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Po18连载泥道:“方才我将那窖给挖开了,蔓蔓,你去收拾些东西,一旦城破,你就带着祖母与晚莹,还有三表妹躲进去,之恒赶到之前绝不可出来。”慕氏红了眼睛。
“……那你呢?”
“我需得出城迎敌,为百姓们再争取些时间。”
待大雨停歇,羌人就会发起最后一次攻击,一个时辰不到便能攻破城门,与其坐等敌人大举杀进城,何不主动杀出去,浴血奋战,兴许还能再拖上一拖。
慕晚意不忍直视妻子盈满泪水的双眼,侧过头道:“蔓蔓,我慕晚意今生最大的幸事就是娶了你,最大的歉疚也是娶了你,你跟着我受了太多委屈,倘若今后能遇到真心待你的人,你无需顾及我,就让祖母为你做主吧!”
慕氏愣了许久,终是再也忍不住了,声泪俱下地喊道:“你既知道委屈了我,那便好好活着补偿我,莫将我托付给旁人!”
多少年来,一次次的担忧,一次次的松气,她揪着心熬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从未抱怨过,也做好了随时听到噩耗的准备。
可让她亲自送她的夫君赴死,何其残忍!
慕氏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她从小到大都没与人大声说过话,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泣不成声地捶打。
“你还能争取多久?五日?十日?就算之恒在两个月前便得了消息,此刻也才将将赶到!横竖这城都保不住了,你现在出去又有何用?就不能为了我,为了我们的……”
悲从心来,慕氏松开手,认命地靠在他胸前。
他们一直在等的,不过是个没有希望的希望罢了。
“夫君,你答应过我的,我不喜欢的你便不去做,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不要去……我不想你去!”
大雨滂沱,如玉盘坠满地,淹没了一室寂寂,也掩埋了痛苦的心。
慕晚意喉结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个好将军,也不是个好夫君。嘉庆关将要亡于他手,妻子唯一的请求他也无法答应。
“蔓蔓,难道你想要一个躲进地洞贪生怕死的夫君吗?羌人若不见我,必会仔细搜城,我与你们在一块只会害了你们。”
慕晚意心在痛,眼在笑,温柔地为妻子拭泪。
“你最懂我,你知为夫做不出那等临难苟免的事,爹常说,慕家的儿郎当死于边野,裹尸马革,我若是敢做老鼠,不必羌人出手,祖母第一个拿杖头敲死我。既身为主帅,我将自己的家人藏匿已是自私,又岂能再苟存偷生,抛下一城的百姓不管?即便是死,即便生机微乎其微,我也得去争一争,这是我能为嘉庆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慕氏泪流满面地听完这番话。
她怎么会不明白,一直以来她所崇拜爱慕着的,就是这样的他啊。
“我有身孕了。”
慕晚意猛地震住。
“上次你受伤回来时,清漓就已诊出我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当时大敌当前我并未让她声张,原想等危机过了再亲口告诉你,如今看来……”
慕氏苦笑着抹去脸上泪痕,轻柔的声音如夏末傍晚的风:“怕是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她握住慕晚意的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三饥两饱的,都快四个月了依然平坦。
“夫君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答应你,为了我们的孩儿我会努力活下去。”
“我不会再遇到其他人,孩子的父亲永远只有一个,我要让我们的孩儿知道,他的父亲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是一位可敬可仰的英雄。”
遮雨的棚子被吹塌了,将士们只能顶着暴雨加固城门,言清漓带领一众妇孺起锅烧水,打算给将士们暖暖身。
刚抱起一摞空碗,慕晚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边,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言清漓愣了愣:“你这是去哪了?”
慕晚莹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最后却是半个字都没说,只摇了摇头道:“算了,我去看看沈大夫。”
……
忙碌了两个多月,沈初身为医者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忽然闲下来反倒有些不适,他回到家中换下了湿衣后,索性坐在案前擦拭起琴弦。
不多时,余光瞥见窗外似乎有道纤细的身影,轻轻推开一角,才发现慕晚莹居然撑着伞站在他的院子里。
“你怎么来了?”
风雨交加的,即便撑了伞她的衣裳头发也是湿的,沈初没想到她会这时候来,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问的好似不太想见到她,便又道:“听说慕将军正在备战,方才还见你在北城。”
沈初请她进来。
慕晚莹注意到他没有关门,嘴角轻轻弯起。
她成日呆在军中同一众男人混在一处,旁人早已习惯,也就只有他还当她是个女儿家。
“嗯,等雨势弱了大哥要出去迎敌,”慕晚莹顺着他的话道:“届时我与曲将军会留在城中,守着南北两道门。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即便城破了你也不必怕,你是路过的医者,与慕家无关,也并非黑石城的人,塞外医者稀缺,只要你不行反抗之举,想必羌人不会拿你怎么样。”
沈初闻言失笑,生平还是头一回有女子叫他不要害怕。
“沈某飘萍多年,虽不文不武,却也将生死看淡了。”
沈初话少,两人视线交碰上,这次竟是他先移开了眼。
她手中握着的好像是一枚玉佩,上回她来时攥着的,就是这个吧。
慕晚莹见他看过来,也没遮掩,大大方方摊开掌心——果真是一枚白润通透的玉佩。
“慕姑娘的玉佩很特别。”
一般来说,女子是不佩玉的,她不仅佩了,佩的还不是花鸟百雀。
双面白玉,一面是“晚”,一面是“莹”。
慕晚莹看着那枚玉佩,眉眼弯弯的:“幼时我偶然发现大哥有一枚刻了名字的铜章,他说是爹爹给的,我便也去找爹爹要,爹爹不给,我就跑去祖父那里告状,说爹爹偏心。”
“结果祖父哈哈笑,说那是给死在战场的儿郎辨尸用的,女儿家用不着。我不依不饶,祖父无法,只得给我刻了这一枚玉佩,叫我拿着玩。”
这玉佩居然是这样的来历,再结合嘉庆关当下的境况……沈初一时语塞。
“慕将军有勇有谋,他定会平安无事的。”想了想,也只能这般安慰她了。
房中陷入沉寂,幸好有雨声作陪。
许久后,她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沈若文,我想听上次那首曲子。”
沈初怔住。
“你可愿意奏给我听?”她又轻声问。
沈初回过神,淡道:“好。”
第一个音便起错了,但她似乎没听出来,目光看向窗外的雨。
曲谱烂熟于心,沈初将方才的出错归咎于许久没碰琴了,忙收敛心神,专注于弹奏上。
筝声起,急雨为幕,弦上曲,是为谁哀。
弹至凄回处,声如河倾雨如瀑。
如泪,如珠。
……
一曲毕,再抬起头时,闻曲之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只留下那枚尚存余温的玉佩。
第四百零七章
殊死一战(三章合一)6816字
第四百零七章
殊死一战(三章合一)
夜深了,雨势渐小,慕晚意召集几位副将做了最后一通布署,除曲副将与慕晚莹留守城中外,其余人等都随他出城。
敌我兵力悬殊,这几乎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战,可诸位将军却都热血沸腾——在城中窝囊了许久,终于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被留下来的曲副将再三请求与慕晚意交换,均被他拒绝,他道羌人的目的是破城,守城同样重要,你们绝不可以比外头的人先倒下。
待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又单独留下慕晚莹。
“晚莹,你可记得祖父房后有棵老榆树?”
“记得,少时经常爬。”
慕晚意轻轻一笑。
“那树下左数第三块砖是活的,下头有间酒窖,若真到了那时候,你就带着祖母、你嫂嫂和三表妹躲进去,我在里头留了些吃食,你们省着些用,够撑上十天半月的,我料之恒应当会赶在大军之前来,他脚程快的话,兴许过几日就到了。”
“祖母……怕是不愿,到时你想想法子,先委屈她老人家一下,还有你嫂嫂,她……”
“嫂嫂怎么了?”
沉默片刻,慕晚意摇了摇头,“没什么……倘若实在等不到救兵,你们就不要傻等了,等风头过了后就赶紧想法子出逃,见机行事,大哥相信你能做好。”
慕晚意上前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犹记小丫头幼时时常抱着他的剑鞘玩,这一转眼,已是能提刀跨马的大姑娘了。
这没准就是最后一面了,慕晚意又深深地看了她几眼,似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脑海中,慕晚莹也没催,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走吧,大家还在等着。”
慕晚意转身走在前,谁知还没到门口,他后颈忽然一痛,与此同时身子急速失重。
他连忙撑住墙,捂着后颈震惊地转过头:“晚莹……你做了什么?”
视线模糊,眼前是两三道影子,慕晚意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轻声说道:“大哥,你不要怪我,慕家不能没有你,嫂嫂不能没有你,我的侄子侄女更不能一出生便没了爹。”
慕晚意猛地缩紧瞳孔。
见人踉跄了几步最终还是倒了,慕晚莹这才松了口气。
……
城门前,慕老夫人头戴翟冠,身着青蓝团纹诰命服,盛装前来坐镇,她身旁一左一右是孙媳与外孙女,身后是严阵以待的慕家军将士们。
夹道两旁早就挤满了百姓,所有人都默默站在雨中,很快,蹄声传来,一匹快马自街尾飞驰而来。
“大姑娘,将军呢?”
见只有慕晚莹一人,曲副将上前问道。
慕晚莹低着头翻下马:“我……我同大哥换了位置,我出城,大哥留下。”
“什么!?”
曲副将虎目圆睁,“这不可能!我要同将军交换他都不肯,又怎会与你交换?他何时做的安排?”
几位副将均比慕晚意年长,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深知他绝不会在危难关头站在将士们的身后,更不可能让亲妹妹替他冲锋陷阵。
一旁的慕氏也急了,“不是早都安排好了吗?怎么会突然交换?他人在哪里?我去找他!”
见慕氏提起裙角就跑,慕晚莹担心她动了胎气,急忙拉住她:“是我将大哥打晕的!”
众人闻言一怔。
早就猜到内情的慕老夫人也顾不上与她算账,沉着脸发话:“清漓,你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将你大表哥叫醒!”
“欸。”
言清漓还是第一次见慕老夫人这般疾言厉色,应声后连忙去到慕晚莹身边,“表姐,你为我带路吧,我不知大表哥在哪里。”她拼命给慕晚莹使眼色,又悄声道:“疯了吗?你这是要做什么!”
慕晚莹对她的话没反应,只回了慕老夫人:“谁都叫不醒,没有两个时辰大哥不会醒来。”
她学艺不精,两个时辰已是极限,不过这样也好,城里不能只有曲将军一人防守。
言清漓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用的是星连那招时,她身上迅速泛起一层凉意。
“晚莹,你是认真的?”她没意识到说这话时自己的声音在抖。
慕晚莹轻轻点头:“小表妹,我若回不来,还请你帮我照顾好祖母和嫂嫂,尤其是嫂嫂,她好不容易有了身子,不可再担惊害怕了。”
言清漓脑中空白一片:“你怎么……你何时……”
她猛地想起白日里慕晚莹过来寻她,那样子似是想问什么,可又什么都没问,现在想想,应当就是为了这件事。
怔愣之际,慕晚莹已从她身边走过。
几位副将不忍心,纷纷劝道:“大姑娘,你三思!这回不是杀几个羌人那么简单,这是要去拼命,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啊!”
慕家男儿生来就是打仗的命,生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可慕家的女儿不该走上同样的路,往最差了想,即便等不到援兵,最终都是死,那她也该体体面面,而不是同他们这些糙人一样,死在肮脏泥泞的战场上。
曲副将粗声粗气地撂话:“大姑娘,你留在城里,我去!”
慕晚莹扬起头:“这可不行,众将士赴死如归,慕家凭何不出一人?诸位叔叔伯伯是信不过我吗?”
几位副将面面相觑。
论勇气她不输男儿,论身手她更是出类拔萃,经过了这两个多月的死守,大家都见识了她的聪明果断,如今谁不夸她一句女中豪杰?军中从上到下就没人对她不信服的,可是……
“大姑娘,我们都信你,但这绝非儿戏,咱们人少,出去了便谁也顾不上谁,再者你是慕家的小姐,何须扛起这个担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分得这般清楚,若拖不到援兵来,谁都无法全身而退,既如此,城里城外又有何分别?诸位将军既信我,那便让我同你们一起去,晚莹自幼习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像父兄那般上阵杀敌,若非狗朝廷不允许女子做官,我早就去投了军,好叫那些庸君与贼寇们瞧瞧,慕家的女儿可不比慕家的男儿差!”
“大姑娘你……”
几个身形伟岸的大男人动容不已,不知再说什么好,慢慢红了眼睛。
慕氏无声流泪,紧紧攥着慕晚莹的手,嘴里喃喃着:“不行……不行……”
言清漓怔怔地站在那里,脚底也仿佛生了根,大为震惊的同时又万分痛心,甚至打从心底自惭形秽。
她红着眼眶努力张开唇,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诚如慕晚莹所言,慕家凭何不出人?手心手背都是肉,留谁又不留谁?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她原以为这一世自己可以运筹帷幄,可到头来才发现,在宿命的洪流中自己依然极其渺小。
“胡闹!简直是胡闹!”
一直未曾开口的慕老夫人将手杖重重一震:“这是你胡乱逞勇的时候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慕晚莹不敢看慕老夫人的眼睛,上前跪在她老人家的面前:“祖母,孙女没有胡闹,孙女心意已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慕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恨恨地骂道:“你知道什么?你这混账什么都不知道!都怪我平日太过纵你!纵得你胆大包天胡作非为!”
慕老夫人从未斥过她混账,慕晚莹难过地抬起头,却见老人家眼中有泪。
她不禁愣了愣,自己也霎时涌上了泪意,赶紧弓着背埋首在地。
“是孙女不孝,令祖母失望了。”
默了片刻后,她身子底下传来浓浓的鼻音:“孙女知道祖母疼我,祖父疼我,爹爹疼我,大哥疼我,嫂嫂疼我……”
“从小到大,这家里的每个人都对我万般宠爱无限宽容,别家小姐被拘着管着,而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在外闯了祸也有家人给撑腰。”
“孙女明白,慕家能有今时今日的能力地位,我能衣食无忧地做着家里的掌上明珠,那都是父辈与先祖们血洒沙场换来的!”
慕晚莹以头点地,重重三下。
“祖母,一直以来都是你们护着我,我却从未回报过什么,这次,就让我也护你们一回吧!”
慕氏泪流满面地捂住嘴。
慕老夫人亦是老泪纵横。
家人之间,何需回报。
良久良久,她老人家闭上眼叹出一口气,沉重得宛如风雨中依然的苍松。
“好!是我慕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祖母就让你去!”
……
雨中攻城墙面会打滑,地面泥泞行动也会缓慢,两队羌兵徘徊在城外盯着黑石城的动静。
时雨濛濛中,寂静的黑石城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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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一座死城,耸立的城墙痕迹斑驳,残破的城门缝缝补补,四处都透着无力回天的悲鸣。
寅时一刻,雨点终于变小了,巡逻兵见时候差不多,正打算返回营地,就在此时,黑石城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开城门,万千将士齐冲而出,直接将他们这两队人给碾在了马蹄之下。
慕老夫人亲自登上城墙,曲将军紧盯着城下,见人都出去了,他连忙抬起手,却迟疑了一瞬,朝慕老夫人看去。
除了百姓,城里留守的共七百人,其余的全出去了,这一落,便意味着外面的人再没了退路,只能拼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乌云闭月,黑暗的原野上蹄声轰鸣,吼声震震,慕老夫人目不转睛地黑压压的人海,喝道:“还等什么?关门!”
按照策略,大军分成七路,呈线状压向羌人的营地,最大限度地阻止他们接近城池。
为了嘉庆关不落于羌人之手,为了城里百姓与家人,将士们愤慨激昂,全都豁出性命与敌人拼杀。
乌伦格桑料到慕晚意会做殊死反抗,却没料到他敢倾巢而出,且这些被困了两个多月的汉人士兵,如同刚放出笼的野狗,像是失去了痛觉一般,哪怕身上已经中箭,仍举着盾不要命地向前冲。
乌伦格桑虽有所准备,却也被这来势凶猛的阵仗给惊到了。
很快,两军正面交手。
羌军虽勇猛,但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并没有嘉庆关将士们守卫家园的信念,自然也没有以命相搏那股劲儿,一个时辰不到,他们就被压后了数里。
乌伦格桑起先是坐后指挥,后见情势不对,立即操刀上阵,并用羌人的语言大声呐喊。
慕晚莹只听得懂寥寥几个词语,但用后脑勺去想,也知道无非是威逼加利诱。
主帅出手了,羌军的士气这才高涨几分,阵型也渐渐不再混乱,且他们人数占据优势,没了先前的慌乱后,这边嘉庆关的将士们便开始吃力了。
但这也在慕晚意的预料之中。
号角声一响,几位将军立即带着各路人马后撤,慕晚莹也迅速带着她的人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当初羌人包围慕晚意那片林子才停下。
此时天已蒙蒙亮,雨也停了,羌人对关内的地形不如嘉庆关的将士们熟悉,也不知大雨过后这林子里会起雾,半数人马忽然处在白茫茫一片中,就有些晕头转向。
北风迎面吹来,战马踩进半干的泥地里时,乌伦格桑顿觉不妙,不待他发号施令,四边便火光大起。
慕晚意在言清漓的帮助下提早醒来,一醒来他就急忙跑出去,却只见到远处的熊熊火光,以及满面肃容的祖母和轻轻哭泣的妻子。
关外的羌军看到关里发出的信号,开始从北边发起猛攻,北门情况紧急,曲副将快扛不住了,慕晚意狠狠捶了下城墙,只能将所有的自责与怒气发泄在这一拳头里,随后立即赶过去。
林中大火持续了三个多时辰,羌军死伤无数,但按照原计划,这场火应能烧死三分之一的敌军,抗兵相如,哀者胜矣,只要两边兵力相差不大了,即便不能反败为胜,至少也能相持不下。
可惜天公不作美,到了正午时又开始下雨,随着火势渐小,两军也彻底陷入了一团混战。
乌伦格桑愤怒不已。
嘉庆关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原本这时候他应该已经站在黑石城的城墙上收获战果了,可眼下他却损失惨重,甚至被这些汉人疯子越推越远。
为了此战他已经投入巨大,倘若失利,莫说各部族长不会罢休,他的两个王弟也会大做文章。要知道乌蓬能雄踞关外数十年,靠的是强者为尊,可不是汉人长子为继那一套。
雨时停时歇,从正午到日落,临近傍晚时乌云终于彻底散开。
不停歇地打了整整一日,两军都已疲惫不堪,乌伦格桑将人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负责杀敌,一部分负责趁乱攻城,如此以来,对方很容易顾此失彼。
慕晚莹一枪挑翻两个操纵床弩的羌兵后,夺了一匹塞外战马。
举目四望,四周尽是嘶吼与马鸣,不断有人在倒下,有羌人,也有自己人。
却如几位将军所言,混战之中根本顾不上彼此,她找寻不到几位将军的身影,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眼看羌军就快将他们压回城下了,后面羌军的攻城车也已架好,慕晚莹心急如焚。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乌伦格桑一死,情势便会大大好转。
打定主意后,慕晚莹于乱军中左冲右突,马蹄不断溅起红色的污泥,一路上不知又斩杀了多少个羌兵后,终于被她找见了乌伦格桑。
彼时这羌人头子已经杀红了眼,马下倒着许多身穿嘉庆关战甲的将士,她也终于见到了其中一位将军,是她父亲身边的老人了,此刻已经身首分离,被尖刀贯穿了眼睛。
慕晚莹霎时被愤怒冲红了双目,纵马挺枪上前。
乌伦格桑认出来人使的是慕家枪法,他立刻精神抖擞,只战了五个回合,对方便被他打落下马。
慕晚莹摔在地上前急忙滚了两滚卸力,不料还没站稳,三尖两刃刀就到了眼前,她连忙抬枪格挡,可这羌人力大无穷,一瞬间她的缨枪就弯了,紧接着侧腰一痛,人就飞了出去。
塞外铁骑名不虚传,马与主人同心,方才她是被乌伦格桑的战马给踢出去的,慕晚莹捂着腰侧不断吸气,勉力站起身,便见乌伦格桑正高坐马背上诧异地看向她。
可很快,那人便放声狂笑起来:“看来慕晚意果真是山穷水尽了,竟连女人都给送上了战场。”
慕晚莹这才发现自己的兜鍪在方才的滚落中掉了,她不擅枪法,索性扔枪拔剑,不甘示弱地讽回去:“对付尔等宵小何须我大哥出马!”
乌伦格桑是知道慕家还有个女儿的,闻言他不屑道:“回去叫你大哥来,女人不配做本王的对手。”
慕晚莹被他激怒:“配不配可由不得你做主!”
说罢纵身一跃,直取马腿。
骑马不利近战,不多时乌伦格桑便被迫弃马,下马后才见各自真章。
慕晚莹知道这羌人力气大,拼体力的话她必死无疑,于是,她尽量避免与之硬碰,而是利用自身的轻盈敏捷去攻其死穴,招招狠辣,想要速战速决。
可乌伦格桑并非只有蛮力的莽夫,二人周旋许久,她仅是伤到了他的皮毛,他却将她伤得不轻,一瞬间的焦急分神,她便又被一刀伤了右手,并被狠狠地踹了出去。
慕晚莹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右手背皮肉外翻,伤口深可见骨,方才若是她再晚些躲开,这只手怕就没了。
而乌伦格桑这头,看似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但他心中却震惊不已。
他没想到区区一个女人竟能逼他使出全力,这慕家小姐可谓是他见过的功夫最厉害的女人了,不,甚至大多数男人都不如她,若不是他仔细研习过慕家的路数,想必方才他已经成为她的剑下亡魂了。
乌伦格桑不敢掉以轻心,终于正视起慕晚莹。
红衣铁甲,一身是伤,没有惊人的美貌。
可那英姿飒飒的气度却是全天下女子所不及,莫名就有种吸引人的力量,就好比此时,明明她的手已经抖得十分厉害了,却仍要死死攥着那柄剑站起来,不屈不挠地盯着他,这种凄凉悲壮的美丽着实令他想要征服。
乌伦格桑眼露欣赏之意,他喜欢这个有勇气有韧性的女人。
“本王改了主意,不想杀你了,只要你肯撇清与慕家的关系,我便留你一命。”
回答他的是一口口水。
敬酒不吃,乌伦格桑顿觉受辱,正要以罚酒回敬,那女子的右脚却忽然向后划了半圈,随后身法诡异地攻了上来。
这次她不知用了什么招式,与先前的截然不同,看似柔软却有力,看似缓慢却防不胜防。
乌伦格桑没见过这种功夫,一时招架不住,慕晚莹抓准时机,攻其下盘。乌伦格桑的注意力被吸引向下,孰料她只是虚晃一招,迅速翻身旋出一脚,鞋尖上的匕刃霎时划过他的眼睛。
乌伦格桑捂着左眼大叫一声,攥住慕晚莹的脚踝狠狠将她甩了出去。
右脚动不了了。
方才她是冲着抹了对方的脖子去的,可惜被其察觉,只伤到他一只眼睛,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再厚些脸皮,磨着星连多教她些功夫。
慕晚莹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同他大哥一样变成个跛子,趁着乌伦格桑捂眼吃痛之际,赶紧忍着钻心剜骨的疼痛再度站了起来,抽出匕首飞快地冲向他。
这回她直接攀上其肩膀,乌伦格桑试图将她甩下去,她却死死勾住他的脖颈,高举匕首打算从他头顶扎下去,奈何对方左冲右撞,刀尖最终擦过他的耳廓没入其肩膀,只余刀柄在外。
肩上传来剧痛,乌伦格桑裂眦嚼齿,他愤怒地抓住慕晚莹的双腿,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她砸向地面。
伴随着碎骨的声音,慕晚莹又喷出一大口血,如一个破碎的人偶被摔在地上。
她疼得发出呻吟,头脑发晕意识也发沉,可四周的厮杀呐喊声时刻都在提醒着她一切尚未结束。
不行,她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她咬破舌头令自己清醒,不知从哪里又迸发出力量,抓起了手边的剑。
乌伦格桑以右眼看到她居然还能再爬起来,并踉跄地朝他刺来,心惊的同时更无法理解她的坚持。
利刃入肉,发出闷闷的声音。
“拼上这么多人的命却只换多一日,可值?”
她的剑尖与对方的身体还差毫厘,而对方的长刀却已刺进她的身体。
嘉庆关的将士们大多都倒下了,羌军已经压到城下,乌伦格桑喘着粗气,向面前仍做垂死挣扎的女人发出疑问。
慕晚莹低声发笑,唇齿间尽是鲜血。
“值不值你等下便知。”
乌伦格桑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可很快他就知道了。
只见她大喝一声,居然顶刀上前牢牢抱住了他的脖颈,长刀穿过她身体的同时,她手中之剑也直直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遗憾的是,他刺穿的是她的心口。
乌伦格桑嘴角溢出血,瞎了左眼,右臂也废了,还被人当胸一剑,他此生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更没想到伤他之人居然还是个女人。
他盯着这个拼了命想杀他的女人,钦佩的同时又略觉惋惜。
“你叫什么名字?”
他打算记住这个女人的名字,怎料她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还没完呢。”
说罢她猛地变脸,从腰后取出一只六棱梅花峨眉刺。
此时两人是抱在一块的,待乌伦格桑反应过来时已躲闪不及,梅花刺狠狠刺进他后心。
“手下败将,不配知道本小姐的名字!”
乌伦格桑不甘地掐住慕晚莹的脖子,死死瞪着她,几乎要将她的脖颈掐断。
慕晚莹意识模糊,却仍是一下又一下地刺,生怕这羌人死不透,直到再也没有一丁点儿力气时,她才将那死人推开,紧跟着自己也倒在地上。
撞车的声音在耳边轰隆作响,城里的人已经开始用肉身去堵城门。
她艰难地睁开眼,迫切又吃力地向那边爬去,血水蜿蜒了一路,与晚霞照相辉映。
那道门后还有她想要守护的人。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天边亮起了长庚星,沈初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同一首曲子,忽然,弦断音止,残阳化作了尾声。
他怔怔地盯着那根断弦,随后慢慢将琴边那枚刻字玉佩放进手心。
晚莹,晚萤。
夜晚飘舞的萤火,美丽却又短暂。
他小心翼翼地合拢手,眸中翻涌起苦涩的情愫,就这么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良久良久,直到外头有人欢呼。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第四百零八章
启程2715字
第四百零八章
启程
“喂,小表妹,快醒醒,该随我去操练了!”
“不去?那怎么行,半途而废我要生气的!”
“小表妹?小表妹?”
“唉,你真的不愿去?那罢了,我自己去!”
“我可走了啊,我真走了……”
眼珠子滚动得厉害,言清漓艰难地睁开眼。
屋里有些暗,眨了几下眼皮,看清了角落里堆着的两只简陋的箱子,箱子前是一张方桌,方桌上烛灯的灯芯垂下来很长一截。
她呆呆地盯着那抹微弱的烛火,一时有些茫然不知何处,直到瞥见帘子后露出来的浴桶一角,才恍然想起——她与言琛正在返回西川的途中,先前经过的村镇人都差不多跑空了,进了内关才终于热闹些,今晚他们便落脚在这个村庄里。
盯着地面又发了会儿呆后,她轻轻按了按眼睛,起身去将灯芯剪短。这时,门被叩响,她放下剪刀过去开门。
门外之人一身雾灰色便服,身姿英挺,不怒自威,带来了一股秋日的凉气。
言清漓只看了他一眼便侧身让他进屋,言琛没动,目光定在她垂着的眼眸上。
“怎么还不进来?”她抬头问。
言琛这才抬脚迈步,“方才我叫里正杀了两只鸡,明日他去镇上买羊,我们在此多留一日,后日再走。”
“不,兄长不必为了我耽搁行程!”言清漓知道他是心疼她,怕她日夜赶路吃不消,不然他们这些行军好手哪需要经常停下来休息。
言琛去了帘子后,身有洁癖的人竟然用一女子的洗澡水净手,这一幕倘若被他的亲信看到,必得以为他是个假冒的。
言清漓追到他身边,“我不需要休息,我们明早就走,宁天弘本就有防你之心,等这边的事传回盛京,那就更不容易救出国公爷了。”
原本言琛打算以负伤抱病为由,不插手宁氏一族的内斗,这样一来,宁天弘就算心有不满,也不敢太过为难言国公等人,如此,既算全了她的请求,也算对得起言家的列祖列宗。
但前提是没有出嘉庆关这回事。
朝廷不仁在先,现如今言琛反心已决,他在征得了这世上他最尊敬的长辈——慕老夫人的同意与支持后,便立即动身离开了嘉庆关。言家人目前还只是无法离开盛京,可一旦宁天弘得知他有了反意后,言家人便会彻底失去自由变为阶下囚,成为掣肘言琛的筹码。
她对这个“爹”没有任何感情,但言琛不同,血浓于水,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家人。
听到“国公爷”三个字,言琛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他拿起巾子擦手,“慕家乃我至亲,我去救人无可厚非,只要我一日没举反旗,宁天弘便一日不敢真动我的家人,否则便是催逼着我反。”
乌黑及腰的长发显得她肤白如纸,明艳的容颜也一如从前,然而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场却比一年之前成熟许多,仿佛一杯刚沏开的茶,从茶末翻滚到慢慢沉淀。他知道,她的这些变化都与她这近一年来经历的苦难有关。
言琛将她搭在巾架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家里的事你不必过多担忧,先去用饭吧。”
话音才落,里正的娘子便敲门来送饭,村里的人不知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也不在乎,反正用心办事就能拿多多赏钱,那女人端着食盘小心翼翼地进来,进屋后又悄悄地觑着眼睛四处探究,一副贪婪中带着淳朴的模样。
言清漓知道言琛用饭的习惯,只好先安静坐下来,看着他分解那只烧鸡,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给鸡大卸八块这种事都做得干干净净,手上连一滴油都没沾,很快,她的碗里就堆满了好入口的鸡丝。这节骨眼还能杀鸡宰羊,也不知他到底给了那里正多少好处,言清漓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努力多吃了一些。
室内安静无声,只偶尔有筷箸轻轻碰到碗沿的声音,直到她已有饱腹感后,这份安静才被打破了。
“方才是不是哭过?”
言清漓短暂一怔,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垂下羽睫,也没正面回答:“晾发时不小心睡着了。”
言琛点点头,没再说话。
饭毕,里正娘子像是一直在外候着似的,很快就过来收拾了碗筷,不久后又带着儿子抬来两桶热水,接着还送来两人份的盐和粗茶。
看着那些东西,言清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哥……”瞥见那里正娘子还在向浴桶里倒热水,她忙轻咳:“你今晚不回去?”
言琛的亲信对他们兄妹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都心知肚明,但这路上他二人并未宿在一块过,也未表现得过多亲密,毕竟这不是什么能摆在台面上的关系。
那边言琛淡淡地“嗯”了一声,等那里正娘子走了后他才说道:“今晚陪着你。”
言清漓的心跳好似停了一瞬。
离开嘉庆关这么久了,她还是时常会梦到晚莹,梦到她督促她强身健体那段日子,也梦到过两人窝在房里烤着栗子说小话,甚至梦到遥远的聆音阁,她与裴凌要动手,将那对峨眉刺还给他……梦的开始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最终都会停在黑石城门打开的那一刻。
她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个场景,忘记不了那件鲜血淋漓的战袍,忘记不了那个永远都有用不完精力的女子,如同一具失了提线的木偶一般,静静地躺在言琛怀里。
失去亲人的痛楚仍然弥漫在他们之间,言清漓知道言琛今晚留在这里并非想要做什么,而是恐她无法安眠。可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与他同床的缘故,她竟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手指抓着被褥,耳朵一直竖着,听到出水的声音后下意识地又往里挪了挪。
言琛没有吹熄火烛,上床后兄妹二人也没说话,双双坐在那里,片刻后,他才长臂一揽,将她揽到了怀里。
诸多的紧张,都在他将她拥进怀里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化解了,她莫名就酸了鼻子,慢慢将身子放松下来。
这堵胸膛是她的避风港,这个男人是她的心安处,她靠在他的怀里,就觉得什么都伤害不了她了。
言琛紧紧抱着他日夜思念的女子,他想象过许多种再相见时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见到的是她失魂落魄泪流不止。
此后,她再未提过晚莹二字,也再未笑过。
“哭出来,在我面前不必伪装自己。”言琛轻轻抚摸着她脑后的长发。
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蜷缩在他怀里的人儿身子慢慢开始颤抖,很快便传来呜咽的声音。企.鹅q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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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的衣料湿了,她将哭声和脆弱全都埋进了他的怀里,也终于提起了那个她不敢提的名字。
“晚莹说过想要做个女将军,她还没有……还没有……还……”听得出她极力想让自己的话语连贯,可声音哽咽得不由她做主。
言琛低声安慰:“晚莹做了她想做的事,并且做到了。”
言琛亦惋惜慕晚莹的逝去,但他是百战沙场之人,能理解她的选择,士为尽死为荣,若无她拼死御敌,斩敌军主帅,嘉庆关也不会度过这一难关,在他看来,作为将士的她,其实是没有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