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步重华在严密监护下醒来,生命体征平稳,得以拔除气管导管,由ICU转入独立病房继续观察。他那十多年如一日严苛自律、健康饮食所打下的良好体质基础在此刻发挥了很大作用,
数日后就可以不需助力而自己坐起身,恢复状况良好稳定,医生表示只要他自己不作死,
肺部溺液和轻微脑震荡也不会留下长久的后遗症。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吴雩。
吴雩的情况正跟步重华相反,
他是个高需求病人,在抢救当晚还没来得及做手术的时候就醒了一下,手术麻药过后又醒了一下,此后大概每过几个小时就要醒一下;每次醒来都是一番人仰马翻吆喝折腾,然而每次他都只是睁着眼睛茫然望着ICU的天花板,
等几秒钟或几分钟后,仿佛勉强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如释重负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睡。
连医生都没法解释这奇特的现象,只能说他大脑里有种类似警铃一样的条件反射,让他在陌生的环境下无法安心让自己失去意识也许是十多年生死经历,让他的身体形成了这种非常奇异的警戒机制。
整整半个月后,直到步重华不仅能自己颤巍巍下床、还能迫使他骂骂咧咧的表哥严峫帮他洗澡剪头刮胡子、甚至能焕然一新回到病床上开支队视频会议给大家布置工作的时候,吴雩才终于把这小半年来所有的伤痛和亏虚都补足,彻底清醒过来,结束了ICU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狼来了一次的鸡飞狗跳。
ICU护士长热泪盈眶,轮班护士相拥而泣,主治医生恭恭敬敬向办公室供奉的“绝不死人”牌上了三炷香,觉得解放区的天都他妈的晴了。
……
为了避免比特币市场及世界毒品链仓促动荡,公安部下令暂时将马里亚纳海沟创始人落网的消息列为机密,只通报了国际相关部门,一夜之间把国际刑警和世界禁毒组织炸了个遍。
这个未来注定将震动国际社会的消息,就像被压在深海的重磅核弹,余波轰然震塌海沟,甚至撼动了貌似风平浪静的广袤海面。鲨鱼落网后的几个小时内,全球各个角落里有多少消息灵敏的大毒枭为此而恐惧、紧张、兴奋、仓惶逃窜或摩拳擦掌……这一晚上紧张忙碌的专案组尚且不得而知。
很快,公安部将开始对毒枭进行全方位审讯,紧锣密鼓地做准备,打响粉碎暗网电商平台的第一枪。
……
“所以秦川呢?”严峫不满地问。
秦川又双叒叕跑了。
所有人都对他到底如何从爆炸、塌方、透水的矿井中顺利脱身,并且从深山老林逃之夭夭这件事充满了好奇,专案组甚至一度怀疑他已经死了。但后来对案发现场的彻底搜查却没发现他的尸体,甚至没发现能够证明他已经丧命的足量血迹,手榴弹爆炸现场只有那一滩红色的玉米淀粉,无声地刺激着步支队长脆弱的神经。
这个世纪谜团直到案发一个月后才解开,原因是当地乡镇派出所报上来丢失了一辆摩托车。醍醐灌顶的步重华立刻让人查了当天晚上出警的所有车辆,终于从一辆特警依维柯的行车记录仪中发现了某个高度疑似秦川的身影他顺着一道通风斜井爬出矿道,摘下眼镜,理理头发,甚至还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当时因为井下突发矿难,附近乡镇、村头派出所都赶来了,那些上午出门上班、下午回家种地的村镇协警八百年都穿不了一次制服,在兵荒马乱的黑夜中连凭衣服认人都做不到,更遑论是认脸;这姓秦的孙子于是操着以假乱真的方言,吆喝指挥几个当地协警实施救援,又骂走了两个走神看热闹的实习生,最后神态自若地推走一辆乡村派出所摩托车,油门一轰,就这么嘟嘟嘟地开走了。
摩托车最后的痕迹出现在荒山深处一片原始丛林里,之后再无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将怎样跋涉山林、横跨华北、穿越蒙古,再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国境线上脱身。
这头狡猾的猛兽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他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实习生转述的,这俩憨逼因为姓秦的王八蛋而被处分了,连惊带吓带害怕,至今情绪都非常不稳定:
“他他他……他叹了口气说……‘老天保佑我,这辈子千万别再遇见内坑爹的画师了’……”
步重华从病床上挣扎爬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签署了对秦川的通缉申请。虽然他拒绝对任何人坦承自己在手雷爆炸塌方后和“濒死”的秦川有过什么交谈,但后来据吴雩偷偷对严峫的形容,就是秦川宛如一个感情骗子,骗走了步重华作为一个人民警察的二百斤悲痛欲绝和五百斤感激涕零,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跑了。
严峫从建宁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抓秦川,结果忙乎半天,还赔了一辆迈凯伦,却啥都没抓着,内心之悲伤可想而知。那天下午他在医院病房里跟步重华两个骂了秦川一下午,两人情绪都非常澎湃,还争相安慰了对方很久,之前严峫被迫帮步重华洗澡理发的仇就此一笔勾销,生动形象地体现了什么叫兄弟联手抓毒贩,兄弟感情靠秦川。
“不对啊。”吴雩靠在病床上,拿着半袋榨菜咯吱咯吱的吃,突然眉头一皱:“他说不想再见到我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得罪过秦老板?”
步重华正起身送严峫出去,闻声一回头,劈手就要抢那半袋涪陵榨菜:“你今天的零食份额早上就吃完了!这是谁又偷偷给你的!”
只听一阵蹬蹬蹬瞪,严峫赶紧贴着医院走道的墙跑了。
吴雩上次车祸后味觉消失,这次手术大输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半个身体的血都换了一遍的原因,对味道的感知能力有所恢复,对极咸、极辣、极酸的食物开始有了轻微的反应。这就造成了让步重华非常焦虑的情况:吴雩每天、每时、每刻都想吃零食,包括但不限于榨菜,辣条,辣腐乳,咸鸭蛋,腌酸菜……
开始步重华跟他住在同一间双人病房里,还能用劝诱、说教、亲亲、甚至武力镇压等手段稍微管着他点,但一个月后步重华就出院了。从那天后吴雩就像一只噗通掉进了鱼缸的猫,宋卉蔡麟张小栎甚至小桂法医他们每次来探望都会忍不住给他塞点吃的,连隔壁病房的孟昭都抵挡不住吴雩充满渴望的眼神,给他吃过半块腌带鱼。
“全是苯甲酸和亚硝酸盐,不准吃了!”步重华大理石似的俊脸生冷无情,高高举起涪陵榨菜,仗着身高让躺在床上的吴雩够不着:“医生说彻底恢复前必须饮食清淡,叫你多吃蔬菜水果,别成天躲在被子里啃辣条,你以为那天江停在病房里煮自热火锅还偷偷分给你吃的事我不知道吗?”
吴雩低声下气:“我没吃多少,只吃了两片竹笋和一筷子魔芋丝……”
“我们明明说好想吃自热火锅就要拿三杯牛奶来换,你喝牛奶了吗?!”
吴雩:“……”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安静无声,步重华一只手高举涪陵榨菜如自由女神,而吴雩就仿佛眼巴巴望着自由火炬的底层被奴役人民。半晌步重华那不动声色的冷脸终于慢慢变了,从牙缝里吐出一句:“你别扒我裤子……”
吴雩一手包着绷带,一手拽着步重华的皮带,费劲巴拉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板上,仰头在他紧抿的薄嘴上亲了一口,吧唧!
步重华维持姿势不变,嘴角可疑地颤栗着,许久冷冷道:“不可能,你就别想了。腌渍食品里含有大量的防腐剂和亚硝酸……”
吧唧!
空气凝固了,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对你的健康不好,等出院后不管你想吃什么都……”
吴雩拉着他笔挺的衬衣领,闪电般吻上了那不断开合的嘴唇,步重华强自平稳的说教顿时被结结实实堵回舌尖,心脏一下提到了喉咙里。
大白天还在医院里他竟然就这样亲我……
门还没关外面有人经过会不会看到……
不行他只是想骗取我的纵容他根本不是真心想要亲……
步重华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狂跳,全身血液一下冲上了头顶和脸颊,连呼吸都带上了一丝火热滚烫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加深了这个吻,那只高举的手也渐渐落下来,正想往吴雩削瘦的肩上搭然后榨菜biu的一下从手里消失了。
咯吱咯吱咯吱,吴雩在步重华的死亡凝视中迅速啃完了最后几片榨菜,把嘴一抹袋子一扔,一扒步重华的肩膀又想要亲,步重华蹬蹬蹬退后三步,又羞又恼:“吴雩!”
吴雩镇静地望着他,舌尖一舔嘴角。
“……我这一周都不亲你了!”步重华满面红晕,疾言厉色说:“而且你出院前再也不准吃任何零食了,酸菜鱼也不行!”
尽管画师对微表情的控制是专业的,但步重华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小子满脸的震惊、委屈、难以置信直到听完了后半句才稍微有了那么一丝像是真的。
“我不是故意想要吃的……”吴雩慢慢缩回床头,额头抵着膝盖,似乎想无所谓地笑笑,但终究只颤抖着勉强勾了下嘴角:“我只是害怕等出院后,上边的处理结果下来,监狱里又冷又黑还吃不饱,我一个人会非常孤独……”
步重华:“……”
“就不会再有自热火锅吃,也不能亲吻你了……”
步重华:“………………”
“别怕,有我在呢。”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吴雩头上终于响起步重华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充满爱意:“要是上头真有人能把你关进去,我一定每天三顿踩着点儿亲自泡好了牛奶去看你,一顿都拉不下,放心。”
吴雩差点没摔下床,“步重华你还是不是人!”
步重华衬衣西裤皮鞋,精英风度非凡,居高临下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从今天开始起,凡是给你带零食的扫厕所一星期,给你吃辣条的倒垃圾一个月,带蔬菜沙拉和清炖鱼汤来探病的可以调休一个晚班。我倒要看看谁还敢顶风作案,从今天开始起这世上没有一根辣条能进这间病房门,不信你试试?”
叩叩叩!
呼一声虚掩的病房门开了,翁书记和宋平两人站在门外,前者手里拎着鲜花水果,后者手里拎着卫龙辣条,身后是几位眼神游移的市委市局领导,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研究着病房的天花板。
“………………”
“………………”
良久死寂后,步重华终于挤出几个字:“你们是什么……”
“也没多久。”宋平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差不多就是监狱又冷又黑吃不饱肚子的时候。”
翁书记眨巴着眼睛瞅瞅吴雩,又瞅瞅步重华。他大概是想表现自己语言潮流跟得上时代、思想开明不输给年轻人,但实际上他下一句话把尴尬的气氛推上了史无前例的高潮。他说:“呵呵,小俩口关着门还挺会玩……”
连吴雩都一手捂着眼睛,把脸埋在了被子上。
“您言重了,快请坐,请坐。”步重华真是用尽毕生功力才绷住了冷峻的面部表情,同手同脚地招呼几位领导,“您几位今天来是上面出了对小吴警官的处理结果吗?还是”
病房里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因为步重华之前为了防止蔡麟、小桂、张小栎他们几个偷偷跑来找吴雩聚众开黑,让人搬走了所有的椅子和沙发。所以宋平和其他市委领导都站着,翁书记半边屁股坐在另一张空病床上,说:“哦,这倒不是,小吴警官的事我们还在帮他争取,主要是科兹莫菲利普就是那个暗网的鲨鱼要出院进看守所了。”
“罪犯想在接受审讯之前,再见画师一面。”
第164章
“什么,
菲利普先生想要见吴雩?”
步重华风度翩翩地摊开手,
语气如同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一般克制、礼貌、字正腔圆,
尽管所有人都能在那瞬间看见这位绅士的眼白:“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明白,有什么好见的,有什么必要见?如果每抓一个毒贩都要见一次,
那以后画师是不是不用来南城支队上班了,全国各地各大监狱看守所每个月搞一次巡回演出,专门负责为毒贩送临终关怀是吗?”
“………………”宋平说:“年轻人你注意一点,
我建议你在上头对画师的处理意见下达之前每天沐浴焚香祷告三遍,
公安部的爸爸们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夹紧尾巴,
乖巧做人,好吗?”
吴雩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让领导非常满意的下属,
木讷温顺不多话,接受什么样的任务和安排也都无所谓,
你要见那就见吧。
他出院那天华北回春,草长莺飞,一树一树的桃花在津海市城郊两侧路边盛放,
车辆驶过时纷纷扬扬直上天穹。然而看守所铁门却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高高的铁窗将灰白天光切割成几块,大楼昏暗走廊曲折,远处除了镣铐和铁链哗动的声响外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化作了凝滞的胶状物,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肺里。
“这边,
”带路的狱警十分客气,“您请。”
“……”
狱警一回头,只见那黑衣的年轻人正站在走廊上,抬头怔怔望着冰冷的铁窗。逆光让他俊秀的五官投下一层阴影,仿佛盖住了许多难以诉人的往事和秘密,唯有眼梢在昏暗中微微闪着一点光。
狱警不由一愣。
“没什么。”吴雩收回目光,抬头走进了会见区,低声说:“谢谢。”
门咔哒打开,鲨鱼蓦然抬头。
一道他非常熟悉的身影在狱警的护送下走进屋,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平静地望着他:
“菲利普先生,别来无恙?”
吴雩明显重伤未愈,清瘦了很多,穿一套非常合身的黑色西装,外套没有扣,袖口露出白衬衣滚边。这简单、调和的素色搭配非常适合他,看起来非常精神,头发又有一点长长了,发梢扫在耳梢,衬托出脸色有种透明疏远的冷白。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装束。
鲨鱼定定地看着他,蓝眼睛里的瞳孔灰到几乎发白,半晌慢慢笑了起来:“刚才等你来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什么事?”
尽管知道此刻摄像头对面有很多双眼睛正牢牢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毒枭并不在乎,笑容甚至还加深了:“你刚才穿过监狱的一路上在想什么?”
“……”
“你看到这镣铐,铁窗,冰冷发霉的砖头,不见天日的墙壁……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妈的这孙子在胡说八道什”监控后一名主任刚要起身,被林炡一把拦住了,使眼色叫他坐下。
“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将要被溺死在这深海里,嗯?”鲨鱼上半身向前,几乎面对面地盯着吴雩:“阿归?”
监控后的人群有一瞬间沉默,人人神情各异,没有半丝声音。
“……我来之前曾经猜过你为什么想见我,原来是想来看我后悔的。”吴雩坐在那里,半晌才哂然呼了口气:“你对我可能有一点误解,菲利普先生。”
监控中传来他的声音,因为伤情而有些沙哑,但在安静的监室里还是非常平稳清晰:“从解行走后到现在困住我的始终都是往事,而并非现状,因为仅从现状中逃离对我来说是非常容易的,不论是为特情组卖命还是来到津海以后,甚至是为你工作的那段时间。”
鲨鱼紧盯着他,“是吗,那你为什么从来没走过呢?”
吴雩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问:“你知道我今天在来之前,宋局对我说了什么吗?”
“……”
“他说我之前攒的三十多万现金已经被捐到我家乡去了,步重华又添了点,可以初步盖起一座小学校。”
听到步重华三个字的时候鲨鱼冷冷地眯起了眼睛,但吴雩没有在意这一点。
“马里亚纳海沟的口号是‘选择自由,而非暴政’,据说你创立这个网站的目的是探索极致的去中心化和无政府主义,你也曾经许诺过要给我自由。但你和那些跟你干着相同事情的人选择性无视了最关键的一点:彻底、无边际的放纵最终只会导致犯罪,普罗大众追求的其实是风筝底下的那根线、倦鸟晚归后的那个巢。我也是如此。”
“我曾经的那根线被坤沙和塞耶那帮人烧毁了,现在我找到了新的归巢。在你眼里看来它是束缚,在我眼里看来它是最终自由的基础。”吴雩笑了笑,站起身说:“菲利普先生,我们对自由的看法从一开始就是相反的,你招揽了我那么久,可惜从来没看清这一点。”
椅子在地上摩擦发出一声锐响,他转身走向门口,这时身后“哐当!”一声不知道鲨鱼撞上了什么,猝然脱口怒吼:“愚蠢!”
武警神经高度紧绷,话刚出口几乎立刻就弹了起来,却见吴雩一摆手。
“即便没有我也还是会有马里亚纳海沟,版本1.0倒下了还有2.0,就算有一天海沟彻底关站,AlphaBay、梦想市场、暗网华尔街也仍然在运营!只要匿名通讯技术还在,欲望就不会消失,你会被永远困在这里!你会在这个死循环里熬到死!!”
监控照不到吴雩的脸,只见他对着门,清瘦挺拔的背影几乎要消融在监室终年不散的阴影里,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回过头:“亚瑟霍奇森死刑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欲望不会消失,战争也不会停止。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会在这个循环里待到死,就像我身前一代代先辈、身后一批批新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去同一个地方再度相见。”吴雩笑了下,尽管那笑纹很淡:“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如你所愿后悔的那一天,菲利普先生,但你肯定是看不到了。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想邀请我观看你的死刑,我会同意的,但那之前我们应该不用再见面了。”
他在鲨鱼难以形容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打开监室门,平静地走了出去,身后传来暴怒的哐当重砸和武警的厉声喝止。
……
吴雩出去的脚步比进来快,签字离开看守所时,外面的日头已经正午了。林炡坐在监狱大楼外的台阶上抽烟,见他出来便起身拍了拍裤腿,递给他一支云烟,吴雩边点火边向后一示意:“不会给你们的审讯增加难度吧?”
“不会,整个华北的审讯专家都上了,你这点刺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林炡吐了口烟雾,抬眸一笑:“我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吴雩动作一顿,似已有所预感,果然林炡说:“解行的烈士资格批下来了,在云滇立碑下葬。”
解行是铁板钉钉的烈士,但他的牺牲时间、讣告碑文却和吴雩将来的命运息息相关。只要确定了他牺牲在十年前,那就等于是上边承认了吴雩的名字和功勋,这也正是这段时间冯厅、林炡他们向上头积极争取的重点。
打火机在吴雩垂落的视线中映出幽幽两点火光,良久他才唔了声:“你们怎么跟上头说的?”
“我说服了冯厅,冯厅出面作保,把十三年前的你划到了特情组秘密外聘人员名下,手续什么都是后来偷摸补办的,算是为老胡填上了这十年巨坑。其实认真说来,硬要从逻辑上证明你那十年的功勋也并非绝无可能,关键是看上头有没有人硬抗这份干系,国际大毒枭落网这件事是最终决定天平的关键砝码。”林炡拍拍吴雩的肩,“所以最后其实还是你自己挣来的,谢谢两个字就不用说了。”
吴雩微微一笑:“你想多了,我本来就没要说。所以我以后是去云滇还是……”
“冯厅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但我觉得还是省省吧,都什么年代了,别搞出举身赴清池孔雀东南飞的惨剧来。过几天云滇会把你的新档案补充完整转到津海,等津海把功勋也正式申请下来,你真正的名字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林炡向吴雩微微一笑:“提前恭喜你晋衔,吴……”
吴雩:“没事我就当个小警察也无所”
“……归。”
周遭突然安静,空气犹如冻结,吴雩面无表情盯着林炡,数秒后林炡终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笑。
“你要是真敢在我档案上写这个名字,我一定会让你今晚就举身赴清池。”吴雩在狂笑声中冷冰冰地道,“而且乌龟配王八,你刚才等于是在骂步支队王八……等着吧,我这就把步支队叫来,他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炡一手捂嘴一手拍墙,简直连烟都要掉了,“不、不好意思步支队,我不是有意的,你看吴警官他真的只抽了这一根……”
“?!”
吴雩登时心生不妙,条件反射四下藏烟头,但销毁罪证的最后机会已经转瞬即逝了。一只熟悉的手从身后伸出来,唰一下抽走了他指缝间的烟,毫不留情扔进垃圾箱,随即响起步重华人工智能般冷酷无情的声音:“昨晚发誓要戒烟的人是谁?”
吴雩:“………………”
“偷偷抽烟者罚五百个俯卧撑或一周不准吃零食。下个星期的辣条没有了。”
提供香烟的罪魁祸首林炡简直笑得打跌,捂着烟盒赶紧跑了,差点撞上人家看守所值班室的玻璃。
“#¥%#¥%……”吴雩哭笑不得:“你太抠门了步重华!追我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你见过哪个男人还给上钩的鱼儿喂饵?”步重华反问。
当事雩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后悔并且非常后悔,恨不得揣着烟盒打火机转身进监狱去蹲几天。奈何步重华这个养生狂人的手段极其强硬,拎着吴雩的小脖子抖出了他全身的烟盒、散烟、火柴、打火机……叮叮当当全扔进了垃圾桶,一拍手轻描淡写道:“好了,回家吧。”
吴雩捂着眼睛无语凝噎:“不是说好了你今天去市局开会,晚上才回来吗?”
“等不及,赶着来见你。”步重华唇角一勾:“告诉你刚才林炡没来得及说的第二个好消息。”
那瞬间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剑眉略微挑起,眼底笑容闪烁着一丝冰冷,薄唇拉出了一个轻微而锐利的弧度。吴雩下意识站住脚步,心有灵犀般感觉到了什么,只听他就带着那样的笑意淡淡道:“万长文的死刑核准下来了。”
“下个星期一,死刑立刻执行。”
万长文是枪决。
津海已经很少用枪决了,死刑核准是快马加鞭下来的。那天清晨万长文被拉出看守所监室,两个法官当面念完判决书,武警上去把他裤脚扎上、系上绳结,然后就左右架着拎上了车真的只能拎,因为当时这条老毒虫已经完全不会走了,脚尖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军车行驶的一路上始终在全身抽搐,两只浑浊的老眼直勾勾盯着空气,连转都不会转。
刑场在津海城郊一片洼地边的芦苇荡里,下车时姓万的整张脸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死灰色,真的是那种跟死人毫无差别的灰。刑摄员上来拍照的时候武警一松手,他直接扑通一下趴在了地上,四肢如颠筛般剧烈抽搐。
“万老板。”这时他听见头顶传来一道缓慢而低沉的声音,问:“你还记得我吗?”
“……”
万长文好半天才发着抖抬起眼睛,涣散的视线映出面前一个方脸浓眉、身形魁梧威严、约莫五十多岁的男子,是津海市公安局长宋平。
宋平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那目光非常奇异,不像是仅仅在打量脚边一团腐烂恶臭的垃圾或即将被踩死的蝼蚁,而是还有些更加深切、更加刻骨,但外人又难以窥见的憎恶与仇恨。
“应该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他蹲下身来盯着万长文,一字一句说:“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今天你之所以被枪决而不是注射,是因为我。这颗子弹是我为你争取到的。”
万长文的脑子像是被水泥灌住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昏黄眼珠里陡然迸射出仇恨:“……你!
你”
“我要你像当年的步同光和曾微夫妇一样被枪打死,我要让你在死前品尝百倍、千倍于他们的痛苦,我要亲眼见证你变成一滩腐烂的肉。”宋平眼眶通红,每个字都隐藏着被深深压抑的颤栗:“但你不会像他们的英灵一样永远被世人铭记,你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唾弃,直到还清你这辈子欠下的累累罪孽和所有血债。”
万长文眼珠不受控制地抽动,那是恐惧到极致的表现。他看见治安员在荒凉的芦苇荡上围出刑场,看见空地边停着的警车、法院车、殡仪馆运尸车,警戒线后已经准备好了黑色的裹尸袋。便衣刑警们在空地边围成几圈,每个人的神情都平静而冷漠,隐隐簇拥着最前排中间的一个手里捧着两张黑白遗像的年轻人。
那赫然是步重华。
“对了。”宋平刚起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一笑:“还记得你那唯一的孙子陶泽吗?步重华做主,已经把他的姓给改了。”
万长文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触电般张大眼,下一秒他眼睁睁对上了宋平怜悯而又居高临下的目光:
“随母姓彭,叫彭忆泽。”
宋平转身向警车后去,头也不回,身后传来了万长文愤怒绝望的嚎叫和以头抢地的撞响。
步重华站在人群最前,吴雩沉默地立在他身后。黑白遗照上步同光和曾微投来微笑,他们是那么年轻、俊美而幸福,宋平眼底酸热的液体终于夺眶而出,随着他蹒跚的每一步掉在土地上。
他从来没有见过活着的步同光和曾微,甚至来不及在最终时刻到来前知晓彼此姓名。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血色深夜,他和其他十余个不能排除嫌疑的马仔一起被关在边境一所村庄的祠堂里,大门被重重铁链锁住,火把映照出身边一张张惊恐的脸。万长文坐在前方正中的太师椅上,拿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剔指甲,身边挂着一排狰狞生锈的刑具,生肉烧焦的臭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在空气中,一层层浸透了祠堂的地砖和墙缝。
等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可怕,最开始他想吼叫、想挣扎、想不顾一切撞开那扇门疯狂地跑出去,想付出所有代价穿越回千山万水之外的家乡,哪怕再看一眼年迈的爹妈;但冰冷恐怖的现实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直挺挺跪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几乎停止,机械等待着漫长、痛苦的死亡最终来临。
死亡并没有来。
天刚明时,祠堂的门终于被人急匆匆推开了。那一刻他就像终于等到了铡刀的死囚,在绝望中闭上眼睛,听见来人疾步奔到万长文身边叫了声东家,诚惶诚恐说:“办事的人把话传回来了,那两个条子到死都不肯交代‘画师’是谁……”
“什么?!”
“实、实在没办法,最后只能杀掉了事,还放了把火,不知怎么地跑出去两个小崽子……”
哐当一声亮响,万长文劈手摔了匕首,大骂摔桌和沸腾人声四下传来,但他轰轰作响的耳鼓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随之而来的羞惭、难以置信的错愕、轰然冲顶的暴怒……无数种激烈情绪同时重击在心口,让他整个人向后倒去,倒在了祠堂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血黑泥砖上,失神的眼睛望着晦暗天穹。
那个时候他还年轻,还不叫现在的名字宋平,后来的特情组负责人胡良安也没有积劳成疾,当时还是他的单线上级。后来他被边防武警成功解救回来,改名换姓、漫漫北上,身心俱疲遍体鳞伤,左手只有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右手牵着一名同样伤痕累累的稚子。
万长文还在逃,边境贩毒也还在继续。从那时起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素不相识的战友用尸骨铺平了自己爬出地狱的路,是刻骨铭心的血仇压在肩上,督促着他在这人世间继续前行。
……
砰!
枪声从身后响起,尸体倒地一声闷响,法医、刑摄和公证员一拥而上。
宋平在遗像前停下脚步,咽喉痉挛发抖。吴雩接过相框,眼眶通红的步重华张开手,父子俩给了彼此一个紧紧的拥抱。
云层低垂,苍穹广袤。风掠过芦苇荡一圈圈波浪,穿过苍凉宏大的尘世,呼啸奔向南方。
云滇烈士陵园。
仪式终于结束,人群渐渐散尽了。林炡背对着阳光,俯身放下一束白花,起身时呼了口气:
“刚才都在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吴雩静静立在旁边新落成的墓碑前,肩上披着一件崭新的警服外套,双手插在裤袋里。阳光投下他斜签拉长的身影,与一排排灰色碑影平行,一时竟然分不出彼此。
“没想到你真的同意了把解行的碑立在这里。”林炡从张博明的墓碑前转过身,“本来冯厅还找我商量,打听你会不会像把步重华那样把骨灰迁到北边去,图以后祭拜方便呢。”
黑白照片上的解行风神俊秀、目光明亮,而吴雩眉宇间已经落下了细微的风霜,闻言摇摇头:“他没有骨灰,碑立在哪里都一样。”
林炡不由默然。
“再说他是在云滇长大的,也许更想跟自己的同伴和战友相聚在一起吧,毕竟特情组在这里埋下了很多人。”吴雩向周围望去:“想象一下他们在我们头顶上聚众斗地主,还是挺开心的。”
林炡哑然失笑:“是,所以我死后也想埋在这里。你呢?”
吴雩开始没吭声,林炡揶揄地瞅着他,半晌才听他淡淡道:“我跟步重华说了不用埋。找个水边把骨灰一撒,我自己会努力流到海里,随着水蒸气上升云层,雨一下遍布神州大地,就可以在这片国土上到处跑了,说不定还能来找你们打牌呢。”
“……”林炡眨巴眨巴眼睛,半晌嘶地吸了口气:“老年夕阳游啊,看不出你还挺时髦!”
吴雩大笑起来。
林炡笑着摇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陵园出口走去:“过段时间公安部组织网侦攻破马里亚纳海沟网站服务器,到那时候我还要带人去津海,回头记得请我吃饭!
走了!”
吴雩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两人的身影在灿烂阳光下渐行渐远,山坡下林炡的司机已经抱着他的电脑和厚厚几摞公文资料,等在了车门旁。
风吹过初春的草地,发出悉悉索索声,仿佛无数轻声笑语逶迤而去。吴雩站在那里,唇角边笑容渐渐消失,怔怔看着石碑上那张曾经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笑脸,许久半跪下身,把额头抵在了照片上,深深地、彻底地吐出一口颤抖的气。
这时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随即有人俯下身,在墓碑前放下一大束郁郁葱葱的浅紫色小花,薄荷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相信死后的世界吗?”吴雩闭着眼睛问。
步重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相信。你呢?”
“……”吴雩轻轻呼了口气,余韵有些岁月淡去后悠久的苦涩:“生离死别过的人才会相信死后还有一个世界。”
春回大地,天空阔远。吴雩睁开眼睛站起身,与步重华并肩而立,阳光穿过斑斓树影映在他们脚下,石碑上英姿勃发的解行、制服挺拔的张博明、以及成排或清晰或泛黄的照片和名字,凝固着无数段战火纷飞的岁月和永垂不朽的传说,与他们静默对视。
“我小时候曾经梦想,等长大以后去很多地方,带着相机用脚步丈量辽阔山河,没想到后来却成了用脚步丈量无数个犯罪现场的警察。”步重华笑了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咱俩的骨灰混一混,让人一道撒水里吧。等春雨过后万物萌发,漫山遍野的新生命欣欣向荣,那些向死而生的英魂都会相聚在天上,与我们重新相逢。”
“那时咱俩该多老了?”吴雩不由笑起来。
步重华沉思片刻,“起码得有八十了吧。”
“你表兄说他要活到九十七呢。”
“那我俩也努力一把活到九十九,不能输给别人。”
“可我都不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年……”
“今晚回家就给你好好过生日,啊。”
……
两道彼此相依的身影顺着长长石径,走向烈士陵园外一望无际的石阶,阳光下盛开着星星点点无数小花。远方的风从淡蓝色群山中来,穿过苍劲松柏与巍峨墓碑,穿过他们伤痕累累而彼此紧握的手,向山下广阔、太平的人世间迤逦而去。
风雪散尽,征程漫长。
深蓝色警服外套随风扬起,两道身影并肩而行,走向烈日苍穹下灿烂的国土与家乡。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感谢大家陪伴我走过《破云2吞海》这八个月连载的时光,鞠躬
休息几天后开始写《破云》简体第二册
的出版番外,因为写不完就出不了,写完交稿后开始回来更新本文番外,主要是公安局欢乐日常、曾翠翠女士探病记、铁血酒吧喜庆开业等等,想把文中一些细节配角的未来也交代一下,他们在我心里都是活的
这篇文连载八个月以来,对自己做出了很多艰难的突破,也有很多尚待进步的地方。每一次进步都走得磕磕绊绊,每一个深夜都熬得痛苦不堪,幸而有你们陪我一章章地走过,有留言、支持、鼓励、批评、纠错、鞭策、投雷,有画图、作曲、长评、同人文、代驾车……共同见证了文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也隔着网络共同分享了我们2019年的人生。
因为题材特殊以及开文前就被预订走了影视版权的原因,很多内容受到了来自各家、各方面的制约,也删除了一条线和一些事件,原本想展开来讲述的孟昭的家庭(老公曾经是个独立调查记者)、宋平的家庭(郝秀娟年轻时是个很泼辣很有故事的医生)……这些都被删除了。所幸最终还是把想表达的最核心的东西保留下来了,能为大家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是我的幸运。
下一篇文写什么还没想好,好几篇现耽了,可能想换换脑子写个古耽,不过还是要先码完出版番外然后再本文番外以后再说啦
下一章番外开始再整理这几天来的霸王票
谢谢大家,为你们献上我的膝盖,再次三鞠躬
第165章
番外
严峫亲妈、步重华亲大姨、建宁市(前)首富曾翠翠(大名曾翠)女士,是在吴雩正式宣告脱离危险后,
才被专案组派人接来津海的。
因为围剿行动高度保密的原因,曾翠翠女士一直不知道津海发生了什么,
连矿难那天深夜步重华吴雩被直升机双双送进抢救室的事都丝毫不知。直到步重华恢复到能下床走动、吴雩脱离危险苏醒,
表兄弟俩才挑了个黄道吉日,一起小心翼翼地打电话去建宁把这事说了,
果然话音刚落就只听电话那头“嗷”地一声,
紧接着重物倒地巨响,
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严峫:“妈!”
步重华:“姨妈!”
可怜曾家兄弟俩正着急上火打120叫救护车,这时只听话筒被人拿起,严父在那电话那头语重心长:“你们老娘已经摔门冲出去了,
抄着她心爱的鸡毛掸,要飞去津海找你俩算账……”
严夫人杀向华北的消息犹如美军攻打伊拉克,令津海市公安系统人人闻风丧胆……其实主要是让宋局闻风丧胆。但宋局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第一时间就想出了对策,不仅借着去北京汇报工作的机会火速逃之夭夭,
还在临走前亲自说服了最合适的人选赶赴建宁,
准备迎接美军……不,迎接严夫人的到来。
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便是搞了十多年对敌工作、国家心理咨询师三级认证持有者、刑警学院著名考证小达人林炡。对此林炡是这么表示的:
“我考这个证是为了参与审讯公安部二级通缉以上嫌疑犯,您让我亲自去建宁接一个老太太?!”
“嘿呀你这个小同志,你怎么能对革命工作挑挑拣拣呢!”宋局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把着车门,百般试图挣脱林炡未果,
急得抓耳挠腮:“那怎么是一般的老太太呢,那是严峫同志的亲妈,
步重华同志的亲姨妈,四舍五入就是吴雩同志未来的亲婆婆啊!!”
林炡:“……”
“曾家有钱有势,豪门选媳,早就对江教授非常不满了,一心想要给步重华找补一个同样出身豪门还得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做老婆,还要生儿子,生两个!!”
林炡:“………………”
“现在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吴雩,一没钱二不贤惠三不能生,再看看为了救吴雩而差点死掉的步支队,你觉得未来婆婆会怎么想?啊?怎么想?!”
那瞬间无数豪门宫斗婆媳家暴封建欲孽狗血剧情同时浮现在林炡眼前,从大宅门到双面胶,从甄嬛传到金枝欲孽,从橘子红了到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是的他就是看过这么多电视剧。
“我明白了。”林炡心潮风起云涌,完全想不到自己已经上了宋平的贼船:“您放心去北京,画师的未来婆婆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宋平忙不迭溜了。
因此当严母在建宁市机场第一眼见到林炡的时候,她对这个温文儒雅、未语先笑、自我介绍为云滇省公安厅网侦员的年轻人充满了好感,完全没想到林炡只有在一级对敌模式下才会露出这么完美的笑容,跟食人花闻起来又香又甜差不多是一个道理。
直到他俩都上了飞机,坐在宽敞的商务舱里,这头笑面虎才终于不疾不徐地亮出它的第一招:
“虽然都是个人恋爱自由,但步支队的种种行为令我们特情组产生了很大的困惑,这事您知道吗?”
严母一脸懵逼:“啥?”
“他非要追求我们一位功勋显赫的情报人员,砸钱买豪车送人家,还死活要人家住他家里去。”
严母万脸懵逼:“啥?!”
“您千万别误会,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林炡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隐忍充满无奈:“其实那位情报人员平时出行都是防弹专车护送的,毕竟是国际禁毒组织发电褒奖过两次的功臣。”
从建宁到津海,两个半小时的航班一落地,严母心神恍惚走出舱门,吴雩是男的这件事情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只有林炡的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
“我们吴雩曾经申报过二级英模,您知道这个二级英模全国上下总共也只有一千多人对吧,堪称彪炳史册啊哈哈哈……哎对了步支队这个正处级什么时候能提拔来着?”
“我们吴雩在金三角也特别有名,暗网悬赏半个亿买他项上人头,国际上的大毒枭都跑来给他送私人小岛,妄想拉拢他入伙呢哈哈哈……哎对了步支队这个正处级工资什么时候能涨来着?”
“话说回来我们吴雩好多年前就抓过国际刑警通缉的罪犯,这次又成了抓捕毒枭的最大功臣,估计要震动全球暗网和国际禁毒组织了吧哈哈哈……哎对了您说步支队为什么要追求他,人家能答应吗?”
严母的表情从头到尾:“#¥%¥%&……???”
未来婆婆站在飞机舱门口,表情空白,瞳孔地震。
宋平的本意是让林炡给严母打一剂预防针,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林炡对婆媳剧那么有研究,且一旦出手雷霆万钧,把可怜的严母绑在万米高空上狂打了500公斤的九价疫苗。
“老头,老头你知道小华他跟一个男的搞对象了吗?”严母在躲机场女洗手间里含泪给严父打电话。
严父大惊:“什么?男的?!”
严父的第一个反应是步重华你这浓眉大眼的竟然也叛变了我们钢管直男教,第二个反应是哪来的狐媚小妖精,肯定是故意勾引了我们家人傻钱多情商低的甥少爷,否则按正常逻辑来看他明明要单身到120岁!
“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你听我说。”严母在电话对面斩钉截铁:“赶紧让人把我的全套作战装备送来津海,比两年前帮严峫出去相亲还要隆重的那一套,快!要撑场面!事不宜迟!”
“?”严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撑撑撑……撑什么场面?”
“你懂什么!!”严母痛心疾首的拍着大腿:“门第悬殊,齐大非偶,这亲事怎么成啊!!”
一边是曾翠翠女士以参拜梵蒂冈教宗的礼仪、宴请英国女王的规格,紧张准备着参见……拜见……拜访吴雩,另一边步重华也专门请了假提前来到医院,结果一开门,正撞上江停:“啊”
吴雩:“啊”
吴雩张圆嘴巴,江停正用筷子夹着一片榨菜,要放到他嘴里。
步重华:“咳咳!!”
吴雩立马不啊了,一口叼住榨菜躺倒在床蒙上被子,传出松鼠过冬一般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声。
江停:“……”
步重华:“……”
“江教授。”步重华严肃道,“咱俩得聊聊。”
江停站起身,傲然俯视步重华一眼,在吴雩恨不能挥拳加油的目送下走出病房,站在走廊上,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昨晚熬夜查的各种营养学数据砸对方辩友脸上,就只听步支队长平静道:
“你知道我请了个脑神经专家,一个疗程八万八,专门给他做味觉恢复训练吗?”
江停心说八万八算什么,回头用我们家茶叶给吴雩煮几个鸡蛋……
“专家给吴雩的味觉恢复度做了个测试,满分一百,他只得了三十六。”
江停:“!!”
江副教授不见得明白这个三十六分的测试意味着什么,但他这辈子任何百分制考试都没下过90,任何一百五十分制考试都没下过130。吴雩这血淋淋的36分就如同上次在书柜后发现严峫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初中成绩单一样,不仅刷新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还彻底粉碎了他的心理下限。
“专家说如果他再摄入高盐食物,这个分数还要进一步降低。而如果不能在两个月内恢复到80分的话,就很可能……”步重华看着江停表情空白的脸,不疾不徐抛出了致命一击:
“一辈子也尝不出奶黄包的味道了。”
咔哒一声病房门被推开,江停面沉如水,箭步而入,在吴雩震惊的目光中亲手撕走了被医药胶带牢牢固定在床底板下的两包辣条、两包榨菜、一盒自热小火锅、一只打火机、半包软中华……转身统统上缴给了步重华,那气氛严肃如同两人在传递革命的火炬,理想的勋章。
吴雩颤颤巍巍:“江江江、江停……”
“从今天开始起,未经步支队允许一口零食都不准吃了。”江停冷冷道,“下次考不上80分,带你去恭州建宁七日游的许诺就此取消。”
“?!”
吴雩顿觉天崩地裂,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失去了最后的革命伙伴,呆坐良久,悲从中来:“……我在云滇立过功,我在金三角流过血,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要见局座,我要见局座……”
“那个给你带辣条的宋姓局座已经逃亡北平去了。”步重华就像个拔吊无情不给饭吃的渣攻,冷酷无情地宣布:“你要是再闹,就让江副教授天天当着你的面煮小火锅吃奶黄包,不信试试。”
五秒钟完全的死寂,空气仿佛静止了。
吴雩一把撸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狠狠扔进步重华怀里,一骨碌躺倒在床翻过身,冲他俩露出了恨恨的后脑勺。
步重华叹了口气,还没组织好语言进行批评教育和哄劝诱骗,这时门外一阵蹬蹬蹬蹬,紧接着蔡麟一把推开门:“步哥!步哥不好了!严哥在楼下叫我赶紧给你带话,行动代号‘大姨妈’,已经抄着鸡毛掸开进国境线啦!”
步重华:“?”
吴雩:“?”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江停突然脸色剧变,连解释都来不及,以跟他平时形象完全相反的敏捷一把抄起自己的包冲进病房洗手间,哐当重重甩上门,差点夹着蔡麟的鼻子,紧接着里面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脱裤子声。
蔡麟莫名其妙:“我以为进去换姨妈垫的应该是你啊,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