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章

    老客均是老饕,三菜一汤结束,又追加三菜,吃得意犹未尽之时,拉过夏天梁,问你的大菜师傅是谁。

    童师傅出山有过规定,不愿以真名示人,夏天梁便隐去名字,说是一位老前辈。

    世外高人也!老客们心服口服,离去前皆道,好好经营,小夏,你这家店,必能闯出一些名堂。

    夏天梁倒没这么大的宏图伟愿,一个月酬宾期眼看就要结束,客流必然骤减,大把烦恼正在路上。

    老天也这么认为,将其中一枚前置。天天当晚就出了一桩事情。

    作者有话说:

    *阿扎里:骗子

    第7章

    土豆色拉

    当时夏天梁正在招待两桌预定的熟客,忽然有人招手,喊,老板,你过来看。

    严青未归,店内点单传菜抹桌只有夏天梁一个,忙得足不点地,听见之后赶忙说句稍等,飞快将手头单子开完,才过去关照,问怎么了。

    对方扬起一张生面孔,用筷子将碗里的米饭扒开,从中挑出一颗比饭粒还小的石子。

    这不太干净啊。客人脸色不悦,说话声音不小,引得左右频频扭头。

    夏天梁心底有些猜测,但难以论证。晚市人多,纠结小石子怎么跑进饭里,没有意义,要做的是平息事端,否则展开拉锯,无论真相如何,在其他客人眼中都是自己不占道理。

    他好声好气,说抱歉,我现在就帮您换一碗,这餐也给您免单。

    客人掀起眼皮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后摇头,说算了,没胃口不吃了。

    那天营业结束,夏天梁留下,亲自将二十多升的电饭煲重新洗了一遍,又仔细整理过米箱,确保万无一失。

    他心里记着这件事情,最好是想太多,结果次日就有了后续:中午,有个不认识的客人光顾完,以开发票名义加他微信,到晚上,发票抬头迟迟不给,反而甩来一张病历单。

    附一句:你家饭菜不干净,我中午吃完腹泻,这是医院开的证明,请赔付。

    金额四位数起。

    诊断结果上下两行的字体都没统一,PS技术堪忧。夏天梁觉得有点可笑,但还是配合演演,让对方提供详细的化验报告。

    那边拖着,没有下文。隔两日,天天在食评网站的商家页面下,突然多一条差评。

    千字小论文通篇都在描述自己腹泻三天的悲惨经历,笔者质疑饭店食安的同时,还秀出与夏天梁的“聊天记录”,基本都是“他”在搪塞客人,以证明店家不作为,可恨可耻。

    夏天梁的一笔预算,全拿去开店,在餐厅运营的投入有限。上了食评网站,也从未给平台交过维护费,无法立即删除差评。小论文和劣质P图明晃晃挂在页面最显眼的位置,骗得不少路人在下面回复:谢谢避雷,本来收藏了,还好没去。

    两个意外前后一串,答案很明显,天天被职业打假的盯上了。

    第一次摸底,第二次勒索,两回安排的人手都不一样,明显背后有团队,流水线操作。夏天梁一点不陌生,过去他在小如意工作,那样等级规模的名店,不知多少骗子和打假人暗中盯梢,无不想趁机捞个偏门。

    新店刚开,正是做口碑的阶段,却招惹来这种事情,夏天梁当即决定,找辛爱路的几位邻居了解情况。

    99-1号没开,徐运墨大约又去少年宫教书。夏天梁也没想从他这边开始,先跑了一次烟纸店。

    胖阿姨亲切,向他和盘托出:有的,从去年开始变多了,隔段时间,就会换个人换个花样来讹一遍。前两个月还来过我店里,故意要买临期的东西,回去反咬我一口,说我存心卖过期食品,去举报就是十倍赔偿。我一算,十倍要好几千了,怕麻烦,就给了他们五百块私了。

    水果摊老板眉头皱皱,不肯透露,还是胖阿姨代替讲了:红福也一样,有客人要他送塑料袋,结果调转枪头,又拿禁塑令威胁。他那个脾气,哪能会答应和解,头皮一翘,不肯呀。最后市场监管局的人过来,罚了三千块,肉痛一个礼拜,不敢再有声音。

    也不止辛爱路遭殃。夏天梁跟着跑了隔壁几条马路,中华笑脸真诚双眼,三管齐下,摸出实情:打假团伙是流窜作案,这两年尤其猖獗,行踪遍布周边餐饮、超市各类商铺,每次人员都有变化,消费借口不一,教人防不胜防。

    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涧松堂。听旁人描述,不是没去文房店找过事,只是徐运墨根本不鸟,来一个赶一个,直接说要么报警,要么起诉,判多少罚多少,他全部认,至于私了,想也不要想。

    实足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是徐运墨那种性格会干的事情,夏天梁这次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碰到无赖,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只要妥协一次,必定后患无穷。

    牵连如此之广,已不是自己一家店的问题,夏天梁认为还是要向上解决。他与王伯伯详谈,希望联合周边商户,向市场监管局反应情况,申请调查。

    老头子一听,头摇成拨浪鼓:你讲得轻巧,我们这种小社区,连商户联盟都没有。周围那些小店,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平时各扫门前雪,你想把这些人拧成一股绳,不可能的。

    夏天梁动之以情:这种打假和传销差不多,上线发展下线,进去一条龙教学,学成就出来敲诈。现在还只是一点苗头,放任不管,等他们做大,只会愈演愈烈,我们吃苦的日子在后面。

    王伯伯摇头速度放慢:街道评选已经开始了,你这明摆着给我找麻烦。

    夏天梁晓之以理:如果成功了,对辛爱路是好事一件,街道过来看,你也有成果汇报,对吧。

    没有这么简单!王伯伯冲他摆手,转头想,这个问题能解决,总归对社区评分有帮助,因此也没把话说死,只告诉夏天梁,这件事居委没法帮手,他要想做,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说通那些商铺。

    得到应许,夏天梁迅速行动,然而成果惨烈。王伯伯果然了解民情,夏天梁接触的多数店面,想法是息事宁人,挺着腰板硬刚,谁知那些团伙会不会被逼到跳脚,来店里蓄意报复,就说每次钱也不多,就当破财消灾,反而是夏天梁跳出来挑事,属于刺头行为,应被剿灭。

    多少根中华与灿烂的笑脸也没用了,夏天梁连续吃了几次闭门羹,不再受到欢迎。

    只有极少数人表达同情,比如胖阿姨,说小夏你真要做,我支持你——

    你就不要蹚这个浑水了!红福连忙拦住她,赶夏天梁出去,怪里怪气说要逞英雄随便你,别来拖累我们。

    夏天梁暗自叹气。回天天,还没进门,那张“内设雅座”的生宣不知何时从墙上掉落,背面朝上,被不知情者踩了好几个脚印。

    他拾起。离开小如意那天,故友同事们哭的哭恨的恨,一股脑都在怪他,说夏天梁,你以后混不出个人样,别回小如意,不想见你!

    还准备等天天步上正轨之后,请他们过来吃个饭,现在看,这顿筵宴遥遥无期。

    “你准备在这里站多久?”

    身后有人埋怨,夏天梁赶快将纸折好,以免被对方发现,不过还是晚了少少。徐运墨显然瞧见他的小动作,板起面孔,径直走进涧松堂。

    夏天梁早已习惯这坨千年冰雪,回店时间还早,员工们尚未现身,他独自盘货,刚盘没几分钟,天天的玻璃门就被人一拍。

    门后站着徐运墨。

    夏天梁有点意外,跑去开门,被对方迎面甩过来两样东西,低头看,一张全新的内设雅座,以及一卷双面胶。

    心情突然转好,夏天梁扬起脸,问徐运墨要不要进来坐坐。

    对方动也不动,发芽生根似的站在玻璃门之外,严格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我听老马讲,最近你想联合辛爱路和旁边几条马路的商户,联名投诉打假行为,是不是?”

    对,夏天梁点头,“你想加入?”

    “不会成功的。”

    徐运墨说得斩钉截铁。

    夏天梁有点被逗乐,抿抿嘴,“我才刚开始呢。”

    “他们能团结在一起,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你去帮这些人出头,只会吃力不讨好。”

    辛爱路纪律大队长这个称号,徐运墨不是白拿。平常谁家有点逾越的举动,比如公共道路上摊东西忘了收,又或者店外垃圾没整理干净,只要被他发现,转头就在商户群里发出提醒。

    文化人,骂人不带脏字,但一口一个“必须”、“马上”、“很难吗”,搞得众人哑口无言。偏偏又找不出徐运墨的毛病。他的文房店,整条马路事最少,店面最干净,从不行差踏错,因此那些挑剔由他来做,老板们唯有认了,只在私下抱怨。

    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勉强叫他一声徐老师,至于私底下,不知取了多少绰号。

    他对辛爱路和附近商户从没好脸色。这群小市民,日常最喜欢干的事情不是抱团嚼舌根,就是互相占便宜,个个投机取巧份子。

    徐运墨在辛爱路观察五年,深有体会,打假团伙会挑他们下手,也是知道这些小老板宁愿花点小钱息事宁人,都不肯站出来解决问题。

    “大家都是出来讨口饭吃,顾虑多,胆子小,人之常情。”

    夏天梁乐观得多,边贴纸边说:“人多力量大,如果非要一个人站出来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愿意。”

    徐运墨的主张是独善其身。枪打出头鸟,现在居然有人傻兮兮伸长脖子,主动挨一刀,真是糊涂透顶。

    这破马路有什么值得付出,他不解,夏天梁却眼珠子转转,语气轻松:“其实我有私心,这件事情如果办成,天天就算在辛爱路立足了,以后大家多少会给我个薄面,对生意也有好处,所以现在稍微辛苦点,不算吃亏。”

    ……白写了。

    最近看夏天梁跑进跑出,连饭店生意都照顾不及,还以为他真心在为邻里奔波,结果人家算盘打得响亮:这不过是夏天梁再一次施展他赚取人心的阴谋邪数。

    徐运墨不由懊恼万分。多管闲事多吃灰,就不应该特地跑来提醒一句。夏天梁之市侩,足以申请专利,哪里轮得到自己操心。

    他面色僵硬,一把夺过夏天梁手上的双面胶,“懒得管你们。”

    怎么又生气啦?

    看着徐运墨怫然离去的背影,夏天梁有些哭笑不得。

    还以为徐运墨终于肯放下架子,与自己正常聊上几句,谁知连个玩笑都没开完,对方又恢复高不可攀的模样,气势汹汹走了,仿佛刚才突如其来的关心假的一样。

    不对,那能叫关心吗?或许徐运墨只是想来看看自己笑话。

    不管哪种,抚平那张内设雅座,夏天梁不由叹息:白雪公主的心思,真的很难猜啊。

    第8章

    糖醋小排

    联合商户一事处于僵持状态,夏天梁决定放缓步调。

    他没再提这件事,反而问王伯伯可不可以办个同乐会,让周边商家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

    王伯伯不解其意,夏天梁解释,自己在辛爱路开店以来,受过居委优惠政策的照拂,尤其王伯伯,给他开了一路绿灯,他始终心怀感激。近期由于自己考虑不周到,引来一些麻烦,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才想用这个办法回馈社区。

    听他说得这么诚恳,王伯伯也不好拒绝,批了,只是居委没地方办这种活动,也没人手支持,就让夏天梁自己解决。

    最后,天天休业半日。童师傅听后无语至极,锅铲一扔,指着夏天梁鼻子,说六个月我都算多了,这店开得过三个月,以后我小孩也跟你姓。

    为庆祝自己做便宜干爹,夏天梁干脆给员工放了半天假,又特意光顾烟纸店与水果摊,买了一些米面粮油和进口水果。

    参加同乐会之前,商家半信半疑,以为夏天梁是变着法子想说服他们。结果一到现场,有吃有喝,夏天梁对联合一事只字不提,反而亲切地给众人倒茶。

    大家坐着嘎讪胡*,临走还有礼物拿,好不快活,相互约定下次再来。

    夏天梁如法炮制,又办了几次活动,小老板们渐渐习惯每周抽个几小时去天天饭店转一转。

    到月底,情况急转直下,同乐会突然结束,积极参与的商户问怎么啦,夏天梁面露难色,抱歉说碰到点事情。

    都是生意人,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追问到底什么事。夏天梁却不肯透露,只说等过去之后,我再组织活动。

    又过数日,仍旧不见动静。几个与辛爱路走得近的店家,知道胖阿姨与夏天梁来往频繁,在女人组织的麻将牌局上询问详情。

    胖阿姨叹一声,小夏不让我告诉你们呀。

    秘密越是打听不到,探查的心思就越痒。搭子们难受得要命,打牌兴致都没了,保证自己嘴巴像拉链,绝不泄露分毫。

    胖阿姨打出一个东风,幽幽道,还不就是那桩事。

    她的版本:也不晓得是谁,把小夏之前联合商家投诉的事情捅了出去,那伙人现在是盯上小夏了,老是去找他麻烦。他不说,是硬撑呀,不想让你们难做,一个人把事情顶下来。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开个小店,相当于掏空所有身家,估计坚持不了很久,我看着,真是蛮心疼的。

    哎哟,众人神色黯淡下来。胖阿姨用苏州口音讲故事,和听评弹似的,就差一把琵琶来催人泪下。

    牌局结束,再遇上夏天梁,天天饭店门可罗雀,年轻人却始终开朗,站在外面招揽生意。几个心软的,纷纷脑补出一段有为青年创业受阻的悲情故事,试图从他的笑容中解读生活的苦难。

    此事未完。几天后,中介老马提着一大包东西上门,挨个发给商家。

    众人困惑,你什么时候搞起这套玩意儿。

    老马摇头,不是我,小夏托我来送的,说同乐会办不成,他很不好意思,给大家送点慰问品。

    小夏有心了。众人唏嘘,逮着老马问天天饭店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老马用似曾相识的语气,幽幽道,还就不是那样。

    大家心急,到底哪样啦!

    他的版本:也不晓得是谁,跑出去说小夏得罪了你们这些店家,所以没人给他撑腰,现在打假的就针对他一个。小孩就是小孩,都孤家寡人了,还不服输,要血战到底。我估计,再没有人帮手,天天关门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

    哎哟!当初他们对夏天梁推三阻四,拒绝的话说得振振有词,都想着明哲保守,但是小夏不一样啊!小夏是真心为群众着想,不仅没有怪他们,还以德抱怨,独自承受所有……

    众人多有不忍,看着老马递过来的慰问品,更觉羞愧难当。

    不多久,一场自下而上的动员悄然展开,起初只是个别商户起了同一念头,但经历胖阿姨的几场牌局,老马的几次助动车之行,很快发酵。

    半个月后,同乐会在天天饭店如愿重开。结束时,夏天梁手上多了一份由众多商户共同签署的联名协议。

    附加鼓励:小夏,放胆去做!这种违反和谐社会的不道德行为,理应受到惩罚,我们全力支持你打击街头的不良团伙!

    夏天梁看上去极受感动,眼泪汪汪说,我一定不辜负大家期望。

    后续,他亲自负责。为了加快调查进程,夏天梁跑去每家商铺查看监控,调出打假团伙的影像资料,向上提交。

    材料准备充分,市监局响应也相当迅速,针对性展开行动。不多时,放出公告,职业打假团队经查明,确实存在讹诈行为,已移送公安机关。

    众多商户听后,恨不得放鞭炮庆祝。瑞金街道得知此事,高度赞扬了辛爱社区商户自治的主观能动性,并作为先进事迹宣传,获得认可的王伯伯更是喜笑颜开。

    解决这个问题的夏天梁居功至伟。吹牛皮的大家见多了,办实事的少之又少。商户为表支持,常来天天饭店消费,连带着辛爱路也一改往日的垂暮之姿,变得热闹起来。

    倔强的只有99-1号。

    徐运墨没想到夏天梁的本事不小,居然真能将那团散沙聚到一起,惊讶之余,仍是嗤之以鼻。

    这座孤岛拒绝一切来往的搜救船只,不愿意加入这派其乐融融之中,连周奉春都看不下去,说你何必呢?人家小夏开店两个多月,左右逢源,现在是大家的宠儿。你待了五年,换来点什么,纪律大队长?

    小夏小夏,叫得亲热。周奉春才认识夏天梁几天,不过去了一次同乐会,回来像被灌迷魂汤一样,居然还给自己洗脑子。

    真正的版本:免费的东西才最贵。

    徐运墨冷笑,他从老马那边撬出了事情全貌。一招以退为进,夏天梁用得炉火纯青。从商家踏进同乐会那天开始,就走进了夏天梁为他们设置的经典道德场景,从好奇到同情,再到产生愧疚,最后升华主题,让众人收获满足与集体荣誉感,幕后推手没有强迫谁做任何事,只在正确时间做出引导。

    夏天梁不过是靠一些歪门邪道的交际功夫,接连攻陷了那群没有辨别能力的凡夫俗子。

    他不同,徐运墨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牛鬼神蛇,一望便知。

    哈哈!周奉春听完,狂笑不止,指徐运墨鼻梁上的眼镜,“看人准?就你?”

    徐运墨有些近视,不深,眼镜只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戴上。他睫毛长,却不是上翘,而是盖下去,垂眼时遮住半个眼瞳,让这双镜片后的眼睛显得颇为阴郁。

    他盯着对方手上的饭盒,一股极强的香气久久不散。

    “你存心的是吧,明知道我和他不对付,还跑到我这里吃他家的外卖。”

    “店里人多,我坐着占位置,影响他们翻台。”

    你当我这里大排档?徐运墨翻眼睛,低头继续篆刻,手中一枚四字闲章,印文:孤芳自赏。

    周奉春扒两口酱爆猪肝,含糊说:“我觉得你对小夏偏见太深了。”

    “不叫偏见,我是透过事物看本质。”

    “联合商户这件事,他办得多漂亮,事迹都传到我纹身店那片了,”周奉春若有所思,“小夏做人有大智慧,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你应该向他多学习——”

    镜片后面飞来一眼,异常凌厉。

    “好,不说做人,至少学学他做生意吧,这个月涧松堂开张了没有?”

    一句话成功让徐运墨收声。

    “真有困难,别不好意思说。你是和我开口难,还是回去对着你家老子开口难?这么简单的题目不会做?”

    徐运墨换个执刀姿势,雕琢“孤”字。

    “你哥前两天还问我,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半年了都不肯回家陪你妈吃饭——丑话说前面,你们徐家的事情,我不敢掺和,但你哥你妈是真的关心你,你总归意思意思,别老是让他们担心。”

    徐运墨心烦,说我知道。周奉春见他不愿多谈,长叹一声,环顾涧松堂,只觉此处阴暗湿冷,实在不够阳光,哆嗦着摇摇头,赶紧吃完饭出去了。

    也没走,人一闪,奔入天天饭店,很快传来他笑嘻嘻的声音:小夏,你们这个大菜师傅可以的,再给我打包一【vb:kazuyayaya】份酱爆猪肝,我带回店里给我徒弟尝尝。

    隔壁盘丝洞,进去就无人生还。徐运墨看着手里那枚印章,四个字无论怎么刻,都不够自如。

    他感到烦躁,扔下,心里计算上海与芝加哥的时差,随后打开手机。

    你闲得发慌?告状告到周奉春那里。

    五分钟后,那头回复:妈和我闹,说你不爱她了。

    ……你在美国还管那么宽。

    关照弟弟,不分距离,况且妈是真的想你。

    知道了,有空我会去看她的。

    又补:他不在的话。

    那边打来一串省略号,十分钟之后,又一条信息:老房子如果待不下去,可以来我这里,Julia欢迎你,乐蒂也是,她都四岁了,还没见过你真人。

    徐运墨:我在辛爱路过得蛮好。

    骗谁,隔壁那个新邻居不是把你折腾得要死要活?

    周奉春这个大嘴巴!徐运墨面色一黑,不再回复。

    作者有话说:

    *嘎讪胡:聊天。

    第9章

    糟三样

    十二月,上海气温骤降,初显寒冬的前兆。

    涧松堂的空调出了点问题,连续几天制热没反应。徐运墨翻出保修卡,发现过了时限,没办法,只能先找辛爱路上的维修师傅过来检查。

    对方上门看过,对他说这台机器时间太久,压缩机老化,换一个蛮贵的,不如重新买一台。

    又走两步,好心提醒徐运墨,地板也该修修嘞。

    莫名多出两笔开销,徐运墨暂选其一。新空调买完,还需等两天才配送,店内温度低,但存有太多笔墨纸砚,取暖器不敢乱用,怕出事,只好先物理取暖将就一下。

    跑完业务的老马顺路过来,进门时冷得直哆嗦,说搞什么,冰天雪地的,你怎么连电费都交不起了。

    徐运墨裹紧黑色羽绒服,给自己续杯热水,“空调坏了,新的还没送来。”

    “那你干嘛待在这里,回家不好?”

    “约了人谈生意。”

    生意?老马看着外面一片漆黑,“八点半了,什么生意要大晚上谈。”

    徐运墨不响。他为了不在某个半夜接到芝加哥来电,抽空回了一次家。上次去,还是年初,他被母亲骗去吃年夜饭,结果一进饭厅就见到不想见的人,当场甩脸子,走出别墅一公里才打到车。

    这次去,当然也不进门,透过可视门铃,说我见一下你就走。

    母亲又喜又气,你还真是见一下!赶忙披上外套,说你爸去美协了,不要管他,我们两个出去吃饭。

    一餐饭在小如意,城中名馆,母亲托人订了位置,徐运墨却没有胃口,吃得非常沉默,全程只有母亲提问,最近累不累,生意好不好,云云。

    听到生意两个字,徐运墨更加寡言。涧松堂向来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普通的大路货,他不屑进,专做市面上难寻的孤品。过去还有雅士,愿意为心头好一掷千金,近两年经济下行,雅士也要缩紧裤腰带,为五斗米折腰,再加上网购冲击,下半年生意确实惨淡。

    做生意,徐运墨不是能手,但他是宁愿饿死在外边,也绝不回家讨饭吃。

    知儿莫若母,哪怕过了三十岁,徐运墨在他妈看来也是刚从肚皮出蹦出来的模样,叹气说一家门三个男人,脾气躁的、烈的、倔的,牛马驴齐全了,我命真苦呜呜。

    常在台上演戏,女人情绪收放自如,不一会又笑嘻嘻逗儿子,我听锋锋讲了,你那个新邻居开了家饭店,怎么样,吃过没有。

    提到夏天梁,徐运墨就烦。母亲瞧出端倪,不怒反笑,说有个人治治你,蛮好,要是过得不舒坦,不如早点回来。

    这话说的,像是要么攻克夏天梁这个小鬼,要么攻克家里那座大山,凭什么他必须选一个?

    小如意一道二十年陈皮赤豆羹,吃下去无一丝甜味。分别前,徐运墨去买单,被礼貌告知您同桌的客人结过账了,接着送上两个沉甸甸的打包盒,说是那位女士特意嘱咐给您带走的。

    生意对象长久不回消息,徐运墨只好再次催促:今天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那头终于闲闲发来一句:哎呀,临时有事,要不下次?

    没诚意不想来,为什么不早点说。徐运墨沉下脸,手机扔到桌上,只觉坚持等到现在的自己同样愚蠢。

    昨晚他硬着头皮,熬夜重做一份教案,定位是趣味书法入门,希望以此降低门槛,多点招揽生源——少年宫那边发来的通知,国画是保不住了,寒假兴趣班开放报名,书法课的招生数量目前垫底。负责人暗示,如果月底还没起色,他们就要将书法的课时匀一半给小提琴班。

    见徐运墨脸色难看,老马搓搓手,“冷得受不了,我去隔壁了,徐老师你也一起好了,陪我吃个饭。”

    “不去。”

    “你做陪客,我请你呀。”

    徐运墨看他一眼。犟头倔脑,老马只得认输。

    理好东西,徐运墨关灯,出去时透过玻璃门,看见老马已坐上位子,他显然暖和了,脱去外套,正惬意地与店员闲聊。

    已近九点,天天还有大批客人滞留,桌桌欢声笑语,那是玻璃门和隔音板无法阻挡的声音,聒噪,穿透力极强。

    门对门必伤人。自从夏天梁搬来,只有他天天饭店稳步高升,自己的涧松堂却每况愈下,或许哪天脑子抽筋,自己真的会让周奉春过来做个阵法压一压。

    徐运墨锁上店门,走出99号,那股令人不舒服的热闹才算消散。

    他深呼吸,略有些头晕脑胀。年幼时,家中每月举办艺术沙龙,那些所谓的圈内朋友总要留得很晚,喧嚣更甚。一个月里,徐运墨最不喜欢那一天,大批人来来往往,走进他和哥哥的小书房,点评两人作品。

    对他,至多是工整有序,对另一个,眼神立时变化,忍不住连连惊叹——什么天赋异禀,什么衔着笔出生,听得徐运墨耳朵生茧,几乎可以背诵。

    世界还是萧索些才好。才对。

    经过烟纸店,胖阿姨已经关门,路边只得一个身影。那人正点香烟,打火机有些问题,点了几次都没成功。

    徐运墨摘了眼镜,天色暗,他看不清那张脸,只觉一团混沌,直到出现一道忽明忽灭的闪光,那是对方脖子上的金链。

    烟终于点上,夏天梁长吸一口,缓缓吐出,发现烟雾后面有人站着。

    他定睛看,“徐老师?”

    徐运墨站着不动,黑色羽绒服与那张白皙的面孔形成一种鲜明反差,像童话书插画里那些逃亡的王子或公主,十成十的落难感。

    夏天梁弹掉烟灰,前段时间忙着联合商户的事情,有一阵没和徐运墨说上话了。几次同乐会,他在群里发信息邀请,对方回都不回,倒是徐运墨的朋友来过。

    对方长相魁梧,他见着夏天梁,隐隐有些笑意,主动跑上去和他搭话,说我认得你,木头的隔壁邻居,小夏是吧。

    木头?噢,徐运墨。墨头,木头*,还蛮形象。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