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呼,呼,呼……”吴雩虚脱地松开石块,脸上已经几乎看不出人色了,断断续续说:“你不……不该……进来……”步重华咔擦一下铐住昏迷的毒枭,另一端铐在自己左手腕上,右手一把抱住吴雩载浮载沉的身体:“快走!”
“已经出不去了,你怎么能……”
“闭嘴,能出去。再说亲你了。”
“……”
越来越高、越来越急的水流推着他们沿巷道向前漂,步重华把嘴唇贴在吴雩冰凉湿透的额角:“看。”然后竭力把左手抬起来向他示意,只见无名指上竟然是一枚银白婚戒!
“专门把这从脖子上扯下来戴上了,想着或许能保佑我找到你,果然灵验。”步重华沙哑地笑了一声:“为了你我真是火里来水里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辈子问心无愧了。”
吴雩颤抖着张了张口,似乎想笑一下,但可能因为寒冷和失血,那笑容里只有难以克制的伤感:“……但我爱你,我没法问心无愧。”
顿了顿他终于轻声说:“因为我们出不去了。”
“你说什……”
步重华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吴雩那只手突然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握住了他,同时身后
轰隆!!
那简直就是地狱里才能看见的景象,远处地底穹隆完全倒塌,无数巨石飞扬而下,高耸的瀑布如巨龙般从天而降,顷刻间涌向各个巷道,水位暴涨没过了头顶。
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步重华死死拉着吴雩,整个被卷进了铺天盖地浑浊的洪水里!
第161章
宋平踩着崎岖的山路大步流星,
手电筒光束随步伐晃动,
不断照出他脚边拳头大的碎石松动掉进深渊,
连个回声都不带响。大半个专案组没人能跟上他矫健如飞的脚步,翁书记被警卫员搀扶着气喘吁吁追在后面:“老、老宋,你确定这个办法行吗?”
“不行也得行,
且不说现在根本无法确定被困人员精确位置,就说这黑天暴雪的上哪去调抽水泵?最大功率的钻机钻下去也得好几个小时,等救上来人都泡发了。”宋平冷着脸道:“非常时期非常做法,
听天由命吧!林炡!”
前方深夜中,
无数手电光束晃动交织,只见一道身影闻声回头,
正是裹着满身风雪的林炡:“翁书记,宋局!”
“情况怎么样了?”
“初步图纸测量应该是可行的,
具体情况不好说,已经找了个会冬泳的特警下水勘察实况去了。”林炡一指前方,
翁书记顺着光束望去,只见不远处赫然是一片深不见底、幽深漆黑的矿坑,就像山谷裂隙一般贯穿在众人脚下,
形成了陡峭的断崖,
底部隐隐传来水声。
“从纸面资料上看,这座编号为N26的矿坑和老空水倒灌的废弃矿井曾经一度相连,但后来随地面沉陷、淤泥堆积、水仓堵住等等原因,两者之间应该是暂时断流了。矿坑底部积蓄了雨水和地下水,目前已经形成天然水潭我们刚才紧急调查时发现了一个极其幸运的关键。”林炡就着平板电脑幽幽的荧光示意翁书记看图纸:“水潭水平面高度,
比废弃矿井下的涌水口要低。”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翁书记反应很快:“所以如果这个水潭能跟矿井重新连通,老空水就会倒灌进海拔更低的水潭,从而降低井底的水平面?”
林炡说:“我是这么猜测的。”
“……”翁书记血压没有立马蹿上180那真是因为他涵养好:“猜测?!”
“对。因为倒灌进矿井的虽然算老窑水,年代还不太久,应该不太分散,但积水边缘和形状却是无迹可寻的,也就是说存在炸通水潭也无济于事的风险。待会勘察人员上来,如果证明操作可行,我就立刻亲自下去,在水潭和矿井之间安放炸弹做定点爆破。”
“你亲自下去?”翁书记惊问。
“嗯,这里只有我有潜水证。”林炡收起平板电脑,手指关节已经冻得发红,语气却平稳迅速:“不管怎么样都要试试,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尽管我内心其实已经做好写烈士追悼会致辞的准备了。”
“………………”
翁书记久久瞪着林炡那张平静的脸,半晌嘴角抽搐道:“我还以为你在云滇是搞技术的,没想到小伙子爱好还挺时髦……”
“您过奖了,不是爱好。”林炡苦笑一声:“这年头犯罪形式花样翻新,我们这行没点技能如何傍身,实不相瞒我还有拖拉机驾驶和电焊工二级证呢。”
“林科!林科!”就在这时前面有人跌跌撞撞奔来:“勘察的人上来了,情况不太好!”
现在只要听到不好这两个字,整个专案组立马从上到下集体犯病,几个上了年纪的公安部专家立刻触电似地往怀里摸药,喷硝酸甘油的喷硝酸甘油,吞速效救心丸的吞速效救心丸。翁书记险些没软下去,趔趄着一把扶住宋平的手,只听宋平声调几乎破了音:“怎么不好?为什么不好?水潭已经是通的了?还是没法做定点爆破?!”
那民警扶着膝盖不住疾喘:“不是,都不是,可以爆破。”
“那是因为什么?!”
民警一抬头,周围所有人的心都随之咯噔一下,只见他脸色青白:“勘察上来说,水潭跟矿井相连的地方不是平面,是个斜井。”
“那斜井最窄的地方,可能还不到30厘米。”
周围安静了一瞬,空气仿佛被凝固住了,连林炡表情都一下变得铁青。
30厘米,区区一张A4纸而已,那根本不是成年男子能屏住呼吸把自己硬塞进去的宽度,更何况还要带水肺、呼吸管、爆破雷管等各种装备!
黑不见底的矿坑深处隐约传来水声,风从山林间呼啸而过,尖锐撕扯着每个人的面皮。大量警车停在不远处,人来人往呼喊喧杂,矿坑边这一方寸之地却被反衬得格外沉寂。
“……怎么办老宋,”半晌寒风中终于响起翁书记不稳的声音,“森林公安的直升机还没飞走,要不我们下山紧急征调水鬼?”
宋平阴着脸:“您觉得现在还来得及吗?”
“那……那找个小孩来?你们有没有警校没毕业的小孩,瘦一点小一点……”
宋平脸色更难看了:“上哪找去,警校毕业一个个都练得如狼似虎,三十厘米直径指不定走一半就得卡在那了,除非”
他语调陡然顿住。
“老宋?”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宋平脸色忽青忽白,嘴唇微微发抖,突然沙哑道:“可……可能有一个。”
翁书记既惊且喜:“在哪?”
宋平直勾勾望着前方黑暗的矿坑,久久没有任何反应。他那怪异而僵硬的神情逼得周围人都不敢出声,半晌翁书记终于强忍焦急:“老宋,你这到底是……”
咕咚!
宋平衰老的脖颈上,喉骨猛地上下一滑,像是随着唾沫狠狠咽下了某个酸痛的硬块,然后转身大步走向远处那排警车。
所有人不明所以地赶紧跟了上去,只见宋平挥退了迎上前的秘书和手下,走到一辆技侦车前呼地拉开门,后排一个文秀的身影抬起头,肩上披着军大衣,脸颊、鬓发和交叉的细瘦十指上还沾着血迹,眼眶湿润通红。
是宋卉。
雪亮车灯将空地映得通明,父女俩隔空对视,匆匆赶来的众人都呆住了。
轰隆
无数碎石随洪流铺天盖地,那阵势简直就跟把人扔进巨型洗衣机里差不多。步重华脸上、手上、身上迸出无数血口,天旋地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死拉住吴雩,眨眼间被冲走了不知道多远,哐当!
巨力把他拍在墙顶上,步重华眼前发黑,一口鲜血混着水从鼻腔、嘴里喷涌而出!
“咳咳咳咳!”步重华背抵着墙,呛得几乎连血都出来了:“咳咳咳吴、吴雩你咳咳咳咳……”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两人还紧紧交握彼此,两只鲜血淋漓的手上青筋暴起。吴雩整个身体不住发着抖,食指、小指甲盖都齐根翻了,浮在水面上紧紧抱住步重华。
“没事了,别担心。”吴雩用力把脸埋在他结实的颈窝里,精疲力竭地喃喃道:“很快就不会有事了。”
他话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凉,步重华喘息着抬头一看,瞳孔顿时紧缩,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头上赫然是巷道石顶。
如果水位不退,很快就会完全淹没瓦斯巷,他们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无路可逃!
黑暗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能感觉出这是一块三角形的岔道口,两侧都是乌黑的墙。步重华呼出一口气,左手竭力抓着巷道顶部的粗缆,把人事不醒的毒枭挂在电线缆绳之间,确保他不至于沉在水下淹死,右手紧紧抱着吴雩揽在身侧,沙哑地笑了一声。
“早知道别管这鬼佬,把我跟你铐一块就好了。死后咱们还能漂在一起,你往东我就往东,你往西我就往西,静静地头挨着头,还挺浪漫。”
“……”吴雩脸靠在他颈窝里,声音轻而含混:“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
吴雩不答。
“问你话呢,不说我亲你了?”
吴雩问:“我要是说了,你不亲我了怎么办?”
步重华笑起来,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低头亲吻他的嘴唇。
两人嘴角都已经干裂,那个吻却温柔而虔诚,鲜血一丝丝洇进对方的唇齿,消融在彼此最后的体温里。
“……‘你这个没下过地的学院派,让人眼红又讨厌的精英,板着一张脸的道德标兵’……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吴雩似乎是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尽管几乎听不清:“要是你没有这么好就好了。”
如果你没有这么好,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蹚水过来,也不会被困在这里面临这十死无生的绝境。
这样当我奔赴另一个世界时,就能至少安心一点了。
“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步重华问。
“怎么?”
“这小子一脸窝窝囊囊的真让人来气,反应又慢还迟钝,连话都说不清楚,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大概只有这张脸吧。”
吴雩失声而笑。
“也就脸还长得挺好看,让我看了就走不动路,不仅鬼迷心窍地去买戒指,还想把他的名字添到自己家房产证上。”步重华柔和地看着他,说:“我可真肤浅,到这时候了,还这么心甘情愿。”
吴雩笑得呛咳起来,断断续续说:“是吗?那待会要是我先走一步,你可千万别抱着我哭……人死后脸可就不好看了,万一肿起来怎么办?”
他只要一笑,胸腔膈膜就急促痉挛,血沫不断从咽喉溢上嘴角。步重华右手紧紧抱住他,让他紧挨在自己身侧,那几乎是要把彼此融入骨血的力度,连生死都分离不开。
“我开玩笑的,我们都不会死,外面一定在想办法救我们了。”他嘴唇贴在吴雩灰白的脸颊,沙哑地一遍遍重复:“他们会想办法,我们会得救的,我们都不会死……再坚持一下,我们都不会死。”
就在这时隧道深处再度传来空洞的震荡声,轰隆!
又一片顶板在水压下颓然轰塌,新的洪流冲向四面八方各条巷道,步重华咬牙抱着吴雩,两人同时被上涨的水位拍到了石顶上!
哗啦哗啦
水声粼粼,深不见底,散发出融合各种废矿重金属元素后难闻的气味。宋卉胸膛急促起伏,穿着不合身的潜水服站在岩石上,头上戴着潜水镜,身侧挂着单气瓶,步话机里传来宋平稳定沉着的声音:“待会下去以后,听从林警官的指令,进入斜井后步行距离十二点八米,固定雷管,确认装备,拉动牵引绳,林警官会把你拉出斜井,再带你浮上来。所有步骤都记清楚了吗?”
宋卉声音十分细弱:“记清楚了。”
“这是人人都想要的立功的机会,如果不是你瘦,这么好的事情根本轮不上你,明白了吗?”
“明白。”
宋平一点头,虽然在频道那头根本看不见,淡淡道:“下去吧。”然后按断了通讯。
宋卉把步话机交给跟下来做辅助的特警,深呼吸一口,往死里一咬牙,戴上了潜水镜。林炡最后一次帮她检查侧挂水肺装置,和气地问:“我听宋局说你每年冬泳?”
宋卉脸色苍白发青,可能是因为紧张:“嗯。因为步队喜欢冬泳,而我想黏着他。”
林炡这个人,对局里所有细枝末节的小事都心中一本清账,闻言只温和道:“那待会把步队救上来之后,他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谁知宋卉拿着呼吸管凑在嘴边,摇了摇头。
“怎么?”
“……”
宋卉站在那,低头望了眼自己的掌心。有那么一瞬间林炡觉得她好像是在凝视自己怀中抱着的什么人,但随即她收回了留恋的目光,扭头向他一笑:
“我真正想让她看到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林炡一愣。
“但没关系。”宋卉一按自己心口,低声说:“她交给我的所有东西,都会永远在这里。”
年轻的小女警向后摇摇晃晃退了一步,转过身,咬着呼吸管,闭眼一跃!
咕噜噜噜
步重华在水底吐出一连串气泡,竭力浮起呼一大口气,随即被上涌的水面淹没,不由自主地松手向下坠去。
突然身侧传来一股力道,是吴雩紧握着他的那只手,在下一波水流涌来时借力濒死向上,哗啦一下把步重华重新提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咳咳”步重华抓住头顶上的电缆,不断呛出水,咳得眼前发黑,朦胧中只感觉吴雩反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
“别怕,别怕。”步重华在剧烈的眩晕和昏沉中紧抱住吴雩的背,“我还没走,我还在这里,别怕……”
水位在涨,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无法回避地意识到。
水位一寸接着一寸、一厘米接着一厘米地逼近隧道石顶,他们能够跻身的空间已经非常小,氧气被急速耗空,甚至连鼻端都已经快贴在岩石上了。
“……看着我……”吴雩目光涣散地喘息道,“步重华,看着我……”
他真的已经到最后一刻了,右手剧烈颤抖着从脖颈上扯下一条细链,链子上赫然挂着配对的婚戒,然后哆嗦地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戴,因为视线无法聚焦的原因戴了好几次都没进去,步重华通红着眼眶帮他用力套进了无名指。
“……我发誓爱步重华直到永远,不论生病或健康、富有或贫穷、逆境或顺境、快乐或忧愁……”
每一个字都像是利刃捅进心脏,再血淋淋地拔出来,步重华咽喉痉挛着发不出声音。
“我将爱护他、珍惜他、忠于他……”
吴雩戴着戒指的手与步重华紧紧相交,紧握对方指骨的凸起,甚至到发痛的地步。
“接受他作为我一生的伴侣,互相扶持,互相拥有……”吴雩竭尽全力想看清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吃力地道:“直到永远。”
他确实已经看不清了,否则他会看到步重华眼底汹涌而出的泪水,一滴滴掉进他们身下的水里,然而声音却还是那么温柔而稳定,听不出丝毫哽咽:
“你也是我一生的伴侣,直到永远。”
水一分一分埋过他们的脖颈和咽喉,吴雩恍惚地笑了下,尽管只是略微牵动伤痕累累的唇角,然后用额头抵着步重华的额头,小声问:
“你准备好了吗?”
“你准备好了吗?!”
水潭下一片漆黑,只有矿灯隐约照出林炡用力比划的手势。宋卉头晕眼花根本看不清,条件反射拼命点头,被林炡往斜井里重重一踹,那意思是下!快下!
咕噜噜一阵水泡,宋卉险些呛了水,手舞足蹈被林炡狠掼进井口,赶紧趴住砖块往斜井里玩命爬,碍于空间狭窄不得不侧挂的气瓶叮当叮当撞击井壁,但她其实什么都听不见。
令人窒息的黑暗伴随臭味一下吞没了她,可怕的水底幽闭空间就像个棺材。在即将被活埋的、铺天盖地的惊惧中,只有腰上的牵引绳紧勒着,给予她清晰而真实的痛觉。
12.8米。
那么漫长、艰难、相隔生死的井道,其实也就短短十步距离而已。
只要往前走过这十步距离,她就能穿上那身衣服而问心无愧,就能救出绝境中濒死的兄弟和战友!
扑通!
宋卉半边身体撞上井壁,气瓶一下卡在砖缝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最狭窄的节口。她用力吸气闭住呼吸,正面根本挤不进去,又侧身变换各种角度挤,还是挤不进去,强忍着嚎啕大哭的欲望往全身上下一摸,摸到了林炡的潜水刀,拔出来用力凿进井壁上的砖头,使出吃奶的劲一撬!
铿!
水流随动作向四面八方涌去,龟裂的砖头显出缝隙,宋卉的眼泪在潜水镜里夺眶而出。
铿!
水流似乎一震,矿坑里,步重华同样用力抵着吴雩的额头,嘶哑道:“我准备好了。”
铿!!
半块碎砖顺水抛出,反作用力将宋卉咕咚一下狠狠挤进井道!
眼球血管金星直迸,宋卉两腿软得就跟面条一样站不起来,哆嗦着从装备里拿出雷管,固定在淤泥下,晕头涨脑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发着抖抬起手,就像年长的女刑警在那片暴雨河滩向小女实习生下达的命令那样,就像前辈奔赴险境前最后一次对后辈所做的那样,如同对虚空中的某个自己彻底告别,做了两个熟悉的手势
保持安静、原地埋伏
然后她咬牙决然回头,挤出井道,用力拉动牵引绳,下一秒被等候在外的林炡重重拉出斜井口!
哗啦一下水花四溅,宋卉几乎失去了意识,恍惚中被林炡迅速推向水潭边,紧接着被无数双手拉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放进去了吗?!固定住了吗?!”“人没事吧人没事吧?!”……
“立刻引爆!准备营救!”林炡的厉吼在她耳朵里像是隔了层水似的朦胧不清,“勘测组去观察井下水位!救援准备有没有就位!快!”
人声鼎沸,脚步杂乱,数不清的人影在雪亮车灯中走来走去,紧接着身后水潭深处,突然传来一声
嘭!
那闷响仿佛一把槌子闷闷地落在了鼓面上,最开始几秒毫无动静,紧接着黑潭深处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嘶嘶声,轰鸣如巨龙长啸,直上山涧!
有动静。
足足过了好几秒,步重华模糊的神智才迟钝地感觉到。
他身侧的水流似乎在动,一波接着一波,动荡越来越大。开始他以为是最终的决堤终于要来临了,但当他不顾一切抓紧吴雩冰凉的手准备迎接时,却突然发现水流在反涌!
水在向着刚才涌来的方向,迅速地退回去!
如果有无人机摄像头的话,应该能拍摄到这一幕惊人的场景:水潭底部的排水井爆出上百吨淤泥尘沙,井道轰然炸裂,打通了废弃多年的采空矿;矿坑内积蓄的巨量老空水终于找到了决堤口,不顾一切喷薄而出,甚至吞没了水潭口。
与此同时,矿井巷道底部。水位在即将彻底淹没的前一瞬突然静止,然后从四面八方无数条瓦斯巷疯狂回涌,发出气势磅礴的呼啸,致命的水位急剧下降!
“……吴雩,”步重华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随即在巨响中发出听不见的嘶吼:“醒醒!吴雩!”
空气飞速回流,在空空的巷道中发出哨子似的尖啸,但吴雩却一动不动。步重华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手上传来任何力气了,只能死死扣着吴雩的五指,徒劳地用身体保护住他。
碎石、木块和沙砾随着退去的洪流,砰砰咣咣打在他头上、身上,但步重华的意识和痛觉都越来越恍惚。
我们要获救了,他想。
求求你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可以手拉着手回到地面上了。
“步队!”“吴警官!”“步重华!”……
远处隐约传来廖刚的嘶吼和尖锐吹哨,矿灯的光交错闪烁,无数脚步纷沓踩在齐膝深的水中。
“吴警官!”“你们在哪!”……
步重华闭上眼睛,他仅剩的最后一点意识能感觉到自己还僵硬地扣着吴雩的手,然后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柔和的光亮渐渐覆面而来。
他仿佛变得很小,变回了当年那个九岁的孩童,在那个深夜突然被惊醒,睁开眼睛时看见漫天星光,年轻的父母微笑着守在床边上望着他,眼底充满了怀恋和爱意。
还有一个清瘦的少年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不要出声。”
屋外传来毒贩的车灯和脚步,他们正要闯进屋。
是那个梦吗?他模糊地想。
又要重复全家灭门那个深夜血腥的梦了吗?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不一样,他没有被少年匆匆推进衣柜,父母也没有被毒贩的枪堵在外屋;步重华如坠梦中,感觉自己被懵懵懂懂地拉了起来,少年敏捷地从窗台跳出屋外,在星空下招手:“快,跟我来!”
他的父亲拉着母亲,母亲拉着他,神情充满了温柔熟悉的鼓励:“等你好久了,跟我们来!”
……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步重华闭上眼睛,听见风在耳边呼啸作响,远方边境线传来轰隆的炮声和机关枪。他的手一直被父母牵着,穿过纷飞战火与滚滚硝烟,再睁开眼时发现场景已经忽然变换,自己正站在一条半塌陷的、尘烟弥漫的隧道里。
外面炮声隐约震动,摇撼着四周墙壁和地面。远处隧道角落有两道身影彼此相依,一人全身浴血,已然濒死,还有一个年轻人跪在地上,只露出一道熟悉的背影,发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的、困兽般痛苦的号哭。
步重华一生从没经历过这场景,但瞬间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是红山刑房。
十年前一切真相交错、命运扭曲的原点。
第162章
这是梦还是现实呢?步重华站在被轰炸过后硝烟滚滚的隧道里想。
如果是现实,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如果是梦,
为什么那一声声痛哭又如此真实清晰,
触手可及?
“步队,步队你醒醒,小吴你别吓我啊小吴……”“我哥怎么样了,
我哥怎么样了!哥!!”“小宋别哭了,快快快来个人把她搀下去……”“抬上去抬上去!津海市医院通知到位了吗?!抢救准备做好没有?!”
人声鼎沸,车灯刺眼。恐惧的哭声随风飘向四面八方,
甚至盖住了螺旋桨掀起的呼啸旋风。
昏迷的步重华和吴雩被接力抬出矿井,
特警抬着担架狂奔一路送上直升机,随即在茫茫夜空中向津海市的方向飞去。
“这么伤心的吗?”步重华在恍惚中心想。
一股难以言语的刺痛由心底升起,
让他不由自主沿着塌陷过后狼藉崎岖的地面走上前,只见十年前那削瘦、熟悉的身影佝偻着,
紧紧拥抱着怀里的人,全身都在剧烈颤抖,
额角的鲜血顺鼻翼流淌下来,混合着滚热的泪水,一滴滴打在地面上:
“不要……不要让我走,
我没地方去了……”
隧道地面在炮火中摇撼,
头顶尘土簌簌而下,拳头大的碎石砰咣掉在他们脚边,地道眼见要岌岌可危。
“就让我待在这里,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到那个世界……一起回家……”
步重华半跪在他身边,颤抖着手在吴雩脸颊上用力摩挲,
抹去他滚珠般断了线的热泪:“你不能待在这里,知道吗?”
吴雩全身发抖,慢慢抬起涣散的目光。
“你要从这里走出去,要一个人走上十年,经历很多险象环生的困境,抓捕很多穷凶极恶的毒贩,在这片大地留下无数的鲜血、功勋和传说,最终带着一身伤痕远离故土……然后才能在遥远的北方遇到我,知道吗?”
“……”
步重华看着他,仿佛唯恐惊动梦境似地,声音轻而温和,尾音却带着奇怪的哽咽:“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铁轮在急救走道上飞速滑动,前方领路的护士飞奔撞开抢救室大门,两台急救担架接连而入。
“这是我们南城分局支队的领导和同事,在抓捕中遇到井下透水事故,吸进了有毒气体……”
“通知血室备血!血氧饱和度还在往下掉!”
“同意书呢?我是他们家属,东西拿过来我签字!”
……
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便亮起了抢救中的红灯。
“……出去,”吴雩喃喃道。
十年前的他远比步重华想象得还要年轻,眼角光洁,肤色很白,脸颊因为还有点肉的关系而显得线条柔和,一片片沾染了黑烟的鲜血干结在额头和侧颊。
“可是我出不去了……”他梦游般小声说,“外面好乱啊,这世道不是给我们这样的人活的,已经没处可去了……”
步重华用力扳过他冰凉的脸,贴着他的额头:“不是这样的吴雩,你听我说。外面没有人放弃你,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错的,只要挺过这一关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伤害你,那些作恶的人会恐惧你的名字如鬼神。十年后你将在一个矿井里亲手逮捕眼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会好好活着把罪恶送上审判席,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和解行的灵魂一起带回故土……你不想看到未来发生吗?啊?阿归?”
阿归的眉眼轮廓非常优美清晰,眼梢深而长,眼珠黑白分明,有种因为曾经对未来怀有希望,而从心底里渗透而出的光。
但现在那光亮已经被硝烟所吞没,黑暗而浓郁,半融进了地道深处的阴影里。
“……算了吧……”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地说。
步重华紧按在他脸颊上的手一下落了空,僵在半空中,只见他低头抱紧了怀里早已冰冷僵硬的遗体。
“我真的太累了,我走得好疼啊……”
“……就这样吧……”
步重华怔怔地跪在那里,虚空中无数焦急人声和设备滴答从远方传来,无数只手拼命拉着他,迫使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这一个有心跳了!”“血压”“血氧在回升!”
……
“那我呢?”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刺穿了心脏,步重华挣扎站住脚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炮火轰隆声中发抖:“你把我从火里救出来,把我藏在那个树坑里,让我等了你二十多年,现在你就这么擅自往地下一躲让我一个人走了?!”
阿归似乎动了动。
他好像并不理解步重华在说什么,从自己脆弱的壳里探出头,疑惑又迷茫地望着这个男人。
“我们一起查案,一起抓人,线索断绝的时候头对头熬到天亮,生死攸关的时候背抵背杀出重围,不是你自己亲口说我是你的战友吗?不是你自己在矿井里戴上戒指,发誓永远把我当做伴侣的吗?!”
戒指。
仿佛被这两个字触动了某根沉睡的神经,阿归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你他妈就是这么糊弄我的?!”步重华劈头盖脸怒吼:“这就是你说的永远?!”
无名指的戒圈被切割成不规则菱形,棱角微微闪亮,每一面都映在阿归空白的瞳底。十年风雨中踽踽独行的他、站在津海市公安局门前竭力仰望那警徽的他、在红蓝光芒交织中恐惧躲在黑暗中的他、第一次为了查找线索而彻夜通宵的他……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个温柔和蔼的女声在耳边逐字念道,然后解释:“就是在安逸太平的人世间吹着微风,唱着歌,开开心心回家的意思。”
“我的母亲在蒙泰军投降的那一年去世了,癌症复发,但她把那张照片留给了我。”解行通红着眼眶说:“她让我想办法找到你,阿归,让我把你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带回到这人世间。”
“你就是新来的吴雩吧?我是津海市南城刑侦支队长步重华。从今以后我是你的领导,希望你爱岗敬业,把我们支队当成是自己的家。”
……
刑侦支队大楼台阶上,那个年轻英俊、气场凌厉的精英主动伸出手来,那场景与眼前这个半跪在地执着伸手的男子相重合,阿归在他噙着泪光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真的要带我走吗?”他终于茫然地问。
步重华紧盯着他,目光分毫不移,点了点头。
“……可是我走不动了。”他低下头,嗫嚅道:“我伤得太重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疤、青紫交错的伤痕,终于在此时从他身上浮现出来,映在了步重华颤栗的瞳底。他的眼角破了,眉骨上的血汇聚在下颔,滴答落进滚烫的地面;他的手臂、胸骨都有着可怕的塌陷,指甲翻开露出焦黑的肉,每说一个字就有浓重的血气从鼻腔、咽喉中呼出来。
他溺水之后肺部积液,呼吸微弱而艰难,全身伤口因为被矿井里的水浸泡过久而感染发白。
“没关系,你可以交给我。”步重华发着抖探过身,把他紧紧拥抱在自己怀里,在他冰冷的耳边不断重复:“我们一起走出去,没有关系,你可以依靠我……”
吴雩被他带着,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怀里紧紧搂着的解行的遗体被步重华接了过去,扛在自己背上,然后用力拉住了他指甲翻起、伤痕累累的手。
“……我要把你的名字带回到地面上,把解行的灵魂从异国带回故乡……”
大大小小的土块从地道顶上塌下来,红山刑房飘来的血腥味越来越远,吴雩跟着手上传来的力道跌跌撞撞前进,剧痛让他忍不住想独自往回缩,但每一次都被更加坚定不移的力量硬拉了回去。
“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付出过多少,让那些企图从地狱里榨取利润的人知道他们将付出什么代价……”
步重华一步步踩着震荡的地面,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死命地拉着吴雩往前拖,前方渐渐渗透出光芒,地道外枪炮震天,爆炸掀起的硝烟和尘土掩盖了天穹。
“我要让你和解行都亲眼看到所有缺憾填平、夙愿成真,那些付出过血汗的人都如愿以偿……”他的声音艰难喘息,头顶震动越来越剧烈,却无法阻挡那颤抖的一字字传进吴雩脑海:“我要让地狱里的花从此开在地面上。”
就在这时炮弹闷响从他们身后传来,轰隆
四面墙壁剧烈晃动,地道一段段塌陷,岩石土方铺天盖地而下!
“我们会全力以赴,同时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严峫霍然起身:“两个都不好了?我弟弟血氧刚才不是上来了吗?怎么回事?!”
抢救室外灯光雪亮,极度的焦虑和紧张笼罩在所有人脸上,护士长满面汗水:“因为失血和肺部感染引发的急性左心功能衰竭,氧合不能维持,血氧饱和度已经低至40%。情况是突然转坏的,急救过程中确实会出现极好或极坏的反复,所以现在只能……”
“护士长!护士长!”这时门内一名年轻急救医生狂奔而出,“找家属签知情书,主任说开通气道,穿刺插入主动脉球囊反搏!”
岩板焦土如暴雨般砸下,刹那间步重华唯一的意识是转身紧紧抱住吴雩,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旋即就在那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道从身后急推而来,带着他们硬生生冲破无数层阻碍;紧接着仿佛有无数双手抓着他们猛拽了上去,外界的光亮扑面而来!
“谢谢你,”步重华听到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笑意和喜悦:“谢谢你终于来了。”
是谁?
步重华半跪在地,怀里紧搂着人事不省的吴雩,紧接着意识到他听过这个声音,猝然抬起头
少年解行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梢弯成一个月牙。他不再遍体鳞伤,那些可怖的血迹和惨重的伤痕都消失了,从上到下给了步重华和吴雩一个紧紧的、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拥抱。
那是个充满了留恋的告别。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我们要走啦!”
……你们要走了?步重华在极度恍惚中想。
他徒劳地伸出手,但只触到了一片温柔的风。挥着手的解行、眼底含笑的张博明、他的父亲步同光、母亲曾微……许许多多曾经长眠于这片土地上的英魂向着远方飞去,炮火将他们脚下无边无际的罂粟田付之一炬。
所有离乱、动荡、奴役、罪恶,所有白粉凝聚的财富和血泪浇铸的尸骨,都在滚滚硝烟中化为飞灰,缓缓飘落在中缅边境两千一百八十六公里广阔的土地上。
历史悄然覆盖红土,漫山遍野的枝头发出了新芽。
长风呼啸奔向天际,将写满了痛苦、绝望、悲欢离合与累累传奇的岁月远远抛在身后。步重华右手环着吴雩重伤虚弱的身体,左手拉着他,两人的对戒硌着彼此的指骨,微微地闪着光。
远方的津海市在黑夜中沉睡,第一缕天光破晓,映亮了高楼大厦与千家万户,映在他们彼此对视的瞳孔中。
“你准备好了吗?”步重华低声道。
吴雩神智昏沉而半梦半醒,怔怔地望着他,衰弱到极致的心跳一点点从胸腔里复苏,许久终于将涣散的视线移到他们紧扣的十指上,那天生向下的唇角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要带我回家吗?”
“不,我不用带你。”步重华温柔地回答,“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心跳了!”“血压恢复八十五一百!”
“这一个也开始恢复生命体征了!”
“立刻通知安排手术,准备送监护室!”
……
仿佛把抽空的氧气猛然灌回来,抢救室外人人如释重负,严峫猛然虚脱地向后倒去,被江停一把扶住,两个人都踉跄着跌坐回了长椅上。
窗外,第一缕天光正从地平线上亮起,一寸寸映亮华北平原,驱散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英灵如同长风万里,掠过山涧与长河,越过青翠的重岩叠嶂和巍峨的中缅界碑,飞向魂牵梦萦的故土;抢救室担架上,吴雩缓缓睁开眼睛,听见抢救室外如潮的欢呼和痛哭声。
归来的灵魂在这一刻回到了家乡。
第163章
那天深夜后续情况之紧急、处理之复杂,
令整个专案组所有人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焦头烂额,
宋平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头发都要在那天晚上掉光了。
廖刚带人从井下扛出步重华和吴雩,
随后汪大队亲手押出了昏迷的鲨鱼。三人都被直升机送往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实施抢救,伤势最轻的毒枭不出所料第一个脱离危险,随即被押运进了公安部指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武警持枪看守的特殊监护病房。
凌晨五点半,
麻药过后的孟昭在重症监护室里恢复了意识。她刚上初中的儿子跟宋卉两人蹲在监护室门外,同时嗷地一下抱头大哭,她先生在边上语无伦次打电话给父母家人、亲戚朋友,
激动得人都站不起来了。当时市局紧急派了辆车去孟昭老家接她父母,
两个老人接到电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点吓瘫在了来津海的半道上。
十二个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