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顾玄章看他,“但我既做过你的先生,也曾在宫中给他授过课业,所以我清楚你们二人的秉性。你与他……应当是一路的人。你帮他,便是在帮自己。”容玠眸光微动,看向顾玄章,半晌才道,“我信先生。”
顾玄章笑了笑,将一封信笺交给容玠,“拿着我的这封信,去吧。”
容玠起身接过信,拱手向顾玄章作揖。
***
穆兰生辰宴后的第二日,知微堂就真的迎来了一位财神爷,不过不是财神爷本人,而是替他跑腿的下人。
一个下人,谈吐举止却比临安城的一些官老爷还气派,说得还是一口极为地道的官话,丝毫不带临安周边的乡音。
似乎是汴京来的……
苏妙漪只是在楼上瞧了一眼,便眸光一亮,匆匆走下楼迎接。
“这位老爷,可是想寻什么藏书?”
她笑着问道。
来人也客气地笑了笑,“娘子客气了,我不过是个下人,来替我家主子寻个人、传个话。”
苏妙漪愣了愣,“寻人?”
来人扫视了一圈四周,“我家主子要找的,是这间铺子原先的东家,江半仙。”
“……”
苏妙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江半仙是在说江淼。
虽说知微堂和江淼共占一个铺面,可知微堂开张到现在,这还是第一个特意上门找江淼的客人。
苏妙漪还没忘了自己要帮江淼挡去麻烦的责任,于是多嘴问了一句,“敢问贵府找江半仙是为了……”
那人挑挑眉,一脸奇异地,“找江半仙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请她看风水。”
说着,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小厮就走上前来,将怀中捧着的匣子一掀开——
苏妙漪整张脸顿时都被蒙上了一层金光,表情也在这烁烁金光里变得扭曲了。
金珠,一整匣金珠……
都是给江淼的!
江淼正在楼上吭哧吭哧写着孽海镜花第二卷,就被苏妙漪打断叫了出来。
“……你为什么这个眼神看着我?”
看向靠在门边阴恻恻挠墙的苏妙漪,江淼只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凉意。
苏妙漪咧开嘴冲她笑了一下,“我在想一些杀人劫财的可能性。”
“……”
江淼一头雾水地下了楼,瞧见楼下两个人和一匣金珠,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怎么又是你们?”
那两人见了江淼立刻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江半仙,我家主子有请。”
“上次你们家那棵桂树不是活了么?这次又要救什么?”
“江半仙有所不知,我家主子喜欢时移景变,每年别院都要重新布置整修。今年这池塘里不知怎的总有异味,鱼儿花儿的也都蔫蔫的,所以请您过去看看。”
江淼还未来得及应答,就听得头顶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种琐事请个鱼奴花奴不就解决了,还非要来劳烦江半仙?”
江淼抬头就见苏妙漪趴在栏杆上,一双眼盯着那匣金子,移都移不开。
江淼对这些金银俗物原本是不感兴趣的,可见了苏妙漪这幅酸溜溜的模样却觉得身心舒坦,于是立刻当着她的面接过了那匣金珠,还故意拉长语调刺激她。
“其实这种琐事,我的确是不想管的。可你们回回都带一匣金子来请我,如此破费,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去给你们瞧一瞧啦——”
“不过我去了也就只能给你们指点一两句话,能不能领会我的意思,还要看你们的造化啦——”
“都说了我江半仙出马,一字千金,有些人偏偏就是不信啊——”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阵劲风袭来。
江淼本以为是苏妙漪气急败坏地冲下来要给她一拳头,谁料一转身,却对上一张谄媚讨好的脸。
“我狗眼看人低,我现在信了。”
苏妙漪凑过来,殷勤地给江淼摇扇掀风,“江半仙,你这样的身份出门,怎么能没有人伺候呢?把我带上吧,我给你捏肩捶腿、撑伞扇风,如何?”
江淼一眼看穿苏妙漪的心思,背过身与她窃窃私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想把我的财主变成你的财主!”
苏妙漪挑挑眉,压低声音,“这么好骗的冤大头,呸,财主,不可多得。你不能一个人占着,所谓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
“江半仙?”
来请江淼的人忍不住唤了一声,“我们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江淼和苏妙漪相视一眼。
***
临安城郊外,一座轩峻壮丽的别院依山傍水,坐落在枝叶掩映的半山腰上。别院门口的牌匾上刻着“六合居”三个大字,几名持械的侍卫纹丝不动地把守在门口。
一辆青绸马车从山道上缓缓驶来,在别院门口停下。
一穿着月白襕衫的青年从车上走了下来,给了车夫一串铜板,“劳烦在此处稍等片刻。”
车夫点了点头,牵着车到一旁等候。
别院门口的侍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拦下了走过来的青年。他们不清楚青年的身份,只知道穿着这样一身衣衫、还得雇马车前来的人一定不是六合居的座上宾。
青年定住脚步,从袖中拿出一封拜帖,递给侍卫,“临安府学学子容玠,前来拜见端王殿下。”
迂回曲折的穿山游廊,小厮在前面带路,后头跟着江淼和苏妙漪。
江淼之前来过此处,所以对园中景致见怪不怪。苏妙漪却是大开眼界,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比容府还多了些意韵。
而且与容府的浮华其表恰恰相反,这里有种藏而不露的葱茏之气,好似万象回春……
“看见没,那棵桂树就是我救活的。”
江淼忽然回身,颇为得意地朝院墙边指了指。
苏妙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一棵花满枝头的桂树。风一吹,整个游廊里都沁着桂花的香气。
前面领路的小厮回过头来奉承,“是啊,多亏了江半仙指点,我们给这桂树挪了个地,果然今年就活了!江半仙,这边请……”
小厮终于领着她们走出回廊,穿过一道月门,只见偌大的池塘环绕着嶙峋怪石、水榭楼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枯黄的落叶,被日光映照得微波粼粼、流金溢彩。
“江半仙,还是老规矩。您二位先在这儿慢慢看着,茶点都已备好,有什么吩咐随时唤小的便是。”
小厮将她们引到一座凉亭中,便躬身退下了。
苏妙漪走到水畔打量了一眼,只见落叶下,几尾锦鲤的确懒懒地不动弹,睡莲也没开花。仔细一嗅,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臭味,但不是从池塘里传来的,而是从身后。
苏妙漪一愣,转头就见江淼竟是已经在桌边坐下,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炸得金黄酥脆、沾满辣椒面的臭豆腐。
“!”
苏妙漪瞬间瞳孔地震,捏着鼻子退了两步,“你这哪儿来的?!”
江淼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臭豆腐,“他们端上来的啊。”
苏妙漪愈发震惊。
江淼爱吃臭豆腐她是知道的,只是平日里其他人都闻不惯这个臭味,所以她轻易不吃,只有偶尔会去市集上买个一两块,吃完后还得洗脸漱口,等味道散干净了再回来。
不过最重要的是……哪个大户人家上茶点的时候上臭豆腐啊?!
山清水秀、琼楼玉宇,江淼用一双镶金象牙筷子吃着青釉高足盘里的臭豆腐。
苏妙漪整个人都恍惚了,只觉得那臭味和桂花香气混杂在一起,直冲她的天灵盖……
“他们怎么知道你喜欢吃这个?不会是你之前来的时候,特意跟他们提的吧?”
苏妙漪退到亭子外面问。
江淼翻了个白眼,“你看我像苏安安吗?就惦记着吃?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便备了这些。我也就是看着与他们投缘,这才三番两次的来看风水。”
“要不是人家,你都吃不上饭了。现在说这些……”
江淼噎了噎,放下筷子,朝苏妙漪挑眉,“好歹是主人家的心意,你躲那么远像话吗?”
“……”
苏妙漪硬着头皮回到了亭子里,在江淼身边坐下。
这一回她才发现桌上除了臭豆腐,还有不少市井小吃,不过基本见不到寻常的甜口,都是咸口和辣口,像是特意为了江淼准备的。
苏妙漪生出了一丝疑心,不过很快就压了下去,转而问道,“别光顾着吃啊。你倒是说说看,这池塘能看出什么问题?”
江淼头也不抬,“急什么?等我吃完再说。”
苏妙漪嘴角抽抽,“你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在这儿拖时间想说辞吧。”
“被你发现了。”
江淼夹着块臭豆腐眨眨眼,伸手朝苏妙漪这边递过来,“这味道真不错,你也尝尝?”
苏妙漪刚想身子后仰,就被江淼一句话止住动作。
“吃得臭中臭,方为人上人。苏妙漪,你还想不想见财主了?”
苏妙漪面露痛苦,心一横,吃下了江淼筷子下的臭豆腐。
“容公子,殿下在里面等您。”
六合居的下人将容玠引进一座水榭后,便躬身退下。
水榭里宽敞明朗、一览无余,唯独设了一方束腰高花几和两把梨木镌花椅。只是这两把椅子的朝向,却并非面对面,而是通通对着临水的窗口。
可水榭的雕花窗也只开了半扇,水风轻送,掀动了窗子里的青色帷纱和竹帘,连带着地上原本齐整如一的竹帘影子也波动起来,似是水上涟漪。
就在这唯一敞开的半扇窗前,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青圆领锦袍,绣着蓝黑色的落英暗花,腰间束着玉带勾宫绦,低调拙朴中藏着隐逸儒雅的矜贵之气。
“草民容玠拜见端王殿下。”
端王却是连头都没有转,仍是不错眼地盯着窗外,像是被外头极有意思的景致勾住了心神,与容玠搭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可知本王小的时候,最害怕听到的三个字是什么?就是你的名字……”
“容九安。”
“那时父皇训斥诸位皇子时,总会带上你——容九安如何如何,你们又如何如何,你们这些蠢材,再读十年书都比不上人家容九安……”
“容九安,本王可是在你的阴影下熬了好些年头啊。”
容玠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眼眸低垂,口吻谦恭却不卑弱,半晌才道,“殿下是皇子,炳如日星,怎会被区区一粒尘芥遮去光辉。”
端王一愣,终于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容玠年纪相仿的英俊面容,只是那双眉眼更温润亲和,不似容玠般清冷疏离。
“久闻不如见面……”
端王唇角微弯,面上的笑意更甚,“容九安,你倒是与父皇和顾先生口中说的不大一样。”
那笑容里带着些恰如其分的世故,刚好能叫人放下戒备,却又不觉得油滑。
容玠回应道,“人都是会变的,殿下。”
端王若有所思,忽然又想起什么,朝容玠摆摆手,“你且先坐下等等,待本王送客后,再来与你叙旧。”
送客……
容玠神色微顿,目光逡巡了一周,水榭内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
正当他奇怪客从何来时,窗外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交谈声,且那声音渐行渐近。
端王明显慌了一下,侧身朝窗后躲了躲,又伸手将半开的窗户掩了大半,还转头朝容玠拼命使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不要作声。
容玠一一照做,顺着端王视线朝窗外看去。
雕花窗只剩下一道缝隙,刚好能看见一个下人领着两个女子从对岸的水畔经过,其中一个穿着杏黄三涧裙的女子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下一刻,那女子在树影下侧过脸来。清水芙蓉的面孔,灵动狡黠的眉眼……
苏妙漪?
容玠一怔,目光转而看向端王。
见端王眼笑眉舒地望着窗外,脸上一幅兴味盎然的表情,容玠的眸光微微一沉。
“你们这池塘我已看过了,形状不好。”
水畔,江淼负着手走在最前头。
六合居的下人手里捧着纸笔,跟在江淼身后一边记一边应和,“是是是。”
“所谓片前半月塘,财谷百千仓,该改成半圆形。”
下人笔锋一顿,面露难色,“……江半仙,可我们这本来就是半圆形。”
江淼噎了噎,“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那里是不是垮了一块?这半圆垮了一块,便有了尖角?极为不祥!必须重新修整!”
苏妙漪落在最后,一脸怀疑地听江淼胡扯。
“还有这水面上的落叶,浮了一层,会给水带来污浊之气,也必须日日清扫。”
“至于这水里的鱼,我方才也瞧见了,颜色不好,也得换。这宅子属火,而这些鱼是金白二色,五行属金,金火相克,这些鱼会被克死的……对了,这鱼的数量上也要注意,别养那么多,养个八只或者九只就够了。行了,基本就这些……”
话音未落,苏妙漪却是突然从后头窜了出来,“还有一点!”
江淼和下人不约而同看向苏妙漪。
“江半仙方才还同我说了,这别院的位置其实也不大好。山上浊气下沉,恰巧汇集在此,因此这宅子里才动辄有不祥之征。”
江淼挑眉,“我说过吗?”
“说过啊。可你也说了,这别院是主人精心打造,不好叫人弃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叫这别院里尽可能多的养些浩然正气,扶正祛邪,压制浊气!”
六合居的下人也懵了,刚想开口追问,却被江淼抢了先。
“那这浩然正气,要如何养?”
苏妙漪笑盈盈地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六合居的下人,“这便是江半仙已经想好的应对之策。”
下人看看苏妙漪,又转头看看江淼,“这,这是……”
“这世间最能涵养浩然之气的,除了行万里路,便是破万卷书!这是一份书单,贵府上下若都能修身养性、博通经籍,自然就能驱散府上的浊气!”
苏妙漪贴心地给那下人指了指册子上的地址,“若有需要,直接来我们知微堂订书便是。”
“……好。小的一定如实禀告。”
下人迷迷糊糊地将册子收进怀里,转身继续带路。
江淼与苏妙漪在后头窃窃私语。
“你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
江淼啧了一声。
“彼此彼此,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你这叫偷师……”
二人正交头接耳,忽然,苏妙漪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蓦地回过身,朝池塘对岸的水榭看去。
可除了一片被夹在窗外的青色帷纱,她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很快就收回视线。
水榭里,最后一扇掩着缝的窗扉被阖上。
待苏妙漪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走远,端王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到梨木镌花椅上坐下,又熟稔地招呼容玠,“九安,坐吧。”
“殿下要送的客,便是这二位?”
端王喝了口茶,“本王这六合居风水不大好,每年都要请那位江半仙来看看。至于另一位……”
话音顿了顿,端王挑眉,笑道,“本王倒是未曾见过。不过瞧着也是个有趣的女子,改日派人出去打听一番。”
容玠抿唇,默不作声。
端王放下茶盏,与容玠寒暄了几句,问扶阳县主的近况,问容玠如今在府学的境遇。
“你虽错过了科举,可却赶上了朝廷振兴官学。这直取入仕的名额,一看家世,二看行状,三看才学。单论这三样,临安府学里还有谁能比得上你容九安?”
“棘手的,恰恰是这家世。”
容玠不动声色道。
端王愣了愣,也想起什么,反应过来。
直取入仕所论的家世,并非指父祖辈的仕宦资历和爵位高低,而只重“清白”二字。
何为家世清白,祖宗无犯罪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
容玠的祖父和父亲,均是罪臣。可皇帝当年并未追究容家其他人的罪责。所以容玠既是罪臣之子,却又并非贱籍,说清白也可以,说不清白也有理有据,只能看负责评议的学官究竟是何心意。
“原来顾先生让你来六合居,是为了这件事。”
端王若有所思,“这有何难。本王待会便手书一封,替你作保。”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容玠眸光微闪,“汴京怕是有人不愿看见草民入朝,若此事闹大,或许会连累殿下。”
端王笑了,“旁人愿不愿意见你入朝,与本王何干。只要此事不会触怒父皇,本王做就做了……容九安,你别忘了,你家府上还挂着那块‘鸾翔凤集’的御赐匾额,有那四个字在,谁敢说你一句不清白?”
容玠掀了掀唇,起身朝端王道谢。
“走吧,去书房找笔墨。”
端王倒是干脆利落,想清楚容玠的来意后,便直接带着他离开了水榭。
二人沿着水畔朝书房走去,池塘边已经没了江淼和苏妙漪的身影。
端王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指着那铺满落叶的池塘问容玠,“九安,依你看,本王这池塘为何养不活花草和锦鲤?”
容玠也转眼看去,停顿片刻,道,“这塘里引的是山泉水,比寻常的池水更清冽。可养的花和鱼,都是喜温忌冷的种类。再加上落叶未能及时清理,脏污了水质,所以才会如此。”
“所以,与江半仙方才说的风水忌讳没什么关系?”
“关系不大。”
端王回身看向容玠,“既如此,你方才为何不说?”
“非所言,勿言。”
容玠抬眼,不偏不倚地对上端王的视线,“殿下并非不清楚这池塘的水性,之所以任由那半仙信口开河,自然有殿下的理由。草民若贸然戳穿此事,便是逆势而为,岂不是徒惹殿下不快?”
“既如此,现在为何又肯说了?”
“因为殿下问了。殿下既这么问,便是想听草民坦诚相告。草民此刻回答,便是顺势而动。”
端王笑了起来,笑声里多了些真情实意,“容玠,从前我只觉得你过于清正刚直,与我并非是同路人。可今日一见,原是我错了,先生才是对的。”
说着,端王伸手拍了拍容玠的肩,定定地看着他,“顺势而为、借势而进,固然是做人之道。可我不是个安于天命的人,想来你也是如此。”
容玠侧头,目光看向端王扣在他肩上的手指。下一刻,他听见端王忽然变得郑重的声音。
“既等不来天时,容玠,你可愿与我一同造势?”
***
离开六合居时,是总管亲自将容玠送到门口。
总管本要为容玠安排下山的马车,容玠却拒绝了,“不必劳烦,我已让上山的车夫在外等……”
看向六合居外空空荡荡的山道,容玠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车夫等了一会儿,嫌时间太长,便自行下山了。”
六合居门口把守的护卫如实回答。
总管刚要转身去安排马车,却见一辆马车已经被牵到了门口。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两个熟悉的女声。
“这六合居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真的不能见一面么?”
“别想了。我来了三次了,一次都没见着人。”
苏妙漪和江淼从六合居内走出来,竟是和容玠撞了个正着。
苏妙漪一愣。
江淼也面露诧异,朝六合居里又看了一眼,“容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容玠望向苏妙漪,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得一旁的总管笑道。
“原来容公子和江半仙相识啊,那正好,容公子便随二位的马车一同下山吧。”
马车缓缓朝山下驶动,在总管的目送下离开了六合居。
车内,江淼坐在正中央,容玠和苏妙漪各坐在一侧,彼此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义兄来六合居做什么?”
苏妙漪眯了眯眼,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
容玠扫了一眼江淼,又看向苏妙漪,“她来六合居是来看风水的,你来这儿又是看什么?看山看水,还是看人?”
不知为何,苏妙漪从他那波澜不惊的口吻里,莫名听出了一丝火药味,于是也忍不住呛声道,“我来看什么……与义兄无关吧。”
“那我认不认识六合居的主人,又与你何干。”
江淼听得头疼,干脆往角落里一靠,将自己的袖袍往头上一盖,两耳不闻车内事。
苏妙漪被容玠噎得沉默了一会儿,才皱眉问道,“容玠,我今日哪儿招惹你了?”
容玠唇角微抿,移开视线,半晌才道,“苏妙漪,六合居的主人不是你能招惹的。”
闻言,苏妙漪又打起了精神,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连你都要登门拜访,想必定是当朝权贵吧?是不是比顾玄章还要厉害?义兄若是怕我闯祸,不如偷偷给我交个底,我绝不外传……”
容玠转眼,正对上苏妙漪那双盈着好奇和期待的桃花眸。
「瞧着也是个有趣的女子,改日派人出去打听一番。」
端王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容玠的脸色忽而有些僵硬。
他沉吟片刻,唇角略微勾起一抹弧度,“那我便只能同你说一句。”
苏妙漪的眼睛瞬间亮了,又朝容玠凑近了些,“你说。”
桂花墨掺杂着些许脂粉的清甜香气扑面而来,容玠眼睫微垂,眸光阴晴不定地落在苏妙漪耳畔,落在那萦绕在颊边的几缕发丝上。
他启唇道,“与顾先生相较,六合居的主人确实更德高望重。”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尤为清晰,甚至有些刻意。
苏妙漪眸光微缩,瞬间就领会了其中含义。
她失望地直起身,靠回车壁,一边摇着扇,一边满脸惋惜。
……原来是个糟老头子啊!
本以为这六合居的主人是个年轻缺心眼的财主,蠢是蠢了些,可若是生得样貌俊俏,说不定还能与江淼上演一段郎情妾意的佳话。
可这“德高望重”……
苏妙漪浑身寒毛耸立,彻底打消了牵红线的念头。
————————
端王:好啊好啊,容玠,你好得很[问号]
轻松一章,明天继续高能[害羞]
[35]35
六合居的马车径直驶回了城内,在知微堂门口停下,江淼和苏妙漪回了知微堂,容玠则是转身进了府学。
三人分道扬镳,别无他话。
“容玠方才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苏妙漪意有所指地对江淼说道,“你若以后再去六合居,当心些,最好带上我……”
江淼不解,“为何?那位容大公子不是说六合居里住的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么,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妙漪恨不得把江淼的脑壳撬开来看看,“若是个年轻缺心眼的,听信你的鬼话也就算了。人家老——前辈,怎么可能被你骗得团团转?定是别有企图!”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知微堂。
“一个老男人,每年总是将个年轻小姑娘叫去自家宅子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也不露面,只要她随口胡诌几句鬼话,就奉上一整匣金子,你觉得是为什么?”
江淼蹙眉沉思。
一旁拨动着算盘正在盘点账册的苏积玉却是漫不经心开口了,“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因为骨肉之亲、舐犊之情。”
此话一出,江淼和苏妙漪都僵住了。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苏积玉。
“所以……”
江淼愣愣地,“那六合居里的人,有可能是我亲爹?!”
苏妙漪:“……呃,虽然我觉得这个思路有些道理,但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江淼似是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什么都听不进去,自顾自地朝楼上走去,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想过……我的亲爹……”
苏妙漪目送江淼上楼的背影,欲言又止,“不是,爹不爹的,这件事还有待斟酌啊。”
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声摔门的动静。
苏妙漪嘶了一声,忍不住看向苏积玉。
苏积玉拨着算盘的动作一顿,讪讪地,“爹说错话了?”
苏妙漪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好像也没错。但这事情的走向怎么……如此诡异?”
苏积玉不明所以,苏妙漪也懒得再同他解释,刚要转身上楼,郑五儿却来了。
这时候知微堂里没客人,苏妙漪便在角落的摇椅上坐下,朝郑五儿伸出手,“今日来得这么早,看来定是有大新闻咯?”
“苏老板……”
郑五儿的表情有些诡异,将一张纸递给苏妙漪,“你先看看这个吧。”
见他神色不对,苏妙漪狐疑地接过那张纸。只是扫了一眼,她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这是一张与知微小报尺寸相当、排版差不多,就连内容标题也风格相似的小报,可最左下角印着的却并非知微堂的印鉴,而是“玉川见闻”四个字。
郑五儿小心翼翼打量苏妙漪的脸色,解释道,“今日午间,玉川楼的人便在街上兜售他们自己刻印的小报,还说往后每日午时,他们都会沿街兜售小报,价格比咱们的知微小报低一文钱……”
苏妙漪摩挲着手里的纸张,一言不发。
“还有之前为了宣传版面与我谈价的一些商铺,见玉川楼出了小报,便不愿付定金了,嘴上说着再看看,实际上我打听到,他们都已经和玉川楼谈妥了。”
郑五儿忧心忡忡,“所以苏老板,咱们今日的小报,还卖么?”
苏妙漪回神,抖了抖手里那张玉川小报,“卖,当然要卖。总不能因为旁人东施效颦,就乱了自己的节奏。”
郑五儿苦着一张脸,“可我今日搜集的新闻,都已经在他们这张纸上了……”
苏妙漪沉吟片刻,“云娘子今日给了你什么消息?”
“云娘子的消息,也与玉川楼重复了。哦,不过还有件事!”
郑五儿忽地想起什么,“云娘子过两日要去汴京了,听说是汴京有位权贵请她去做寿宴。玉川楼与醉江月是死对头,自然不会替云娘子夸耀这些。”
苏妙漪点点头,“那今日便着重说说云娘子要去汴京这桩事。”
“今日靠云娘子应付过去了?那明日呢,明日怎么办?”
郑五儿搓着手,比苏妙漪还焦心。
苏妙漪却往躺椅上一靠,仍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我会想办法,在版面和内容上再做些独特的花样。不过既是小报,最要紧的还是新闻。往后咱们要尽可能找到玉川楼得不到或是来不及发的消息。”
郑五儿顿时倍感压力,脸色都灰了,咬牙切齿地骂起了玉川楼,“这分明是咱们知微堂的点子,他们直接偷了过去,当真不要脸……”
“做生意便是如此。想要一家独大,没有竞争,那是不能够的。”
苏妙漪一边琢磨着玉川楼的小报,一边安抚郑五儿,“行了,你快去看看今日下午还有没有什么新冒出来的消息,若能抢在今晚发出去,咱们便不会输玉川楼。”
郑五儿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
苏妙漪的目光从小报上移开,看向原地踟蹰的郑五儿,这才发现他今日似乎格外焦躁,而且这躁郁还不止是因为玉川楼。
“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要同我说?”
郑五儿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欲言又止,“苏老板,你能不能借我些银钱?”
苏妙漪一愣,终于放下手里的小报,诧异地打量郑五儿。
郑五儿被她看得眼神愈发飘忽,“或者,预支我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钱也行……”
“都可以。”
听见苏妙漪毫不犹豫的应准,郑五儿双眼一亮,惊喜地抬头看她。
可这惊喜之色却在听见苏妙漪后半句时,倏然顿滞了。
“不过郑五儿,你得告诉我,借这些钱做何用。”
苏妙漪定定地望着郑五儿,似是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郑五儿果然心虚起来,甚至不敢看苏妙漪,仓促地低下头,转身就走,“那,那算了……苏老板,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苏妙漪蹙眉,唤了一声,“郑五儿。”
郑五儿却是头也不回,径直跑出了知微堂。
苏妙漪忍不住站起了身,身后的摇椅轻晃。
苏积玉走过来,“这孩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也是,为何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苏妙漪眉头紧锁,“爹,我从未苛待过郑五儿,他自从替我做事后,所赚的工钱加上分成,已经够普通杂役忙活几个月的了。可尽管如此,他竟还是不够用,还要预支工钱……”
被苏妙漪这么一说,苏积玉也愣了愣,“是啊,他这么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大的开销?”
苏妙漪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凝重,“能短时间内将这些钱耗得分文不剩,那定是与吃喝嫖赌沾了边……爹,我是怕他误入歧途。”
苏积玉叹了口气,“这倒是有些棘手了。”
苏妙漪垂眼,又看向自己手里那张玉川小报,默不作声地坐回了摇椅上,心事重重。
***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隔着一条街相峙的醉江月和玉川楼客来客往、歌舞升平,基本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玉川楼三层,武娘子特意又叫人打开了那扇正对着醉江月的窗,神色自得地坐在窗前,似乎在等些什么。
不多时,郑五儿便带着些他那些兄弟们出来了,人人手上都拿着厚厚一沓知微小报沿街叫卖。只是今日搭理他们的食客明显少了许多。
武娘子勾了勾唇,手里捏着一张玉川楼仿照的小报,“不过一张纸而已,她苏妙漪能做,我也能做。有何了不起的?”
话音刚落,醉江月里却忽然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