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凌长风压低声音道,“而且这些孩子们穿得干干净净,气色也不错,不像是被诱拐、被虐待过的样子……”苏妙漪抿唇,默然不语。
“哟,傅老爷,傅夫人!”
转悠了半天的两人终于被路过的仆妇发现,“您二位怎么自己就到这儿来了?”
苏妙漪眸光轻闪,顿时抚了抚额头,柔弱无力地往凌长风身边一靠,下巴一抬,作出盛气凌人的架势,“你们那屋子不透气,我要再不出来转转,就得憋死在里面了!”
凌长风又打圆场道,“我家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看看孩子们了。只是你们这院子的门怎么都锁着?”
仆妇解释道,“这些孩子们年纪小、不好管,若是不把门锁上,他们怕是会乱跑……傅老爷,傅夫人,二位这边请。”
仆妇将他们引到了最南边的第一间院子,推门而入,婴孩的嬉笑和啼哭声随之传进他们的耳里。
苏妙漪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还是他们进慈幼庄后,第一次听到孩子们发出的声音……
这间院子里,全是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有的被乳母抱在怀里,有的睡在摇床里。
仆妇拍了拍手,那些乳母们便将孩子们一一抱了过来,给苏妙漪和凌长风过目。
“傅老爷,傅夫人,这间院子里都是刚出生不久的男孩,二位看看,可有合眼缘的?”
苏妙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目光从那些婴孩脸上一一扫过,声音不自觉放轻,“小小一个扶风县,竟有这么多弃婴?”
仆妇的表情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自若,叹气道,“也不止是扶风县。夫人有所不知,这附近的十村八县,只有我们扶风县有慈幼庄。所以那些村子和县里的人生了孩子,不想要了,便会跑来扶风县,天黑之后偷偷丢在我们庄子门口……”
苏妙漪故作诧异地回头,“那不论是谁丢的,你们都收留?这样一来,以后来你们这儿丢孩子的不就更多了?这么多弃婴,不是个个都能被收养,从小养到大这么多开销,你们慈幼庄承担得起吗?”
“傅夫人,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仆妇笑了起来,“我们的东家可是京城第一首富裘大善人呢!”
苏妙漪和凌长风的脸色都黑了一瞬。
“裘大善人每年给我们慈幼庄的善款,都是按照人头算的,所以无论有多少弃婴,只要裘家还在,我们慈幼庄就有口饭吃……”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仆妇连忙转移话题,“夫人可有看中的孩子?”
苏妙漪想了想,随手指了个小脸皱巴巴、肤色也最黑的男婴,同凌长风说道,“老爷,你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不像你?”
凌长风:“……”
苏妙漪笑意盈盈,“我觉得挺像的。”
“夫人看中这孩子了啊……”
仆妇朝乳母使了个眼色。
乳母当即面露难色,“夫人,这孩子可不行。这孩子已经被另外一户人家认领了,只是他们家境不算好,说是想等漏雨的屋顶整修好了,再把孩子接回去……”
苏妙漪挑挑眉,口吻刻薄地讽刺道,“都窘迫成这样了,还养什么孩子,不如让给我!这孩子要是跟了我们,那可是穿金戴银住大宅子的!”
仆妇与乳母相视一眼,“这孩子入了您二位的眼,自是天大的福气……只是那户人家已经交了恩养金,恩养金是不多,可若我们慈幼庄毁约,可是得赔付十倍呢!”
“十倍而已……”
苏妙漪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
就在仆妇和乳母都期盼地等她开口时,她忽地笑容一收,脸色又冷下来,“那我可得和我家老爷再商议商议。”
仆妇:“……”
乳母:“……”
仆妇不甘心地追问道,“傅夫人,那您和傅老爷可要尽快决定啊,不然明日那户人家就来领人了……”
“知道了。”
苏妙漪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搂住凌长风的胳膊朝外走,“老爷,我饿了~”
凌长风会意,转头吩咐仆妇,“听见我夫人的话了么?还不送些膳食来客房!”
仆妇和乳母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头也不回的绝情背影,暗自思忖——
果然如庄主所说,这位傅夫人是个性子乖僻的。
苏妙漪和凌长风回了客房。
房门一关,苏妙漪立刻就松开了凌长风的胳膊,二人异口同声。
“这慈幼庄挺正常的。”
“这慈幼庄果然有问题。”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凌长风挠挠头,面露不解,“……哪里有问题?”
苏妙漪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在屋子里翻找出了纸笔,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凌长风不明所以,于是又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道,“苏妙漪,我知道你想用慈幼庄的丑闻扳倒裘恕。可若是没这回事,咱们也不能硬造一件事出来……你别太失望了……”
苏妙漪蓦地扬手,用笔杆在凌长风身上一顿猛戳,“你胡说什么?”
凌长风被戳得龇牙咧嘴,“你来查慈幼庄,不就是为了搞臭裘恕的名声吗?”
“是啊,可我也宁愿这慈幼庄干干净净,宁愿他们做的都是善事……”
苏妙漪瞪他,“你自己心里龌龊,就觉得别人也龌龊。”
凌长风:“……行行行,我龌龊。”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将自己写写画画的纸摊开在桌面上,“我是真的觉得这个慈幼庄不对劲,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个院门上都有四道不一样的刻痕。”
凌长风研究着苏妙漪画出来的刻痕,“好像是有,我以为就是小孩随便刻的……”
“那不是随便刻的。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应该是卦象。我们看到的第一间院子,是伏羲十六卦中的第八卦虚卦,第二间院子是第七卦,震卦,由北向南,卦数倒着往前排……”
苏妙漪最后指着那四道“——”的刻痕,“这是我们进的那间院子,也是南边的第一间院子,对应着第一卦,乾卦。”
凌长风忽地想起什么,蓦地睁大了眼,“没错!尹庄主之前说过,让人带我们去乾字院!”
苏妙漪一拍手,“那就没错了,果然是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想了想,“就算是按照伏羲十六卦来排院子,也没有什么不妥吧。这不就和客栈里的天字号房、地字号房是一个道理吗?”
“确实有相似之处。”
苏妙漪冷笑,“客栈是按照住宿的价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这慈幼庄却是按照孩童的年纪,将他们分出了贵贱高下。”
凌长风一愣。
见他一脸茫然,苏妙漪便知他带上了眼睛,却没带上脑子,只能耐心地解释道,“难道你就没发现,从乾字院到虚字院,孩童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院内的布置和陈设却越来越粗糙、潦草,还有他们的衣裳和所用器具。
乾字院的婴孩,连襁褓都是绸缎所裁,拨浪鼓都镶着金边,兑字院和灵字院还有木质滑梯、木马这些玩具。
可再往后呢,离字院能下地的孩子,穿的是麻衣。而最后的虚实二院,只能穿粗布,用劣墨,连绣架和桌子腿都生了蛀虫……”
被苏妙漪这么一说,凌长风也从回忆中寻到了蛛丝马迹,脸色微变,“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年纪越大,待遇越差。”
“因为年纪越小,越有可能被人收养,越能被他们卖个好价钱。”
来之前,苏妙漪已经打听过,慈幼庄对外公开的恩养金确实不高,庄子里的人根本不可能靠这笔恩养金获利。可从方才在乾字院,那仆妇和乳母哄抬身价的情形看,若想要把自己看中的孩子带走,绝不是仅仅要付一笔恩养金……
“在乾字院没能送出去的男孩,随着年岁见长,就会被淘汰到兑、离、震,女孩则会从景字院挪去灵、聚、虚……”
苏妙漪总结道,“在这个慈幼庄里,孩童们好像只是一笔用来买卖的生意。”
凌长风沉吟片刻,也起了疑心,“而且这座慈幼庄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话。女孩懂事和顺也就罢了,可男孩竟也那么乖巧?他们正是爱玩爱闹、淘气的年纪,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爬树下河,捉鸡逗狗,总之肯定不会乖乖坐在那儿看书打算盘……”
苏妙漪认同地点点头,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眼底掠过一丝忧色。
“怎么了?你又想到什么?”
凌长风问。
“我们只看到了八间院子,而且这八间院子里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
苏妙漪望向后窗,声音轻飘飘的,“那十岁以上的呢?那些几乎不可能再被收养的孩子们,是被赶出了慈幼庄,还是被藏在了其他什么地方?伏羲十六卦,可还剩下八卦呢……”
听到最后一句,凌长风的脸色也变得格外凝重。
二人默然半晌,决定在这慈幼庄里留宿一晚,趁夜深人静时,再去后院查探一番。
然而他们的如意算盘却在踏出门的那一刻,被乌泱泱一群拿着朴刀的打手踩了个稀巴烂。
“早知道就把壑清剑带上了……”
凌长风将苏妙漪护在身后,望着那些围上来的打手,暗自咬牙。
这种关头了,苏妙漪还不忘损他,“多重啊,而且带了也没用。”
凌长风:“……”
“别和他们硬碰硬。”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别打草惊蛇……”
凌长风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抵抗。
夜晚的慈幼庄甚至比白日里更诡异,回廊的廊檐下上悬挂着两排深红色的灯笼,让所有亭台楼阁和莲香浮动的荷花池都被朦胧的红光笼罩。
苏妙漪和凌长风被捆得严严实实,直接被押去了白日里面见庄主的正堂。
“尹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妙漪一进门便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对着尹庄主叱道,“你们这慈幼庄到底是做孩子的生意,还是做强盗的买卖?!”
尹庄主端坐在堂上,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随即才掀起眼,打量苏妙漪和凌长风,“二位在我们这慈幼庄待得如何?可得到想要的了?”
“尹庄主说的是孩子?”
凌长风遵照苏妙漪吩咐的,开始装傻,“我们不是说过了,要晚上商议商议,明日再给你们答复……”
“你们二人来慈幼庄,想要的真是孩子吗?”
尹庄主似笑非笑,“白日里就在庄子里乱逛,大晚上的又要出门。你们在找什么?”
苏妙漪气笑了,“我和我家老爷趁着月色正好,出来赏荷,这你们也要管?难不成你们这慈幼庄晚上闹鬼吗,白日里也没说不让人出来走动啊?”
“傅夫人莫见怪。”
尹庄主淡淡道,“我们这庄子里都是些孩子,为了防止歹人闯进来作祟,所以要格外谨慎小心。只要您二位愿意自报家门,便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亲自替你们松绑,奉茶谢罪。”
凌长风蹙眉,“尹庄主,白日里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我不多过问你们二人的底细是一回事。可你们二人蓄意欺瞒,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尹庄主懒得再同他们废话,拍了拍手,一精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就捧着本册子从堂侧走出来。
“整个临安府共有傅姓人家八百二十一户。”
那男人一板一眼地念道,“可二位身上的银票和金银首饰,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拿得出来的。在这八百二十一户人家里,只有十三户有这样的家底。而这十三户里,与二位年纪相仿的夫妇,也不过四对而已。其中还有一对,两个月前刚刚和离。如此便只剩下三对。敢问二位,是城东傅家,还是城南傅家?”
“……”
凌长风和苏妙漪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
凌长风:叫你非要姓傅!换个姓孙的,姓李的,人不就多了?
苏妙漪:重点是这个吗?他们连临安城的户籍册子都能拿到手,你姓什么都没用!
尹庄主压下眉眼,阴恻恻地望着他们,“都到了这个关头,若你们还是不肯说,那便是当真包藏祸心。既如此,就不要怪我们用对待贼寇的手段招待二位了……”
语毕,她抬了抬手,堂下的几个打手当即走上前来,竟是寒光闪过,朴刀出鞘,架在了苏妙漪和凌长风的颈间。
苏妙漪眸光微缩,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守着慈幼庄的门房便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疾呼道,“庄主,庄主不好了!有,有群匪徒闯进来了……”
尹庄主眉头一皱,霍然起身,朝外走去,经过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时,忽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把他们二人带上。”
一群人从正堂离开,径直往后院撤去。可刚走上横跨莲花池的那座九曲桥,那群擅闯慈幼庄的“匪徒”就蒙着面、举着火把,紧随其后地追了上来。
两拨人在九曲桥上陷入对峙,熊熊火光驱散了莲花池上的迷蒙红雾。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这慈幼庄?!”
尹庄主面色微沉,站在那些持着朴刀的打手身后,望向那群蒙面“匪徒”。
苏妙漪被捆缚着双手,一转身,就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从那些蒙面“匪徒”的身后缓步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袭宽袍白衣,外罩一层雾蒙蒙的墨色缂丝纱袍。那印着金色云雷纹的纱袖下,是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掌,握着一把短刀。
憧憧火光,忽明忽暗。
明暗交错间,苏妙漪终于窥见了那双清隽冷淡、此刻却凝结着几分肃杀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眸光一缩,连忙移开视线,有些心虚地往尹庄主身后藏了藏,又下意识转头与凌长风对了一眼。
凌长风也看清了来人是容玠,他脸色忽青忽白,也默默地往苏妙漪身边挪了一小步,用前头那些打手的脑袋挡住了自己的脸。
二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却是吸引了尹庄主的注意。
她眉眼一凛,一把扣住苏妙漪手腕上的绳索,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你们认识他?”
苏妙漪:“……不认识。”
“他是你们的同伙?”
尹庄主压低声音,眸光犀利。
看见容玠的第一眼,尹庄主便意识到此人多半是个难缠的角色。
不过还好,他带的人手不多。慈幼庄毕竟是她们自己的地盘,庄子里的打手足够多,还有潜伏在暗处的弓箭手,若真与这些蒙面人打斗起来,她们绝不会落下风。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被什么事招惹来的。若是为了旁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则最好不过。可若是与身后这对男女是同伙,都是为了后院而来,那就不能留活口了……
尹庄主眼底掠过一丝杀意,扬声对容玠喊话道,“这位公子,你看上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非草莽流寇之辈。来我们这慈幼庄,恐怕也不是为了烧杀抢掠。难不成……是为了救人?”
话音既落,她掀起眼朝莲花池岸边的亭廊扫了一眼。
一声哨响,意味着庄子里的弓箭手已经在暗处就位,只待她发号施令。
莲花池上,剑拔弩张。
莲花池畔,暗箭待发。
容玠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忽地提剑往前走来,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扭曲了一瞬。
“救人?”
薄唇微启,温润雅致的嗓音却夹杂着一丝切齿痛恨,“我来捉奸。”
————————
随地大小演。
[62]62(一更)
“捉奸”二字一出,莲花池上倏然一静,就连细微的风声、水声似乎也随之凝滞。
尹庄主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眼底明晃晃浮起一丝错愕,“……捉,捉奸?”
容玠掀起眼,眸光如薄刃似的刺过来,越过尹庄主,直勾勾地对准了她身边躲躲藏藏的年轻夫人。
尽管不是对着自己,尹庄主仍是感受到了那道目光里的冷意,就好似在冰面下汹涌的暗流,叫她不寒而栗。
容玠唇角一掀,又笑着唤了一声,“娘子。”
咬字有多温柔缱绻,语气就有多冷。
尹庄主甚至能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年轻夫人颤抖了一下肩,似是惊惧到了极点。
“你可真是让为夫好找啊……”
容玠一步步走过来,眼里似乎只有他的夫人,压根看不见那些手握朴刀的打手们。
打手们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尹庄主,见她神色犹疑、未曾发话,他们便也茫然无措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容玠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
“我之前是不是同你说过……若再敢逃,就打断你的腿。”
话音既落,苏妙漪的双肩就颤抖得愈发厉害,甚至伸手攥住了尹庄主的衣袖。
容玠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尹庄主,尹庄主略一迟疑,便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衣袖从苏妙漪手中抽了出来,又侧身退到了一旁,冷眼旁观这出“捉奸”戏码。
容玠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苏妙漪,手掌一抬,刚要触碰她的肩,却落了个空。
苏妙漪竟是反应极大地朝后退了一步,再抬起脸时,面色竟是惨白,“别,别碰我……”
容玠的手掌在半空中顿滞了一刻,很快又一次落下,更快地探向苏妙漪。可这一次,却被凌长风挡了下来。
凌长风挺身而出,护在了苏妙漪身前,咬牙切齿地对容玠吼道,“她说别碰她,你没听见吗?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要阴魂不散到什么时候?”
容玠眸光一沉,与凌长风对视一眼,便很快移开,对上他身后的苏妙漪,轻飘飘地冷笑道,“你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这么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凌长风:“……”
凌长风眉宇间的怒意逐渐变得真实起来,也不客气地讥嘲道,“我是废物,那你是什么?你就是棵驴都不吃的回头草!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懂珍惜,对她各种磋磨,如今她看清你的真面目,决意离开了,你倒是又反悔了?!我告诉你,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容玠唇畔的笑意瞬间消失。
如果说之前的他看上去还残存着一丝理智,那么此刻的他,则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似的,勉强维系的平静面具也四分五裂。
苏妙漪低垂着头,扯了扯凌长风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可凌长风自知占了上风,反手攥住苏妙漪的手,继续乘胜追击。
“现在一口一个娘子,从前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外室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还有这么一位夫人?!”
闻言,慈幼庄的众人都忍不住皱眉,再看向容玠时,眼神里都不自觉带了一丝鄙夷。
容玠的脸色愈发可怖。
凌长风唇角一掀,不像是被绑住双手的阶下囚,倒像个胜券在握的赢家,甚至还上前一步,挑衅容玠——
“如今她已经是我的人,同我才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你再纠缠还有何意义?就算你打断她的腿,困住她的身,难道还能困住她的心……”
“铛。”
寒光闪过,短刀出鞘。
就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容玠一手拔出短刀,一手攥住凌长风的衣领,将他蓦地扯向自己。
伴随着利刃刺破血肉的噗呲声响,凌长风得意洋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容玠手里的短刀竟是没入了他腰腹……
“啊!”
苏妙漪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划破莲花池的上空。
一瞬间,慈幼庄里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神色漠然地将凌长风一把推开,同时将刺入他身体里的短刀也拔了出来,鲜血顿时四溅而出,甚至溅上了他的脸。
凌长风死死瞪着眼,捂着腹部的伤口,轰然倒下。
苏妙漪也被吓得瘫软在了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凌长风,双手死死捂住嘴,止不住地打着颤,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
饶是见惯杀人场面的尹庄主,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剧情转折给惊呆了,“这人死在我们慈幼庄,算是怎么回事?”
“这贼人原是我家护院,却心生歹念,诱拐我的发妻,偷盗府上财物,一路逃窜到扶风县……”
容玠缓慢地转头看向她,如玉的面颊上沾着几滴鲜红的血珠,为那高山冰雪的相貌平添了几分疯劲和魔性,“这是我清河覃氏的家事,绝不牵连你们慈幼庄。”
听得清河覃氏四个字,尹庄主又是一惊。
果然是他们不该招惹的人。虽称不上名门望族,但在沿江这一带却是黑白通吃……
这一回,尹庄主倒是没怎么怀疑容玠的身份。毕竟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的,除了无法无天的清河覃氏,也没有旁人了。
她定了定神,口吻变得敬畏起来,“原是覃氏的公子,倒是妾身有眼不识泰山了。”
尹庄主朝打手们使了个眼色。
打手们会意,纷纷将朴刀收了回去。而莲花池畔的亭廊里,看这出捉奸大戏看出了神、早就不知不觉松开弓弦的弓箭手们也念念不舍地退下离开。
容玠将那沾血的剑随手抛给身边的蒙面人,嗓音冰冷,“料理干净。”
“是。”
当即有几个蒙面的容氏护院走上前,有两个将躺倒在地的凌长风塞进了麻袋中,直接扛起,快步朝慈幼庄外离开,还有两个手法利落地将地上的血液擦拭干净。
转眼间,九曲桥上恢复了平静。
除了夜风中挥之不去的一丝血腥味,和跌坐在地、魂惊胆丧的苏妙漪,方才的杀戮就像没发生过一般……
容玠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条帕子,将脸上沾着的血珠拭去。随着面颊被擦拭干净,他方才失控的怒意和阴鸷也偃旗息鼓,被平静温和掩盖。
他丢下帕子,低身扣住苏妙漪的胳膊,将她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天色已晚,借你们这慈幼庄一用。”
丢下这么一句后,容玠便拽着踉踉跄跄的苏妙漪扬长而去。
尹庄主目送他们二人离开的背影,和那些举着火把紧跟上去的随从们,若有所思。
“庄主。”
之前捧着户籍册子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
尹庄主沉吟片刻,“守好后院。还有……”
顿了顿,她朝那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会意,躬身退下。
另一边,苏妙漪和凌长风原先住的那间客房,房门被猛地推开。
伴随着一阵夹杂着莲花香气的夜风,容玠将苏妙漪带了进来,随后一扬袖,摔开了她的手。
苏妙漪趔趄了几步,扶着屋内的圆桌才勉强站稳。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屋门被重重阖上。
霎时间,窜动的火光和月色清辉都被隔绝在外,屋内陷入一片昏黑。
“……”
苏妙漪双手撑着桌沿,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顷刻间,她脸上的惊惧和惶惶之色褪了个干净,反倒有一丝庆幸和狡黠的笑意攀上了眼角眉梢。
容玠方才出现时,她其实还有些担心。一是担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担心容玠不仅救不出她和凌长风,还会连同自己也一起搭进去;二则是担心事情当真闹大,会打草惊蛇,让慈幼庄的人有所防范。
可她万万没想到,容玠竟能想到“捉奸”这一说辞,还在他们的配合下,演出只有江淼话本里才会有的狗血剧情。也不知是在来之前就想好了,还是见到这慈幼庄的情形后才当机立断的……
想到那柄刺中凌长风、暗藏玄机的短刀,苏妙漪觉得多半是前者。
不过这追妻杀人的戏码,到底还是与容玠不大相配。尽管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疯劲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本质上仍有些差别。
在苏妙漪看来,容玠这种人会为了身世发疯,为了仇恨发疯。可让他为了求而不得的男女之情、为了一个同旁人私奔的女子发疯,这绝对不可能!
所以天晓得当容玠用那张清冷出尘的脸,说出“再跑打断你的腿”这种词的时候,她费了多大的劲才强忍着没笑出声。
听得脚步声从身后靠近,苏妙漪转过身,一边笑,一边低声打趣容玠,“兄长好演技……”
黑暗中,那道颀长的身影默不作声地迫近,行到苏妙漪跟前却没有停下来,而是探手到她身后,将那罩在桌面上的绸布一扯。
茶壶、茶盅还有插着花枝的瓷瓶同那桌布被一起扯落,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苏妙漪唇畔噙着的笑倏然僵住,还未来得及反应,腰间忽地一紧——
竟是容玠单手把住她的腰,将她一下抱到了圆桌上。
挟着几分寒意的男子身躯压下来,苏妙漪慌忙举起那还被捆缚着的双手,抵住了容玠俯下来的肩,可效果却微乎其微。她身子被迫朝后仰去,发间的簪钗步摇也随之颤动,发出细碎杂乱的轻响,“你做什么?!”
容玠置若罔闻,忽地伸手扣住她手腕上的绳结,略一用力,便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狠狠按压在了桌沿。
猝然失了支撑的力道,苏妙漪一下躺倒在圆桌上。巨大的不安席卷而至,她脸色骤变,拼命地挣扎,却被容玠动作有些强硬地单手制住,禁锢在身下。
这一刻,苏妙漪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被按在桌上任人宰割。
容玠弯下腰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嗓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为什么跟他走?”
离得近了,苏妙漪总算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些许月色,看清那张清隽疏冷的面孔。乍一看倒是与寻常无异,只是那双眼格外黑沉,眸底还潜藏着一丝无名火。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容玠你来真的?!”
容玠面无波澜,揽在她后腰的手掌抬了起来,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好似燃着一簇火,烫得惊人。
“说啊。”
他轻言慢语地又问了一次,眸光下移,幽幽地落在了苏妙漪的唇瓣上,“为什么选他,不选我?”
苏妙漪僵住,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容玠捏紧了她的下巴,一低头,双唇倾覆而下。苏妙漪大惊,双眼一闭,蓦地别开了脸……
本以为躲不开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唯有温热的吐息扑在耳廓。
黑暗中,容玠的薄唇悬停在苏妙漪耳边,脸色和语调都恢复如常,“继续演,慈幼庄的人还在。”
苏妙漪一怔,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正好瞧见了后窗外东闪西挪、藏头露尾的黑影……
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回了原地,苏妙漪既气恼又无语地瞪向容玠。
……原来进屋后折腾这么一出,竟还是在做戏给窗外的人瞧?!她还以为他是被什么人下了降头了呢!!
“你、不、早、说……”
苏妙漪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整张脸被气得通红,连脖颈和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容玠脸上已经云收雨霁,再没有半分疯魔的影子,他垂眼,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你放开我!”
知道是做戏后,苏妙漪反而没了顾忌,顿时扯着嗓子叫嚷起来,恨不得让窗外、让整个慈幼庄的人都听见,“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过河拆桥的白眼狼,衣冠禽兽,卑鄙无耻,龌龊下流!你放开我,你松手……”
她一边半真半假地骂着,一边挣扎着,抬脚踹向容玠,动作和言语间显然夹带着私怨。
“……”
容玠猝不及防挨了几脚,眉峰一蹙,桎梏着苏妙漪的力道微微一松。
苏妙漪却趁这个机会逃脱,将容玠狠狠推开,整个人弹坐起来,举着手腕上捆得严严实实的绳结就朝容玠砸了过去,“你杀了长风,我也不要活了……我跟你拼了……”
二人从桌边纠缠到了床榻上,一路上不是踢倒了凳子,就是撞翻了柜子,发出叮咚哐啷的巨响,其间还夹杂着苏妙漪头上那些珠翠簪钗,也零零碎碎地洒了一地。
终于,容玠又一次制住了苏妙漪,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她拖进了幽暗背光的床帐里。
“够了。”
容玠低叱了一声。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一顿,披头散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容玠,“……人走了?”
“走了。”
容玠原本打算松开苏妙漪,可忽地想起什么,又牢牢地扣住她,沉声警告道,“到此为止。”
苏妙漪也累了,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到此为止。”
容玠这才把人松开。
苏妙漪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将被捆着的双手伸到容玠眼皮底下,没好气地,“帮我松开。”
容玠顿了顿,从地上拾起一根金簪,拽过她的手,将那绳结割断。
看见那皓腕上刺眼的几道红痕,容玠眸色微沉,抬手将那断成几截的绳子丢开。
“捆得疼死了……”
苏妙漪揉着手腕抱怨道。
“你苏妙漪连死都不怕,还怕疼?”
“……”
“连这慈幼庄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就敢单枪匹马往里闯,不是找死是什么?”
“谁单枪匹马了,我带了凌长风。”
苏妙漪小声嘀咕。
提起凌长风,容玠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似乎是还在记恨这人“临死前”的那番辱骂,他刻薄道,“他连匹马都不如。”
“……”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容玠总算平复了心绪。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药盒,扯过苏妙漪的手,指尖剜起一点药膏,涂在她手腕上,抹开。
危机已解,风波初定。苏妙漪的心思又绕回了那些刻着卦象的院子上,她跃跃欲试地想要把正在上药的手抽回来,催促道,“可以了可以了……”
容玠扣住她,“急什么?”
“月黑风高,出去做贼。”
苏妙漪压低声音,将这慈幼庄的古怪之处告诉了容玠,又笃定道,“我绝不信这里只有八间院子!就算把这慈幼庄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剩下的人找出来……”
“你出不去。”
容玠瞥了她一眼,“今夜,慈幼庄人人都会盯着这间屋子。”
“……”
苏妙漪冷静下来,意识到容玠是对的,可叫她坐以待毙她也不甘心。
想了想,她凑向容玠,挂起了素日里求人办事的那副谄媚笑脸,“兄长,既然你来都来了,那能不能……”
“不能。”
容玠面无表情,头也不抬,“你想查这慈幼庄,事先就可与我商议。可你偏偏不,非要拉上凌长风偷偷摸摸地来这慈幼庄扮夫妻……”
说到“夫妻”二字,他擦药的动作略微重了些。
“嘶。”
苏妙漪倒吸了口冷气。
容玠又放轻了动作,“如今捅了篓子,才知道来找我,晚了。”
苏妙漪噎了噎,悻悻地解释,“我事先不肯说,一是怕你嫌我多管闲事,不让我留在扶风县继续查。二是因为查慈幼庄这件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怕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有心人听见,提前传信给裘恕,那我做再多都是白费功夫……”
容玠抿唇,“你就如此信任凌长风。”
“他恨裘恕夺了她的家业,所以至少在这件事上,会尽心尽力地帮我……”
容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慈幼庄这件事,就交给你的长风慢慢查。”
“……你来都来了。”
苏妙漪摸摸鼻子,“就不能派一两个人去后院查探查探?”
“派谁去?今夜,你,我,包括我带来的那些人,都会被慈幼庄盯死。但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少一个人,都会打草惊蛇。能让慈幼庄放松警惕的……”
顿了顿,容玠看向苏妙漪,“唯有死人。”
苏妙漪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容玠的意思,惊喜地,“凌长风!”
容玠神色淡淡,“送他出去时,遮云已经交代过了,但他能不能查到你想要的,只能听天由命。”
原来“交给你的长风慢慢查”是这个意思,不是阴阳怪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