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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其实他与仲少暄原本是一类人,都是那种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就开始头晕目眩、昏昏欲睡的,可说来也奇怪,这两日他整理仲桓的遗稿,却是一次瞌睡都没打过。

    或许是因为对这位仲大将军心生敬畏、不敢怠慢,又或许是因为仲大将军笔下的每句话都有莫名的力量,叫凌长风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屋外天光隐去,凌长风起身点亮了一盏烛灯,就回到桌边继续誊抄最后几页书稿。

    只抄了几个字,凌长风就发现了这几张与前面的区别。前面的书稿大多都是仲桓总结出的武学兵法,可这最后却是他本人的自传,写的是他少时志向和从军缘由。

    「仲氏无怯,自幼崇武,最重侠义,志在结交游侠、快意江湖,一剑荡平天下不公事……」

    凌长风愣住。

    世人皆传仲桓在沙场上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却从不曾听说过,这位将军在未从军之前,竟也与他这个纨绔一样,想做个替天行道的侠客。

    凌长风忍不住放下了誊抄的笔,一字一字地继续往下读。

    「然阅尽世情,终有所悟:小侠锄强扶弱,豪侠救国救民。自此,愿将腰下三尺之剑,既斩奸恶、除邪魔,亦定四海、横九野。」

    最后,仲桓引用了《少年行》中的一句诗做结尾——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尤闻侠骨香。」

    凌长风怔怔地盯着那几行被雨水洇湿的文句,只觉得那锋锐字迹也如同一把利剑,劈开数年混沌。

    晚风从窗口席卷而入,将他手中薄薄几页书稿吹得簌簌作响,亦在他心中掀起狂风骇浪,迟迟不能平息。

    ***

    夜色浓沉时,裘府的马车才将苏妙漪送回了家。

    苏妙漪走进次院时,就听得隔壁的主院里传来“铮铮”剑鸣。她秀眉一蹙,折返到院门口,朝主院一瞧,果然看见凌长风竟然大晚上在院子里练剑。

    明明让他这三日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仲少暄……

    苏妙漪沉着脸,抬脚朝他走过去。

    凌长风今日像是有心事,没听见苏妙漪的脚步声,仍自顾自地练着他的剑。直到旋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才神色一凛,下意识抖转手腕,将剑锋刺向来人——

    “凌长风!”

    熟悉的女声响起。

    凌长风回神,这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竟是苏妙漪,连忙收了力道,剑尖朝旁边一斜,悬停在了苏妙漪的颈边。

    “……”

    凌长风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脸色铁青,难得对苏妙漪吼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苏妙漪垂眼看了一眼自己颈边架着的壑清剑,脸色也不大好看,“你哪根筋搭错了,大晚上在这儿逞威风?!我不是让你跟着仲少暄吗?”

    凌长风一言不发地收回了壑清剑,径直走进屋里,双手捧着一书盒走出来,郑重其事地递给苏妙漪,“仲将军的遗稿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脸上这才阴云散尽,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盒,直接在廊檐下的台阶坐下,掀开盒盖将书稿拿了出来,“太好了……”

    “苏妙漪……”

    凌长风抱着壑清剑在她身边坐下,唤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

    苏妙漪翻看着书稿一页一页确认,有些心不在焉,“说。”

    “你觉得……”

    凌长风的话到了嘴边,又顿住。

    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倒是吸引了苏妙漪的注意力,她终于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警惕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凌长风张了张唇,刚要下定决心开口,却忽然嗅到了一丝清凉的药香气。他下意识循着那药香垂眼望去,这才发现苏妙漪耳边的那道伤痕……

    “这,这是我刚刚划上去的?!”

    凌长风瞳孔骤缩,惊得语调都变了。

    “不是,是不小心被碎木屑划伤的。”

    苏妙漪浑然不在意地低头,一边翻阅着书稿,一边三言两语地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听着听着,剑眉就皱成了一团,满脸都是不解和后怕,“你如今行事,我是越发看不懂了……”

    “再过几日你就懂了。”

    “你还没放弃书肆行的行首竞选?”

    凌长风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我已经打听过了,在汴京书肆行,要想赢得行首竞选,一定要打通三条路。其一,行会里要有超过半数的人支持你,其二,官府里要有知州、通判级别以上的实职官员做你的荐举人,最后,还要通过骑鹤馆……”

    苏妙漪低垂着眼,抿唇不语。

    凌长风狠狠心,到底还是给她泼了冷水,“今日,你占着仲将军的遗稿,将整个行会都得罪光了。没交上书帕钱,又将齐之远也得罪了。眼见着这三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两条,只剩下一个骑鹤馆……难道你是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裘恕身上?他答应帮你了?”

    苏妙漪摇摇头,眸光不定。

    马车上,裘恕听完她要取代沈谦做行首的话,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再接自己的话茬了,他才叹了口气。

    「妙漪,你缺银钱,我可以给你,你想要铺面,我也能赠你。可唯独这行首之位,世叔爱莫能助。世间事,有时能送雪中炭,有时只能作锦上花。」

    “不愿帮就不愿帮,弯弯绕绕地说这些,恶心谁呢?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凌长风忿忿不平地叱了一声,才看向苏妙漪,“所以你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走,那还怎么和那个姓沈的斗?”

    苏妙漪收起书稿,从袖中拿出济和堂给她配的药膏,语气平平,“做人得乐观些,要相信绝处才能逢生。”

    凌长风:“……”

    见苏妙漪指尖沾着药膏,随手往耳边一抹,压根没涂到伤处,凌长风看不下去了,直接倾身靠过去,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挪到了正确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你往哪儿抹,在这儿……”

    “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一道没心没肺的唤声忽然从院门口传来。

    苏妙漪和凌长风不约而同地转头。凌长风的手还攥在苏妙漪的腕上,苏妙漪也没顾得上挣开。

    二人一转头,就见容玠半身立在月色中,半身隐在廊影下,定定地望着他们,也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他身后还站着遮云,此刻正后知后觉地,以一种撞破了奸情的眼神望着他们。

    苏妙漪一愣,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下意识地挣开了凌长风的手。可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容玠已经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从另一边的回廊绕向自己的主屋。

    他的步伐比平日里都要快,带起的风甚至将衣摆都掀动了,好似憋着火。

    凌长风挑挑眉,啧了一声,“火气真大。”

    苏妙漪起身甩了甩手,扫了凌长风一眼,“谁许你动手动脚的。”

    凌长风噎住。

    “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苏妙漪将药膏收进袖中,临走时给凌长风丢下了一句,“三日后的行首竞选,你同我一起去。”

    ***

    三日后的晌午,书肆行众人齐聚在丰乐楼,举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竞选。

    沈谦身为行首,依旧是踩着点到,不过这次他却不是最后一个。目光在宴厅里扫了一圈,他冷声问道,“知微堂怎么还没到?”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还记着那日被苏妙漪劈头盖脸骂出知微堂的情形,阴阳怪气道,“那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压根不把整个书肆行和行首你放在眼里,今日恐怕都不会来了。”

    另一人应和道,“要我说,就该给这苏妙漪一些教训,不能让她继续这么无法无天,坏了书肆行的规矩!”

    沈谦在主位落座,似笑非笑,“她背后有靠山,沈某怕是开罪不起。”

    “什么靠山,裘家吗?依我看,裘恕对这个继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否则前几日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苏妙漪被齐大人扣在府衙大牢,还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沈谦心里。

    他眯了眯眸子,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将空茶盏往桌上一搁,施施然起身,“书铺还有要事,沈某就不陪诸位喝茶了,今日的茶点全都记在沈某账上。”

    沈谦已经连任了三年的行首,前两年都只是走了个过场,今年他对行会里所有书肆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所以根本没将这场行首竞选放在心上。

    就在沈谦要离开时,宴厅的门忽然被从外推开。

    苏妙漪出现在门口,穿着一袭艳丽如火的窄袖长裙,簪着金钗玉环,发髻绾得一丝不苟,连根碎发都没落下,露出漂亮的额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利落和干练。

    “沈行首,人都没到齐,怎么就急着走啊?”

    苏妙漪一边摇着手里的小团扇,一边笑着从外头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抱了剑的凌长风。

    苏妙漪走到沈谦跟前,“今日是竞选行首的大日子,您若是走了,这还怎么选?还是说,您觉得在座没人会威胁您的行首之位,所以连过场都不愿走了?”

    沈谦看向苏妙漪,似笑非笑,“怎么,苏老板如此在意这个过场,难不成是觊觎行首之位,想要试上一试?”

    “吱啦——”

    伴随着一声椅子腿拖地的刺耳声响,苏妙漪笑意盈盈地在凌长风拉出来的圈椅中坐下,“正是。”

    此话一出,宴厅里的氛围霎时变了。

    沈谦面上的笑意先是一僵,紧接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唇角的弧度瞬间扯得极为夸张,“你想竞选行首?!”

    “不可以吗?”

    “苏老板,行首可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这屋子里得有一半的人支持你,你才有机会。”

    说着,沈谦扫视了一圈四周,“在座有哪位愿意支持苏老板?”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沈谦满意地收回视线,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摇着扇,仍是笑,“沈行首,这可不合规矩吧。我听说以往书肆行竞选,可都是无记名投票啊。”

    说话间,凌长风已经端起桌上原本充当摆设的箱子,将里头的笺纸和笔一一分发给了所有人。

    “今日只有我知微堂要与沈氏书铺争上一争,诸位支持谁,便在笺纸上写下哪家书肆。按照规矩来,沈行首应是不介意吧?”

    苏妙漪看向沈谦。

    沈谦往椅背上一靠,成竹在胸的姿态里透着一丝轻蔑,“请吧。”

    转眼间,除了沈谦和苏妙漪以外的一众掌柜都已经磨磨蹭蹭地在笺纸上动完笔,又揉成团投进了票箱里。

    丰乐楼的两个杂役被叫进来唱票。

    “沈氏书铺。”

    当着众人的面,杂役展开票箱里揉皱的纸团,一一念叨,“沈氏书铺,知微堂,知微堂,知微堂……”

    随着知微堂被念及的次数越来越多,沈谦的脸色逐渐变了,靠着的身子也慢慢坐直,到最后一声知微堂落下,他眼底闪过明晃晃的错愕和不解。

    “这怎么可能?!”

    沈谦霍然起身,将那整理笺纸的杂役推开,脸色难看地将那些揉皱的笺纸一一翻看,知微堂,知微堂,还是知微堂……不用数都知道超过了半数!

    他蓦地将那些笺纸砸回了桌上,扫向众人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你、们、疯、了?”

    回应他的只有各种闪躲的眼神。

    沈谦抬手指向坐在一旁云淡风轻的苏妙漪,恨声道,“我沈谦这些年何曾亏待过你们,你们一个个竟忘恩负义向她投诚?!”

    苏妙漪眼眸微垂,“沈老板,生意上的事,在商言商,别这么大火气。更何况据我所知,沈老板这些年也没少克扣官府给的酬金,这恩义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沈谦的神色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妙漪,又转向其他人,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定是苏妙漪向其他人戳穿了他克扣酬金的事,才说服了他们改票……

    “你们以为她苏妙漪又能好到哪儿去?”

    沈谦气笑了,“前几日她霸着仲桓遗稿一个字都不肯相让的事,你们都忘了?她这种人若是做了行首,只会过河拆桥,动更多手脚、耍更多花招,到那时你们别说是吃肉,就连肉的影子都瞧不见!”

    “这就不劳沈老板费心了。我虽小气,可既然要做行会之首,总该效仿前人,有所表示。”

    苏妙漪转着扇柄,扇穗在她手腕边来回轻晃,“这两日,知微堂已经与汴京城的多家书肆签下了契书,合作推出仲桓将军的兵书遗稿。这足够有诚意了吧?”

    一听见仲桓遗稿,不仅是沈谦,还有与沈谦交好、根本连契书都没见过的几个掌柜也坐不住了。

    他们几个左顾右盼,见其他人闷头喝茶,默不作声,这才知道苏妙漪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脸色顿时青了。

    沈谦面若死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日你明明说……”

    “那日人多眼杂,我也是迫不得已。”

    杂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沈谦忽地想起什么,勉强压下怒火,看着桌上那零乱散落的笺纸,冷笑道,“好,好……拿着仲桓的遗稿收买人心,行会这关就算你过了。可还有官府、还有骑鹤馆。苏妙漪,若没有荐举人,你这行首也还是做不成!”

    苏妙漪摇着扇的动作终于一顿,转头看了凌长风一眼。

    凌长风会意,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镇在了桌上,一字一句强调道,“这是齐之远齐大人的荐举信。”

    “齐……”

    看清那信笺上盖着的汴京府官印,沈谦瞳孔骤然缩紧,愈发不可思议起来。

    在苏妙漪来之前议论她的那几个掌柜也蹭地站起身,齐刷刷地看向桌上的信笺,目瞪口呆地质问,“齐大人怎么可能会给你写荐举信?!你不是前两日才惹恼了他,被关进了府衙大牢?”

    苏妙漪抬手抚了抚颊边已然愈合的擦痕,笑而不语。那日她带去见齐之远的,并不只是几枚铜板,还有一个主意,不过她并不打算在这里替沈谦等人解惑。

    沈谦像是泄了全身气力,坐回圈椅中。

    行会的支持,官府的荐举,如今能拦下苏妙漪坐上行首之位的,只剩下一个骑鹤馆!可骑鹤馆有裘恕,苏妙漪想得到荐举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拿出那枚骑鹤馆的印鉴,摩挲了好一会儿,才闭了闭眼,不抱什么期望地掷到了桌上。

    骑鹤馆的入场券只有行首才能拿到。

    今日他若失去了书肆行的行首之位,便连骑鹤馆的印鉴也要拱手相让……

    苏妙漪的视线顺势落在那骑鹤馆的印鉴上,眸光微微一闪。

    她身后,凌长风也死死盯着那印鉴,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苏妙漪根本没有拿到骑鹤馆的荐举,且裘恕还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

    就在踏入丰乐楼的前一刻,他还在问苏妙漪到底打算怎么办,得到的却是“赌”这个字。

    凌长风想,赌的大概就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裘恕会是苏妙漪的荐举人,然后蒙混过关。现在看来,可能还真让她赌赢了?

    苏妙漪倾身,就在指尖要触碰到骑鹤馆那枚印鉴时,沈谦却忽然有了动作,直接伸手将那印鉴盖住,警觉地,“苏老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苏妙漪动作顿住,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她身后的凌长风,脸上却有一闪而过的紧张和心虚被沈谦敏锐地捕捉到。

    “!”

    沈谦眯了眯眸子,再一次坐直了身,将那枚骑鹤馆的印鉴重新握紧手里,“你没拿到骑鹤馆的荐举信?”

    情势急转直下,屋子里原本给知微堂投了选票的掌柜们也忐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妙漪。

    “……”

    苏妙漪垂眼,缓缓靠回圈椅中,似是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沈谦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恢复了气色,不仅精神起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讥嘲道,“苏妙漪啊苏妙漪,你连官府和行会都摆平了,却没巴结上自己的继父,竟输在骑鹤馆这一环!”

    就在这时,一阵叩门声忽然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氛围。

    “什么人?”

    沈谦不满地蹙眉。

    丰乐楼的仆役将门推开,侧身给一人让路。来人面容未露,声音先至,“裘某无意打扰,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的目光霎时朝门口聚去。在看清来人是裘恕的那一刻,有人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有人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轻松,有人是既庆幸又憎恶的复杂……

    一波三折的行首选举,最终因裘恕带来骑鹤馆的荐举信而尘埃落定。

    苏妙漪随着裘恕离开丰乐楼时,沈谦心有不甘地在后头冷嘲热讽道,“苏妙漪,你不过就是运气好,光凭着一本仲桓遗稿就浑水摸鱼骑到我头上……可这世上只有一个仲桓,你小人得志,又能得意到几时?!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苏妙漪根本没将沈谦的咒骂放在心上。

    仲少暄又不是第一个找的知微堂,可认真看书稿的只有知微堂。就算最后他选择知微堂是因为凌长风,那也是她收留凌长风的善果。她凭什么不能得意?

    她不在意,裘恕的步伐却顿住了。

    他回头,眼睛极冷地扫过沈谦,“沈老板慎言,对小辈造口业,实在有失体面。况且你经商多年,不会不明白,得时者昌,失时者亡,运道在她,何来灾殃?”

    苏妙漪神色微怔,看了一眼裘恕,又很快移开目光。

    走出丰乐楼后,裘恕转向苏妙漪,“今日不忙的话,随世叔回一趟裘府吧,你阿娘说两日没见你了。”

    眼前这人刚帮自己做上了书肆行行首,苏妙漪自然无有不从。只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凌长风。

    凌长风对裘恕还是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不看他,只对苏妙漪挥挥手,“你去吧,我回知微堂。”

    苏妙漪这才同裘恕上了马车。

    “你猜到我今日会来?”

    马车驶动后,裘恕问苏妙漪。

    “世间事,有时能送雪中炭,有时只能作锦上花。”

    苏妙漪将裘恕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世叔是不愿见我只靠雪中炭存活,所以想看看我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今日我既靠自己的手段摆平了行会和官府,世叔想必就能放心地锦上添花。”

    裘恕笑着望向苏妙漪,眼底不加掩饰的慈爱里还掺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而此时此刻,苏妙漪低着头,手里正摩挲着从沈谦那里得来的骑鹤馆印鉴。

    她想,自己终于拿到了这枚印鉴,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搜集骑鹤馆通贿的证据,尤其是裘恕……

    如此想着,她一抬眼,却见裘恕正盯着她。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竟是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世叔,如今我算是正式成为骑鹤馆的一员了么?”

    “还不能算。”

    裘恕解释道,“虽然这印鉴通常会交给下一任行首,但还要考察一月之期。这一个月内,若得到骑鹤馆内的行首们半数赞成,那么一个月后,你便是骑鹤馆的一员。”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还要一个月……”

    “你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就算这次进不了骑鹤馆,往后也有机会。”

    说着,裘恕伸出手。

    苏妙漪咬咬牙,将印鉴交了出去。

    裘府里,一早有人将苏妙漪成为行首的好消息回禀给了虞汀兰。虞汀兰当即张罗着在府里给苏妙漪摆宴庆祝。

    所以等苏妙漪回到裘府时,府里竟是已经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办什么喜事。

    苏妙漪与虞汀兰和裘恕一起用了饭,虞汀兰问起行首竞选的状况,苏妙漪本不愿说更多,奈何裘恕却炫耀似的将丰乐楼发生的事一一同虞汀兰说了,没放过一点细节。

    裘恕正说到尽兴时,裘府的一个下人走了进来,“老爷,夫人,府外来了位大人,想要给苏娘子传话……”

    宴厅里的三人皆是一愣。

    “哪位大人?”

    裘恕问道。

    “是谏院的容大人。”

    下人看向苏妙漪,“容大人说恰好经过裘府,想问问苏娘子要不要一同回去。”

    裘恕和虞汀兰相视一眼,纷纷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放下了碗筷,先是错愕,很快又恢复自如,“阿娘,世叔,义兄既已经等在府外,我就随他一起回去了。”

    “不如请容大人进来坐一坐?”

    虞汀兰试探道,“他在临安对你也颇为照顾,我们该当面谢过才是。”

    “不必了。”

    苏妙漪连忙拒绝,“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义兄白日里公务繁忙,还是尽快回去歇息得好。”

    闻言,虞汀兰也不好再强求。

    从裘府出来,苏妙漪就看见了停在府门口的马车和车外坐着的遮云。

    “苏娘子。”

    遮云从车上跳了下来。

    苏妙漪应了一声,掀帘上车。

    车内关着窗,光线昏暗。容玠深眉冷脸,正襟安坐,身上还穿着官服,俨然是刚从谏院忙完,就匆匆赶来了裘府。

    “齐之远为何会做你的荐举人?”

    苏妙漪刚一坐下,就听得容玠的问话。她顿了顿,转头就对上容玠沉入深潭的双眸,恍然大悟,“难怪这么着急忙慌地来裘府门口堵我,原来是为了兴师问罪……”

    容玠眉心微拢,声音更低了些,“明知我在查他,你还为了行首之位给他上供书帕钱?”

    苏妙漪今日在丰乐楼大获全胜,心情好,于是不仅没同容玠置气呛声,还乐得戏耍他。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往后退了退,将手里的小团扇举高了些,遮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笑眼。

    “我若交了这书帕钱,容大人打算怎么做?是心有偏私保下我,还是要连我一块处置了?”

    容玠盯着她,没说话。

    半晌才忽地伸手,将苏妙漪执着的扇柄往上一托。

    扇沿不轻不重地磕上苏妙漪的额头,也把那双祸乱人心的桃花眸彻底挡在了扇面后。

    [75]75(二更)

    “嘶。”

    苏妙漪轻抽了口气,倏地放下团扇,瞪圆了眼,“容九安!”

    “你究竟是如何说动齐之远的?”

    容玠没有回答苏妙漪,反而问道。

    苏妙漪没再继续卖关子,“我说,想用齐公子这次诗集筹募的全部稿酬,在遐州僻壤之地建书舍。”

    “书舍?”

    “对,是人人可进、分文不取的书舍。与裘恕的慈幼庄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为济世救人,让身在下九流的贩夫走卒、堕民乞儿也能有书可读、有志可立。”

    这倒是让容玠有些意外,“齐之远是贪财无义之辈,怎么可能答应做这种事?”

    “从前或许不会,可我打听过了,近两年他一直在为齐公子入仕的事发愁。那齐公子才学不佳,科考无望,若这次能借诗集的契机广建书舍,施仁布德,替他传出美名。来年他在太学的品评里就有可能独占鳌头。”

    顿了顿,苏妙漪又补充道,“还有一句话,我也告诉了齐大人。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越要长虑顾后,留有退路……”

    容玠若有所思,“所以齐之远才给了你这个机会。”

    “他给我机会,或许就是在给自己机会。”

    容玠似有所动,微微颔首。

    片刻后他想起什么,又看向苏妙漪,“这个主意好虽好,代价却远超一千两,你竟也舍得?”

    苏妙漪撇撇嘴,冷哼一声,“比起一千两送给贪官污吏,我宁愿花两千两去建书舍,至少这钱花得干净、花得问心无愧。”

    容玠提唇,再次朝苏妙漪伸出手来。

    苏妙漪下意识往后一缩,“做什么?”

    容玠摊开手,掌心托着一个小小的匣盒。

    苏妙漪一愣,“这是?”

    “赠给苏行首新官上任的薄礼。”

    苏妙漪意外地抬眼看向容玠。只见容玠虽然神色平淡,可那双眼眸却不复暗沉,甚至还浮动着一层柔和的笑意。

    “打开看看。”

    苏妙漪似是被什么灼了一下,眼睫一垂,收回视线,打开匣盒。

    里面竟是一枚粉白相见,质地温润的印章。粉色都聚在下端,如云如雾,纹理奇特,而全是玉白、不掺一丝杂色的部分则被精雕细琢了一个懒洋洋趴卧着的小貔貅。

    苏妙漪眼前一亮,将那不过拇指大小的印章拿起来,有些爱不释手,“好漂亮。不过这是巴林石吧,看着这么透……太贵重了。”

    “你如今成了行首,也该有一枚拿得出手的私印。”

    苏妙漪想了想,又朝那印章上的貔貅看了一眼。

    若是花花草草和小猫小狗也就罢了,偏偏是招财守财的貔貅,退还回去不太吉利。容玠如今倒是会拿捏她了……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哎呀了一声,朝容玠眨眨眼,“今日新官上任的也不止我一人。容司谏,恭喜啊。”

    容玠有些意外,“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也太小瞧我们知微堂的耳目了。”

    苏妙漪眉梢一挑,“今日知微小报的头版,可就是你容玠容司谏。传信的人说,你日日呈递奏疏,偶尔还一日两奏,其中被圣上采用的章疏竟有十之八九,这可是其他台谏官望尘莫及的功绩!所以这次月底的谏官考核,竟是你这位新入谏院的后生位列榜首。圣上赏识,破格将你从七品正言升为了六品司谏……容司谏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苏妙漪写惯了小报,如今一张口,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说得精彩绝伦、高潮迭起,听得容玠扶额失笑,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可没来得及准备贺礼……”

    苏妙漪试探地将那貔貅印章又递还给容玠,“所以兄长这薄礼,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容玠一眼看出她舍不得,却还是存了逗弄之心,故意伸出手。

    见他当真要将印章收回去,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表情有些没绷住。

    然而下一刻,容玠的手就牵住了那印章下缀着的流苏,轻轻一扯,便将苏妙漪拉到了近前。

    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近得有些危险,容玠一垂眼,目光就落在了苏妙漪的唇上,“既然不想白得我的好处,那现在补上贺礼……也是一样的。”

    “……”

    苏妙漪呼吸一滞,飞快地朝后退开。随着她的后撤,那印章下的流苏也被从容玠手里抽离。

    容玠收回视线,手指蜷了蜷。掌心空落落的,但还残余着被流苏划过的酥痒。

    苏妙漪装傻充愣地笑道,“等进了骑鹤馆,我一定尽心尽力为容大人办差。”

    提到骑鹤馆,容玠的脸色又幽幽地沉了下去,他重新坐直身,“骑鹤馆和齐之远的事,你就非要插手?”

    苏妙漪低头把玩着印章,闷不吭声。

    容玠揉揉眉心,到底还是退让了一步,“若你非要插手,那做任何事之前,至少先告知我一声……好不好?”

    这声“好不好”放低了姿态,说得有些无奈,与他素来的行事风格并不相符,可也叫苏妙漪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好。”

    她讷讷地应了一声,又举起印章端详起最上头雕刻的小貔貅来,眼里明晃晃地盛着欢喜。

    见她如此神情,容玠亦眉头舒展,放松了身子朝后靠去。他在暗影中静静地望着苏妙漪,阴晦了几日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

    只要他肯低头,凌长风那个废物又有哪里胜得过他。

    ***

    行首一事尘埃落定后,苏妙漪就一边忙着为齐家建书舍,一边拿着仲桓完整的兵书遗稿,紧锣密鼓地进入到了写版、刻版的流程里。尽管和其他书肆签了合作的契书,可版式设计还是由苏妙漪亲自把关。

    她用心地设计了两个不同的版式,一个用来读的普通版,一个用来珍藏的典藏版。

    其他书肆则是提供人力物力,拿到苏妙漪设计好的写版后,与知微堂联合刻印。且所有刻印工人们都签订了契约,要对这份珍贵的遗稿保密,绝不能泄露半个字。

    至于沈谦等人,为了防止他们在背后动手脚,苏妙漪做好了只要他们上门讲和,就带他们分一杯羹的准备。的确,与沈谦沾亲带故的那几家书肆都腆着脸来与苏妙漪说和了,也与知微堂签了契书。唯独沈氏书铺无动于衷,安分得有些不像话……

    苏妙漪无暇揣测沈谦究竟有什么阴谋,只是在行事时格外防备了些。

    因仲桓的军队名为“踏云”,所以苏妙漪和仲少暄商议后,决定将这篇遗稿命名为《踏云奇略》。

    这期间,苏妙漪的知微小报也没闲着,不仅将仲桓留有遗稿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将仲桓的那些事迹拎出来,也算是为《踏云奇略》预热。

    其中一同被反复提及的,便是当初通敌叛国、陷仲桓和数万踏云军于死地的将领闫睢。

    苏妙漪不止一次地听老一辈提及,那闫睢妒恨仲桓事事压他一头

    ,于是勾结北狄,泄露了仲桓的行军路线,这才叫仲桓败走涞城。且在仲桓苦苦支撑、突围求援时,闫睢也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涞城城破、仲桓殉国……

    更可恨的是,当初涞城战败后,朝堂内外无人得知闫睢的所作所为,只以为是仲桓指挥失误,才会遭此一劫。而北狄来势汹汹,没了仲桓,便只能倚仗闫睢。所以闫睢这个贪功叛国的小人反而加官进爵,统领三军!

    直到多年后,东窗事发,所有人才知晓涞城一仗背后藏着怎样的真相,而闫睢此人是何等的恶贯天下、罄竹难书……

    知微小报旧事重提,再次掀起了百姓们对闫睢的切骨之恨,和对仲桓的痛心泣血。

    就这么预热了一个月,在仲桓忌日那一天,《踏云奇略》终于印着汴京城多家书肆的牌记顺利问世。

    这一日,除了汴京的书肆,还有临安、广陵……知微堂的所有分店都上架了《踏云奇略》,也同时被踊跃哄抢的百姓们踏破了门槛。

    街头巷尾,不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手中都拿着一本《踏云奇略》,交头接耳议论的也无非就是知微堂和仲桓。

    “这知微堂的东家究竟是个什么奇女子,连仲桓将军的遗稿都能拿得到?”

    “听说是仲桓将军的曾孙亲自整理的遗稿,送去的知微堂!”

    “仲桓将军还有曾孙?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我还以为仲桓将军的嫡裔都被闫睢那狗贼斩草除根了呢!这仲氏后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别是个骗子,随意拿了些书稿就打着仲将军的名号骗人吧?”

    “今日我刚从仲将军的祠庙里回来,那祠庙门口也在卖这《踏云奇略》,若书稿是假的,祠庙打假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允许知微堂摆摊?”

    “别说这些了,想要知道是不是仲桓将军的遗作,买一本瞧瞧不就好了。我就不信当今世上还有谁能假冒仲桓将军写出什么像样的兵书来!”

    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苏妙漪耳朵里,有关《踏云奇略》究竟是不是仲桓遗稿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不乏有沈行首那些人刻意引导的缘故,可苏妙漪却并不在意。

    真真假假,越传只会让人越好奇,越好奇,《踏云奇略》就会卖得越好。而真金不怕火炼,今日过后,绝不会再有一人怀疑这本《踏云奇略》的出处……

    “仲少暄为何要隐姓埋名?”

    知微堂里,苏妙漪忍不住问凌长风,“若军中之人知道他是仲桓的嫡裔,那他此刻就不会只是个统领,怕是都成将军了。”

    “仲家人都与仲将军一样,不是矜功自伐之辈。邵兄也不愿靠祖上荫庇飞黄腾达。”

    凌长风解释道,“他今日还约了我,等仲将军的祠庙里人少的时候,悄悄去祭拜。”

    苏妙漪扶额,“他一个仲氏后人,祭拜仲将军竟还要偷偷摸摸的。到时候若被撞见,怕是没人会觉得他姓仲,只会觉得他姓闫!”

    提到姓闫的,凌长风摸了摸下巴,不解道,“说起来,如今不仅是仲家人隐姓埋名,好像闫家后人也销声匿迹了。闫睢那个狗贼还有后人么?”

    “怎么没有?”

    一个在知微堂帮工的老杂役恰好经过,神神秘秘地说道,“闫睢有个孙儿,好像叫闫什么芥来着。”

    苏妙漪好奇地追问了一句,“界?哪个界?”

    “芥菜的芥!”

    老杂役一边搬着书一边回忆起来,“当年闫睢被清算的时候,闫家全族的成年男丁都被处决。唯独这个孙儿,因为才十岁,所以被放过了。

    可大胤律法饶过了他,老百姓们可是没饶过他。那时,那个闫家小公子只要一出现,街上便一片骂声,恨不得人人都要啐口唾沫到他脸上。不久之后,这小公子在汴京待不下去了,趁着天黑的时候就卷了铺盖灰溜溜地逃出了汴京。

    不过后来有传闻说,江湖上有人下了悬赏令,要追杀闫睢这个孙儿,还要把他的头颅挂在仲将军的祠庙里,替天行道!所以那个闫小公子如今是死是活,还真不一定……”

    凌长风有些迟疑,“到底作恶的只是闫睢一人。算算年岁,闫睢害死仲将军的时候,他这孙儿都还没出生。祸不及子孙,追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这也能叫侠义么?”

    老杂役一惊,赶紧朝凌长风连连摆手,压低声音,“这话可不敢往外说啊。若一不小心传出去,就是知微堂一边出着仲将军的兵书,一边还在可怜闫家人,那这名声就彻底脏了!”

    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凌长风脸色微变,闭嘴噤声。

    老杂役拍拍心口,转身离开。

    一直没说话的苏妙漪摇了摇团扇,瞥了凌长风一眼,“祸不及子孙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孙。你方才没听见吗,闫睢这个孙儿也有十岁了,他享受了闫家十年的富贵显荣,那东窗事发,他替祖父赎罪不也是理所应当?”

    这番话说服了凌长风,叫他心中略微好受了些,于是不再执拗,“说得也是。”

    苏妙漪抬起扇子朝他轻点几下,“管好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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