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苏妙漪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榻上,“那就只能等了。”折腾了一整晚,她本就困倦,此刻在容玠身边,又有种天塌下来也有高个顶着的踏实感,于是一放松,眼皮就越来越重。
当容玠涂完药,再抬眼看她时,她竟是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容玠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撩到一旁。
夜色浓沉,万籁俱寂。
容玠带来的护院们就在客房外的行廊上层层把守,上半夜是一队人立在门口严阵以待,而另一对就在不远处席地而坐,打盹休息。到了下半夜,两队则调换了位置。
“那位覃公子带了多少人进庄子,你可数过?”
寝屋里,尹庄主衣衫整齐地坐在妆台前,抬眼看向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一共十三人,今夜都守在他们主子的房门口,不多不少。”
尹庄主沉吟片刻,忽地想起什么,“那两个处理尸体的呢?”
“也早就回来了,加上他们才是十三个人。”
尹庄主略微松了口气,起身走到衣架前,将挂在上头的斗篷揭下,“那就好。今夜春风楼还要来接人,你们务必给我把这些覃家人盯牢了,别惹出什么事端。等明日天一亮,就能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是。”
尹庄主披上斗篷,将整张脸都隐入暗影中,推门离开。
是夜,苏妙漪虽睡着了,但睡得却不太安稳。
她做了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梦见凌长风被一群人追杀,最后被朴刀砍得浑身是伤,直接被丢进了莲花池里喂鱼。血水在池水里晕开……
“凌长风!”
苏妙漪惊醒,蓦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在桌边撑额小憩的容玠缓缓睁眼,神色不明地起身,走向床榻边,刚好迎上掀开床幔、急匆匆下床的苏妙漪。
分明听见了苏妙漪那声梦呓,容玠却还明知故问,“怎么了?”
“……凌长风有消息了吗?”
苏妙漪有些不安地仰头问道。
容玠朝窗外看了一眼,半晌才平静道,“没有。”
苏妙漪秀眉微蹙,垂落了眼睫,低声喃喃,“还是不该让他冒这个险的……他脑子不好使,又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是被慈幼庄那些人发现了……”
话音未落,房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叩响。
苏妙漪一惊,顿时噤声。
容玠走到门前,没有立刻拉开门,“何事?”
一道熟悉的嗓音隔门响起,却不似平日里那样张牙舞爪,而像被闷在了罐子里,“给二位主子送水。”
听出是凌长风的声音,苏妙漪蹭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容玠身边,“是凌长风……”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抬手将门拉开。
已经戴上面罩、打扮得与容氏护院一模一样的凌长风埋着头走了进来。房门被阖上的一刹那,他便精疲力竭地往地上一瘫。
苏妙漪吓了一跳,蹲下身打量他,“你没事吧?”
凌长风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苏妙漪,我都替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你竟然还在背后诋毁我……”
苏妙漪:“……”
因为要避人耳目的缘故,屋内不能点灯,三人只能摸黑在桌边坐下。
凌长风咕咚咕咚灌了一整壶茶水,才长舒了口气,沉声道,“你猜得没错,慈幼庄不止有八间院子,在这八间院子背后,还有四间院子,都是年纪偏大的男男女女,男的里头,甚至还有和我差不多大的。
至于女子……倒是都没到及笄的年纪。他们睡的是大通铺,吃的是馊饭馊菜。我过去的时候,姑娘们还在院子里做绣活,那么多人就点了一盏灯,眼睛都快看瞎了。
另外两间院子,一群男孩不知道从哪儿被押回来,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灰头土脸的,身上好像还有伤……”
“扶风县这一带的山脉,盛产煤炭。”
容玠言简意赅地提了一句。
苏妙漪瞬间反应过来,“慈幼庄是将这些男丁都送去了煤窑!”
“煤窑?”
凌长风不解。
苏妙漪暗自咬牙,“山中煤窑,最易藏奸。那些煤窑主对旷工饥寒不恤、疾病不问、甚至还要动辄鞭打,简直不拿他们当人,所以甘愿去窑底挖煤的人是极少数。煤窑主招不到人,便用坑蒙拐骗的方式哄骗良人入窑……”
凌长风还是第一次听闻黑煤窑这回事,微微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慈幼庄与煤窑相互勾连,所以才会将壮丁租借给煤窑做矿奴……”
“说不定,那位尹庄主自己就是煤窑主!”
苏妙漪攥紧了手,连连冷笑,“他们也太精明太生财有道了……从这些孩子身上能赚三笔钱!
第一笔,是裘恕按人头贴补给慈幼庄的赡养费;第二笔,是这些孩子在十岁之前被收养,收养人给的恩养金;第三笔,是他们长大后沦为苦力,一针一线做绣工,日夜不休入山挖煤赚来的血汗钱!”
说到最后,苏妙漪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音量也不自觉高了些。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握紧,既是警醒,也是安抚。
尽管黑暗中看不清楚,可苏妙漪还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容玠的手。
她抿唇,收了声。
凌长风并未看清他们二人的动作,整个人还沉浸在苏妙漪方才说的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或许,还不止三笔。其实我还看见两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少女,被蒙着头带出了慈幼庄,上了一辆马车。来接她们的,是个穿着有些艳俗的妇人。”
凌长风顿了顿,似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若真如你所说,这座慈幼庄生财有道,不放过一丝一毫压榨这些孤儿的机会,那这两个女孩会被送去哪儿?”
“……”
苏妙漪的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青白。
容玠替她说出了答案,“青楼。”
话音刚落,苏妙漪便蹭地站起了身,可容玠却仍牢牢按着她的手,将她怒不可遏的挣扎压制了下来。
“此刻逞一时之快,只会前功尽弃。”
容玠沉声道,“这慈幼庄背后定有官府包庇,当务之急是好好想想,如何将它连根拔起。”
“……”
苏妙漪顿在原地,没有继续动作,却也没有坐下来。
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凌长风,你方才说,后院还有四间院子。这四间院子可是遵循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应了一声,“我不懂卦象,但我仔细看了,把每一间外头的刻痕都记下了。”
苏妙漪挣开容玠,走到凌长风面前,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划给我看。”
若换做平日里,凌长风定会朝容玠甩个炫耀的眼神,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点心思想这些,乖乖在苏妙漪掌心划写。
“实卦、巽卦、散卦、坎卦……”
苏妙漪低声念着,“果然是九到十二卦。所以这慈幼庄里的十二间院子,就是伏羲十六卦里的十二卦……”
“还好只有十二卦。”
凌长风喃喃自语,“第十二卦就已经把人卖去青楼、卖去煤窑了,要是再往下,还不知道是什么非人的折磨……”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落进苏妙漪耳里,却像是一道晴天霹雳,骤然劈开迷雾,击中了什么。
偌大的慈幼庄,绝不可能人人都认了命,也绝不可能人人都扛得住饥寒劳碌、鞭扑吊打。若是病得、累得、被打得连苦力都干不动,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可以压榨的价值,会是什么下场?
“再往下……”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再往下……”
她忽地走向后窗,抬手将窗一把推开。
伴随着“吱呀”一声,微熹的天光照了进来,窗外那片亭亭出水、灼灼其华的莲花池也映入苏妙漪眼底。
可她的视线却越过那些娇艳开合的莲花,远远地落在了那池畔的亭廊上,落在了那廊桥的砖块上。
“凌长风,你是对的……”
她启唇道。
凌长风摸不着头脑,“我,我说什么了?”
苏妙漪的手在窗沿上死死扣紧,“廊桥上那些砖块,或许真的不是工字拼……”
“那是?”
苏妙漪转过身来,脸色白得有些骇人,“是第十三卦。”
容玠眸光微闪,与苏妙漪相视一眼,“第十三卦……”
凌长风着急地站了起来,“第十三卦是什么,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容玠眉宇间蒙上一层阴翳,一字一句道,“第十三卦,是亡卦。”
凌长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顺着苏妙漪和凌长风的视线,朝那片开得生机勃勃的莲花池望去。
清冷的晨风吹进屋内,直叫他们三人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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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3(二更)
“你说什么?”
尹庄主刚起身梳洗完,就听下人来回禀了前院贵客的消息。她满脸错愕地转头看过来,“那位夫人诊出了喜脉?”
“是……覃氏那群人大清早就找了好几个大夫来,折腾到现在。”
“……”
尹庄主怔怔地坐在原位,回不过神。
昨日不是还说自己难以有孕,所以才来慈幼庄收养孩子。这才过了一日,就诊出喜脉了?!
尹庄主匆匆赶过去时,就见一男一女站在莲花池边的廊桥上,女子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怀里,俨然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哪里还有半分昨夜不死不休的怨侣模样?
尹庄主:“……”
昨夜捉奸杀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今早见到这幅景象,她只觉得神思恍惚、不可思议。看来癫公配癫婆,清河覃氏一病病一窝,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乖僻啊……
“尹庄主。”
苏妙漪率先瞧见了尹庄主,心情大好地唤了她一声,“你快来!”
尹庄主勉强端出笑容,迎了过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她觉得这位夫人望着她的眼神似乎与昨日有些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却又说不上来。
尹庄主走到苏妙漪和容玠跟前,张口便想唤傅夫人,话到嘴边才忽地意识到什么,惊险地改了口,“覃夫人……听说覃夫人诊出了喜脉?”
苏妙漪笑意盈盈,声音里都尽是雀跃,“是啊尹庄主,您这慈幼庄果然是风水宝地!从前那些大夫都说我不可能有孩子,只有一个大师说我和孩子的缘分只能在这里续上!果然!”
她指着莲花池里的一座假山,“庄主你看,那座假山的形状像不像送子观音?”
尹庄主看向那圆咕隆咚、连棱角都没有的假山石:“……?”
“昨日,我就是往那里投了一枚铜币许愿!竟然只过了一晚上,就灵验了!”
尹庄主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覃夫人这是把我们这莲花池当作许愿池用啊。不过还是恭喜覃夫人了,既然夫人诊出了喜脉,那想必也不用收养我们这儿的孩子了……我亲自送二位离开?”
“庄主这么急着逐客做什么?”
苏妙漪笑了笑,转向容玠,“我怀了孩子,这是天大的喜事,自该让这整个慈幼庄都沾沾喜气,夫君你说是不是?”
容玠也笑着颔首,“自然,都听你的。”
“……”
尹庄主忍不住往容玠头上看了一眼,只觉得他头上的发冠都是翠油油的——他身边这女人同奸夫私奔了这么久,腹中孩子姓不姓覃都说不准,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尹庄主腹诽时,容玠已经叫人拿了一沓银票,递呈过来,“尹庄主,这是我和内人的一些心意,既是谢礼,也是善举。”
见到银票,尹庄主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就如同饿虎见羊般,不过很快就被她压抑克制下来。
“那我就替庄子里的孩子们,谢过二位了。”
尹庄主矜持地接过银票,客客气气地将容玠一行人送到了庄子门口。
临走前,苏妙漪回头看了一眼慈幼庄的牌匾,唇角一掀,“尹庄主,你这许愿求子的宝地,怎么能只有我一人消受呢?有福大家享,我定会替你这慈幼庄好好拉一波客……”
语毕,还不等尹庄主拒绝,苏妙漪便已经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尹庄主目送覃氏的马车渐行渐远,却是眉头紧蹙。日上三竿,她怎么会突然觉得后背有发凉呢?
“覃氏”说到做到,不过一日的功夫,慈幼庄莲花池能许愿求子的消息便在整个扶风县传遍了。而第二日,附近的十村八县,甚至连江宁府都惊动了。
慈幼庄的莲花池越传越神,都说前一日求子,第二日就能灵验,还编出了始末根由,说是菩萨在此处滴了一滴圣水,这才让池子里的荷花四季常开。
一时间,不论是穷人还是富户,但凡是想求子的,都慕名赶到了慈幼庄外,不是想在莲花池里投枚铜钱许愿,就是想求一壶莲花池的池水。
“慈幼庄里藏着那样龌龊腌臜的秘密,那个尹庄主真的有胆子大开庄门,让所有人都去看莲花池么?”
客栈后院里,凌长风在喂马的苏妙漪身后来回踱步,明显有些心浮气躁。
苏妙漪低眉敛目,将粮草递到马嘴边,看着它一下一下嚼食的动作,“整个慈幼庄在她眼里都是生意,眼下我又白送了她一棵摇钱树,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发横财的机会?
连那些穷苦无依的孤儿,都能被她榨出油水,更何况迫切求子的豪门富户。供奉钱就不说了,其中若有人真的误打误撞如愿以偿,那重金酬谢、名声、人脉,她姓尹的就都有了。可若不做,或许还会得罪权贵……换成你,你做不做这买卖?”
凌长风冷哼了一声,“换不了,我是人,不是禽兽。”
苏妙漪挑挑眉,“也对。但从她看银票的眼神,我就觉得她一定会为了这笔买卖铤而走险,打开慈幼庄的门……只要她打开这道门,我就能把裘氏的伪善撕开一条口子,叫这天下人都看清裘恕的真面目……”
正说着,她眼角余光忽地扫见一片衣角,蓦地止住了话音,直起身叱了一声,“出来。”
凌长风也随即转身,看向拐角处,“什么人?”
率先走出来的是苏安安,而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祝襄。
看见祝襄,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脸上的冷意无声敛去,可眼底却还残存着一丝戒备,“祝先生,你怎么来了?”
祝襄还没发话,苏安安却开口了,“姑姑,祝先生是跟着我来的,我在到处找你们……”
为了防止第一日来扶风县的事再次发生,祝襄这两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苏安安,苏安安来了马厩,他就也跟着来了。
苏安安小跑着到了苏妙漪身边,摇着她的衣袖问道,“姑姑,我们还要在扶风县待多久?这里好无聊,又不能随便出门,又没有好吃的……”
苏妙漪抬手把苏安安的脑袋戳开,“快了,再等几日就能走了。”
苏安安哀嚎一声,“还要等?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苏妙漪瞪了瞪苏安安,又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祝襄。
祝襄就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有吭过声。他们突然决定在扶风县逗留数日,就连苏安安都觉得奇怪了,可偏偏祝襄毫不关心,也不好奇,从来没有多问过一句。
不得不说,祝襄此人极会拿捏分寸,该说的倾囊相授,不该说的只字不提,叫苏妙漪挑不出一点错处。这也是她愿意冒着风险重用祝襄的原因之一。
“苏娘子。”
遮云忽然出现在不远处,唤了一声,“公子在找你。”
见遮云表情里难掩激动,苏妙漪当即猜出了个大半,将苏安安交给祝襄,便动身上楼,凌长风也紧随其后。
二人进了容玠的屋子,容玠转头望向他们,淡声道,“慈幼庄放出消息,从今往后,每月十五会大开庄门,供众人进庄赏莲。”
凌长风愣了愣,冷笑,“他们果然见钱眼开……”
苏妙漪眼眸一亮,默默在心中算起了日子。
每月十五,今日已经是十三,那也就是说慈幼庄下一次赏莲,就在两日后。
***
赏莲日的前一晚,扶风县就陆陆续续迎来了不少从未见过的宝马香车,县里稍微大些的客栈都挂上了客满的木牌。
当地的百姓们也是开了眼界,纷纷坐在街头数着车马,议论那些马车里的贵人身份。有小道流言说,就连江宁巡抚的夫人都来了扶风县。扶风县的百姓们原本对慈幼庄的莲花也不太感兴趣,可见着这么多人都来了,便也都想过去凑个热闹。
于是翌日一大清早,整个扶风县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了慈幼庄门口。
苏妙漪、容玠和凌长风也乘着马车来到了慈幼庄外。
为了防止清河覃氏的身份出什么破绽,容玠和凌长风直接改头换面,在脸上动了手脚。而苏妙漪也特意换了一身清雅秀逸的妆扮、戴了面纱,与之前那个娇纵蛮横的“傅夫人”判若两人。
“凭什么你们俩是老爷和夫人,我就是管家?”
凌长风心有不甘,“我哪里像管家了?”
容玠慢条斯理地替苏妙漪整理着挂在耳后的面纱系扣,看也没看他,“的确。我若是老爷,绝不会用你这种人做管家。”
凌长风盯着连衣裳都十分相配的容玠和苏妙漪,睁着眼睛说瞎话,“总之我与苏妙漪看着更像一家人,你这张假脸太老了,你才应该做管家。”
容玠懒得搭理他。
凌长风便转向苏妙漪,“你说呢?”
苏妙漪如今一颗心都挂在慈幼庄的莲花池上,于是一边掀开车帘望着前头窜动的人群,一边心不在焉地打圆场,“一家人,我们三个都是一家人。你不愿做管家,便做我们的继子好了。”
凌长风表情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也无不可。”
容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唇角的弧度有些压不住,又吐出四个字,“家门不幸。”
“……”
凌长风刚要发怒,就被苏妙漪打断。
“让你们早些出门,你们不听。如今这慈幼庄外面已经挤着这么多人,我们还能进得去么?”
话音未落,一个在慈幼庄外维持秩序的下人却是快步迎上前,“这里不能停车马,劳驾随我往这边来。”
驾车的遮云回头与苏妙漪、容玠对了一眼,当即调转方向,被下人引领到了慈幼庄侧边的一处开阔地,那里竟是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而一排排马车的最深处,竟是一道不知何时打开的小门,正通往慈幼庄的莲花池。
苏妙漪忍不住嗤了一声。
这姓尹的倒是狡诈……
凭乘车和徒步,就将富户和蓬门划分开。有钱的权贵从侧门先进,待他们进的差不多了,再装模作样地放几个平民百姓进去。
“老爷、夫人。”
见容玠和苏妙漪下车,那引路的下人恭敬地唤道,可瞧见紧随其后的凌长风,他却卡了壳,一时不知这车内三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关系。
容玠面无波澜地启唇,“犬子。”
凌长风:“……”
“原来是少爷!”
那下人恍然大悟,又忍不住盯着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戴着面纱的苏妙漪身上,“夫人看着也太年轻了,与少爷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母子呢。”
面纱下,苏妙漪淡淡地掀起唇角,“我是他后娘。”
“……”
那下人神色尴尬地将他们引进了慈幼庄,随后掉头就走,再也没敢多说一句闲话。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际滚着一片灿金色的朝霞。霞光落在莲花池中,在花瓣、叶片和水面上都洒下了点点碎金。
莲花池边,已经围了不少穿金戴银的夫人。只是这些夫人们也都与苏妙漪一样,不是戴着面纱,就是戴着帷帽,彼此都遮遮掩掩,不识真面目。
今日来慈幼庄的,名义上是赏莲,其实都是为了子嗣,所以几乎都是妇人,没几个男子。凌长风和容玠杵在妇人堆里就格外的显眼,被妇人们各种打量,还有几个好事者走过来,想要与苏妙漪攀谈。
可苏妙漪今日是清冷寡言的人设,外加心中还藏着别的事,所以三言两语就把那些来交际的妇人劝退了,也没有人再敢凑上来。
苏妙漪就站在廊檐下,凌长风和容玠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就像两个护法似的。
偏门还在陆陆续续地进人,之后正门也有些穿着普通的妇人被放了进来。
苏妙漪抬头看了一眼,旭日已经破云而出,清晨的凉被驱散。她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句,“快过辰时了……”
正说着,莲花池那头便传来一阵喧嚷。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是尹庄主亲自陪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夫人从正堂里走了出来,站到了莲花池畔的廊桥上。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
尹庄主清清嗓子,拍了拍手,同四散在各处的仆妇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将大门关上,告诉外面没能进来的生客,等下月十五吧。”
仆妇们齐声应下,朝庄门口退去。
“我们这慈幼庄只有方寸之地,能容下的来客有限,今日能进来的都是有缘之人。”
尹庄主扬声,笑着冲所有人说道,“我知道,诸位都是为了这莲花池而来。实不相瞒,那观音赐水的传言,我也是第一次听,传得实在是有些神乎其神了……”
“这是生怕有人回过神来找她秋后算账,所以事先撇清关系么?”
凌长风微微倾斜了身子,压低肩膀与苏妙漪耳语。
“不过我们这儿的莲花的确开得极好。”
尹庄主话锋一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或许是因为慈幼庄收养了不少孤儿,做了不少善事,所以积德累功、善德善报,才让这莲花池孕育灵气、降福自天?”
此话一出,莲花池边围聚的人们又开始频频点头,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
“是了是了,裘家的慈幼庄遍布天下,这么多年,救助了那么多弃婴,定是积了不少福报,咱们来这一趟,多少能沾点福气!”
“裘大善人还被称为活菩萨呢,来他的地盘上拜拜,和去寺庙上香是一个道理!”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面纱下,苏妙漪勾了勾唇,似乎是在笑,可露在外头的一双桃花眼却冷到了极点。
廊桥上,尹庄主又道貌岸然地开口了,“诸位若想许愿,投一枚铜钱即可,不必太贵重,心意到了就行。”
话音既落,众人立刻跃跃欲试地朝莲花池边围了上去。
苏妙漪与容玠和凌长风相视一眼,也跟着人群走到了莲花池边,隔着扶栏望向池中央被莲花簇拥的假山石——可石头已经不是苏妙漪当初“指鹿为马”的那一块,而是真的换了一块更像观音送子的山石。
眼看着众人都纷纷拿出铜钱,对着那仿造的观音送子石虔诚地拜了又拜,容玠也将一枚钱币递到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看了一眼那钱币,又与容玠对视了一眼。容玠微微颔首,苏妙漪这才神色莫测地接过了那枚钱币。
一阵和风拂过,莲花池上波光粼粼、流金溢彩,格外清甜的莲香也乘风而来。
“叮。”
随着第一个人动手将钱币成功掷上了那块假山石的凹槽中。
其余众人也满怀期盼地将铜钱纷纷朝莲花池中央掷了过去。而苏妙漪也混在人群中,蓦地扬手,将容玠方才递给她的那枚钱币高高地抛进了泛着金光的水中——
“通,通,通。”
数不清的钱币落水声传来。
忽然间,乌云蔽日。
池水上浮着的一层金光顷刻间褪了个干净,原本澄澈灿烂的池水也蒙上一层暗影,而且这暗沉之色越来越深,越来越重。有那么一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猝然打破了莲花池畔的宁静,也让所有人从幻觉中清醒,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是真实所见——莲花池中的水,竟转眼间一片一片地染上了猩红之色。
“血,血水,这是血水?!”
一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失声惊叫。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远离了扶栏,惊魂未定地观望着。
唯有尹庄主倏然变了脸色,却是在众人往后退的时候,一下冲到了扶栏边,不可置信地望着那莲花池中的“血水”。
她还未看出个究竟,又有一声更魂飞胆裂的叫声自对岸响起,“白骨,好多白骨!”
满池曳动的莲花下,不断有白骨自血水中漂浮而起……
有几位站得近的夫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瞳孔骤缩,双眼一闭,径直昏厥了过去。
“尸体!这莲花底下全是尸体……”
“杀,杀人了,慈幼庄杀人了!”
尖叫声、脚步声、碰撞声全都混杂在一起,莲花池畔瞬间乱成一团。还清醒着的人,有的吓僵在原地、抖如筛糠,有的作鸟兽散,飞快地往慈幼庄外跑,相撞的相撞,拉扯的拉扯……
一片混乱中,唯有苏妙漪三人还静静地站在扶栏边,不为所动。
廊桥上,尹庄主仍一瞬不瞬地盯着莲花池,她的眼底映着满池的血水白骨,目眦欲裂,很快就反应过来,惊怒不定地吼出了声,“……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要害我!!”
察觉到什么,她蓦地抬眼,望向苏妙漪他们方才站着的位置,可此时此刻,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64]64(一更)
慈幼庄出现“血水白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半日就成了扶风县、乃至周围十村八县津津乐道的惊悚异闻!
一时间,县上的百姓们也开始马后炮地传起了从前听过的小道消息,有说慈幼庄拐卖人口的,有说慈幼庄虐待孤儿的。
“我就说那慈幼庄作恶多端,能是什么洞天福地?也只有那些外地人相信什么观音赐水的鬼话,竟然还去那儿许愿求水……”
“病死的、被打死的,尸体就全都扔进了那个莲花池里!所以那池莲花才会开得那么好!春日开夏花,不是因为积福,是作孽啊!”
从慈幼庄出来,险些就要了莲花池“圣水”的几位夫人听见这话,纷纷出了一头冷汗,冲到墙角脸色煞白地干呕。
事情闹得不可收场,不仅逼得县衙派人来调查慈幼庄,还惊动了江宁巡抚。
巡抚大人带着一众官差浩浩荡荡地进了慈幼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持着兵械的衙役在门外层层把守,将看热闹的百姓们挡在十步开外。
日头逐渐偏移。直到暮色时分,慈幼庄仍紧闭大门,里面静悄悄的,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有些疲乏,各回各家,散去了不少。
人群最后,容氏的马车从晌午一直停到了傍晚。
车帘被掀开,系在一旁,苏妙漪就坐在车窗边,盯着慈幼庄门口的动静。她已经摘下了面纱,眉眼间波澜不惊,虽看上去成竹在胸,可手中摇扇的频率还是暴露了她心中隐隐的不安。
“亡”卦到底只是她的猜测。
她猜测,慈幼庄的人懒得费心思处理那些被凌虐至死的孩童尸骨,便将他们直接丢进莲花池里,深埋在淤泥下。
所以她才和容玠合演了一出天降身孕的戏码,又将慈幼庄莲花池是“观音赐水”的逸闻传遍了周边的十村八县,包括江宁。
在尹庄主决定每月十五大开门户的时候,便已经踏入了他们设下的陷阱。
苏妙漪买通了一个常年给慈幼庄送菜的菜农,将变戏法所用的无色无味药粉分成几份,每日洒进莲花池里。几日下来,整个莲花池里的水性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改换了。只要今日将沾着另一种药粉的铜币掷入水中,整个莲花池的池水便会变成红色——
这便是“血水”的由来。
至于“白骨”,那是中间被掏空的羊骨,被冻在一块块冰坨里,由菜农悄悄扔进了莲花池中。初春夜晚的池水,水温低,冰坨融化得慢,直到今日天亮,日光渐烈,那些冰坨才彻底融化,让冰封在其中的羊骨在辰时掐着点浮上了水面……
自然,这“血水白骨”不过是个噱头。衙门来一查,便能查出其中蹊跷。
可苏妙漪的目的,不是通过血水白骨定下慈幼庄的罪,而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莲花池,逼得县衙不得不往下查,往深了查。
“今日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县衙想包庇慈幼庄,也不能够吧?”
凌长风不确定地问。
“只要今日能真的挖出骸骨,县衙便不可能再粉饰太平。”
说着,容玠看向苏妙漪,“你在担心什么?”
苏妙漪抿唇,“……那位巡抚大人。”
“你担心他是变数?”
“他不在我们的计划里。”
苏妙漪蹙眉,“慈幼庄上午出事,他下午就出现在扶风县……这绝不是从江宁临时赶来的,更像是早就听闻了风声,所以特意来了此地。”
马车内静了一瞬。
“可不是有传言说,巡抚夫人今日也来了慈幼庄赏莲么?”
凌长风试探地,“或许这位大人是陪同夫人一起来的?”
苏妙漪默然片刻,才舒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其实早在听说这小道消息时,她就打听过,这位江宁巡抚和夫人育有两儿一女,实在没有理由再来这慈幼庄求子……
正想着,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苏妙漪握着团扇的手猝然一紧,立刻倾身朝外看去。
紧闭了一整日的慈幼庄大门终于被从内打开,守在门口的衙役们将好奇张望的百姓们驱散到两旁,辟出一条开阔大道。
紧接着,一个个蒙着白布的担架便被官差们陆陆续续地抬了出来。
尽管蒙着白布,可那瞬间弥散开来的腐臭味和白布下依稀可见的骨骼轮廓,已经令围观者的双眼和嗅觉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们纷纷朝后退散开,以袖掩鼻,目不忍视。
直到看见了那些尸骨,苏妙漪攥着团扇的手才缓缓松开,尽管眉眼间仍是一片凝重,可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能让这些尸骨重见天日,也不枉费他们在扶风县盘桓,精心设计了这么一出……
眼看着尹庄主和所有仆妇、管事披枷戴锁地被官差押了出来,苏妙漪眸光轻闪。
“凌长风。”
她唤了一声,声音里都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快意,“裘家的慈幼庄完了。裘恕……也完了。”
容玠忍不住看向苏妙漪,目光触及她眉眼间的痛快与憎恨时,他眉峰微微向下压了压,欲言又止。
然而可惜的是,苏妙漪期待看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并未发生。
***
十日后,江宁府。
“扶风县慈幼庄诱拐孩童,以慈悲之名,行卖男鬻女之事。每年记录在册的孤儿有上千人,可收取高额恩养金,卖出的孤儿仅有百来人。剩下的,男丁送进煤窑做苦力,未及笄的孤女被卖给青楼……”
遮云一字一句地向苏妙漪等人转述江宁府衙对慈幼庄一案的调查,“此案牵扯甚广,慈幼庄庄主尹氏,掠卖孩童、杀人不忌,逆天心、悖人伦,数罪并罚,斩。慈幼庄管事、仆妇数十人,同谋共杀,从而加功,绞。此外,扶风县县令受财枉法,绞……”
茶肆雅间里,苏妙漪耐心地听着,一直听到了最后,连与慈幼庄合谋的煤窑主和青楼鸨母都依律判了流刑和杖刑,可却迟迟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名字。
遮云停下来,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
苏妙漪的细眉微微蹙起,追问道,“没了?”
遮云摇头,不解地看向苏妙漪,“还有什么?”
“裘恕呢!?”
不等苏妙漪发话,凌长风就拍案而起,满脸愤懑和不甘心,“慈幼庄是裘家的产业,发生这种暗昧之事,难道不用追究裘恕的包庇失察之罪?”
遮云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的确也提到了裘氏。不过因裘氏有自查首告之功,所以功过相抵,说是只要交一些罚金,并让名下所有慈幼庄配合当地府衙整肃彻查、清源正本……”
“等等。”
苏妙漪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重复了一遍,“你方才说……自查首告之功?什么自查首告之功?”
遮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裘氏提前知道了扶风县的事。”
开口的却是容玠。
仅仅是通过遮云的只言片语,他便猜出了大概,“苏妙漪,在血水白骨之前,裘氏就已经将自家的慈幼庄上告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