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做了一个噩梦,就哭哭啼啼来长公主府告状?长公主过去没发?觉,原来程亦安这么小孩子气。
孩子依赖她?是好事,长公主没养过孩子,不是很有经验,但也觉得很有趣,
“嗯,那告诉我,是什么噩梦,梦里谁欺负了你,本宫跟他算账!”
程亦安被她?弄得一笑,随后想起来意?,又敛色摇头。
“没有人欺负我,只是那个噩梦与我爹爹有关。”
长公主一顿,这下脸上所有捉弄的情绪都没了,只剩一脸凝重,她?看了一眼女官,女官立即带着所有下人退去帘外,长公主这才正色问?程亦安,
“什么梦?”
只要是与程明昱有关,哪怕是一个梦,都足以让长公主慎重。
程亦安愧疚不已,却也没旁的法子了,她?咬着牙道,
“您可知朝廷定了我爹爹年初去江南平豪强?”
程明昱的事没有能?瞒过长公主的,她?毫不犹豫颔首,“是。”
程亦安急道,“赶巧的是,在此事定下的前?夜,我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到我爹爹在江南积劳成疾,留下肺疾,回京一年便过世了。”
长公主心猛地往下坠,“当?真?”
她?这会儿跟老?祖宗一般,觉得这个梦大?大?的不妙,是不好的预兆。
接下来无?需程亦安再说什么,她?立即招来女官,伺候她?洗漱穿戴。
程亦安看着五六人簇拥着长公主忙忙碌碌,站在一旁帮不上忙。
长公主神?色威严,一言未发?。
宫人也均极有规矩,哪怕这般忙活,愣是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只要不牵扯程明昱,长公主府上下均森严得不像话。
程亦安就站在长公主身后不远处,透过铜镜看到她?眼底的悲切以及隐隐压抑的狰狞。
前?世爹爹死后,想必长公主便是这般模样吧。
一刻钟后,长公主穿戴妥当?,吩咐女官,“让陈长史去宫门通报,说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言罢,抚了抚长袖,与程亦安道,
“你在府上等我消息。”
程亦安送她?出门,长公主行至台阶处,忽然回过眸,定色看着她?,
“安安,谢谢你告诉我,不然,你爹爹若真有事,我怕我会疯。”
程亦安愣住。
前?世她?可不就是疯了么?
随后长公主一刻都不耽搁,立即前?往东华门。
长公主等闲不求见皇帝,而每每来见皇帝准与程明昱有关。
所以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吴公公瞧见她?都害怕。
却也不敢敷衍,立即着人报去了皇帝那儿。
换做过去,皇帝也不愿意?见长公主,一定是能?推则推。
这些?年来长公主痴迷于程明昱,没少?给皇帝惹来麻烦,譬如前?段时日,有一名朝官当?庭与程明昱吵得慷慨激昂,就因指着程明昱鼻子说了一句,将唾沫沾到程明昱身上,后来被长公主的人从?府邸拖出来,当?众鞭笞一百鞭子。
害皇帝费了老?大?功夫方将人安抚好。
类似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所以皇帝一看到长公主就头疼。
今日不同,朝中陆栩生集齐火力瞄准程明昱,非要把这个人选撤下来,皇帝被他们吵得脑仁疼,一听长公主来了,立即寻了由头,中途离场回了御书?房。
长公主盛装跪在御书?房正中,裙摆铺了一地,身姿端端正正,眉目无?波。
皇帝被她?的架势给唬住,绕过她?立在御案前?侧眸瞧她?,
“你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目色低垂朝他郑重一拜,
“臣妹有事求见陛下。”
皇帝狐疑地盯了她?片刻,在御案后坐下问?道,“什么事?”
长公主先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反问?道,
“皇兄因何事犯难?”
与程明昱有关的事,皇帝从?来不告诉长公主,随口糊弄了一句,再问?她?何事?
长公主便把来意?一说,“臣妹听闻陛下命程明昱南下平豪强,臣妹觉得不妥,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差点没从?龙椅跳起来,
“你来掺和?什么劲!”
长公主却不慌不忙分析,
“陛下,程明昱看似是极好的人选,实则不然,他上了年纪,又是个极爱殚精竭虑万事求全之人,这一去难保劳神?劳力,落下病根,一旦他出了事,陛下试想,朝廷会是何局面?”
程明昱一死,朝中那些?牛鬼蛇神?镇不住了,保不齐那些?世家又兴风作浪,王家趁势一起,他与太子之间便是恶战。
但皇帝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这毕竟只是可能?,且可能?性极小。
更何况程明昱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比他这个皇帝还好,能?出什么事。
说白了长公主就是心疼男人,不愿看程明昱受罪。
“照你这般说,朕今日就下旨让程明昱致仕,早早颐养天?年算了?”
长公主认真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可。”
皇帝给气死了。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跟程明昱过不去。
来了一个不服管教的陆栩生,这又来了个更疯的长公主。
皇帝大?马金刀坐在龙塌,虎着脸道,“你回去,朝政大?事朕不容你干涉。”
长公主对皇帝的反应毫不意?外,气定神?闲说,
“陛下,留程明昱在京城坐镇朝堂,我替他南下清丈田地。”
长公主最先想的是她?陪程明昱去,但她?知道程明昱不会答应,只能?退而求其次。
皇帝简直觉得她?在说笑话,
“你去?即便你是当?朝长公主,有几分威望,可那些?豪族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你毕竟养在深宫,缺乏与他们周旋的手段和?经验。”
长公主来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底细,立即献出自己的提议,
“我与陆栩生一道去,我以皇家公主的身份镇住那些?豪强,让陆栩生好办事。”
皇帝倏忽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陆栩生去江南于自己更有利,但他更担心陆栩生年轻气盛,剑走偏锋,惹怒豪强适得其反,但如果有长公主坐镇,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局面就不一样了。
皇帝第一次觉得这个提议有那么一点吸引力。
长公主见皇帝已有动摇的迹象,立即拿出自己的杀手锏。
“只要皇兄答应,不让程明昱南下,从?今往后,臣妹再也不缠着他了。”
一阵强风顺着御书?房的窗棂缝里灌进来,掀起长公主迤逦的衣摆,她?像是跪坐莲台的观音,眉目无?悲无?喜,岿然不动。
皇帝无?比震惊地看着她?,不可置信问?,
“明澜...你此话当?真?”
要知道,都察院每日弹劾长公主的折子,不说一百封也有十来封,程明昱为了避开长公主,能?不去的地儿不去,能?不赴的宴席也不赴,就连他这个皇帝也不知替她?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而现在,她?说要放手。
皇帝都不敢相信。
三十年,三十年的执念一旦深入骨髓里,想要拔出来,无?异于挫皮拔骨。
长公主说到这里,神?色很是恍惚,脸上挂着极轻的笑意?,像是在说梦话,
“是啊,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有一句算一句,只要您答应我的请求,从?此我放下他....”
她?知道不给出足够有吸引力的条件,皇兄不会允诺。
皇帝看着她?落寞的样子,沉默良久。
想她?三十年如一日,心心念念那个男人求而不得,到今日还是为了他选择放下,皇帝心疼又心痛。
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程明昱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过,明澜终于舍得放下,皇帝是乐见其成的。
“你回去,你的提议,朕会仔细思量。”
皇帝目送长公主走远,望着奉天?殿前?辉煌的官署区出神?,内侍见风一阵阵往皇帝面门扑,小心翼翼提醒,“陛下,文华殿那边还吵着呢,刘掌印请您过去。”
皇帝这才颔首,慢腾腾搭着内侍的手,往文华殿去。
行至正殿,却发?现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诸臣,眼下均鸦雀无?声。
皇帝看着龙椅旁的刘喜问?道,
“怎么回事?”
刘喜指着立在殿中的程明昱和?陆栩生,苦笑道,
“回陛下,方才您不在,陆国公当?众声称,要立军令状,不平江南誓不回京。”
皇帝吃了一惊。
他看向陆栩生。
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将军,身姿笔挺,眉目深邃,看着他就仿佛看着一块矗立在边境的丰碑,任何时候都不会叫人失望。
他这下知道,不仅是长公主,就是陆栩生都动真格的了。
皇帝这个人,并没有经天?纬地的能?耐,也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他极有胸襟,能?容得下人。
陆栩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这一次,该也不会让他失望吧...
“程公,你看呢?”
这一出口,便是动摇了。
程明昱这两日一直在约见陆栩生,但陆栩生熟视无?睹,程明昱没法子,只能?跟皇帝道,
“还请陛下让臣与陆将军御书?房叙话。”
皇帝将二?人带到御书?房。
没理陆栩生,却还是让人给程明昱赐座。
程明昱没坐,而是问?陆栩生,“慎之,你为何非要阻我南下?”
陆栩生总不能?忽悠他,说他女儿做了个梦云云,这样的说辞撼动不了程明昱。
陆栩生语气坚决,“岳丈,非小婿跟您过不去,任何人南下,小婿均会阻止,因为这桩事只能?我来办。如果您还有疑惑,那我也不妨直言,我担心您去,豪强平不彻底。”
程明昱深虑道,“慎之,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赋税重地,稳妥为上。”
陆栩生不以为意?,“岳父除非有私心,否则就该让我去,江南百姓被豪族欺压这么多年,朝廷是该彻底解除这个隐患,我已有万全之策,还请岳丈放心。”
程明昱对陆栩生的万全之策充满担忧,“慎之,不可轻敌。”
皇帝气得瞪了他一眼,
“江南豪族盘踞数百年,就算你是头猛虎,他们也能?缠得你动弹不得。”
陆栩生冲着他幽幽笑道,“还能?比白银山更难吗?陛下,没有把握,我不会立军令状。”
皇帝忽然无?话可说。
陆栩生为什么要立军令状,也有缘故。
他前?世是怎么死的,被躲在山坡上的神?箭手一箭贯穿胸口,当?场死在马背上。
箭矢没入胸口的剧痛真叫人绝望,哪怕强如陆栩生也难以释怀,故而重生后第一桩事,便是寻找这名凶手。
陆栩生出生入死多年,武艺警觉早已到登峰造极的份上。
但对方却能?在他路过的山坡上成功伏击,可见身手之诡异。
这样的人不可能?凭空出世,一定有迹可循。
于是重生后,他立即悄悄安排人手寻找这名刺客。
一面着人往北前?往北齐,这名神?箭手可能?来自北齐南康王麾下,自从?他杀了南康王,南康王一脉一直伺机报仇。
也可能?来自太子和?太后,毕竟那时太子与皇帝在京城对峙,而他呢刚刚击败北齐平定边乱,准备挥师回京,他的几十万边军是皇帝最大?的倚仗,一旦他死,京城局势难料。
所以后者可能?性也不小。
暗探四出,经过数月暗访,终于到今日凌晨有了消息。
前?日夜里,他的暗桩截获了一封太后发?去通州的密报,经过两日勘察,终于破解密报上的暗语,上头只有四字,箭手南下。
旁人看到这条讯息必定是毫无?头绪,但陆栩生有了前?世的经历,自然很快捋出里头的干系。
这必定是一名不到万不得已不使出来的神?兵,也就是说,这是太后和?太子的杀手锏。
所以当?年那名神?箭手还真来自太后一党。
这个时候南下作甚?
只有可能?是针对程明昱。
前?世是否也有这么一出,陆栩生不知道,但可以很确信的是,他娶程亦安,宁王娶郑颖,已间接将程明昱揽入皇帝麾下,程明昱是无?夺嫡的心思,但架不住太后未雨绸缪。
借豪族之手除掉程明昱,掀起世族之争,王家再度崛起,成为太后强有力的左膀右臂,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所以,毫无?疑问?,他必须南下,先除掉这个隐患,再收拾太后一党。
程明昱深深看着陆栩生。
陆栩生越阻止他,就越有蹊跷。
程明昱对这名女婿还算有些?把握,陆栩生不可能?真作意?气之争,要么陆栩生得到了什么重要讯息,得知此行有危险,想替他担着。要么,陆栩生此行另有重要目的。
若是前?者,程明昱决不能?让旁人代他受过,若是后者,何不坦诚相待,让他帮他呢。
所以,程明昱也道,
“陛下,臣也可以立军令状。”
皇帝看着这对“针锋相对”的翁婿,摊了摊手,
“你们俩自行决断吧,谁说服谁,朕让谁去。”
陆栩生就知道,皇帝这关他已经过了。
至于程明昱,怕是得交给程亦安。
第38章
第
38
章
午时?小雪又停下了。
当空乌云洞开,
露出稀薄的阳光,像是被雪染就,薄成一道银刃。
陈长史陪着程亦安坐在前厅西?面的暖阁等消息。
陈长史坐在西?面,
程亦安在东,留了主位给长公主。
也不好干坐着,程亦安便与陈长史攀谈,
“陈大人来公主府多少年了。”
陈长史穿着一身青袍,眉目清秀,神?色和煦,看着也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
他笑?着回,
“下官服侍长公主也有?近二十年。”
程亦安数次看到陈长史鞍前马后调度公主府,满足公主一切有?理的无理的需求,
真是个极为能干且耐心的男人,
“陈长史精强能干,万事求全,
也只有?您才?服侍得了长公主。”
陈长史忽然捋须笑?道,“殿下挑中下官,可不是因为下官能干,是因为下官生辰在除夕。”
程亦安哑然道,“除夕?这可真是难得,得极有?福分的人才?能生在除夕吧。”
陈长史哈哈一笑?,
“令尊也是除夕的寿诞啊。”
“啊?”
这程亦安还真不知道,
父亲竟是除夕生辰吗?
忽然明白过来,长公主相中陈长史是因为他与爹爹同一日?生辰。
这是何等的执念啊。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
程亦安怪自?己多嘴,
不敢再唠嗑。
正当这时?,
外头传来说话的动静,便知是长公主回来了。
程亦安神?色一敛,
与陈长史一道立即出门迎接。
出暖厅,便见长公主由两?位女官搀扶进了厅堂。
“殿下!”
长公主闻声,忍不住凝望她。
程亦安定定与她对视,只觉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就像是一个人忽然卸下一身劲,有?几分茫然有?几分虚脱。
程亦安以为她在皇宫受了委屈,立即接过其中一名女官搀住她,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是不是挨责了?”
长公主由她搀着进了暖厅落座,看着她露出笑?容,“没有?,一切顺利,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替你爹爹南下。”
程亦安神?情僵在脸上,
“这怎么?可以?”
她让陆栩生帮忙,陆栩生自?个儿顶上去。
再求长公主,长公主也要代替她父亲前往。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朝廷就没有?旁的能臣干将了吗?”她急得要哭,“一个不成,遣两?个三个去,总能成的。”
长公主伸手牵住她,笑?道,“傻孩子,你不是说要我成为他,超越他吗?所以,我要去做他未竟的事业呀。”
程亦安,“......”
这不过是她说着玩的。
哪能当真啊。
“万一有?危险呢?”
“我又不上阵杀敌能有?什么?危险,行刺皇家公主罪同谋反,谁敢?再说了,我长公主府那么?多侍卫,若有?歹人冲进来行刺,那正好,本宫查下去,杀一儆百,以刀剑开道,看谁敢不应?”
骨子里,长公主跟陆栩生是一类人,充满了血性。
程亦安觉得皇帝应该不大可能让长公主单枪匹马去江南,朝廷定有?万全之策。
她总觉得长公主比往日?少了一股精神?气,心里惴惴不安,“殿下,陛下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您吗?”
毕竟是朝廷重务,不可能凭长公主一席话就改弦更张。
长公主说不是,“陛下也给我提了要求呢。”
“什么?要求?”
“从?今往后放下你爹爹!”长公主很平静地说。
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程亦安蓦地起身,呆呆望着她,“那您答应了吗?”
“当然。”不答应怎么?有?足够的分量说服皇帝放弃程明昱。
程亦安深深闭着眼,心绪翻涌如?潮,就当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若能放下,对于公主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程亦安忍不住再度扑过来抱着她,
“殿下,您一定要做到啊...”
守着一份得不到的执念真的很痛苦。
就如?她前世五年为了一个孩子,日?思?夜想?,把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
更何况长公主三十年如?一日?。
她希望长公主能做自?己。
任何人见到长公主只有?畏惧的份,程亦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抱她的人。
长公主觉着被拥抱的感觉也不错。
“你希望我做到?”她问程亦安。
程亦安在她怀里抬起头,“嗯。”
长公主眉眼一弯,抚了抚她发梢,“那我总不能让我们安安失望不是?”
话落,她将程亦安拉起来,目光望着窗棂的方向?,神?色怔怔吩咐,
“陈长史,你领着人去我书房寝殿,将所有?与程郎有?关?的东西?都收起来封好。”
陈长史和两?位女官相视一眼,踟蹰着不知作何反应。
从?他们进府开始,便被告知与程明昱有关的一切,他们对程明昱的了解兴许不亚于程府的奴仆,他的喜好,禁忌,身量,穿着,生辰年月,一切的一切都刻在这些人的骨子里。
现在突然让他们不再关?注这么?一个人,均都有?些茫然。
他们尚且如?此,那长公主自?个儿呢?
长公主的命令,府中上下向?来是无条件执行。
陈长史没有?说话,只是将心疼压在胸口,朝着长公主一揖,留下一名女官伺候,将其余人带去后院。
长公主回神?看着程亦安,凤目从?未这般清澈柔和,“安安,是这样吗?”
她眸底那抹光就如?那天际那片薄阳,淡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去。
程亦安不知深爱一人是何滋味,却明白要将一个人从?心底剔除并不容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长公主笑?着没说话。
一缕日光从云层探出头来,给洞开的青云镶了个边。
长公主喃喃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程亦安来到她跟前,郑重给她磕了个头,
“殿下,您好好歇着,安安回去了,若有?吩咐您只管遣人来支会一声。”
长公主笑?着朝她摆手,目光送她去老?远,她回眸那一瞬,像极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眼一样皎然。
他真的太美好,美好的仿佛上苍投下的一束光,让人忍不住追逐,而现在那一束光就如?同落在院墙这一缕冬芒,渐渐在她眼底,明耀,暗淡,到最后被黑暗给覆盖。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大抵是饿了吧,长公主缓慢地搭着扶手起身,朝后院行去。
顺着宽敞的游廊来到正殿门口,如?往常那般踏进东次间。
一脚踏进去,长公主愣住了,门口那瑰丽的座屏不见了,原先金碧奢华的东次间忽如?一口空旷的枯井,一种极致的空茫扑面而来,满室的彩灯被取下,那些令她爱不释手的书画不见了,博古架上各色烧刻着他模样的青花瓷也不知所踪,三扇格栅正中的紫檀长案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沓新送来的宣纸无风而动。
长公主蓦然坐在桌案旁,左手搭在桌案下意识往过去笔架的方向?一摸,过去这个时?辰她该做什么?....哦,对了,该临摹他的小楷,那可真是一手极致的小楷,笔锋细密如?刃,每一笔线条韶润优美,连成字却格外挺拔隽秀,光瞧那一手字,就足以让她春心萌动,难以自?持。
只是这一摸,什么?都没摸到,手里空空,心也空空,她忽然不知要做什么?。
哦,对,肚子饿了。
“来人....”
门口女官立即躬身应是,“殿下有?何吩咐?”
“摆膳。”
“遵命。”
女官转身看了一眼婢女,婢女得到示意立即去传膳,女官这厢往长公主身侧行来,环顾一周,过去置满摆设的长条案,桌案,书案都空了,过去这里从?不许摆膳,不许沾一点荤腥。
“殿下,摆在何处?”
一阵风来,吹动廊庑外晕黄的灯盏,灯芒越过窗纱在长公主身后洒下一团光,衬得她身影无比萧索冷清,闻言她侧过脸,灯芒追过来映亮她眉梢,白皙的手指轻轻往身侧桌案一点,
“就这。”
*
又是至晚方归。
年关?时?节,即便作息严苛如?程明昱,也不免被打乱时?辰,至戌时?方回到程府。
这个时?辰,老?祖宗那边有?晚辈承欢膝下,程明昱一向?不去打搅,径直从?小门回了书房,唤来管家询问是否有?疑难家务,管家捧着一册账册,一一为他念来。
程亦彦近来时?常不在府上,家族大事都禀到程明昱这来,得了分红,程家一些纨绔少年难免在外头惹事,这不今日?八房的一位少爷就在外头聚众赌博,被人告到戒律院。
“八房的老?太太今个儿求到老?祖宗头上,说是八房大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生得单弱,平日?是纵了些,请您看在八老?太爷的份上,从?轻处罚。”
这位八房的少爷名唤程亦珂,正是程亦安手帕交程亦可的嫡亲哥哥,程亦可的父亲和嫡母通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养在锦绣堆里,是南府最混账的少爷之一。
程明昱端坐在圈椅,眉峰不动,淡声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触犯族规了。”
管家道,“没错,今年就是第三次。”
“先按族规处置,翻过年将他送去肃州的铺子,让徐老?管一管他,给他在边关?吃点苦头,历练历练,若再不成,就放弃吧。”
放弃就意味着往后不会再给程亦珂任何资源,相当于从?程家除名了。
“是,家主。”
这一条记下,吩咐人去执行,又换下一桩事,
“您先前允诺朝廷的租子,老?奴已足额交接给户部,只是户部今日?来了一位官员,说是想?拿其中三万担的粮食换一些丝绸,急着给宫里主子们裁制除夕新衣。”
先前通州那两?艘漕船损失不少丝绸,现在司礼监和织造局急成热火蚂蚁,四处求救。
程明昱忽然抬眸,双目锐利看着管家,“你怎么?答复的?”
管家连忙垂下眸,躬身道,“老?奴说哪有?这么?多丝绸,即便有?,也只是些不好的积年旧货,怕是不敢玷污宫里的主子们,那官员就走了。”
说到这里,管家抬眸看他,“老?奴想?着咱们少主在户部,人家越过他直接来府上,可见是在少主那里碰了钉子,少主没答应的事,老?奴岂敢松口,故而就这么?回了。”
程明昱很满意。
在程家当管家,不亚于在六部衙门当值,甚至这些管家的城府,心计,应酬的本事还要在六部有?些官员之上。
程明昱抬手摁住眉心,来回抚动,“那些粮食是给江州赈灾用的,可不是给工部和司礼监弥补窟窿用的。”
“这样,你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户部给事中徐坤府上,让他查户部各处捐献物?资的流通去处。”
户部给事中专职考核监督户部官员,一旦发现有?不法之事,会立即上奏皇帝,但凡被各科给事中记录在档的官员,直接影响其升迁。
对于各部官员极有?威慑力。
“此外,你再联络京城捐献物?资的名门,喊上几位管家一道去户部,找他们要派用回执,两?厢夹逼,不给户部官员挪用物?资的机会。”
“老?奴明白了。”
又议了几桩事,管家阖上簿册,笑?着告诉他,
“昨个儿咱们的人去陆府接三小姐,三小姐说家务繁忙不得空,今日?午时?去又没碰见人影,只当今日?是不会来了,哪知下午申时?末,便见陆府的马车停在门口,三小姐携着大包小包说要在府上住几日?呢,老?祖宗喜得跟什么?似得,问您待会要不要去瞧一瞧三小姐。”
想?起那对小冤家,程明昱便头疼,
“不必了,她会主动来找我。”
当他没看出小女儿的来意么?。
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挥退管家,程明昱唤来老?仆入内沐浴,将白日?那身官袍换下,穿上他素日?爱穿的茶白旧袍,别看程明昱家财万贯,他却从?不爱置办新衣裳,一应用物?也简单,不过虽简单,却都是最好的用料。
譬如?他惯爱喝的这只酒盏是前朝澄明年间官窑烧出来的斗彩,这只杯盏极小,不及人手腕大,那一年却只烧出五只极品,其中三只进贡皇宫,一只由当时?的皇帝赠给北齐皇帝当寿礼,剩下一只流入程家,前朝覆灭,那三只酒盏也毁于一旦,听闻北齐皇帝那一只也不甚摔了,程明昱所用便成了孤品。
每日?睡前程明昱爱饮一口姑苏酒,这种酒并不烈,也不清淡,色泽沉郁似血,口感层次丰富,入嘴有?果?香,再品有?细微的热辣辣的感觉,到最后只剩余韵悠长。
程明昱忧思?过多,睡眠不好,这是一位老?郎中给他开的方子,由程家一位积年老?匠替他酿造而成,这是程家的秘方,这种酒在姑苏卖得极好,且每年限量供应,用姑苏人的话说,一年想?喝一口姑苏酒,得上一年开春去预定,到了年底方得一些,能喝上姑苏酒的非富即贵,寻常人够不着哩,即便能订上的,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再多也没了。
正因为它稀罕,这些年“姑苏酒”三字,已成了权贵的象征。
程明昱这些年对这杯酒已形成依赖,不喝上一口,压根睡不着。
老?仆照旧替他斟了一杯,程明昱一口饮尽,过甬道,来到琴房。
抱厦之外,是一片茂密的细林,这个季节竹林早枯,为了续上这一片景致,程明昱后来在此地间植几颗老?君梅,如?今梅枝横斜,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许绿意,是凛冽寒冬里唯一一点新意了。
程明昱的琴房就在竹林深处,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葱木,层层叠叠的树叶掩下一片清幽,平日?这里的琴声是传不出去的。
程明昱是程家的嫡长子,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从?会用筷子开始便摸琴,积年下来,早已是音律大家,当年北齐在边境演武,给大晋施压,他就曾用一首破阵子给将士们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