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武娘子定睛一看,竟是几个杂役抬着一块巨大的展示牌走了出来,立在醉江月门口。牌子上方赫然是“知微留言板”几个字。这展示牌吸引了一些人驻足,郑五儿也不卖报了,而是走回来,扯着嗓子向众人解释,“这块留言板,是供大家讨论今日见闻所立。但凡是买了我们知微小报的,都可以来我这儿领取笺纸,写下您的高见,贴在此处……”
此话一出,便有人觉得稀奇,纷纷围了上去。
其中一个已经买过知微小报的男人率先找郑五儿领了纸笔,刷刷刷便写下一条留言,交给郑五儿。
郑五儿瞧见那留言,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将它贴上了留言板。
众人仰头望向这第一条留言:“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云娘子的厨艺压根比不上玉川楼的武娘子么?不过是胜在一些花招上,去了汴京便要原形毕露咯!”
看清这几行字后,留言板前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要知道此刻进醉江月的人,大多都是醉江月的常客,也是云娘子的忠实追随者,让这留言大喇喇挂在醉江月门口,简直就像是他们被打了脸一般!
“云娘子又不是第一次去给别人家做席面!如今临安城这些高门大户,她基本都去过,听说回回都能得两倍的赏银!”
“就是,你当那些大户人家都是傻子不成!”
人群里,尽是为云娘子打抱不平的人,说得起劲了,便随手掏出几文钱买了知微小报,接二连三地找郑五儿留言。
眼看着那留言板上的笺纸越来越多,武娘子蓦地站起身,脸上的得意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妒恨。
“苏妙漪……”
她暗自咬牙,转头朝一旁侍候的婢女怒叱道,“郑家的事办得如何了?!”
婢女吓得微微一颤,连忙道,“娘子,已经动手了,不日便会有结果。”
武娘子这才压下怒火,拂袖离开了窗前。谁料刚走到楼梯口,差点被一忽然窜出来拦路的杂役撞上。
武娘子眉头一竖,正要发怒,那杂役却是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声音压得极低。
“娘子,是汴京的传信。”
武娘子面上的怒意倏然一僵。
***
“靠一个留言板就扛住了玉川楼,你的花招还真是不少。”
几日后,醉江月的雅间里,穆兰、苏妙漪还有顾玉映、江淼围坐在一起打牌九。
苏安安则捧着一叠蜜饯坐在苏妙漪身后,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伸出手想指点苏妙漪,却被她轻轻拍开。
“不过我猜玉川楼也没那么容易罢休吧?”
穆兰说道,“他们能做出和知微堂一模一样的小报,那效仿你抬出个一模一样的留言板,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妙漪不甚在意,“随她吧。我的花招也不止这一个,她学都来不及学。”
顾玉映却是有些担忧,“从经商的角度来看,这留言板的点子的确不错,可妙漪,我却担心这会给你招来祸患。”
苏妙漪翻牌的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顾玉映,不解地,“祸患?”
顾玉映点点头,“这两日我也时常来醉江月看这留言板,发现上面全都是些无谓的争执和骂战,而且用词比寻常吵架还要尖锐……”
穆兰冷哼一声,“若是面对面吵架,还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可在这留言板上贴笺纸,又不用留名姓,不论说了什么,旁人也追究不到你,他们自然就肆意妄言了。”
“留言板上的戾气太重,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顾玉映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我赢了,给钱。”
就在这时,对面的江淼没精打采地翻开底牌,朝其余三人摊开手。
“你这又是怎么了?跟霜打了似的?”
穆兰这才注意到江淼的不对劲。
江淼眉梢压低,顶着两个黑眼圈,“连着做了几天梦了,每天都会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变成我亲爹。”
穆兰和顾玉映不约而同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解释不清,只能摆摆手,“……不用管她。”
四人重新洗牌。
苏妙漪叹气道,“你们方才说得有道理。明日我就告诉郑五儿,让这些人留言时必须附上自己的姓名。只是如此一来,愿意留言的人怕是就要大打折扣了……”
她撑着脑袋,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
见状,顾玉映又给她出主意,“其实知微堂和玉川楼打擂,就是你与武娘子的较量。妙漪,你该仔细想想,和武娘子相比
,究竟哪里才是你的长处。”
“她啊,她的长处就是比武娘子更抠门。”
穆兰冷嘲热讽。
江淼面无表情,“我算过了,她的命应该比武娘子长。”
苏安安也举手插话道,“姑姑的脸比那个武娘子长!”
苏妙漪:“……求求了,你们闭嘴吧。”
最后一个开口的是顾玉映。
“依我看,你的长处是头脑和眼界。”
顾玉映神色认真,“既然知微堂和玉川楼收集消息的速度不相上下,那知微堂不妨尝试把每条新闻都做得更深更细。”
苏妙漪一愣,立刻放下手里的牌九,转向顾玉映,“说说看。”
“就拿圣上振兴官学的政令来说。人人都能散步这条政令,可圣上为何要振兴官学,这条政令的真实意图,还有未来几年,这条政令究竟会给哪些人,带来哪些影响,这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
“再譬如,同样一桩凶杀案,人人只知凶手是谁,可你却能公开一些府衙破案的细节,将这一案与往年类似的案件做些比较,警醒世人知礼守法,免遭横祸……这便又胜出一筹。”
苏妙漪眼睛一亮,只觉得醍醐灌顶,恨不得当即给顾玉映磕一个。
“我算看出来了……交朋友还是要交良师益友,有些损友便是绝交了也无所谓。”
苏妙漪感动地捧住了顾玉映的手,眸光盈盈,深情地如同剖白心迹,“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除了顾玉映以外,其他人皆是一阵恶寒。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辰,醉江月人满为患,还有不少人在外面坐着等里头的位置空出来,街对面的玉川楼同样如此。
等空位的食客,加上特意来醉江月买小报、读写留言的行人,街道上愈发拥挤,几乎将整条街都塞住了。
人流越缓慢,在留言板前驻足的人就格外多。
“五爷,今晚的人好像格外多……”
醉江月里负责替郑五儿打下手的杂役忍不住奇怪地啧了一声,“逢年过节的也未必有这么多人。”
郑五儿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拨动着手里的笺纸,“也许是因为我们知微堂的留言板吧……”
“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左眼皮直跳,心里七上八下的。”
郑五儿像是忽然打了个激灵,站起身,将笺纸塞进那杂役手里,“你先看着,我内急。”
转眼间,郑五儿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玉川楼内也陆陆续续进了不少食客。尽管生意比醉江月略微差一些,可楼内仍是沸反盈天。
武娘子带着一众帮厨,浩浩荡荡走进了二楼西边最大的宴厅。
宴厅的门一推开,入目尽是些穿着襕衫的府学学子,上座则是坐着几个学官,而学官正中间坐着的,则是一穿着圆领宽袖衫袍的青年。
不少学子都围簇在他身侧,举杯恭贺,“杨兄,不对,如今该称一声杨大人了。今年科举,你可是我们临安中榜名次最高的一个,压过了西子书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当真是长脸!”
中榜的杨姓学子如今已经踏入官场,言行举止便不再似读书时那般张狂,而是圆滑谦卑了不少,笑道。
“哪里哪里,杨某能有今日,还要多亏诸位先生的教导,还有各位同窗的指点。”
说着,他的目光忽然瞥见一道青色身影,顿时补充道,“若是容大公子平安到了汴京,哪里还能由我出这个风头!”
闻言,众人的目光顿时又转向了坐在一旁、始终没说过话的容玠。
杨姓学子笑着朝容玠举杯,“不过凭容大公子之才,中榜不过是早晚的事,想来三年后开春,杨某便能在汴京见到大公子了,到时怕是还要请大公子多提携。”
容玠端着酒盅起身,朝他敬酒,“杨大人说笑了。”
旁边的学子说道,“杨兄还不知道吧,咱们府学今年直取入仕的唯一一个名额,基本已经板上钉钉,就是容大公子了!所以哪里要等上三年,明年这个时候,容大公子怕是就与你是同僚了……”
杨姓学子愣了愣,随即又点头,“理当如此。这直取入仕的名额,非大公子莫属。”
宴厅内又是一阵应和之声。
容玠敬完酒后便不动声色地坐下,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更未露出半分欢欣得意的情绪。
可即便如此,仍有人坐在桌边妒恨得牙痒痒,趁人声嘈杂时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能否直取入仕,首先便要看家世。他一个罪臣之子,也配叫家世清白?”
说话的人姓尹,父亲是临安府的通判。在学官们评议的名单里位列第二,若没有容玠,明年开春进京的便是他。
他虽妒火滔天,可声音却压得极低,最后只落进了旁边两个与他交好的学子耳朵里。
另外两人也是惋惜附和,交头接耳给尹少爷出主意,“谁不知道容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宅院里的腌臜事也不少,若能寻个一两件闹大……”
话音未落,楼下竟是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紧接着便是嘈杂哄闹的喧嚷声,如惊涛骇浪般,一下下地拍涌上来。
宴厅内的众人脸色微变,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朝窗边围了过去,将正对着主街的窗户一扇扇推开,朝楼下望去。
对面醉江月的食客们也闻风打开了窗,不明所以地观望着。
“是不是又有酒鬼喝多了闹事?”
穆兰将手里必输的牌九一推,起身就朝窗边走,还转头招呼苏妙漪等人。
“你又赖账,就这么输不起……”
苏妙漪一眼看穿她的把戏,但还是紧跟着走到窗边,抬手将一扇窗推开。
窗户推开的一瞬间,底下的哄闹声也骤然清晰。
好巧不巧,她们所在雅间正对着的,刚好就是玉川楼谢师宴的宴厅!
于是苏妙漪尚未来得及看清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与站在窗边的容玠打了个照面。
“杀人了!”
楼下猝然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苏妙漪回神,连忙移开视线看向楼下。
楼下人群轰然散开,终于叫楼上的人看出端倪。
醉江月门外,郑五儿和他的几个兄弟死命护在留言板前,然而却众不敌寡,已经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而他们身前,一手握着把菜刀,一手揪着郑五儿衣领,将他狠狠摔向一旁的人,竟然是遮云!
在众人的惊惶声里,遮云猛地举起菜刀,刀刃狠狠砍在了那知微小报的留言板上——
苏妙漪眸光骤缩。
她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同样蹙眉不解的容玠,转身就往楼下跑去。
“住手!”
苏妙漪越过人群挤到留言板前时。
那块木板已经被遮云砍得四分五裂,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上头贴满的笺纸也洋洋洒洒地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下来,犹如寒冬腊月的鹅毛大雪一般……
“遮云!”
眼见着遮云还要对郑五儿动手,苏妙漪脸色一变,飞快地冲过去拦在了郑五儿身前,“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遮云手里卷了刃的刀“当啷”一声坠地,又在那木板上砸出了一道刻痕。
他抬起头看向苏妙漪,脸色竟比郑五儿还要难看,瞪着苏妙漪的眼神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苏娘子,苏老板!”
苏妙漪被他那神情吓得心口一跳,随之便是茫然,“我做什么了?”
遮云目眦欲裂,“好歹你也是容氏义女,占尽了容氏的好处,如今竟一转头,给县主泼上这样一盆腌臜的污水!世间怎会有你这样一个白眼狼!”
容氏义女……县主……泼污水……
苏妙漪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愈发云里雾里,可这三个要紧的词却叫她心中生出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猜测。
她猛地转身,从地上拾起那些飘落的留言。
「今日这新闻有意思,表面上说是百年前的事,其实这人物关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咱们临安城的某个高门啊……」
「从汴京流放来的慕容氏,大夫人是寡妇,二老爷是鳏夫。大房二房一直没有分家,这说的不就是容氏吗?!」
苏妙漪脑子里轰然一响,不可置信地又拾起了更多笺纸。
「扶阳县主和容二爷那点事,其实临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基本都听说过,也就咱们老百姓被蒙在鼓里……」
「我家侄女在容府做过工,她也说这件事是真的!而且容府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往外传。」
“这是什么……”
苏妙漪只觉得心惊肉跳,就连捏着那些笺纸的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敢再继续看,只能转头看向郑五儿,嗓音都哑了,“这些都是什么……”
郑五儿因为护着留言板挨了遮云好几拳,此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连表情都看不清晰,“苏老板,我刚刚不在,一回来便遇上这个疯子要砸咱们的留言板……”
郑五儿看向那负责贴留言的杂役。
杂役也被这阵仗吓呆了,结结巴巴道,“这,这些都是买了知微小报的人来写的留言啊……”
“今日的小报根本没有一个新闻涉及容氏!怎么会冒出这些留言?!!”
苏妙漪怒急攻心地吼了起来。
可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旁边看热闹的人老板,你这就是敢做不敢当了……”
一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知微小报,“还是你以为你把容氏改成慕容氏,大家便猜不出这影射的是何人了?”
苏妙漪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知微小报。
一模一样的纸张,一模一样的刻印字迹,右下角同样盖着知微印鉴!
可这张小报最显眼的一处版面明晃晃写着一个苏妙漪从未经手、甚至从未见过的标题——
「寡妇鳏夫一堂亲,朱门绣户乱天伦」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来,苏妙漪眼前一黑。
“何人在寻衅滋事,当街斗殴?”
随着几声呵斥,府衙官差姗姗来迟。
四周围聚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生怕走晚一步就被牵连。
转眼间,街上逃窜的逃窜,拿人的拿人,还有好事者不忘趁乱去捡地上散落的笺纸……
一片兵荒马乱中,苏妙漪被撞了个趔趄,一转身,只见容玠竟是就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张小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苏妙漪顿时就像被两根巨钉自脚下贯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遍体生寒。
她恐惧地想要逃,却又不受控制地与容玠那双眼视线交缠。
那双暗眸好似寒潭死水,又好似晦暝无光的漩涡,便是世间最坚硬最锋锐的东西都能被吞噬、撕碎。
那眼神甚至比破庙那夜还要冰冷、还要乖戾……
就好像盯着一具尸体般……
盯着她……
苏妙漪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
苏妙漪再次: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36]36
差役们将遮云和郑五儿等人通通押去了府衙。
苏妙漪浑浑噩噩、惊惧不已,好在穆兰、顾玉映她们及时从楼上赶了下来,将她从混乱不堪的人潮中扯到了一旁。
待苏妙漪颤抖着眼睫,再朝街上看去时,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姑姑……”
苏安安想问苏妙漪什么,却被穆兰拉住。
穆兰脸色凝重,朝苏安安摇摇头,苏安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乖乖噤声。
实际上苏妙漪也压根听不见她们说的话,此时此刻,她耳畔反反复复响着刺耳的嗡鸣声,夹杂着不知源自何人的叫嚷声——
寡妇鳏夫一堂亲,朱门绣户乱天伦!
这是容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偏偏被她在那间破庙里亲耳听见……
知微小报每日都会由她审查后再发出去,刚刚那一份,分明不是知微堂所出,却盖着知微堂的印鉴……
“他会,杀了我。”
苏妙漪喃喃自语,“他一定会杀了我……”
她的声音极低,以至于挨在她身边的江淼和穆兰都没能听清。
二人相视一眼,刚想追问,却被一群持械拦路的武夫打断。
“苏娘子,县主有请。”
来的竟是容府护院。
苏妙漪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脸色苍白地拂开了江淼和穆兰搀着自己的手,嗓音微哑,“我……去一趟容府。”
“妙漪。”
顾玉映不安地唤了一声。
“放心……县主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苏妙漪也不知是安抚顾玉映,还是安慰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
目送苏妙漪上了容府的轿辇,消失在漆黑无光的街巷尽头。
“扶阳县主真的会相信姑姑么?”
苏安安问道。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眉眼间看出一丝忐忑。
顾玉映率先开口,“县主与妙漪的感情一直很好,就如同真的母女一般,定是不会受奸人挑拨。”
想了想,她又说道,“我现在去找容玠,他最是冷静,若能在县主面前替妙漪转圜一二,那就更好了。”
语毕,顾玉映便匆匆转身离开。
穆兰暗自咬牙。
苏妙漪与容家的关系,顾玉映不知情,她却一清二楚。什么母女情深,都是假的,装出来的。至于容玠……
他怎么可能救苏妙漪!
“凌长风在哪儿?!”
穆兰蓦地转身,问苏安安。
***
夜风萧萧,掠过树梢,发出叫人心惊胆战的哭嚎声。
一个容府婢女提着灯穿过行廊,身后跟着垂头不语的苏妙漪。
苏妙漪已经从最初的神思恍惚中缓过神来,此刻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待会见了扶阳县主,要如何辩解,如何自证……
二人沿着石子小径步入后花园。
恰逢今日无星无月,整个后花园也被黑暗覆罩,瞧不见其他人的踪迹,只能看见两侧山石枯树的影子被投落在脚下,随着提灯的晃动,拉长、摇荡、扭曲……狰狞而怪诞。
苏妙漪心中七上八下地,忍不住试探地和前面带路的婢女搭话。
“你是义母身边的婢女?”
“我之前好像从未见过你……”
“义母今夜是不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可不论她说什么,前面那婢女都一声不吭,无动于衷。
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只雀鸟受惊振翅的动静,在寂静诡异的夜色里简直犹如一声响雷。
苏妙漪蓦地回头,几道黑影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山石矮林中窜了出来!
她一惊,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嘴里便已被塞进了一个布团,手脚也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唔!”
苏妙漪一边挣扎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提着灯缓缓转过身来的婢女。
婢女的面容隐在幽黯夜色中,声音冰冷得可怕,“丢进水里,沉了吧。”
苏妙漪眸光骤缩,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凝滞——
被丢入池水中的那一瞬,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倏然下沉,无止尽地下坠,下坠……
直到后背砸入水面,直到四溅的水花朝她涌过来,那颗心才“咚”地一声落了地,碎得血肉模糊。
他们要杀了她……
是扶阳县主,还是容云暮?
又或是……容玠?
然而很快,濒死的窒息感就让苏妙漪将一切猜疑抛之脑后,唯一的念头便只剩“活下去”。
她还没将知微堂开去汴京,还没变成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没取代裘恕、回到那个女人面前,让她为抛家弃子而羞惭懊悔……
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怎么能如此轻易,如此悄无声息又见不得光死了?!!
求生的意志瞬间暴涨。
苏妙漪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极力朝头顶起伏的涟漪靠去。
然而脚腕上捆系的粗绳,尾端穿石而过。
伴随着石块下沉的重量,那粗绳就好似从池底蔓延而上的水草、又好似水鬼贪婪无厌的手掌,死命拖拽着苏妙漪往地狱中沉沦……
苏妙漪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腕,艰难地摸出袖中妆刀,又伸手捞住了那栓系着石块的麻绳,拼尽全力地想要割断它。
可麻绳足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锋锐却小巧的妆刀在麻绳上胡乱割划着,却只割断了些许绳丝,刀刃还时不时划向苏妙漪的手掌。
不出片刻,绳子一股还未割断,手掌上却已多出了好几道伤口……
苏妙漪能感受到气力在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终于,她控制不住地呛了口水,攥着麻绳的手也随之一松!
生机瞬间坍塌。
冰冷的池水争先恐口没入她的口鼻,无力、痛苦和绝望也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溺……
“咚。”
水中似乎又传来一声闷响。
就在苏妙漪意识逐渐模糊时,她腰间忽然一紧。下一瞬,脚腕上拖拽她的力道也猝然消失!
揽在腰上的臂膀强有力地挟裹着苏妙漪,带着她破水而出。
“咳咳咳。”
待苏妙漪再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救上了岸,整个人瘫软在水畔,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地呛着水。
直到将那些水全都咳了出来,直到重新喘上气,苏妙漪才终于觉得自己从鬼门关一脚踏了回来。
她哆哆嗦嗦抬起沾着水珠的眼睫,看向自己身前伫立的颀长身影。
云散雾褪,惨白的月辉穿过枯枝败叶,朦朦胧胧落在了来人身上。那身浅青色的宽袖襕衫被池水浸透,变成了更浓重、好似怎么都化不开的一团靛色。
苏妙漪视线倏然一顿,再朝那人脸上看去时,眼里已染上几分惶惶。
最先入目的,是湿淋淋淌着水,却仍难掩锐利棱角的下颌,再往上是紧抿着的薄唇,直挺的鼻梁,最后……凌乱微湿的发丝下,是一双清冷沉郁、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瞳孔震颤,倏然朝后退去。
就在她看向容玠时,容玠眼眸微垂,同样也在看她。
素来张扬跳脱的少女此刻就如同被疾风骤雨打蔫了一般,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湿透的墨发自她肩头披散而下,垂在腰际的发梢随着她身体的瑟缩止不住地颤动。
与此同时,她还手脚并用地朝后挪动着,裙摆沾上了泥泞的痕迹,手掌上的伤口也在动作间被拉扯,涌出更多血珠,滴落而下……
容玠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终于迈步,快步朝苏妙漪走去。离得近了,他手腕一转,衣袖滑落,这才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别杀我!”
看清容玠手里的匕首,苏妙漪脸上仅剩的一抹血色也骤然褪去,嗓音嘶哑,“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告诉过旁人……”
她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只能看见容玠薄唇启合,却压根没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那两句话。
后背撞上池畔冰冷的围石,苏妙漪终于退无可退。下一刻,一道狭长的阴影便覆罩下来,苏妙漪的后颈被重重一托,被迫仰起头来。
“我从未……唔!”
唇上一冷,带了几分哭腔的话音顿时消匿在二人相抵的唇齿间。
霎时间,苏妙漪僵住了所有动作。
夜风乍起,池水泛起涟漪。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畔一男一女叠合的身影上。青年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扣着少女的后颈,俯身吻住她的唇,神色晦暗。
……容玠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这一刻,错愕和茫然竟硬生生驱散了生死关头的恐惧,叫苏妙漪连浑身的颤栗都顿滞了一拍。
尚未等她回神,唇瓣就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竟是容玠咬住了她的下唇。
苏妙漪吃痛,抬眼就对上了容玠那双幽邃无光的暗眸。
他面上瞧不出丝毫波澜,偏偏动作却有些发狠。很快,便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在二人唇间蔓延开来……
苏妙漪彻底清醒过来。她强忍着心底的惧意,不甘示弱地也咬住了容玠的唇。
顿时,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容玠眉心一蹙,终于松开苏妙漪的唇,冷冷地望进那双桃花眸里,嗓音沉沉,“……现在清醒了?”
“……”
苏妙漪咬牙,打从心底生出一丝恼恨,猝然抬手,扇向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庞。
一声脆响后,万籁俱寂。
容玠被扇得偏过了脸,眸光不着痕迹地闪了一下。
苏妙漪则是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缚的双手竟不知何时得到了解脱。而她曳地的裙摆上,赫然躺着那断裂成几截的麻绳和匕首……
容玠转回脸,又看了苏妙漪一眼,才收回扣着她的手,袖袍一挥,直起身。
苏妙漪骤然失去支撑,身子往下一跌,手掌刚好撑在了那把匕首上。
她怔怔地反应了片刻,才强撑着握紧那把匕首站起身,“你不是……来灭口的?”
容玠垂眼看她,唇角略微扯出些弧度,似乎是嘲讽,又似是别的什么,“苏妙漪,你没有那个胆子。”
在醉江月楼下看见那张小报的一刹那,他确实萌生过杀人的念头——
不过却不止是苏妙漪,而是所有人。最好能叫这天地崩塌、万物湮灭,一了百了。
甚至在他潜入容府的那一刻,他还是深陷在这样消极而厌恶的念头里,无法自拔。直到看见苏妙漪被丢入水中,垂死挣扎……
他还活着,苏妙漪怎么能死?
纵身入水时,容玠不再想天坍地陷,他只想救起一个苏妙漪。
***
风声簌簌,树影憧憧。
三道人影如鬼祟般潜到了容府的外墙边。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肩扛重剑。另外两个则身形窈窕,一瞧便是女子。
三人潜到墙下抬起头,竟是凌长风、江淼和穆兰。
“为何不从正门杀进去?”
凌长风扛着壑清剑,蹙眉问道。
“你当你谁啊?”
江淼翻了个白眼,“扛着个剑就真把自己当江湖高手啦?从正门走,你还没踏进容府半步,就已经被拿下了!”
穆兰快要爆炸了,“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废什么话?!凌长风,翻墙!”
凌长风倒是也不退缩,当着穆兰和江淼的面就助跑几步,足尖蹬了几下外墙,飞身直上……
“咚。”
然后轰然落地,溅起一地尘灰。
穆兰、江淼:“……”
两人面面相觑,竟也没有一人去关心凌长风有没有摔出个好歹,反而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我没想到他如此废物……”
“他这种废物进去行吗?感觉还不如咱俩。”
“破船还有三千钉……这种可能会送命的活,还是得交给一个男人吧?”
凌长风摸着摔疼的脑壳爬起来,恼羞成怒,“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磨叽!搭把手,帮我翻进去!”
***
鸦雀无声的池畔,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容玠和苏妙漪相对而立,皆是一身狼狈,唇上更是都带着伤口。
夜风拂过,苏妙漪止不住打着颤,“不是你……那便是你母亲……”
尽管她一直清楚,什么义母义女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做不得数。可在她眼里,扶阳县主尚且算是个通情达理的正常人。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这位县主竟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我早就提醒过你。”
容玠的眼眸幽静如河,“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你的好义母,会第一个拿你开刀。”
「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那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刽子手,你以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