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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天梁曾在99号门口撞见过周奉春。这人耳朵上十几个穿孔,两边还有扩耳,看上去嚣张,语气却十分友好,唯独两道视线,总在打量自己那张脸。

    餐饮行业,外在容貌需要保持整洁,夏天梁上班,至少脸上是不挂东西的。那些过往的痕迹,只有同道中人才能发现。

    两人心照不宣,周奉春留了纹身店的地址给他,说欢迎以后多多交流。

    开店到现在,忙到根本没力气顾私事,难得出来放风,还要撞上整条马路最不喜欢自己的邻居。夏天梁抽烟吸烟,一时来不及端上笑容,“有事吗?”

    徐运墨手一抬,指地上两个香烟屁股。

    此人之顶真,世上少有,“不是我抽的,我这才第一支。”

    想想还是决定包容,“但我会弄干净,行了吧。”

    徐运墨没有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鼻尖有点发红,捂紧羽绒服转身就走。

    被打扰几句话,夏天梁低头看,手上香烟已经灰了一半。

    木头。

    “你说什么?”

    徐运墨停住,转头闷声又问一遍,“你叫我什么?”

    这次表情很明确,他生气了。夏天梁眨两下眼,“你听错了。”

    装!徐运墨听得清清楚楚,肯定是周奉春那个大喇叭,四处传播他的花名。他最讨厌被叫木头,周奉春也就算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懒得教育。其他人,尤其夏天梁,这么说就是明晃晃讽刺。

    “平时胆子比谁都大,现在来和我扮无辜,你这算什么,敢叫不敢认?”

    夏天梁一愣,没想到徐运墨对这个绰号反应这么大,掐了烟,“我不是存心——对不起徐老师,你不喜欢,下次我不说了。”

    “所以你承认刚才这么叫了。”

    徐运墨也会给人挖坑?夏天梁无奈,“你要觉得不舒服,我给你赔礼道歉。”

    “不需要,”徐运墨回绝,用审视目光扫描对方,“你可能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使点手段,就能让这条路和周围那群商户乖乖听你的话,但我不一样,你不用拿出那副谁都是你好朋友的态度来接近我,我不是,以后也不会是,99号借到你这种人手上,算我触霉头,以后麻烦你管好你自己,不要随便——阿嚏。”

    如此严厉一段话,以喷嚏收尾,杀伤力堪比狮子亮爪结果只是挠挠毛线团,夏天梁中途还听进去一点,到最后,只觉得好笑。

    听说涧松堂换空调,店里冷,徐运墨估计感冒了,所以心情不好,比较容易激动。

    不能和病人计较,他掏出纸巾递过去,说回去补充点维生素c,上海这两天降温有点厉害。

    徐运墨自然不肯接,但也很快收到惩罚——连续三四个喷嚏,打得他头晕眼花,迫不得已只好拿过纸巾,侧过身擤鼻子。

    打火机重新点烟,“明天店里还冷的话,要不来天天吧,我们空调打很高的。”

    徐运墨瓮声说谁要来,他是真着凉了,清水鼻涕直流,一包纸巾很快用光,不停捏着空空如也的包装袋。

    夏天梁大概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忍笑,说给你了,不用你还。

    一码事归一码事!徐运墨走前丢下这句。翌日,天天门外多了两大包抽纸,赶早来的严青困惑不已,问这是什么。

    三张换两包,夏天梁想了想,答她,投资收益。

    作者有话说:

    *木(moh)与墨(meh)在沪语中发音相似

    第10章

    酱鸭

    和母亲吃过一顿饭,芝加哥那边终于太平,没再用短信轰炸徐运墨,按照过往经验,至少能换几个月安宁。

    新空调也进场了,因为尺寸问题,上门的工人建议调个位置,最后从西北角移到东南角。装完,室内升温,徐运墨的感冒也很快痊愈。

    一切发展顺利,好消息更是接踵而至:徐运墨边做边吐的那份教案似乎发挥了作用,书法课的招生情况在这周突然扭转,报名人数激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运势陡升,难道事关风水?徐运墨将信将疑,向周奉春咨询。

    朋友掐指一算:福兮祸之所伏,建议你小心点,出门看路。

    哪有那么夸张。徐运墨不信,专注回消息,走路轻飘,一个没留意,与从99号出门的某人迎面相撞。

    对方手上两个沉甸甸的垃圾袋,其中一个口子没扎紧,漏出几股刺鼻气味。徐运墨只觉腿上一湿,往下看,脚边全是烂菜叶子鱼骨头。

    邪门。徐运墨眼皮微微一跳。

    撞他的人染一头半红不棕的杂毛,依稀记得好像是天天的厨房小工。还没等徐运墨开口,对方率先翻个白眼,大着嗓门喊,“长没长眼呐,尽往不该凑的地方乱凑。”

    两人撞上,责任理应对半开,若说句抱歉,徐运墨自认倒霉,要有心抬杠,大队长也绝对不肯吃这闷亏。

    “不长总比斜视好。”

    哇靠!红毛火冒三丈。他天生眼距窄,看人靠眯,说你骂谁斜视呢,卷起袖子就要与徐运墨切磋武艺。

    “赵冬生。”

    夏天梁推门出来,制止闹剧升级,“让你扔个垃圾,怎么出门五米就结仇?回厨房间做事,童师傅喊你。”

    “下水道都堵了,还能做啥事!”

    “我叫你回去。”

    夏天梁不笑时,甚有威慑力。红毛小伙子只得听话,他瞪一眼徐运墨,扭头一路都在嘀咕,什么做出那种事还好意思过来巴拉巴拉,再多就听不真切了。

    前言不搭后语,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徐运墨对智商不高的人不会计较太多,或许刚才那句话说得是有些重。

    “真不好意思弄脏你衣服了,拿去洗吧,徐老师,费用算我的。”

    今日夏天梁没有营业笑容,语气相当公事公办。他收拾完地上垃圾,看徐运墨还杵在那儿,扬起脸,眉眼略显沉滞。

    好少见到这种表情。徐运墨印象中,夏天梁总是活络,尤其查探对手、思考对策的时候,那双眼睛转个不停,像有用不完的心眼子。

    “有什么事吗?”徐运墨问。

    夏天梁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感冒好了?”

    嗯,徐运墨点头,又下意识回嘴,“不用你关心。”

    明白,夏天梁并不意外,他起身,将两袋湿垃圾喂进路边的垃圾箱,“下次不问了。”

    眼皮没来由的颤动。

    徐运墨赶时间,不多探究,当作是生理的小小失调,抓紧回去换套衣服,马不停蹄坐地铁赶往少年宫。原本想先找负责人,问一问寒假开班的事情,但临近上课敲钟,实在来不及,去教室一路都是快步行走。

    走廊碰到几名老师,按照往常习惯,徐运墨匆匆问声好,却在经过时被拦下。

    几张与他不熟的面孔,今天一改常态,亲切说徐老师来上课啦,待会下了课,要不要一起去食堂,正好聊聊寒假兴趣班的事情。

    还有更多:徐老师代课那么久,我们还没坐下来吃过饭呢,怎么说都是搞艺术的,应该多聚一聚。

    以及:一定要来啊徐老师!我们先去休息室等你。

    他们语速极快、极密,脸上均挂着塑料质感的笑容,言谈口吻,好似当他每天来往的熟人一般。

    徐运墨停下步子,下一刻,眼皮狂跳不止。

    那种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千百只小虫爬上后背,让人极其不适。他身体僵硬,往前走,进到教室。三十多个座位,平时能坐一半,出勤率就算可观,然而今天一个不漏,全部坐满。

    座位后的空间甚至站了两三排家长,每张脸都带着期盼,有几个还在偷偷用手机拍照。

    他们知道了。

    徐运墨捏紧手,摸到无名指的茧子,那是日复一日勤加苦练的证明,却不是正确的——徐藏锋那双手就不会,修长笔直,永远光滑。他总对自己说,阿弟,你干嘛这么用力,不对的啊,运笔是靠手腕的巧劲,你握得那么紧,难道不觉得重吗?爸也讲的,笔在手里,一定是越轻越好。

    “请先出去,你们在这里会影响上课。”

    徐运墨将后面站着的大人清走。家长依依不舍,不断叮嘱教室里的小孩认真听老师讲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两节书法课,一个小时,漫长过十世纪。等徐运墨再开门,蹲守在走廊上的家长一窝蜂挤进去,眼明手快捞出属于自己的孩子,急切地推到徐运墨面前,说老师,您看看我家宝宝,几岁几岁开始拿笔,从色彩感知到天赋灵气,都是出类拔萃,这个百里挑一,那个更是万中无一,国画或书法哪个都成,他和他和她和她特别想拜您为师!

    讲来讲去,基本都是一套话,他们却不嫌口干,反复说,反复论证,仿佛都坚信彼此之间,至少有一个可以打动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脸孔,如此诚心实意,礼佛者都要汗颜。

    徐运墨始终不响,自顾自收拾墨碟和笔筒,洗完擦干,又挨个整理学生的毛毡。等结束,他只对身后那群跟得紧紧的尾巴说一句:你们认错人了。

    撇下人群,徐运墨去楼上办公室。兴趣班的负责人见到他,喜不自胜,说我正想下去找你呢徐老师。

    对方拿出课表,一边勾勾画画,一边道:“寒假班的书法课已经报满了,家长实在太踊跃。刚才领导开会,一致认为要给你重开国画课,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嘛。等到寒假结束,你的国画、书法,每节都会加课时,好多家长催我们,热情得不得了——诶徐老师,你现在空不空?我们来对对时间,以后你可能需要一周来三……不,四天,当然五天最好,你没问题的话,我明天帮你过手续。”

    徐运墨一言不发,负责人还当他太过惊讶——他们也是啊!得知消息的时候,个个瞠目结舌,直说完全看不出来,徐老师竟有如此家世背景,平常他教书,水平也不见得多出色,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对方只是觉得有趣,说:“你要早说你是徐老先生的儿子,我们兴趣班连宣传都不用做了,直接拿你当金字招牌不就行了?徐老师你也真是会藏,如果不是上周领导有个美协的朋友过来认出你,我们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今天算是最后两节课,之后我不会来了。”

    负责人嘴唇微张,这一刻才是真正吃惊,惊到暂时失去语言能力,“啊?呃?哎?”

    “本来我就是代课,走了也没什么影响,麻烦你们另请高明。”

    说完根本不给对方时间消化,负责人回过神,急得要命,追在他身后高喊,徐老师!徐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哪能那么突然,我搞不懂呀!

    徐运墨一步都不敢停,出少年宫之后,他持续走,只要有路就往下走。他以为离开美院,离开家,离开姓氏大于一切的高塔,躲进名为辛爱路的巢穴,伏于地下,那些过往就不会再来纠缠。

    是他过于天真。他姓徐,是徐怀岳的儿子,徐藏锋的弟弟,唯独不是徐运墨。

    不是他自己。

    第11章

    烤子鱼

    老马做中介,跑业务向来只跑半天。他是个起不了早的,出门就是中午,等忙完,已是七点,正赶上晚饭时间,肚子空,立即驱使小电驴开往辛爱路。

    入冬后,天天推出几道时令小菜。老马光顾几次,回回都是意犹未尽。他边骑车边盘算,午饭吃得油腻,晚上定要清爽一下肠胃,坐下先开瓶石库门黄酒,舒舒服服咪一口,再来一道塌菜炒冬笋。这个季节,霜打过的塌棵菜最是美味,放冬笋加猪油翻炒,浅焖两分钟,梗糯笋嫩,鲜美宜人,能在寒冬腊月来上这么一筷,真真是脱离苦海*。

    他越想越馋,只怕天天坐满,没位置给他享受。

    开到辛爱路,停好车,老马抬头见饭店窗帘拉紧,咦一声。他进到99号,刚推门,里面掷出不耐烦的声音:“不开不开!今天做不了生意!”

    怪了,老马探头探脑,“火气那么大做什么?”

    店内只赵冬生一人,抱着手臂满脸不爽,他见到老马,脸色稍稍和缓,“下水道堵了大半天,现在后厨一股味道。”

    这么一说,老马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掩住鼻子,细声提议:“个么找邓师傅来修啊,他不都从宁波老家回来了吗?就他那双手,什么东西修不好。”

    “帮帮忙,我又不是大罗神仙!”

    老马回头,眼前人背着工具箱,一头银发,是维修铺的邓师傅。

    夏天梁也在,脸上不带笑,看着似有心事。

    两人进门,表情都不轻松。看来今晚吃不成塌菜炒冬笋了,老马遗憾,抓把椅子坐下,问怎么一回事。

    邓师傅喝口水,发话:“无妄之灾。”

    要死快了,你个老宁波,还给我猜谜语。老马撇下他,转头询问夏天梁。

    素来活泼的饭店老板难得沉默,片刻后,才说白天做开店准备,下水道突然堵住,还有点反味,后厨地面整得和小池塘一样,走路都在蹚水,他不得已,只能暂时关店,找了邓师傅过来。

    对方查看之后,说里面的暗排没问题,可能是外面堵住了。

    再出去看,发现有人故意往排污管道塞垃圾。辛爱路店铺共用一条管道,这么做不仅影响天天,还牵连其他商家,很快烟纸店和水果摊也出现类似情况。

    老马叹道:“谁啊,这么恶劣。”

    赵冬生哼哼,刚想开口,被夏天梁一个眼神堵回去。他有话不能讲,难受得要命,不停抓耳挠腮。

    “那现在呢?”

    “垃圾拿掉了,就是污水有点严重,反进每户人家,清理起来不容易,”邓师傅说,“费用也不低。”

    老马干中介,纠纷事宜看得多了,有些商家惹到不该惹的人,一套手段下去,不死也要褪层皮。

    这脏水明显是朝着天天泼来,还附带挑拨离间的功能,但反打假结束,夏天梁在社区名声极好,老马想不出有谁会干这种下作事情,困惑问:“你得罪谁了?不应该啊,这附近还有你没搞定的人?”

    我忍不住啦!赵冬生抢答:“是隔壁!那个白雪公主!”

    啊?老马糊涂,“哪个?”

    夏天梁在桌下踢了赵冬生一脚,小伙嗷嗷喊疼,老马恍然,“徐老师?”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怎么不会!”赵冬生揉着膝盖,“前两天他投诉我们油烟重,叫来好几个穿制服的,往店里一站,客人都{wb:哎哟喂妈呀耶}不敢上门吃饭了。”

    小伙子认准是徐运墨干的好事。下午丢垃圾撞上,那人竟然还嘲讽他斜视,赵冬生平生最恨清高公子哥儿,要不是夏天梁拦着,早上去抽他一顿。

    夏天梁:“那个是匿名投诉。”

    “他有前科啊!”赵冬生不买账,“天天开业那会儿,类似的事情他没少干吧。”

    前天市监局来了几个执法人员,说接到举报,天天的油烟严重扰民。夏天梁起初以为搞错了,结果文件一出示,是真来检查。

    排查一圈,并无大碍。辖区执法人员因为反打假一事,对天天有些印象,走前对夏天梁说按照流程,有人投诉,我们就得上门核实情况,目前看下来周边几个商户都没什么问题,只有你这边被举报,以后注意多协调邻里关系。

    提示相当委婉。

    老马还是摇头,“徐老师是固执了点,但他投诉都是有理有据,不会瞎乌搞。他这种文化人,冰清玉洁的,就算看不惯你,肯定也是当着你的面说,举报都懒得匿名,更加不会使那种下三滥的招数,他那个家里背景,怎么可能——哎,反正不会是他。”

    夏天梁点点头,说我明白。

    一旁的赵冬生急了,“那整条路除了他,还有谁看天天不痛快?”

    “行了你别瞎猜了,后厨积水还没弄干净,待会我和你一起收拾——邓师傅,今天辛苦你来一趟,胖阿姨和红福阿哥明天要是让你去修什么东西,账单都算在我这里。”

    折返跑了一天,夏天梁有些疲惫,决意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让赵冬生送人出去,自己找水桶拖把,准备处理厨房里的一片狼藉。

    老马见状,也不久坐,说这件事情我记下了,帮你多留意,有什么消息回头通知你。

    进后厨没待两分钟,外边隐隐有吵闹声。

    夏天梁跑出门,眼前景象堪称混乱:赵冬生一派要与谁同归于尽的势头,勉强被老马架住。他对面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徐运墨,一身白衣白裤,不耐脏,现在到处都是黑色的斑斑点点,大概是被打到或踢到留下的印子。

    邓师傅夹在当中,年过花甲,他劝架劝两句,忍不住就要咳嗽:“徐——咳咳,徐老师,你就少说两句罢,不要再激他嘞。”

    夏天梁上前,从老马那里接过赵冬生,反手熟练扭住对方两条胳膊。他出手很有些力道,赵冬生吃痛,连声说:“疼!疼!天梁哥!疼!”

    他略微放松手劲,向老马使个眼色,意思是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晚饭没吃着,还莫名被卷进苦海,老马神伤不已,气喘吁吁道:“刚送邓师傅出门,碰上徐老师,冬生说了两句话,语气不太好,徐老师就……”

    他瞄一眼徐运墨,压低声音,“就回了两句更不好听的,冬生气不过,两个人稍微有点拉扯。”

    看徐运墨衣服上的污渍,拉扯绝不是一点两点。

    “我就想问他为啥老是针对我们,他居然叫我滚蛋!”赵冬生与夏天梁告状,“平时就顶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臭脸,整天嫌东嫌西——”

    “你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

    夏天梁放低声音,嘴唇抿紧,两枚虎牙收回去,再无半点平日里的亲切。

    这模样看得赵冬生一抖,撅起嘴,着实有点委屈。他心无城府,出发点是为店里好,可直肠子太沉不住气,做事说话都欠考虑。

    好了好了,老马打圆场,“年轻人起口角,过会就忘了,夜了,这天又这么冷,别再站在外面受冻了。”

    他推推徐运墨,想带人回涧松堂,然而徐运墨却像一座坚实雕塑,半步也不肯挪。

    “你培训店员就是培训他们污蔑诽谤的能力?一上来就乱按罪名,怎么,觉得全世界都在害你?妄想症是精神病,建议你们早点去宛平南路600号排队**。”

    徐运墨一张脸寒气逼人,说话更是毫不留情。夏天梁闻言一怔,随后蹙起眉,“今天是冬生做得不对,我愿意代替他给你道歉,也会回去好好教育他,但徐运墨,大家都是邻居,你有时候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要命……要命!

    反了天了,夏天梁居然在这档口和徐运墨硬碰硬。老马警钟大作,生怕再不阻止,王伯伯就要提刀杀来,赶紧扯着徐运墨走人,却被对方直接甩开。

    “真话都很难听,你接受不了是你承受能力的问题。”

    哎你这!被禁言的赵冬生听不下去了。他到底年纪小,心眼也浅,容易被激怒,嘴上封条一撕,说话像倒竹筒子似的:

    “徐老师?哈!徐老师!大家尊重你,叫你一声老师,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每天那么多人来天天吃饭,我就没听谁说过你一句好话,老马说你顽固不好相处,居委的王伯伯和小谢也说你脾气坏又麻烦,就连天梁哥都和我们说你阴晴不定,一周七天至少下六天半的雨——

    赵冬生!夏天梁即刻捂住店员的嘴,但还是晚了稍许,离弦的箭没有收回的道理。

    一时没人说话,上海的冬夜只剩阵阵风声。

    真话确实难听,扎进肉里,更是痛感强烈。徐运墨面色变白,他沉默不语,身体绷紧,是在尽最大程度保持体面。

    再开口,声音寒峭:“你说得没错,他们也没说错,我就是这样,我也不会改,我徐运墨不需要这条路上的谁来认可。”

    他又对上夏天梁,“你们店里那些破事,我现在通知你:我没做过。至于你信不信,和我没关系。”

    夏天梁恢复往日形象,耐心说你误会了,徐老师,我知道不是你。

    “但你怀疑过。”

    对方顿一顿,没有立即接话,那是心虚的体现。徐运墨很熟悉,他从很多人身上看过一式一样的表情,被揭穿的违心称赞,别有所图的曲意逢迎,次数太多,他早已厌倦。

    “我在这条马路待了五年,比你久得多。辛爱路只有两种人,一种不喜欢我的,另一种我不喜欢的,恭喜你,夏天梁,这两种你都占了。”

    作者有话说:

    *沪语中“塌棵”与“脱苦”发音相近。

    **此地址为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

    第12章

    咸鸡

    听闻徐运墨辞掉少年宫那份兼职,周奉春颇是意外,不理解居多——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年轻那样,做事丝毫不计后果,本来就赚不到几个钱,再少份工,他那家店还养不养了?

    转念一想,这就是徐运墨,认识以来就不曾改变。自己浸在社会大染缸里这么多年,早已五颜六色,习惯以不同面目示人,唯独徐运墨仍是一身白,人情交际那些东西在朋友眼里,狗屁不如。

    思及此,周奉春发条消息:我刮刮乐中了五百块!横财要散掉,晚上请你吃饭。

    他发个地址过去。隔半天,徐运墨那边回复:知道了。

    一顿饭当然不在天天,周奉春在自己纹身店附近找了家本帮菜馆。六点,两人坐下。徐运墨显然缺乏睡眠,眼下发青,他比往常更加沉默,盯着菜单看半天也不说话。

    周奉春叫上两瓶啤酒,徐运墨才有反应,说不喝。

    “自作多情,又不是给你喊的,我一个人喝两瓶。”

    周奉春开玩笑,徐运墨扫来一眼,噢一声,反应冷淡。

    真在消沉!周奉春心中叹气。等上完菜,两人默默吃,直到徐运墨放下筷子,突然道:“上次不是说你纹身店缺人,等涧松堂关了,我就过去上班。”

    周奉春一口酒差点喷他脸上,“我谢谢你一家门,好歹也是服务行业,你来做技师,端个冰块脸,我辛苦招揽的客人都要被你吓走了。”

    “我可以改。”

    算了吧你,周奉春挥手,“你好好说,现在到什么地步。”

    徐运墨花两天时间盘清目前的财务状况,他对数字不敏感,进出款项向来是差不多对付一下,有生意做的时候,流水尚能维持,现在彻底断档,台面下的问题尽数显现,各种入不敷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是人,没到辟谷境界,一张嘴要吃饭。涧松堂虽不用交租,但每天开张,免不了水电杂费的成本,加上他今年对于形势预估不准,年初进的几批货积压到年底也出不掉,如何保存都是难题。

    再没进账,恐离关门不远矣。

    吃露水长大的少爷,确实不适合做生意,周奉春长叹一声:“早说啊你,搞到现在死蟹一只。”

    “所以准备去你店里打工。”

    别来,周奉春求他放过,小微企业容不下你。

    “我手很稳。”

    你认真的啊!周奉春无语至极,他当徐运墨闹脾气,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来之前帮他行了一步棋,于是挪开啤酒瓶,说:“你还记得大成吗?”

    记得,徐运墨有印象,以前国美的同学。

    “前两年他和人合伙开了画室,专门做美术高考的集训冲刺,生意特别好,都快成教育产业了。最近投资开了新的小班,书画培训,想进一批泾县的古艺宣,但没门路,正愁着呢,你要不去试试?”

    “培训干嘛用这么贵的?书画纸用用不就行了。”

    “不懂了吧,这叫做出差别化。人家走的高端路线,收的学生都是高净值人群的小孩,现在有钱人鸡娃,愿意投入的教育资源超乎你想象。”

    “他铺得那么大,找个供应商还不简单?哪里轮得到我。”

    “江浙沪这边文房做精做尖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大成问过一圈,都说泾县古艺宣体量小,做起来难度高,现在又是冬天,那边纸厂不开张,有点规模的店不缺这笔生意,不想折腾,就给推了。”

    徐运墨低头不响,但神情有变化,是在思考可行性。

    苍蝇腿再少也是肉嘛,周奉春说个数字,徐运墨猛地抬头,“你说多少?”

    对方重复一遍,徐运墨停顿片刻,“这叫苍蝇腿?”

    周奉春哈哈大笑,说你有兴趣,我帮你牵线。大成人蛮不错的,虽然艺术修养一般,却是讲信用的生意人,这笔订单成了,之后肯定会优先考虑你来供货。

    听下来是个好机会,但徐运墨没有立即答应。那边纸厂他跑过,每年只做三个月,剩下大半年都是休整期,质量固然过硬,产量也低得惊人,即便体量不大,他也没把握一定可以吃下。

    “我需要几天考虑一下。”他如实说。

    “明白,但你尽快,我也不能一直吊着人家。”

    徐运墨点头,沉默长久,才说:“谢谢。”

    肉麻!周奉春抱着胳膊抖两抖,“我是不想你来祸害我的客人。”

    徐运墨不语。国美那批同学,他只和周奉春走得近些。一是同乡,二是在美院,周奉春是少数不会区别对待自己的人。

    进去第一年,他记得很清楚,选修做小组作业,课后展示,徐运墨故意写上名字。即便那副作品完成得很糟糕,老师也不多评价,到同学,更是与他打哈哈,含蓄说不错,有自己风格。

    只有一个人,上看下看,疑惑说这线条这么死,人画得也呆板,到底哪里好了。

    真话伤人,同样难能可贵。徐运墨想听真正的评论,不是恭维,不是惋惜。周奉春恰是这样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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