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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早上的火气还未消退,徐运墨生硬道:“谁说同路,我和你根本两个方向。”

    噢,这样,夏天梁看似理解,侧身挤出往相反方向的空间,“那我让你。”

    徐运墨意识到对方是故意挖坑,拉下脸,不搭腔了。

    身后响起轻笑声,脚步亦是悠闲。

    走上辛爱路,几个商铺陆续在做开张准备,水果摊与烟纸店的两个老板几乎同时到位。他们都是遇缘邨居民,一个住头,一个住尾,两家店是斜对角,均是老店,扎根辛爱路几十个年头。

    水果摊老板姓张,名红福。中年人长得精瘦,脸上四条横向皱纹,像只年老猢狲。

    他穿竖领POLO衫,叼着香烟,烟灰摇摇欲坠,瞧见徐、夏二人,目光转一圈,最后只和徐运墨打了招呼。

    辛爱路面对外人进场,反应各异,但因着夏天梁脸皮厚爱交际的个性,大部分持欢迎态度。红福却是少数站在徐运墨这边的。他与夏天梁在装修期间闹过不愉快。当时天天的施工队不小心将建筑材料堆到水果摊铺头前,影响对方卸货。红福是个急性子,当即不高兴了,无论后来夏天梁送过多少条香烟,都不肯领情。

    另一个是苏州口音,软糯糯,倒将两人都喊了一遍。是烟纸店的胖阿姨。

    徐运墨在这里住了几年,仍不知对方到底姓甚名何。邻里日常都是胖阿姨胖阿姨地叫,真名也就无人深究。

    她与红福同个年龄段,人有些发福,却打扮入时,头发定期补烫。哪怕只是开店,都套好裙装,穿上小高跟。此刻眼睛弯弯,朝夏天梁招手。“小夏,前天你说想要几箱力波,我进到了,等等你来拿哦。”

    谢谢阿姐!夏天梁眼睛一亮,立即跑去,讲上两句不知道什么的话,轻松将胖阿姨逗乐,掩唇笑起来,神情活像个二八少女。

    “好歹五十岁的人,也算见过世面,怎么就被一个小鬼哄得云里雾里?进箱啤酒,这么小一桩事,做起来起劲得要命。”

    红福站在徐运墨身边,话说得义愤填膺。虽是针对胖阿姨,但连着损了夏天梁,他听了舒心。

    “装得太好了,是人是鬼,哪里那么容易分清。”

    红福深以为然,摘下香烟,与徐运墨低语:“徐老师,还是你我通透,就他们,哼哼,眼神多少差劲!”

    辛爱路,不是人人都吃夏天梁这套。徐运墨与红福过去交情甚浅——当然他和所有人都来往极淡——如今大敌当前,竟催生出一股默契,形成某种同盟。

    两人对望,尽在不言中。

    八点多,辛爱路整个苏醒。

    天天饭店是台凶猛机器,午市十一点营业,提前两小时就开始准备,徐运墨常见夏天梁指挥几个员工忙里忙外。他掐时间,赶在之前到涧松堂,享受难得的清静。

    位置还没坐热,接到一通电话。那头毫不见外,打来便问,在不在店里?

    徐运墨说在,对方听完,挂了。

    过了一刻钟,风风火火上门,走路时引发一阵叮叮当当,是耳朵上戴着的钉环作响。

    对方进来,二话不说,拖过角落的椅子,下手没个轻重,椅脚擦着地板发出喀拉声,听得徐运墨眉头一紧。

    “别这么拉,地板会留下印子。”

    “以后涧松堂的地板保养,费用我出,行了吧。”

    “实木的,早晚要你大出血。”

    服了你了,周奉春生得人高马大,不得已,拱手和他讨饶。

    “我也真搞不懂你,当初干嘛费那么大力气,给这里搞装修,”对方环顾四周,“涧松堂一不开在福州路,骗骗游客,二不开在美院对面,斩斩学生。开到辛爱路,你一个月能赚多少?要不是沾了你阿爷的光,不用交租,你这家店老早关门了。”

    徐运墨斜去一眼,危险警告。

    相识多年,周奉春知晓徐运墨的家庭情况,自打一下嘴巴,不多说了。他拿出平板,透露真实的来意,“有个客人想纹一副工笔的岁寒三友,我画来画去总是差点意思,所以找你取取经。”

    两人是国美校友,周奉春大学学的雕塑,美术功底不错,工笔画却不擅长。他前几年创业,在黄浦开了一家纹身店,离辛爱路不远,有时碰到设计上的问题,常找徐运墨帮手。

    听完具体要求,徐运墨嗯一声,说不难,低头专心改图。

    不多久,图案成型,较之原版本灵动不少。周奉春看过,啧啧称奇,说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你这两笔填进去,松竹梅齐刷刷都活了,厉害厉害。

    徐运墨被表扬,神情不见波澜。周奉春习惯他这张冷脸,揶揄道:“夸你呢,徐老师。”

    最近过得不好,笑是笑不出来了。徐运墨面色阴郁,周奉春观察过后,得出结论,“是不是隔壁那家饭店?”

    徐运墨与他聊过天天的劣迹,点头。

    “人家才搬来几个礼拜,就搞得和阶级敌人一样,徐运墨,肯定是你不对。”

    “……你谁朋友?”

    “了解你才这么说。”

    徐运墨抄起废纸扔他身上,“轮不到你管。”

    周奉春冲他嘘道:“木头,要不是朋友,我才不管你。”

    这时天天那边有了动静,不停传来哐哐声,想来是夏天梁开工,正为午市做准备功夫。

    徐运墨头疼,知道今天的循环即将开始,周奉春却是头次体验,好奇地跑出去围观。结果一去就是好几分钟,等到回来,仍是频频张望,目光多有流连。

    “有什么好看的?”徐运墨嫌恶。

    周奉春收回视线,指着对面,笑说:“你这邻居不一般。”

    徐运墨猜他是在门口撞上了夏天梁,表赞同,“不一般麻烦。”

    “不是。”

    周奉春凑到徐运墨跟前,神秘兮兮道:“是不一般恋痛。”

    徐运墨一时没懂。

    “我刚碰到他,乖乖,一张脸好几个洞,身上估计更多。”

    “什么洞?”

    周奉春张嘴,露出自己的舌钉,“就这种。”

    那枚舌钉是颗钻石,闪得徐运墨眼睛发花。他想起早晨在夏天梁脸上看到的那些细小疤痕,当时哪里想得那么深,只以为是磕碰留下的伤口。

    原来是主动造的。做餐饮服务,讲究外表,不可能像周奉春这样,两个耳朵动辄挂上十几枚银环,客人看见,难免会有想法。

    白天夜晚两张面孔,这很夏天梁。徐运墨并不意外。

    “其实还挺常见,”周奉春说,“我客人里面就有,像是那种体制内的,上班时候摘了,回去再戴上,多的是。而且穿孔有瘾,一旦迷上这种感觉,只会越穿越多。”

    又摸着脸,回忆:“侧唇、山根、颧骨埋钉……狠人,我做这行,都不敢打得那么密集,他还专门挑神经末梢敏感的地方,肯定是资深玩家。”

    在脸上身上穿孔,搞得到处是伤有什么意义,徐运墨不明白,想想都疼。不过这些洞又不在自己身上,别人怎么折腾身体,都是别人的事情。

    周奉春倒是兴致高,抖着腿,说下次有机会,定要找夏天梁交流一番。

    这么快就被几个洞同化了,你什么立场。徐运墨不太高兴,将平板扔过去,以示不满。

    朋友眼明手快,接住,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态度:“说句良心话,我劝你和他好好相处,真的,少惹为妙。以我的经验,像你邻居这样,看着笑眯眯脾气特别好的样子,实际做事,绝对心狠手辣。你一个不当心,踩到他底线,说不准——”

    周奉春哼起电锯惊魂的配乐,用手做抹脖子状。

    有病,徐运墨一头黑线,“你少看点cult片吧。”

    周奉春得逞地笑起来,提出建议:“哎,开店都讲风水。你们这种格局,门对门必伤人,终归会有一方的财运气数,要被另一方吃得干干净净。我给你弄个五帝钱,你挂上,用来压制对方,怎么样?”

    “不要,封建迷信。”

    欠收拾,周奉春哈哈一笑,那你等着被吃吧!今天来一趟,他达成所愿,低头按手机,“设计的顾问费转你了。”

    徐运墨皱眉,“说过不收你钱的。”

    “维修的定金。”

    周奉春指指地板,去到门口,他回头,说:“哦对,哪天你破产了,我纹身店缺个技师,欢迎随时到岗。”

    十三点,徐运墨给思维跳脱的好友翻个白眼,挥手送客。

    第5章

    四喜烤麸

    辛爱社区隶属瑞金街道,是其管辖之下规模最为迷你的社区,只包含辛爱路这一条马路。

    因为小,管理人手也少。作为居委主任兼书记,多年来都由王伯伯独自扛旗。他久居辛爱路,在社区做到退休,接受返聘之后,又回到过去的工作岗位。老头子声音尖,中气足,每天雷打不动,七点巡街,当自己医生查房,从遇缘邨兜到辛爱路,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要插上一脚。

    再小的权力也是权力,居民有时看到他,比见警察还头疼,一说王伯伯来啦,大家都脖子缩紧,生怕他找自己唠叨。

    人上了岁数,难免固执。到今年,街道想想不行,以优化人才结构的名义,向辛爱社区输送了一位年轻社工,即小谢。

    小谢是躺平一族。大学毕业进互联网大厂干了半年,被996的作息吓得出逃。后被家里人逼着考公,可惜成绩不理想,没能上岸,只好曲线救国,转而去考社工,之后依循属地化原则,就近被分到辛爱社区。

    看过简历,王伯伯觉得对方全名叫起来太拗口,自己做主,直接唤其小谢。

    二十多的灿烂年纪,小谢却缺乏朝气,说话做事慢慢吞吞。夏天梁没开店之前,对方已来居委报道,中间关于天天报批的一些文件,均是由小谢经手,一来一去,两人很快熟络。

    夏天梁偶尔会从他那里打听社区动向,比如辛爱路冲刺最美街道评选的消息,早在老马前往99号调解之前,夏天梁就已收到风声。

    泄露者对此嗤之以鼻:“帮帮忙,辛爱路能评上就出奇了。也不晓得王伯伯干嘛那么看中这桩事情,形式主义有什么意思?选上了,他面子好看?七十多岁的人还在乎这个呢。”

    小谢这张嘴,没有把门。他与王伯伯不太对付,两人差了两辈,代沟深过马里亚纳海沟。

    夏天梁听着,不发表意见。王伯伯带人如练兵,一段时间下来,本就虚弱的小谢迅速憔悴,两个眼圈和青皮蛋似的,于是对他说你们辛苦,秋天草头上市,正是最好吃的时候,我给你加道草头圈子,补补油水,要不要。

    小谢犹豫,他吃不了猪下水,怕腥气,又馋当季绿叶菜,试探着问,能不能换成酒香草头。

    夏天梁微笑,说这有什么问题,麻利开单给后厨。

    过不多久上菜,草头出锅前喷过白酒,香上加香,引得小谢食指大动。

    他当天天是食堂,辛爱路一群中老年,也只有夏天梁这里有点青春气息,平时宁愿赖在饭店玩手机,都不肯回居委会办公室,问他,就猛摇头,说那边又小又闷,待着像坐牢。

    “你老是躲这里消极怠工,待会被王伯伯抓到,他又要对着我们念经了。”

    下午饭店空闲,没客人,服务员严青坐到小谢旁边,打开保温杯喝茶。饭店众人见证过多次小谢被老头抓包的场景,已成笑料,常拿来揶揄年轻人。

    “他去街道开会啦。”

    小谢吃草吃得津津有味,“我偷看过他笔记本,一堆事情要反应,没两个小时回不来的。”

    “滑头,有这个心思放在工作上,不晓得多好。”

    小谢当没听见,转头喊夏天梁,“小夏,开罐可乐。”

    罐头中冒出气泡,小谢喝饮料漏嘴,几滴可乐落到桌上。严青瞧见,她爱干净,立即扬起两道棕色纹眉,捞过抹布,手脚利落地擦掉。

    谢谢青青阿姐,小谢边打嗝边说。严青挥手散气味,指着小谢手边一个塑料袋,问这是什么。

    小谢还在猛灌可乐,只说不要了。严青打开看,袋子里两枚双酿团,早已风干,硬邦邦的。

    “丢掉吧,今早我被叫去帮倪阿婆修东西,她老糊涂,修完硬是送给我两个过期糕团,还要看着我吃,哈烦。”

    夏天梁本在对账,听后抬头,问:“又是14号那个阿婆?”

    “是呀,遇缘邨的老大难问题。她有点老年痴呆,又没有子女照顾,几乎每天都要来找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之前都是王伯伯去弄的,现在我一来,皮球就踢给我了呀。”

    小谢忍不住发起牢骚。居委涉及基层工作,做什么都要求亲力亲为,马桶灯泡下水道,老年人家里就没一件东西是好的,连累他日日早起,上门与八十岁老人开启美好一天,自认受苦久矣。

    天天开业的第一个礼拜,这位阿婆就来光临过,夏天梁记忆犹新。对方看上去慈眉善目,戴条珍珠项链,穿得也相当得体。她坐下,点一客菜泡饭,慢悠悠吃完,慢悠悠起身,慢悠悠走了。

    当时自己忙着招呼客人,来不及追,只好算作逃单,现在得到答案,大约是忘记了。

    谁晓得!小谢让他不要想当然,“我觉得她有时候,完全不痴呆。有次帮她修橱柜,发现缝隙里卡了两百块钱,我还没说话,她嗖一下就抢过去,动作快得吓死人。”

    夏天梁笑:“老人看重钞票,很正常。”

    小谢切一声,“真的看重,就不会老是白白送钱给别人。王伯伯每天都要打电话警告她,不要被那群保健品公司的老油条骗了,她完全不买账,偷偷买,把王伯伯气得都没话讲。”

    他语气轻松,像说别人闲事,到最后一句,大概是想到上级吃瘪,甚至有些乐了。可惜笑意还没来得及持续太久,桌上手机震个不停,小谢拿起一看,眼睛瞪大:“这么快就回来了!”

    再夹一筷子草头,他吃完,飞快抹嘴,拿起可乐就说要走,否则真被王伯伯捉到,有的是苦头吃。

    夏天梁送人出去。刚推开玻璃门,两人与谁迎面撞上。小谢看清来者,噫一声,也不与夏天梁说再见,赶紧溜之大吉。

    今天白雪公主的脸色也一样难看。

    端出笑容,夏天梁主动寒暄:“徐老师,少年宫上完课了?”

    认识徐运墨那次,只需打个照面,他就知道这人不爱出门。缺少日晒的皮肤白得惊人,加上乌黑的头发与眼睛,活脱脱白雪公主走进现实。

    这个画面印象太深,之后但凡与店员说起徐运墨的事情,夏天梁总忍不住拿这个做代号:比如昨天白雪公主又生气啦,今天白雪公主也很不客气啦……如此如此,直把众人逗笑。

    在厨房打荷的赵冬生听过描述,好奇得不行,直嚷嚷要见真人。某次偷看完回来,失魂落魄地向他们咕哝,都啥呀,这人长得比我还高还结实,也就那张脸漂亮点,咋能算公主呢。

    夏天梁笑说,是公子!在上海话里,公主和公子听起来差不多。

    白雪公子眼高于顶,见到夏天梁,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或者哼,都属于“我给你面子”。大部分时间,他就轻飘飘横来一眼,随后快步躲进自己的文房店,蹲在里面孵上一天蛋。

    现在也是,只不过今天袭来的一眼更为锋利。夏天梁心里过了八百个念头:垃圾倒了、没有客人走错、噪音也没超过60分贝……没什么能惹到他的吧。

    他仔细思索,直到徐运墨视线投向墙上的两张纸。对方的“食客止步”还干净如初,自己这边的“内设雅座”已然有些泛黄,不知是被油烟熏的,还是谁伸手摸脏。

    好敏感。夏天梁心中叹息,老是为这些小事不快,徐运墨每年体检是不是一身毛病。

    开店之前,老马曾给他打过预防针,说你这位邻居,稍微有点难搞。

    稍微?夏天梁单刀直入,听你的意思,不止吧。

    老马苦笑,说,比较顶真*。

    这段时间体验下来,哪里是“比较顶真”。徐运墨简直就是不存在半个圆角的方块,所有规矩框得死死,差一点都不行。

    有那么几次,夏天梁也无语,但转念想,长得一副好皮囊,要连性格都可人,便是完美无缺了。老天不会这么慈悲为怀。

    来陌生马路开店,首先得广结善缘。这种浅显的小学生道理,夏天梁浸润餐饮行业多少年,比谁都清楚。一个徐运墨,还算不上难题——多笑多忍多礼让,尊老爱幼嘛。

    他哎一声,凑到墙边,佯装可惜,“怎么黄掉了?真是的,徐老师,要不你再写一张,我买个相框,装进去挂上?”

    作者有话说:

    *顶真:较真

    第6章

    香干马兰头

    他开玩笑,原是想逗一逗徐运墨,引对方多说两句,不曾想造成反效果。徐运墨听完,脸色愈发阴霾,连单个音节都不给,扭头回去了。

    真怪,一般人写字画画,总归希望别人夸奖两句。徐运墨却像听不得半句好话,一身尖刺,顺着捋都捋不平。

    热脸贴冷屁股,他关门,回到天天还没坐下,后厨传来一声:“夏天梁,老抽没了!”

    就爱拿他当小工使唤,夏天梁乐了,说知道,出发去烟纸店。

    进门时,胖阿姨坐在柜台后边。她今天也打扮得格外标志,穿金戴银,胸口挂着一枚翡翠观音,正支个手机架看直播。

    见到夏天梁,一如既往和蔼,问来买什么。听他说店里缺调味料,亲自起身去寻,等拿回来,如愿收获夏天梁一句甜蜜蜜的阿姐真好。

    装模作样。角落有人不满哼哼,夏天梁回头,这才发觉红福也在。

    水果摊老板望向他的目光充满怀疑,和徐运墨有的一拼。

    红福阿哥,夏天梁补上问好,随后摸口袋,递去香烟盒。

    在外行走,他总会随身备一盒软壳中华。碰到难对付的人,烟盒一晃,多数能换来笑口常开。

    隔壁那位一看就不沾荤腥,烟酒是派不上作用了。可红福不同。这人是老烟枪,之前天天和水果摊有过龃龉,拒绝夏天梁上门送的那几条香烟时,红福眼中尽是遗憾,可见他只是故作姿态,实际担心收下之后,自己面子上过不去。

    面对那支中华,红福显然犹豫,最后还是一狠心,冷声说:“我不抽。”

    话音刚落,啪一声,胖阿姨替天行道。女人打他胳膊,嗔怪:“没礼貌,小夏是好心,做什么要让人难堪。”

    她声音柔和,语气却严厉。红福张张嘴,一身气势尽数消退,老老实实伸手接了,拿回去也不敢点火,将香烟捏在手里抠来抠去。

    嗯,食物链。夏天梁心中了然,与两人告别,提着老抽回去。

    东西送进厨房,不见其他人,只有赵冬生心不在焉在给食材改刀。夏天梁凑过去一看,案板上躺着几堆青椒丝,各个粗细不一。

    他喊停,“切成这样,童师傅不会买单的。”

    小伙子回过神,翻开青椒丝左看右看,“还行吧,下锅一炒不都一样?”

    夏天梁洗手,“刀借我。”

    虽然不解其意,但赵冬生还是决定听老板的。夏天梁卷起衬衫袖子,握刀那刻,瞬时变得非常安静,抬手再落下,无论是切片切丝,亦或切丁剁蓉,食材都变得极为听话,在其处理之下分解为同等大小,肉眼看,几无差别。

    赵冬生却不以为然。他是半路出家,以前只在快餐店干过,基本功不扎实,在后厨打荷时常掉链子。天天那位掌勺大厨,做菜的外家功夫极好,骂人的内力修为亦是顶级,见到一丝丝不满意的地方,就要横眉冷对,说他堪比三级残废,两只手也不知道长来干什么用。

    天可怜见,社会进步多少年了,可以让机器代劳的事情,怎么还逼着人来做呢。赵冬生撇嘴,“我来学手艺,不是学怎么切菜的。这都一个月了,还让我整天改刀,其他的啥也不教,天梁哥,我觉得童师傅是故意针对我。”

    夏天梁想笑。他权当提点,真正教做人的工作,自有他人来干,只说你这话最好别给童师傅听见。

    从后门出去,带着厨师帽的瘦高个子蹲在室外角落吞云吐雾,听见开门声,头也不别,只道:“老抽买好了?”

    好了,夏天梁靠到墙边,从另外一个裤子口袋掏出一包利群,熟练点上。

    “明天海鲜进到了伐。”

    “帮市场打过招呼,十点钟来送。”

    “你盯着点,上礼拜过来的都不灵,两条小鲳鱼半死不活,河虾也烂污糟糟。”

    “供应商我换掉了,明天过来是新的,之前那个不行,乱抬价,师父帮我介绍了另外一家。”

    对方吸口烟,又问:“晚上有没有预定?”

    “有,两桌,以前小如意的客人。”

    嘁!童师傅回头,年过半百一张脸,岁月痕迹明显。他对上夏天梁,冷眼相待,“又是师父又是小如意,这种过往攒下来的人情,等到用光了,我看你怎么办。”

    好问题,夏天梁低头看时间,离晚上营业还有半小时。

    见他装傻,童师傅摇头,“哪里开饭店不好,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我也是脑子别筋,被你们骗来做大菜师傅。”

    “那不叫骗,你是打赌输给师父。”

    提起这件事,童师傅来气了,噼里啪啦说那算什么打赌!你师父阴险狡诈,故意做个局套牢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老狐狸教小狐狸,一窝阿扎里*。

    夏天梁点头,说对对,他阴险我狡诈,你是小白兔,最无辜。

    有些人就是喜欢过过嘴瘾,童师傅履历豪华,是行业老法师,若愿意,沪上餐厅几乎随他开价,但此人性格古怪,当初要不是师父引荐,光靠自己,实难请动。

    让这尊大佛卧倒在天天这座小庙,属实委屈,夏天梁向来是能哄则哄。

    大佛絮叨半天不肯停。直到后门又开,严青探出半张面孔,略带歉意对夏天梁说:“小夏,四点半了,学校那边——”

    夏天梁见是她,抬手挥走周身烟味,说没事,你去吧。

    门关上,童师傅跟着夹紧眉头:“她又去接小孩?”

    “来之前讲好的,五点到七点,放学接送。”

    “侬真是慈善家,这两个钟头是晚上最忙的时间,她倒好,做服务员的两手一拍,跑了,工资还照领。”

    夏天梁灭掉烟,“老马介绍来的,特殊情况。”

    “关系户就关系户,讲得那么清新脱俗。那我也去接个小孩好了,换你去厨房烧饭。”

    “你有吗?”

    “……”

    孤家寡人被噎得没话讲,嘴唇抖抖,又想起后厨那个不得力的帮手,落下一句:“草台班子!你这饭店能开得过六个月,我跟你姓!”

    夏天梁笑笑,扔出两条口香糖,“好的,夏师傅。”

    他回店。严青走之前,将天天里外打扫干净,以补偿缺勤的两小时。其实她没必要这么做,夏天梁听老马提过这位老同学的情况,答应她来工作,既是感谢老马帮忙,也是念其情况特殊,心中同情。

    夏天梁坐下,将最后一点对账的工作做完,伸个懒腰,看时间,已至五点晚市。

    来辛爱路,并非夏天梁的第一选择。

    开个自己的饭店,是很久之前就有的想法。离开前东家时,几名熟客听说夏天梁的计划,纷纷抛来橄榄枝,说如果是你,我们愿意投资,多大规模都能考虑。

    夏天梁婉拒。开家什么店,多大,做什么,他早有规划。一有投资,自己的话语权必定会被稀释,夏天梁不想这样。

    存款加贷款,他凑够初始资金,最早看中的店面在普陀,都进到合同阶段,临时被人截胡。

    房东当场反悔,要求两方竞价,夏天梁不愿意,遂弃。

    后来两个月,他不停辗转于各个区域【vb:kazuyayaya】,看过的商铺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到辛爱路,已是山穷水尽,还好有位旧识推了他一把,说我帮你约了那边的中介,人很好,去见见吧。

    老马是个实在的,初次见面,就向夏天梁交底,将辛爱路的利弊与他分析透彻。

    这条马路,最大问题就是人少,商业生态糟糕。辛爱路没有餐饮,半公里内拼拼凑凑,最多只几家千里香和早餐店,吸引的客流量有限,达不成集群效应。

    好的一面,步行可达的范围内,居民区纵横交错,还有大批办公楼——辛爱路位于老卢湾,离开淮海中路这种交通要道,只隔五条横马路。

    不能小看这个距离,在市区,远开一条路,每月租金就能往下跌两千。然而辛爱路99号是张白纸,从金鱼店改成饭店,需要大幅调整,光是装修费,绝对不算小数目。

    在上海做餐饮,太容易踩坑。夏天梁涉水多时,心知在市区同等规模的餐饮门店,光是转让费就要十万朝上,有些资质还不一定达标。99号虽要大改,但各方面条件齐全,还能下重餐饮执照,好坏相抵,他手上的预算勉强可以覆盖。

    计算器按了两天,夏天梁得出结论:有时搏一搏也很重要。

    店面成本比预想中高出一截,人手方面,他只好精简。除去现在店里的几个员工,就剩下夏天梁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新建的团队,磨合在所难为,哪怕如童师傅所说,确是个草台班子,也逼不得已,要拿出来见人了。

    天天开业那天,一些老客人送来花篮,看过饭店位置以及内部配置,不免怀疑,说小夏,你这家店开的真够刁钻。

    他也同意,不过多方权衡之下,这已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好方案。

    老客念其年轻,以鼓励为主,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给这位小如意的前领班捧捧场。

    谢谢,要不先上三菜一汤,试试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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