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双方正陷入僵持,苏妙漪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交谈声,似乎是江淼和一个男人,且那男声听着还有些熟悉。
“你们外头写的刻工包食宿,是不是真的?”
柜台后,江淼正嗑着苏安安的瓜子,看着话本,闻言抬头,就瞧见自己面前站着灰头土脸的凌长风。
江淼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后背着把长剑,难得提起了些兴趣,“你,刻工?”
凌长风不大自然地将壑清剑往身后藏了藏,挠头道,“我小时候很会雕木头……”
雕木头和雕字能是一回事么?
江淼对刻印这种事一窍不通,也懒得再追问,转头就要叫苏妙漪出来应付。
“哎等等!”
凌长风却以为她这是要赶自己走,“你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可以试刻几个字给你看看!”
说着,他正好瞥见一旁放着的刻刀和印着字的书版,连忙一把拿起来,往柜台底下一蹲,提笔就刻。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刻完了一行字,兴冲冲地递给江淼,“你看,是不是还可以?”
“你给我看没用,我又不是老板。”
江淼皱皱眉,转头朝里间喊,“苏妙漪,出来管事!”
凌长风一僵,“苏,苏什么?”
“凌公子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苏妙漪蓦地掀帘而出,周身气压有些低,“我才是这知微堂的老板。”
“……”
凌长风如遭雷击,捏着书版的手一松。
苏妙漪沉着脸,直接拾起了地上的书版,默不作声地打量着。
不等她发话,凌长风已经眼皮直跳,掉头就要走,“打扰了……哎!哎!”
系着壑清剑的绳带被苏妙漪一把拽住。
“干、干什么?苏妙漪你干什么?”
凌长风被勒着往后直退,跌跌撞撞地就被扯到了那群刻工们的面前。
“砰——”
刻了一行字的书版被丢到了黄姓刻工的案上。
凌长风原本还在挣扎,被这动静吓得身子一震,呆在原地。
“妙漪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姓刻工挑眉问道。
苏妙漪似笑非笑,“我写的字样,本就无需刻技。便是从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也能刻得像模像样。”
众目睽睽之下,她指向凌长风,“这不,我刚刚出去绕了一圈,便已经招了个听话的新刻工。”
凌长风微微瞪大了眼,张口便要反驳,“我何时……”
苏妙漪却看也没看他,而是笑里藏刀地望着其他人,“诸位既刻不了我的字,那就各寻去处,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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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宜叙旧
正在写稿的苏积玉听得外头一阵喧嚷,连忙放下笔走了出来,结果刚好撞上一群刻工脸色难看地往知微堂外走,嘴里还冷嘲热讽地嚷着——
“离经叛道、不成体统!我看你这书肆能开到几时!!”
苏积玉脸色微变,转头掀开里间的帘子,“妙漪,这是怎么了?”
苏妙漪转过身来,口吻不善,“他们都被我开了。”
“你,你把他们开了,谁来刻书?”
苏妙漪皱皱眉,抬手将身边的凌长风转过来,“喏,新招的刻工。”
第一眼瞧见凌长风,苏积玉差点没认出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目瞪口呆,“凌,凌公子?”
凌长风终于从方才那一幕里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叫起来,“谁说我要做你们这儿的刻工了?!”
苏妙漪皱眉看他,眼神凉飕飕的,口吻也刻薄得如同刀子似的,“那你刚刚问刻工包不包食宿,还动我的书版刻刀做什么?吃盐打滚,闲出的毛病啊!”
凌长风昨夜就碎了的少男心,此刻又被狠狠碾了两下。
他咬牙切齿地,“早知道东家是你,我才不进来!”
刚遣散了一群刻工,苏妙漪本就心情糟糕,听了这话更是怒从心头起,“你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挑东家?!”
凌长风气得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士可杀不可辱……”
他转身离开,没走几步,苏妙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自后头传来。
“食宿全包,月银二两!有本事你就出去找更好的东家!”
凌长风:“……”
有钱能使鬼推磨,落魄的凌大公子最终还是舍弃了自己的尊严,留在了知微堂。
当日下午,苏妙漪就对书肆里仅剩的刻工进行了一对一的突击训练。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来的却只有凌长风的惨叫声,苏积玉、苏安安和江淼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在外头听着,只听得浑身寒毛耸立,不敢靠近半步。
“他们俩……有仇?”
江淼好奇地问苏安安。
苏安安摇头,“凌长风原来很喜欢姑姑的,他身上背着的那把剑,想当初还是姑姑给起的名呢……”
话音未落,里头就传来凌长风有气无力、却恨得咬牙切齿的声音——
“苏妙漪……老子要杀了你……”
江淼:“?”
夜色将至,苏积玉借用江淼的厨房,亲自做了一桌好酒好菜,在知微堂楼上替凌长风设宴接风。
凌长风面色惨白、抖着双手在桌边坐下,十个手指有七个都缠裹着白色纱布,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而罪魁祸首就坐在他对面,若无其事地瞥他一眼,“初练刻技,哪有不伤手的。多练练就好了。”
凌长风:“……”
苏积玉一脸同情,亲自为凌长风布菜斟酒,转移话题,“凌公子不是回了汴京么,怎么如今又流落到临安来了?”
闻言,凌长风神色一僵,收回视线。
见他闷不吭声,苏妙漪替他答道,“他把家业败光了。”
“才不是!”
凌长风蓦地提高音量,反驳道,“那些家业是被人夺走的,不是我败光的!”
苏积玉一愣,“被人夺走的?”
凌长风攥了攥手,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半晌才平复心绪,将他回到汴京后的事尽数吐露。
原来,凌氏夫妇一直有个关系亲近的朋友,两家不止有生意上的往来,还有早些年的情义恩惠,算得上生死之交。
凌长风一直唤此人叔叔,这次他回汴京处理父母丧仪时,便是多亏了这位叔叔从旁帮衬。
然而就是这个他推心置腹、从未怀疑过的叔叔,竟在他被各种杂事绕得晕头转向时,哄骗他拿出了凌家私印,在变卖产业的契书上署名盖印……
自此,原本属于凌长风的所有产业都在一夜之间改换了姓氏,就连一间落脚的宅院都未给他留下。
知微堂里,苏积玉等人听得义愤填膺,就连苏安安都硬生生掰断了筷子,“这也太坏了……”
“世间竟有如此奸恶之人。”
江淼皱眉,“他姓甚名谁,生辰八字是什么,天道昭彰,我非得叫他尝尝旁门左道的厉害!”
凌长风垂眼,眉宇间一片沉郁,“他姓裘,名恕。”
屋内倏然一静。
裘、恕。
苏家三人表情各异,唯有江淼率先反应过来,惊愕不已,“裘恕?!你说的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当朝首富,裘恕?!”
凌长风暗自咬牙,裹着纱布的手一拳锤在了桌上,“天下第一善人?我呸!”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江淼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去打量苏妙漪,却突然发现不仅是她,就连苏积玉、苏安安的表情也不同寻常。
这祖孙三人一听到裘恕的名字,竟就像是被点了穴道似的,魂魄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淼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苏妙漪才忽地勾了一下唇,端起面前的酒杯,站了起来。
“喂。”
她抬抬下巴,唤道,“凌长风。”
凌长风掀起微醺的眼,正对上苏妙漪那双桃花眼里不加掩饰的恶意和狂妄。
“叫我一声东家,我替你报仇。”
***
日光晃眼,空气闷热,正是午后最懒怠的时候。热闹的临安城也突然变得空荡荡,就连主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河面上金光粼粼,一辆乌篷船从桥下撑竿而过。
船舱里,容玠一袭玄衣临窗而坐,面容隐在昏昧的光线里,一双暗眸极冷,透不出丝毫光泽。
他身前的案几上,摆着两杯瓷盏,对面那盏已然空了,旁边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方箱盒。
容玠抬手掀开箱盒,盯着里头如数奉还的银票,抿唇不语。
“容大公子,当初害你坠崖重伤的那群人,我们已经替你查出了来历,是一伙哀岷山上的悍匪。”
“可这些悍匪常年躲在哀岷山深处,行踪诡秘,通常都是白日潜入洞穴、夜晚出没劫掠,人称鳝尾帮。”
“容大公子你重金悬赏这群匪徒的命,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单生意,恕我们接不了。您付的定金,我们如数退回,至于鳝尾帮这三个字,就当是我们送您的。”
赌坊来的人方才就在船上,对容玠说了这些,又将他上次给的银票全都退了回来。
临下船时,那人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凭容家和县主在临安城的地位,怎么会查不出这群匪徒的来历,大公子为何还要来寻我们?”
容玠一字未答,那人便识趣地下了船。
乌篷船行过了桥洞,窗缝里漏进些日光,投落在容玠眉宇间,照亮了那一闪而过的讽意。
谁又能想到呢?
旁人眼里“手眼通天”的容府,偏偏就是查不出一个鳝尾帮……
片刻后,船靠岸停下,容玠下了船,沿着临河的小巷往府学走。走到门口时,一群学子忽然前呼后应地从里头奔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容玠顿住了步子,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转身,只见那些人竟是全都挤进了知微堂。
没错,是“挤”。
因为此刻的知微堂里已经人满为患,成了整条街最热闹的一间铺子。
容玠眉心微动,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等到一个学子兴冲冲拿着本书册从知微堂里出来。
“……这是什么?
在那学子翻着书册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容玠终于出声问了一句。
“容玠平日里作的文章合集和释经注解啊,这你都不知……”
那学子一抬头,话音戛然而止,“容,容大公子。”
容玠眼眸微垂,目光落在那刚刚刻印出来、还泛着墨香的书页上,一眼就辨认出了自己的旧作。
“……”
知微堂内,苏安安帮着苏妙漪将刻印好的文集一拿出来,便被挤做一堆的学子们伸长了手哄抢。
“劳烦诸位按先后次序排成一列。”
苏妙漪扬声道,“这文集今日限量五十本,如今还剩四十三本,若是排在四十三开外的也不必离开,可以在我们这儿登记一下,明日我们会亲自送去府学。”
话音一落,众人顿时喧哗起来,你推我搡地排起了长队。
“是我先到的!”
“胡说,分明我在你前面!”
江淼为求清静躲去了楼上,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还是阻隔不了楼下的热闹吵嚷。
“真会做生意……”
江淼感慨了一句,又扯了点棉花堵住耳朵,继续埋头在纸上奋笔疾书。
楼下,学子们已经排成了两条队伍。
一边在苏妙漪那儿买文集,一边则在苏安安那里登记名姓。
“姑姑,他的名字我不会写……”
苏安安转头求助苏妙漪。
“……叫你多读点书。”
苏妙漪无奈地凑过去,指点苏安安写完名字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一本文集,递给已经排到最前面的学子。
“容玠的文集,价值几何?”
那人问道。
苏妙漪头也没抬,“三十文……”
手里的文集迟迟没有被接过,苏妙漪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面前站着的青年,俊容清寒、眉目映雪——竟是容玠!
[21]宜打赌
苏妙漪僵了一瞬,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笑着问道,“……义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容玠面无表情地盯着苏妙漪,终于抬手,将那文集从她手里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三十文,足以买下历代名儒的文集。”
说着,他转头,又扫视了一圈身后排队的其他学子,“容某拙作粗陋,诸位竟也愿意赏脸?”
学子们面面相觑。
历代名儒的文集与容玠这本文集,还真不好比。
如果说前者是一盘刚烹好的蜜蟹,纵使知其鲜美,可若不擅拆蟹,也只会暴殄天物。而后者却是已经将蟹肉、蟹黄、蟹膏一一拆解,有的佐以醋盐,有的掺入梅子香橙,分盘而呈,直接送到了食客嘴边。
……任谁都想尝尝后者的滋味,也好省去自己琢磨的功夫。
此举确有偷懒之嫌,众人顶着容玠的目光,一时有些汗颜,只能静默不语。
见情形不对,苏妙漪眸光一闪,笑着走出来,“那也得是义兄胸怀坦白,舍己忘私,否则怎会愿意将这些拿出来,与各位同窗分享?”
此话一出,学子们纷纷回神,个个都应和恭维起容玠来。
苏妙漪望向容玠,桃花眸里盈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如此一来,就算容玠心有不满,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发作吧?
容玠掂着手里的文集,目光在那些学子面上打了个转,又重新回到了苏妙漪面上,“原来知微堂兜售这些文集,是因为我的授意?”
苏妙漪故作惊讶,张口便开始无中生有,“这是自然。义兄不是说,将自己所思所想与他人分享,相切相磋,便能收获更多感悟,义兄难道忘了么?”
将她那点得意和幸灾乐祸收进眼底,容玠眸色更冷。
可下一刻,他却忽然掀起唇角,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容玠笑得有些不寻常,苏妙漪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容玠已经扬起手里的文集,淡声道,“可我记得,我好像还说过,既是为了切磋学识,那岂能用来牟利。知微堂应将这些文集无偿赠予府学学子,你难道忘了么?”
说着,他轻飘飘地唤道,“义、妹。”
自苏妙漪被扶阳县主收作义女后,这还是容玠第一次这样唤她……
苏妙漪笑容霎时一僵,再开口时,声音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无偿……赠予?”
容玠却没再看她,转身对一众学子说道,“诸位与容某是同门,若想要这些文集,随时来拿,知微堂定然分文不取。”
话音一落,学子们顿时喜上眉梢,欢呼雀跃地围了上来。
苏妙漪强颜欢笑地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那刻印完的文集瓜分干净,嘴里还不断感激着容玠。
直到那些学子从知微堂离开,作鸟兽散,苏妙漪的笑容才骤然垮了下来,猛地转向容玠,面带愠怒。
“容、玠!”
容玠也转过身来,薄唇微动,刚想说些什么,却有一道惊讶的男声打断了他。
“这么快就全卖完了?”
容玠抿唇,目光越过苏妙漪,看向那从里间走出来、手里还捏着刻刀的老熟人——
凌长风睡眼惺忪,脸上还印着灰屑,一边打哈欠一边问,“这容玠到底是哪朝哪代的大儒,文集这么好卖……”
话音戛然而止。
凌长风盯着容玠的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半晌才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你,你怎么……”
容玠也看着凌长风,薄唇紧抿,脸上没有一丝神情。
——那卖蒸饼的摊贩说,是个年轻娘子雇他扮作凌公子爹娘的旧友,替他结清玉川楼的那本糊涂账。
——肯舍得下这种血本的,想来定是那凌公子从前的姘头吧。
那一夜小厮回禀的话,就如同溅落在容玠心上的一点火星。虽转瞬即灭,可却油煎火燎了几日,总是隐隐地不舒坦。没成想此刻在知微堂亲眼看见了凌长风,那点火星竟又有死灰复燃、燎原之势……
恰似那日在绣坊外,看见苏妙漪身穿嫁衣与凌长风言笑晏晏时的心情。
容玠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望着凌长风,话却是对苏妙漪说的,“原来你不是只做赚钱的生意,也会收些破烂废物。”
凌长风瞳孔震颤,“你说谁是破烂……”
“是啊。”
苏妙漪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阴阳怪气地对着容玠嘲讽道,“否则怎么会刻印你的文集?凌长风再怎么无用,也吃不穷我的家底,倒是你容大公子,出个文集就能生生叫我倾家荡产!”
容玠语调极冷,“我一早告诉过你,贪而忘止,必遭灾殃。”
苏妙漪听到灾殃二字便变了脸色,“这分明就是你招来的人祸……”
“今日不过是叫你失了些蝇头小利。”
容玠打断了她,“若你再不安分,那我会让你连同你的知微堂,一起从临安城消失。”
语毕,容玠拂袖离开。
“他以为自己是谁?”
苏妙漪站在原地,气得够呛。
“就是……他以为自己是谁!”
凌长风也忿忿不平地凑了上来,难得又与苏妙漪达成了同一战线,“还让我们消失?老子当年在汴京城最猖狂的时候也没说过这种话!他以为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吗?”
说着,他撩了一下额前碎发,皱眉,“所以他到底是谁啊?”
苏安安:“……他是扶阳县主的儿子。”
“……”
凌长风的表情霎时变得精彩纷呈,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哦豁,县主……”
他拱手作揖,直接三步并两步退回了里间,“打扰了。”
苏妙漪气笑了,“凌长风你就这点出息?”
原本热闹的知微堂转眼间就又变得冷清起来。
苏妙漪望着库房里已经印好的两百多本容玠文集,暗自咬牙。
没错,她根本不是只印了五十本,而是印了两百多本。
今日之所以只拿出五十本,只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想营造一种文集供不应求的假象,没想到如今都要砸在手里了……
苏安安问,“姑姑,这些我们真的要全部送出去么?”
苏妙漪不甘心地皱眉,忽地有了主意,斩钉截铁地,“不收钱,但也不白送。往后凡是在知微堂买了三本书以上的,才送容玠文集!”
苏安安眨巴眨巴眼,“哦……”
想到了挽回损失的法子,苏妙漪脸上这才云收雨霁,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库房。
“知微堂的东家在吗?”
书肆外突然传来一道年迈却中气十足的唤声。
苏妙漪步伐一顿,诧异地掀帘而出。
知微堂的门口竟是齐刷刷走进来十多个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长者,个个都穿着宽袍长衫,系着幞头,一瞧便是与书香笔墨打交道的文人。
可奇怪的是,他们却都绷着脸,一幅立眉竖眼、冷肃厉色的模样,看上去来者不善……
苏妙漪隐隐生出些不安,但还是客气地迎了上去,“小女苏妙漪,是这知微堂的东家。不知诸位前辈寻我是有什么事?”
其中一人皱着眉打量苏妙漪,张口便是一股迂腐气,“竟真是个小娘子掌事……难怪不成体统!”
另一人直接翻起了书架上的刻本,随即便像是发现了什么乌七八糟的秽土似的,一脸嫌恶地嚷嚷起来,“这印的都是些什么?”
说着,他将手中刻本递给了为首的老头,“秦老板,你看看……这字简直不堪入目!若是让她继续贱价卖这种粗糙劣质的刻本,而使得我们这些用心做书的没了生意,岂不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最后八个字瞬间将火拱到了顶点,剩下的人也纷纷提高音量附和起来。
苏安安被这阵仗吓到了,连忙凑到苏妙漪边上,扯了扯她的衣袖,“姑姑……”
还没等苏妙漪说话,凌长风竟从里头走了出来,肩上还扛着他那柄壑清剑。
“来闹事的是吧?欺负这知微堂里没男人吗?”
凌长风抬起下巴,望着面前这群一看就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亦不是权贵世族的老人家,脊背都挺得笔直。
他拿着剑对众人指指点点,“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个都多大年纪了,还学那些市井小混混,组队砸人家铺子啊……”
“住嘴!”
苏妙漪终于呵斥了一声,“不得对秦行首无礼。”
凌长风动作顿了一下,“什,什么行首?”
苏妙漪没有理睬凌长风,而是缓步上前,恭敬地向闹事者里为首的那人行了一礼,“见过秦行首。”
闹哄哄的知微堂倏然一静。
秦行首有些意外地看向苏妙漪,眯了眯眸子,“你认识老夫?”
苏妙漪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妙漪未曾见过您,可却听闻这临安城的书肆行行首,是棋盘街秦宅经籍铺的东家……方才这位前辈唤您秦老板,妙漪才猜到您的身份。”
秦行首若有所思地打量苏妙漪,“倒是个机灵的。”
苏妙漪笑了笑,“炎天暑月,前辈们的火气都有些大,不如随我去楼上小坐,喝些凉茶降降火,如何?”
僵持片刻,秦行首率先往知微堂楼上走去,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苏妙漪攥攥手,转身上楼,“苏安安,泡茶!”
苏积玉得了风声赶回知微堂时,就见凌长风、江淼还有苏安安通通围在楼梯口,仰着头对楼上张望。
见苏积玉回来了,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将方才发生的事转述给了苏积玉。
“来的是行首?”
苏积玉脸色微变。
“所以行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江淼嗑着瓜子向苏安安解释,“临安城各行皆有行会,我们算命卜卦的有占卜行,卖吃食的有食饭行,卖书的自然也有书肆行。所谓行首,就是管事的,相当于这个行业里的地头蛇……”
“都是做生意的,又不是什么大官,至于这么给他脸吗?”
凌长风无法理解。
苏积玉连连摇头,“亏你还是商户之子,竟连行首的分量都不清楚。他们说话,有时候可比官府管用多了。若是行首和行会容不下你,那你就别想再在临安城开书肆了……”
话音刚落,楼上厢房的门终于被打开。
秦行首等人一声不吭地下楼,苏妙漪落在最后,脸色不太好地将他们送出了知微堂。
“谈得怎么样?”
待人都送走后,苏积玉等人才围了上去,着急地问苏妙漪,“秦行首怎么说?”
苏妙漪眼眸微垂,“三日后,知微堂要与临安城的所有书肆比拼技艺,若拔得头筹,则从此不必被行会管束,若不能……”
顿了顿,她才轻描淡写地,“滚出临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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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的男主不仅多余,还会给女主事业线添堵呢(小声
[托腮][托腮][托腮]可以骂他,不准骂作者
[22]宜打擂
一夜暴雨,临安城的闷热被驱散,微风里带着阵阵清凉。主街上又是车水马龙、人影攒动,几个年纪轻轻的市井混混挥着手里的招贴在人群中穿行吆喝。
“三日后去玉川楼看热闹咯,还能混吃混喝,酒水饭钱全免咯!”
此话一出,引得周遭行人都纷纷驻足,好奇地追问玉川楼究竟有什么热闹。
“三日后,书肆行的秦行首包下了一整座玉川楼,要办一场书肆竞艺!”
“临安城里凡是叫得上名号的书肆都要参加,当场比拼雕印技艺,品鉴用料质地!书肆行会承担当日玉川楼内所有客人的酒水饭钱!”
书肆比拼什么刻技用料,来往百姓其实并不关心,可一听说能蹭上玉川楼的吃食,那就大不一样了。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争先恐后地讨要招贴。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不过话说回来,玉川楼的开销可不低,书肆行这么兴师动众的,图什么?”
“府学对面新开的一家知微堂,你们见过么?”
分发招贴的混混蔑笑道,“那知微堂的东家是个不懂规矩的小娘子,惹了众怒。所以其他书肆才联合起来,办了这么一场竞艺。知微堂若是不能拔得头筹,就要连人带店,从临安城消失咯……”
苏妙漪从外头回到知微堂时,就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苏积玉等人跟前。
“哟,这不是傅夫人么?”
苏妙漪有些意外,“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穆兰转过身来,神色一如既往地倨傲。她手里捏着几张招贴,冷哼一声,“我是赶在你这知微堂被人拆了之前,特意过来看一眼,顺便给你践行。”
苏妙漪眉梢微挑,“你这人也是古怪,我风光得意时,你躲得八丈远,我一落魄遭难,你倒是比谁来得都快……”
穆兰被这话说得一愣,随即有些恼羞成怒,“谁让我就是看不惯你小人得志的嘴脸!”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苏积玉连忙将街上散发的招贴递给苏妙漪,忧心忡忡道,“妙漪,这书肆竞艺的阵仗搞得这么大,咱们知微堂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你还不赶紧想些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
苏妙漪叹气,“让凌长风这两天好好练练刻技,至于其他的,我们也不一定会输。”
“可你只要没拔得头筹,就是输啊!”
苏积玉着急,“不说其他书肆了,就单说那个秦行首的秦宅经籍铺,你难道有把握压他们一头么?他们家的刻本,可是出了名的不计代价、做工精细……”
江淼也掐着手指对苏妙漪道,“好心提醒,我也替你算了一卦,三日后这场竞艺,你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此话一出,苏安安和苏积玉的脸色都白了,纷纷看向苏妙漪。
可苏妙漪仍是沉默不语。
“我说……”
穆兰皱皱眉,忍无可忍地插话道,“苏妙漪,你这个县主义女的身份是摆设吗?都要被人赶出临安城了,还不赶紧去你那个好义母跟前装乖卖巧,哭诉一通,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
苏妙漪似是突然被点醒了,啧了一声,转头就去里间拿了本书出来,一幅疾步匆匆要出门的架势。
“妙漪,你去哪儿?”
“容府。”
苏积玉一喜,目送苏妙漪离开,“对对对,找县主兴许有用。”
凌长风皱了皱眉,“找县主就有用吗?依我看,这整件事恐怕就是那个容玠暗中筹谋的。否则怎么会他前脚刚放完狠话,后脚行首就找上门来了?”
知微堂内倏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
府学后院,临溪栽着一株百年梧桐,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伴着婆娑树影、潺潺溪水,顾玄章和秦行首相对坐在拜石台上,斟茶对饮,谈笑风生。
角落里,容玠静坐在案几后,心无旁骛地提笔蘸墨,替顾玄章抄着秦行首带来的古籍藏本。
“还望顾大人赏脸,三日后去一趟玉川楼。”
秦行首倾身为顾玄章斟茶,姿态放得极低,口吻却十分熟稔。
“你都带着宝贝来求我了,我自然是会去的。”
顾玄章笑着接过茶盅,抿了口茶,才又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不过我怎么还听人说,你秦行首大张旗鼓办这么一场竞艺,就是为了排挤一个从外地来临安开书肆的小姑娘?”
容玠手中的笔锋一顿。
秦行首亦是神色稍凝,可转眼间就恢复如常,自然地摆手道,“都是坊间以讹传讹、胡说八道。”
“哦?”
顾玄章饶有兴致地坐直身,“这么说来,知微堂若不能拔得头筹,就要关门歇业的赌注也是谣言?”
秦行首摇头,“赌注是真,不过可不是我们排挤她,而是那位苏老板自己提出来的。”
顾玄章面露诧异,仍是将信将疑,“有你们秦宅经籍铺在,她竟自信能拔得头筹?”
秦行首欲言又止,目光一转,落在一旁的容玠身上,意有所指道,“顾大人莫要小瞧了这位苏老板,她可是扶阳县主的义女,想来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容大公子,你说呢?”
容玠抿唇,终于搁下笔,抬眼对上秦行首和顾玄章的视线,“有何本事,三日后便能见真章。”
“那这赌约……”
容玠淡声道,“商户拼争,容氏绝不干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