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5章

    “……知道了。”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起身朝外走,凌长风叫住她,“去哪儿?”

    苏妙漪头也不回,“去裘府。”

    随着《踏云奇略》面世,考察她能否进骑鹤馆的一月之期也接近尾声。她这几日去裘府,本想向裘恕打听消息,可却总是见不着裘恕。最可疑的是,当她问起裘恕的去向,虞汀兰总是遮遮掩掩,甚至撒谎……

    “他有事去了松风苑。”

    与寻常一样,虞汀兰陪着苏妙漪坐在凉亭里。苏妙漪垂钓,她在一旁翻看着《踏云奇略》,听苏妙漪问起裘恕,想也没想就答道。

    苏妙漪握着鱼竿的手紧了紧,“可是娘亲,我刚从松风苑回来,那里的下人说世叔早就回府了。”

    虞汀兰翻着《踏云奇略》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波澜不惊地纠正苏妙漪垂钓的姿势,“多半是回来的半道上又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苏妙漪抿唇,忽地将鱼竿一抬,收回鱼线放到一旁。

    虞汀兰愣住,“怎么了?”

    苏妙漪低垂着眼,开门见山地问道,“娘亲,你实话告诉我,世叔不见我,是不是因为骑鹤馆的事出了什么岔子?”

    虞汀兰眉心皱了一下,迟疑片刻,“你要入骑鹤馆的事的确发生了些意外,但你世叔绝不是因为这件事才刻意躲着你……”

    “意外,什么意外?”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追问道。

    虞汀兰欲言又止,在苏妙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下,才吐露了实情。

    “每年这个时候,骑鹤馆都会请不周山的天机大师来打卦,测算往后一年的财运和吉凶。今年,天机大师却算出了大凶之卦……”

    虞汀兰眸光微闪,看了一眼苏妙漪,“天机大师说,这凶象出在骑鹤馆要招纳的新人身上,还告诉所有人,在室女绝不能入骑鹤馆,会气势冲克,破财损运。”

    在室女,便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

    在室女冲撞财运……

    “在室女”三个字,写作在室女,读作苏妙漪。

    “……呵。”

    苏妙漪只错愕了一瞬,就怒极反笑,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在室女……”

    虞汀兰担心地看过来,“天机大师所言的确有些荒谬,可经商之人最信这些。骑鹤馆里的行首们已经统一口径,向你世叔施压,不许你进骑鹤馆,至少在今年,在你出嫁之前,不可以。”

    苏妙漪缓缓敛了笑,眼底暗潮涌动。

    其实她笑的,并非是这卦象荒谬,而是这卦象要真灵验,就意味着只要她进了骑鹤馆,便能找到裘恕等人通贿的证据,那于她而言可就是大吉!

    不过,她不信那个狗屁大师是真的算出来的,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耍了心机使了手段……

    沈谦?

    苏妙漪脑子里第一时间就冒出了头号人选。

    “妙漪,娘知道你想进骑鹤馆,可凡事都要徐徐图之,你莫要着急。”

    虞汀兰伸手覆在了苏妙漪手上,劝慰道,“更何况你还这么年轻,机会还有很多。过个一两年再议也不迟……”

    苏妙漪眼睫微垂,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一两年,就算她能等,齐之远会等吗?

    因为替齐家修建书舍的缘故,她发现齐之远近日像是得到了什么风声,行事已经有些畏首畏尾,若再等个一两年,说不定骑鹤馆原本留有的蛛丝马迹也会被齐之远料理干净……

    而且就算撇开齐之远一事,她也不想等。

    因为她苏妙漪就不是那种被人算计却束手待毙的人。

    凉亭内静了许久,就在虞汀兰以为苏妙漪灰心丧气时,却忽然听得她轻飘飘的声音。

    “在室女不得入骑鹤馆,如果我出嫁了呢?”

    虞汀兰怔住,险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苏妙漪转向虞汀兰,轻笑一声,“阿娘,这些时日我一门心思扑在仲将军的遗稿上,再加上我怕你和世叔会心存芥蒂,所以才没告诉你们……其实我早有意中人。”

    虞汀兰一愣,“意中人?哪一个?”

    苏妙漪眼睫低垂,面颊露出些羞赧的绯红,唇畔勾起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

    前方高能:容玠发疯预警

    Ps.其实妈妈只是性子冷,和权谋线卧底啊什么的没关系[摊手]妈妈和继父确实是真爱[猫爪]大家评论区的想法其实挺精彩的,但后面的情节牵一发动全身,不太能根据大家的灵机一动做调整了[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76]76

    天色昏昏,仲桓祠庙外仍是人声鼎沸、喧闹得很。不过里头祭拜的人大多都已经散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趁着仲桓祭日来摆摊的商贩货郎和将祠庙当做夜市游逛的百姓。

    今年,在知微堂摆出来的《踏云奇略》面前,其他摊子都相形见绌、云愁雾惨。

    “长风!”

    新书都卖光了,凌长风刚差使人收了知微堂的摊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唤声。

    他转头,目光逡巡了一番,才终于在拐角暗处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仲少暄。

    “……”

    凌长风将周围的人都打发走了,走过去和仲少暄汇合,“你正常些,别叫人当成贼抓起来了。”

    仲少暄赶紧挺直腰杆,“上次你同我说过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凌长风摸摸鼻子,“再等等吧,还不是时候。”

    仲少暄嘀咕,“都等一个月了,还等……等你家那位苏老板?我可告诉你,再过些时日,我就要走了。苏妙漪和我,你必须得选一个。”

    “行了行了……”

    仲少暄越说越不像话,凌长风头疼地打断了他,“不说这些了,先进去祭拜仲将军吧。”

    二人趁着无人注意时进了祠庙。祠庙里烟雾缭绕,尽是焚燃香火和冥纸的烟熏味,还掺杂着红枣、蓼花糖等祭品的气味。

    凌长风走在最前面,挥挥手,撇开被风吹到脸上的纸灰。确认祠庙大堂里空无一人后,他才将仲少暄叫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将堂门掩上,只留了一条缝。

    凌长风关门的时候,仲少暄已经将自己带来祭祖的供品通通拿了出来。按照胤朝风俗,他是仲桓曾孙,不仅祭拜的供品与寻常人不一样,就连焚燃的香也有不同。

    凌长风和其他来祭拜的百姓一样,只能敬三支黑色签头的香。可仲少暄身为仲氏后人,燃的香却是黄色签头,而且签头上还缠裹了金纸。旁人只要一看这签头,便能猜出他的身份,这也是仲少暄不敢白日里来祠庙的缘故。

    “我去门口替你望风。”

    凌长风敬完香后,就自发起身,把守在了门后。

    仲少暄也上完了香,一边跪在蒲团上烧祭品,一边跟着老祖宗碎碎念他这些年在踏云军中的功绩。

    凌长风靠在门边,听得也有些心痒痒。

    正当他听得入神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凌长风心里一咯噔,连忙压低声音朝仲少暄提醒,“邵兄,邵兄!来人了……”

    仲少暄一惊,好在香和祭品都烧完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还不忘将自己的三支香摁进香炉里,让香灰彻底掩没了显眼的金色签头。

    与此同时,凌长风透过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两个人影越走越近,转眼间已经到了祠庙外。祠庙外的灯烛将其中一人的面容照亮,落进凌长风眼里。

    怎么会是他?!

    凌长风错愕地睁大了眼。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仲少暄已经将自己祭拜过的痕迹收拾干净,匆匆赶到了凌长风身后,抬脚就要往外冲。

    人都在门口了,这时候冲出去定会被撞个正着!

    凌长风二话不说,一把将仲少暄扯住,飞快地扯着他往供桌下一滚,桌布盖下来的一瞬,祠庙大堂的门也被人从外推开。

    “这门怎么关上了……”

    “许是被风吹的。”

    这两人的声音凌长风都不陌生。

    前一个,来自白日里才与他打过照面的住祠僧人。而后一个,就是他方才看见的裘恕!

    裘恕来祭拜仲桓,这倒是没什么稀奇。可为何偏偏同他们一样,要等到晚上、等到祠庙里无人的时候?

    察觉到凌长风的表情不对,仲少暄不解地看过来,指了指供桌外头,向他使了个眼色:外面的人你认识?

    凌长风眉头微蹙,没有动作,仍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可裘恕和那位住祠僧人却都没有再说更多,供桌外只剩下上香、烧祭品的窸窸窣窣声,听得仲少暄都昏昏欲睡,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不知为何,裘恕这三支香似乎烧得格外慢。

    凌长风蹲得腿都快麻了,才听见他们二人收拾东西离开的脚步声。

    临走前,裘恕和那住祠僧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

    “今日那仲氏后人可曾来过?”

    “未曾。”

    “若有他的消息,烦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

    “怎么了?”

    “仲氏后人与知微堂交情不浅,您直接去问苏老板,岂不是更容易些?”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祠庙,裘恕回答了什么,凌长风也听不清了。

    待到外头彻底恢复寂静,仲少暄和凌长风才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

    “刚刚那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仲少暄一瘸一拐地直起腰,朝裘恕和那僧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就见凌长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看什么呢?”

    他顺着凌长风的视线看去,只见供桌上的香炉里,多出了三支格格不入、黑底印着金色经文的高香香签。

    仲少暄也愣了愣,盯着那从未见过的香签,“这是……什么香?”

    凌长风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

    仲少暄却是心大得很,没再继续研究那香签是何来历、有何用途,转而催促凌长风,“行了,我们也快走吧。别又被什么人堵在供桌底下了……”

    仲少暄转身就走。

    凌长风也迟疑着收回视线,可刚跟着仲少暄走出几步,却还是折返回来,一边双手合十朝仲桓的塑像拜了拜,一边将那三支高香香签拔了出来,收进袖中。

    ***

    从仲庙里出来,凌长风便和仲少暄分道扬镳。夜色已深,仲庙外已经没了车马,凌长风便只能揣着袖子里那三支高香,一路疾走赶回了家。

    巷子里停着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凌长风却并未往心里去。

    他径直进了次院,看见树下坐着的熟悉身影后,登时加快了步伐,张口便道,“苏妙漪,你猜我今天在哪儿看见了裘恕那个狗……”

    “狗贼”二字还未出口,苏妙漪忽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地打断了他,“你回来了。”

    “……”

    凌长风怔住。

    下一刻,苏妙漪略微侧了侧身,凌长风这才看清树下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坐在苏妙漪对面的妇人,一身锦衣罗裳、翠玉明珰,五官与苏妙漪有几分相似,神韵却大不相同。

    他瞬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袖中攥着那三支香签的手微微一松,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裘,裘夫人?”

    虞汀兰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凌长风。

    尽管凌、裘两家从前的交情匪浅,可她从不过问裘恕生意上的事,也不怎么出门,所以尽管听闻过这位凌少爷的名声,可却从未打过照面。

    凌长风一路狂奔回来,脸上本就汗涔涔的,此刻顶着虞汀兰犀利的目光,更是心虚紧张,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他求助地看向苏妙漪,却见她也一脸不大正常的笑容,甚至还主动凑过来,拿出绢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去哪儿了,怎么跑得满头是汗?”

    凌长风身子一僵,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动作,喉头滚动了一下,“……你中邪了?”

    苏妙漪置若罔闻地垂下手,下一刻,却牵住了凌长风的衣袖,转头看向虞汀兰,一字一句道,“娘亲,他就是我的意中人,凌长风。”

    “意中人”三字宛若一道惊雷劈下来,在凌长风脑子里轰然炸开。

    直到将虞汀兰送走后,凌长风耳畔仍回响着那声“意中人”,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站在院子里,像是魂都没了。

    等苏妙漪折返回来,他才勉强清醒,目光轻飘飘地落回那张如花似玉、娇俏慧黠的脸上,有气无力地抱怨道,“苏妙漪,你不能总是这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当众玩弄我的感情……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再拿我当挡箭牌……”

    顿了顿,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至少得提前同我说一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与虞汀兰周旋了大半日,苏妙漪已是心力交瘁,听了凌长风这话,笑容愈发讪讪,“那我现在就得告诉你一声了,你不仅得冒充我的意中人,还得跟我……定个亲。”

    “……定亲?”

    凌长风又一次恍惚了,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要同我定亲?”

    “是。”

    凌长风张了张唇,不抱什么期望地问,“来真的来假的?”

    “……骑鹤馆那群人用在室女冲撞财运的卦象困住了我。所以我只能先把婚事定下来,才能从长计议。”

    凌长风屏住的一口气瞬间叹了出来,恼羞成怒地原地打转,“我不干!苏妙漪,你这就是在羞辱我!”

    苏妙漪看向凌长风,笑意敛去,神色郑重了些,“贸然把你扯进来,是有些不妥。可凌长风,难道你就不想尽快扳倒裘恕,把凌家的家业夺回来吗?我原以为,我们是一路人。”

    “我们自然是一路人……可为了一个裘恕,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婚事都要搭进去?”

    “只是演戏而已,和扶风县的那一出有什么区别?”

    苏妙漪思忖片刻,“我已经想好了,先办文定之礼,再以你还在孝期为由,将婚期推迟到三年后。如此,便足够堵住骑鹤馆那些行首的口。我可以和你约法三章、起誓发愿,只要等我进了骑鹤馆、拿到了证据,这桩婚事就此作废。到时对外就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朝三暮四、执意毁婚,你就不必担心自己名声有损……”

    “我在意的是这个吗?!”

    凌长风脸色涨红地嚷了起来。

    苏妙漪有些不懂了,微微皱眉,“那你在意什么?”

    凌长风咬咬牙,哼哧了好一会才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容玠?”

    苏妙漪被问懵了,“什么?”

    “不论是当初在扶风县,还是现在对裘恕,你身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若想找人定亲,容玠也可以,你怎么不去找他!”

    如果说在扶风县时,苏妙漪撇开容玠找他,他还洋洋得意、自觉占了上风,可现在他却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什么。

    在这种情形下被苏妙漪选择,当真是好事吗?她是不是觉得,只要对象是他凌长风,那就绝无假戏真做的可能。可若换成容玠,那就不一定了?她对自己会不会回心转意没有把握,所以他就成了她的一张安全牌……

    “你想让我去找容玠?”

    苏妙漪如今一门心思扑在骑鹤馆上,压根猜不透凌长风心里的那点弯弯绕。她皱皱眉,“容玠……”

    怎么可能去找容玠呢?

    她就是失心疯了,在大街上随意招个赘,都不可能找容玠。

    凌长风是最好的人选,可既然他不愿意,那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她还能找谁呢?

    苏妙漪这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凌长风眼里,却成了她真的在考虑容玠这个选项……

    “算了,今晚的事你就当做没发生过,我会同虞汀兰解释清楚。”

    苏妙漪头疼地摆摆手,刚想要离开,凌长风却又冒冒失失地追上来,一下拦在了她身前,满脸懊恼地,“你还真要去找容玠?!”

    “……你到底想如何?”

    苏妙漪一句话问住了凌长风。

    是啊,他想要如何呢?他虽问苏妙漪为何不去找容玠,可那并不是希望她去找他的意思!就凭容玠的阴险狡诈、心机城府,若苏妙漪真同他定了亲,他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叫生米煮成熟饭……

    一想到这门婚事落在容玠手里可能成真,凌长风顿时头皮发麻,心一横,双手扶住了苏妙漪的肩,大义凛然地,“我同你定亲。”

    凭什么只许容玠做卑劣小人,他就要做正人君子?

    苏妙漪松了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红纸和笔,“你写吧。”

    凌长风愣愣地接过来,“写什么?”

    “定亲宴的请柬。”

    “……还要办定亲宴?”

    “当然,不然怎么堵住那些行首的嘴。”

    凌长风点点头,提笔,又顿住,“定亲宴在何处办,哪一日,要请哪些人?”

    “后日,裘府,骑鹤馆。”

    “……”

    凌长风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有些难以下笔,“非要在裘府?”

    “若不是在裘府,怕是请不动那些行首。”

    苏妙漪语重心长地,“我知道你不想去裘府,不想见裘恕,难道我愿意吗?不还是为了大计,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凌长风撇撇嘴,转着手里的笔自言自语,“你是在忍辱负重吗,我怎么觉得你挺乐在其中的。你要不提什么大计,我都要以为你已经被裘恕那个狗贼怀柔收服了,打算和他父女情深、一家团聚呢……”

    死一般的寂静。

    凌长风后知后觉地抬眼一看,就对上苏妙漪骤然降到冰点的眼神。他的后颈顿时窜上一丝寒意,忙不迭地将红纸和笔全都摞进怀里,抬脚就跑,“我,我回屋里写!”

    苏妙漪死死盯着凌长风的背影,一路盯着他回了隔壁主院,脸色不仅没有丝毫好转,甚至由青转白,从最初的愤怒变为难堪、羞辱……

    她魂不守舍地往屋内走,明明心中还隐约惦记着有什么事没做,可被凌长风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干脆将屋门一关,倒头歇息。

    主院里,凌长风任劳任怨地写着请柬。

    好不容易将骑鹤馆那些行首写完了,他又私心将与自己交好的一些公子,诸如仲少暄一流也写上了。可即便如此,请柬还是剩下不少。

    凌长风咬着笔杆,目光下意识瞥向静悄悄的主院,忽地一挑眉,鬼使神差地在请柬上写下了“容玠”二字。

    ***

    “齐之远那个老东西,今日又在朝堂上口口声声说自己力有不逮,难以权知汴京府,还请父皇尽快安排人接替汴京府尹一职……”

    暗室中,端王将茶盏重重地搁下,脸色有些难看,“看来二哥和楼家已经等不及了。”

    容玠一袭玄衣站在烛台前,将一封封拆看过的密信焚毁,眸底被窜动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端王抿唇,神色莫测地看向容玠,“想要抓住齐之远的把柄,还是只能靠骑鹤馆。可惜裘恕将这骑鹤馆看得密不透风,孤实在是安插不进人手。”

    容玠顿了顿,抬手将燃着的密信摔入渣斗中,并不应声。

    见状,端王微微蹙眉,“孤知道,你不愿将苏妙漪牵扯进来,可她如今离骑鹤馆只有一步之遥。孤听说,后日她定亲,骑鹤馆的行首们都受邀去裘府参加定亲宴,届时,裘恕便会正式将骑鹤馆的印鉴交给她,允她入骑鹤馆……”

    暗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端王察觉出什么,看向容玠,却见他纹丝不动地站在烛台前,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动作里隐约透着一丝僵硬。

    “……殿下方才说,谁要定亲?”

    烛台被容玠挡在身后,他的面容也隐入暗影中,连嗓音都变得阴晦不清。

    端王愣住,也露出愕然的神色,“你不知道?两日后,裘府要为苏妙漪办定亲宴。”

    暗室的门打开,容玠从书架后走出来时,遮云正拿着一封请柬,满脸的纠结。

    “公,公子。”

    见容玠出来,遮云下意识还是将那请柬往背后藏了藏,转移话题道,“端王殿下这就走了?”

    容玠没有回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朝遮云伸出手。

    遮云无法,只能将那请柬递到了容玠手上,“这是凌长风送来的。”

    容玠拈起那请柬,一眼就看见苏妙漪和凌长风的名字印在撒了金箔的红纸上,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拇指的指腹覆上了凌长风三个字,“何时的事?”

    遮云挠挠后脑勺,一五一十道,“今日下午的事,骑鹤馆那群行首们以苏娘子没出嫁为由,阻止她进骑鹤馆,所以苏娘子才当着裘夫人的面,说凌长风是她的意中人,想要让裘夫人见证,尽快将这桩婚事定下来。”

    “……方才我回来时为何不告诉我?”

    见他神色有异,遮云欲言又止地,“我是想同公子说的,可端王殿下来得仓促,我还没来得及禀报……而且我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苏娘子和凌长风的婚事,毕竟只是假的、做不得数的。办定亲宴,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混入骑鹤馆……公子,苏娘子这也是为了帮你搜集贪墨案的证据……”

    容玠的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冷静得不大寻常,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你下去吧。”

    这有些出乎遮云的预料,可他也不敢追问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地退下,将门阖上。

    书房内一片漆黑。

    容玠没有点灯,而是拿着请柬坐回了书案后,静静地望着。

    那封请柬在他的指间打了几个转,片刻后,他像是拿定了主意,慢条斯理地将那请柬撕得粉碎。

    ***

    翌日。

    “姑姑不见了!”

    苏安安着急地满院子找人的时候,凌长风还有些不以为意,“要么是去知微堂了,要么是去看工人刻印了。她哪天会乖乖待在家里,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可姑姑昨天晚上说,她今日要去成衣铺买定亲宴上穿的衣裳,还说要带着我一起去的。现在我找不着她了……”

    凌长风想了想,“或许是知微堂那边出了什么事,她赶过去了。你先别着急,我去知微堂看看。”

    凌长风赶去了知微堂,可知微堂里也不见苏妙漪的踪影。凌长风转头就去了城郊的刻印工坊,可那些刻印工人们也说今日压根没见过苏妙漪。

    凌长风这才真的有些慌了,慌忙赶去了裘府。

    “妙漪不见了?”

    虞汀兰正在用早膳,闻言诧异地放下了碗筷。

    见她亦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凌长风脸色彻底白了,心凉了半截,“她也没来见您?”

    虞汀兰摇头。

    “她能去的地方我都已经找过了,今日没人见过她……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一句话也不留。”

    凌长风咬咬牙,“我现在就去报官。”

    “等等。”

    虞汀兰微微皱眉,叫住凌长风,“暂且别将这件事闹大,万一她只是想独自一人散散心呢?妙漪是个女儿家,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下落不明,还不知会惹出多少是非……”

    虞汀兰转头唤来管家,让他集结裘府所有的护院满城寻人,但不可声张出去。

    待管家领命退下后,虞汀兰才又看向凌长风,若有所思,“你再好好想想,妙漪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明日你们二人便要定亲,她忽然消失,有没有可能和你们的定亲宴有关系?”

    “……”

    这句话骤然给了凌长风一击,叫他忽然想起那封昨晚刚刚送出去的请柬。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甚至都忘了和虞汀兰打声招呼,扭头便冲出裘府,又杀回了城郊那座二院并立的宅子。

    “容玠呢?让他出来见我!”

    凌长风不顾遮云的阻拦,横冲直撞地就要往主屋冲。

    “你发什么疯?我家公子今日难得休沐,要好好休息……”

    遮云也是会些拳脚的,将凌长风死死拦在主屋外。

    凌长风怒不可遏,直接将自己的壑清剑拔了出来,过了几招后,那剑刃就狠狠压在了遮云的颈间,“把苏妙漪交出来!”

    遮云也变了脸色,“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凌长风眉峰一沉,将剑刃又往他颈边压了压,就在那剑刃下洇出一丝血痕时,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容玠穿着一袭雪色道袍,墨发披垂,长身立在门内,眉眼深寂而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

    “何事?”

    他动了动唇,素来清润的嗓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倒的确有几分刚刚睡醒的意味。

    凌长风蓦地收回了剑,径直越过遮云,直奔到了容玠面前,张口便叱问道,“苏妙漪在哪儿?

    容玠平静的眸光落在他面上,神色甚至比往常还要温和。可下一刻,他掀起唇角,那层清隽如玉的伪装便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内里酣畅淋漓的讥嘲和恶劣——

    “你的未婚妻,却要来问我?”

    [77]77

    凌长风攥着剑柄的手猝然收紧,勉强克制住将剑劈向容玠的冲动,“是你做的,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她人在哪儿?!”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容玠似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冷笑一声,“我乃朝廷谏官,上诤君王、下纠百官,如今朝堂上想将我除之而后快的人多得是。难道我会在这种关头,将巧取豪夺、劫掠人口的罪名亲手奉上,就为了区区一个苏妙漪?”

    “……”

    凌长风眸光微闪,被容玠说得有些动摇。

    的确,眼前这人十分清醒,甚至理智得有些可怕,的确不像是个意气用事的疯子。更何况,他也没理由在此刻发疯,精明如他,不会猜不到这桩婚事只是苏妙漪为了进入骑鹤馆、拿到账簿的手段。

    容玠也想得到账簿……

    所以就算他再吃醋,也没理由毁了他们的定亲宴啊。

    尽管心中如此想,凌长风却没有转身离开。他提起剑,忽地朝容玠刺过去。

    “公子!”

    遮云惊叫了一声。

    容玠侧身避开,凌长风的剑落下来,只在他袖袍上浅浅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而趁容玠避让的一瞬间,凌长风提着剑,直接闯进了主屋内,四处搜寻了一番,甚至连立柜都被不客气地拉开,翻找了一通。

    确认这屋内没有藏人的痕迹后,凌长风才回到了门口,对上从始至终站在那儿的容玠,“苏妙漪不见了,你竟也不着急?好歹你也是朝廷命官,在汴京城里找个人,不是难事吧?”

    容玠神情如常,语气却极冷,“她明日要定亲的人可不是我。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蠢事,我不会做。”

    语毕,他便在凌长风面前摔上了门。

    凌长风恨得牙痒,却顾不得继续在这儿与容玠纠缠,蓦地转身,大步离开。

    目送凌长风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遮云这才抬手抹去脖子上的血痕,讳莫如深地回过头,看向房门紧闭的主屋。

    主屋内,容玠将被凌长风划破的道袍换下,丢到一旁,转而取了一件印花暗纹的玄黑外袍,随意敞着前襟披在寝衣外,便缓步朝书架后走去。

    他抬手,修长如玉的手掌从袖袍下探出来,覆罩在书架角落嵌置的夜明珠上,轻轻一转。只听得“咔哒”一声,方才被凌长风翻找过的立柜便自动向两边移开,露出墙后昏黑无光的暗道。

    容玠端起一盏烛台,走进暗道。

    立柜在他身后合上,主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耳畔传来烛火噼啪的响声,苏妙漪闭着眼,秀眉不安地蹙紧,额上也沁了些细细密密的汗珠。

    伴随着墙上烛影晃动的一下,她忽地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撑着软榻坐起身。

    她竟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噩梦。梦中她被困在迷雾丛生的山林中,被一只如影随形的凶兽纠缠。她逃它追,一整夜都在生死攸关的绝路里寻求生机,此刻手脚都还在发麻,浑身提不起一丝气力……

    苏妙漪揉着额角,目光落在全然陌生的衾被和软榻上,脑子里却混沌一片,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己睡懵了,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苏安安……”

    她张了张唇,哑着声音唤道,“给我倒杯茶……”

    话音既落,一只手便执着茶盏从她身后递过来。茶水冒着温热的水汽,在苏妙漪眼前晕开了一层袅袅白雾。

    透过朦朦胧胧的水雾,她终于看清了那手掌绝非是女孩的,而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

    苏妙漪一怔,蓦地转过身,正对上了那张熟悉而又清冷的俊容。

    她的动作幅度有些大,直接撞上了那悬在她身侧的手。茶盅跌落,翻出来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的寝衣上,在腰间的位置缓缓洇开。

    “容玠?”

    苏妙漪眼睫一颤,错愕地睁大了眼。

    容玠垂眸,伸手将那跌落在榻上的茶盅拾起,视线也随之落在了那被茶水洇湿的衣裙上。

    苏妙漪还穿着昨夜入睡时的烟紫色浣纱长裙,纱裙在腰间收束,本就柔软轻薄的料子被茶水一洇,颜色霎时浓沉,紧紧贴着肌肤,愈发将那腰肢衬得不盈一握。墨发用一根发带松绾着,自背后散落,发丝逶迤在那块被浸湿的纱裙上,半遮半掩,更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

    容玠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茶盏,才霍然起身,走到桌边为苏妙漪重新斟了一杯茶。

    随着他起身走开,苏妙漪的目光也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扫视了一圈。

    这不是她的寝屋,而是一间连扇窗户都没有的暗室。两张书架、一方书案、黑漆牙雕的屏风后还两张螭纹圈椅。自己身下躺着的则是一张檀木美人榻。

    苏妙漪脸色微变,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起身下榻,“……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容玠斟了茶,折返回来,将茶递给苏妙漪,避而不答,“喝口茶,润润嗓。”

    他越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苏妙漪心中越是骇然。

    “我不喝……”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避开容玠递来的茶,猛地转身,疾步绕过屏风,想要找到出口,离开这阴森森的鬼地方,然而目之所及却没有一处可以离开的出口。

    正当她踟蹰不前时,容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是我房内的暗室,出去的机关只有我一人知晓。”

    闻言,苏妙漪的身子霎时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容玠。

    容玠从屏风后走出来,眉宇间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甚至披垂的长发、松散的衣襟,还叫他看上去更加慵懒随和,比平日里少了几分肃重。

    可苏妙漪却无端从这幅模样下嗅到了一丝危机四伏的意味。

    此刻她看着容玠走近,就如同看见了噩梦中那头蛰伏在丛林深处的猛兽……

    “急着出去做什么?”

    容玠一边问,一边走近。

    苏妙漪被逼得退无可退,一下跌坐在了靠墙的螭纹圈椅中,眼睁睁看着容玠俯下身来,双手撑着圈椅的扶手,堵住了她的出路。

    她迫不得已靠紧了椅背,仰起头,就见容玠眼帘低垂,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底深处酝酿着黑云压城,“就这么想同凌长风成婚?”

    “……”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

    就因为她与凌长风做戏的定亲宴,容玠竟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掳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

    不应该,容玠怎么可能单单因为这种事发疯!莫不是像慈幼庄那次一样,刻意吓唬自己,又或是他另有图谋,所以才把她带到这里,秘密商议……

    苏妙漪定下心神,又往圈椅里缩了缩,再次拉开与容玠之间的距离,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想同凌长风成婚,我只是想进骑鹤馆,想拿到裘恕和齐之远的把柄……”

    容玠无动于衷,纹丝不动,“你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我,往后不论遇到任何事,都会先告知我,同我商议……苏妙漪,你骗了我。”

    苏妙漪一怔。

    难怪昨晚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将这件事与容玠通气!

    都怪凌长风,将她给气糊涂了……

    苏妙漪暗自咬牙,只能像一只技穷的黔驴,说些软话同容玠求和,“兄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能帮到你,替你减轻些压力呀。义母离开时说了,让我们兄妹二人彼此照应,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接连几个用词都精准地踩中了容玠的雷区。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