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火灾引起损毁的事说来说去,安慰的话就那么几句,无非是让万云放下挫折,看向未来,冯丹燕自己?也?觉得口干无趣,转而开始说起家里的事情来。她和?朱哥最近关系缓和?了一些,朱哥在十月份时接了个不错的工程,带了些钱回来,还掉了几万块的债务,还给冯丹燕留了点钱。丹燕嫂仍骑着三轮车出去卖面条儿,一家人磕磕碰碰,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
但是不论冯丹燕如何嘴上生花,就是没?劝成?万云,她第一回知道?阿云是这么犟的性?子,说不出门就不出门,只能叹着气回家去了。
隔日,江曼骑着摩托车来了。
自从葛宝生到?深圳去上班之后,江曼就退了珠贝村的这套房子,带着郑婆婆和?葛澜搬到?了她教书的会计夜校附近,中秋过后她成?立了一家财务咨询服务公司,承接一切新?公司营业执照办理和?中小企业财务做账报税等工作,还请了两个她教过的学生,将一些较为简单的账目给这两个新?人来做,她则是去寻找一些更大的客户回来,业务量已经在慢慢涨上去了。
因为江曼仍在工业区附近跑,平日时不时都会去万云店里,所以她搬走,对万云的影响和?感官来说并不大,但自从工业二?路的楼烧了后,她们俩儿也?有一阵没?见面了。
江曼给万云打过两回电话,万云说起话来总是有气无力的,因此周长城一喊她,江曼立即就上门了,跟丹燕嫂一样,激励的话说了一箩筐,可万云只觉得累,在江曼说话的时候,竟直接睡了过去,江曼没?办法,给她盖好身上的毯子,锁上门,铩羽而归。
昨天是元旦,周长城买了一盆粉红娇艳的海棠回来,卖家说是特培的海棠,盛放的花朵很小很密,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万云瞧见这盆生机勃勃的花儿,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把?它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有种棠花美人书香气的审美。
新?历年,夫妻两个都没?有出门去,而是在家待着,周长城牵着她去做些劳力工作,给花浇水,松土,洗刷被单,清理厨房,就是不想让万云太过沉溺那种自我哀怜的情绪中。
有人陪着,万云状态好了些,可过了元旦假期,城哥上班后,她又感觉到?了无趣,早上在床上窝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又整理鱼塘,喂了鱼食,家里都打扫过了,接着整个下午都无事可做,空虚无聊,罗姐给她打电话,喊她出去一起维权,万云说自己?生病了,其实是因为知道?没?结果,又不能和罗姐他们说明原因,也?不出去了,于?是罗姐那儿的电话也没再来了。
广州这样大,万云无处可去,便又到?了书房里,看着桂老师留下的许多书,目光在书脊上一本本扫过去,这些书都是深刻而难懂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从前那些瞒着桂老师也要看的言情和拍案惊奇故事放在了书柜的最底下,万云蹲下去找了几本出来,但她发现自己一页纸都看不下去,丢在一旁。
眼睛一转,瞧见桂老师留下的那一沓信,信件上还压着本桂世基以前读过的书《小王子》,这本书的封面上画了彩色的图画,是个可爱的小人儿,金黄的头?发披着绿色披风,正低头?看着一朵玫瑰,他的五官小小的,看起来有点忧愁,万云忽然?对这幅画有了点兴趣,翻开封页,坐在摇椅上,又看到?了桂老师抄录的那行字,她轻轻读出来声来:“人生,平常有时,失落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背起石头?有时,抛弃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也?有时。”
读完,再看一遍,万云忽而落下泪来,也?不知道?桂老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抄下这句话的?
反正闲着,于?是万云就把?这本短小的法国读完了,读完后她没?有很大的感触,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重头?又看了一遍,这回她读得很慢,读完后,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所笼罩,万云潸然?泪下。
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作为一个人世间的蝼蚁,在命运的大掌面前,毫无还手的机会。
天渐渐黑下来,万云没?有开灯,她被黑暗包围着,并不觉得有安全感,只觉得仿佛被全宇宙、全世界背弃了。
周长城这阵子在昌江,其实过得焦头?烂额,每日都要加班加点,或者应付一些他不擅长的问话。但是万云在生病,整个人精神很差,他不敢跟万云透露一点,在过完了元旦之后的一周,6号这一日,他没?有加班,回来得特别?早,因为他被昌江广州厂开除了。
是的,昌江精密广州厂项目部负责人周长城,设计组资深组长周工,被昌江精密开除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是一点都头?绪都没?有的。
在十二?月初的时候,昌江精密香港总部财务和?广州厂的财务就已经开始在互相对今年的账本,要开始进行一些年度盘点,这样到?了十二?月底,就可以很快计算出今年的盈利,预留出一些小股东的分?红。
但是今年姚生新?上任的经营助理在做年终总结报告的时候,调取了过去三年内昌江精密的一些基础财务数据,发现广州厂采购部这边对大陆材料供应商的财务支付,一年比一年高,其中当?然?有通货膨胀的原因,但广州厂财务给出的报表并没?有做得很精明,而是有什么就记录什么,想来也?是并不认为有什么需要掩盖的。
该助理原先就是其他港资公司派驻在广州的管理层,上半年才跳槽到?昌江,经验丰富,报告了得,很得姚劲成?的重视,他原先的工作经验让他经手了不少?同类料厂的报价数据,再侧面打听了一些原料的价格,发现昌江进货量大,但单价却?反而更高,这是不合理的。
这种单价也?不是高很多,有时候每吨可能就高出一千多,但积少?成?多,总价就上去了,中间的差额算一算,一年下来,就能算出个不错的数来。
助理犹豫了几天,不知要不要烧这上任的三把?火,但最终还是选择将这个不妥当?的对比,报告给了姚劲成?,因为姚生痛恨自己?人吃回扣。
姚劲成?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一家人去澳洲参加亲戚的婚礼,要到?过年之前才回来,他收到?该份报告,在南半球给出指示,必须严查,让香港和?广州的律师一起跟进这件事!
姚劲成?不忌讳曾经的员工出去自立门户,成?为自己?的对手,但很忌讳商业贪污和?吃公司回扣,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厂里出现这种蛀虫!
这件事,其实昌江总部已经暗自追查有一个月了,把?过去的账本全都算下来,发现广州厂的采购经理卢家杰在这三年走马上任的时间里,写单让财务给五家供应商,里头?至少?多付了十万块钱,因为金额不大,全都摊在每次的订单中,所以单拎出来并不显眼,以为只是价格正常的浮动。
也?是那个采购经理卢家杰太过贪财,他看这三年来昌江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竟跟其中一家塑料供应商要求,在原有的回扣基础上再增加一成?金额。那供应商当?然?不同意,收的款项不变,本来已经给了两成?的返点,还想再加钱,肯定不行,他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事儿最开始的时候,供应商是直接捅到?了梅长发这个副厂长那儿去,但梅长发打哈哈,就说会处理,却?一直没?有下文,供应商猜想梅副厂长和?卢家杰中间估计也?有猫腻,心中已经埋下怨恨,在姚生新?聘的经营助理带着律师来询问的时候,直接就认了,说采购经理确实吃回扣,吃到?他都供不起了!
这几年,光是在这家供应商这儿,卢家杰就至少?拿了十万入账,更别?说还有其他四家。
这些东西要查起来,其实是很快的,姚生在广州的律师直接报了警,追查之下,传唤相关的供应商去问话,在周长城请假照顾妻子期间,卢家杰就被控制起来了。
卢家杰被带到?审讯室做笔录后,面对已经被查出来的高额回扣账本和?司法指控,心态不稳定,冷汗直冒,被律师和?公安讯问后,很快就供出来,其实不止十万,平常他们去已经签过了协议的供应商处,多少?会收些礼品和?红包,也?是回扣的一种。
除了原料供应商,这两年因为有些订单要外包,还有制造供应商也?会有红包孝敬,而广州厂一直跟进制造类供应商这一块审核工作的,负责人就是周长城。
卢家杰有贪污的贼胆,这胆子却?又不大,到?了事发东窗这日,倒豆子一样把?这些事儿全都供了出来,包括他部门里分?了钱的人员名单。
在审卢家杰的时候,周长城在家看顾万云,丁万里一直想找周长城,提醒他厂里有异动,可他的职级不够,不清楚具体的事宜,就知道?香港总部那边带了律师过来,事情很大条,张美娟数次叮嘱他们没?事不要出工业园区,估计也?是在预防一些人串供或通风报信。作为一个下属,丁万里下意识会寻求周长城这个上司的庇护,所以开会的时候一直催周工回来上班,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卢家杰信誓旦旦说周长城肯定收了回扣,但让他说究竟有多少?,他又不知道?。
后来律师把?他提到?的供应商也?请了过来问话,那个制造供应商竟有一本账本,上头?记着周长城收了红包五百元,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了。
等万云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后,周长城才回到?昌江上班,刚进办公室没?多久,就被总部成?立的纪律小组给喊进了另一个已经封闭起来的会议室,里头?坐着的是香港和?广州两头?的律师及其助理,还有财务人员,总部一个管理高层和?梅长发。
公司的高管让周长城不必紧张,这不是审讯,只是一些普通的对话,但为了双方权益起见,还是要做些记录,记录内容他们最后会让周长城过目才作数的。
其中有些不是周长城认识的面孔,听完纪律小组的来意,他有些懵,但想着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人家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我们在黄埔的一个供应商提过你收了他五百块。是否有这回事?”问话的是广州这边的律师。
周长城楞了一下,点头?,看两个在做记录的助理飞快记着,他忙说:“这个钱我可以解释!”于?是把?自己?去做厂房和?技术审核时,该位供应商的送的饼干和?藏在里头?的五百元红包讲了出来,正当?想继续说,这个钱他上报过给梁志聪时,他又顿住了,这件事究竟要不要把?梁志聪也?牵扯进来?
梁志聪这人是很高傲的,也?是较为正直的人,吃供应商回扣这种事,他是否愿意名字被写在那个本子上或出来作证?周长城不确定,于?是他就瞒下“报备”的情况,而是说:“这个红包我虽然?是收了,但并没?有花,就是知道?公司的原则不可违背,可也?没?办法返还给供应商,因为同在公司做事,一同去的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为了更好的合作,我不能做到?真正的和?光同尘。如果有需要,现在我就能把?这个红包原样拿出来。”
“除此之外,我愿意用我的行业声誉担保,我再没?有收过供应商一分?一毫。”
周长城的话让两边的律师都对视了一眼,颇为惊讶,就是那位坐在一边旁听的高管也?有点不可思议,于?是问他这个红包在何处。
最后他们派了个助理跟周长城到?办公室去拿这个红包。
周长城自从和?梁志聪报备过之后,思来想去就将这五百元原封不动地放在他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这个抽屉只有他才有钥匙,打开抽屉,翻开上面叠着的几本写满了内容的工作本,最下面压着就是那个已经褪色的红包,数一数额度,里头?正是五百元整,崭新?的,完全没?有用过。
出于?法规上的考虑,两个律师还是将这笔钱收了。
问话到?目前为止,周长城还是昌江广州厂的项目部部门经理,他问:“卢经理现在在哪儿?”
广州这边的律师说已经看押起来了,又同周长城说,如果知道?卢经理还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交代?一声。
周长城知道?卢家杰这人当?采购经理,定然?有在中间捞油水,他稍稍皱眉,努力回忆过去一同出差的情形。
但此时,一直没?出声的梅长发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他笑呵呵的,如同以往许多时刻:“有时候跟供应商合作得好,称兄道?弟,关系不错也?正常。就像周工,跟我们一个做回收料的洪老板走得也?近,前阵子我不是看你还从洪老板儿出来吗?”
周长城其实刚刚在想,在他印象中,卢家杰是梅长发推荐来的,而梅长发又是广州厂成?立时就在的元老,几乎可以说是跟着姚生一起创业的人,大家关系连着关系,也?是有小山头?的。他思考着,既然?自己?这头?对卢家杰都是些捕风抓影的猜测,还是尽量别?开腔了,但没?想到?梅副厂长竟把?火灾次日在洪金良门口碰见的事在这种场合说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要拉所有人下水?
梅长发的话让周长城愕然?,他迅速地转了一下脑子,才明白过来,梅副厂长肯定跟卢家杰收回扣的事情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一起分?钱的,只是现在卢家杰还没?把?人供出来,所以梅长发想先下手为强,加大对周长城这种长期接触供应商的人的嫌疑,那他就可以趁着水浑脱身。
这几天,恐怕梅副厂长也?不好过,以至于?连周长城这种是友非敌的人都开始疑神疑鬼地攻击了。
两个律师和?那高管都开始看向周长城,周长城没?办法,也?只能把?那日为什么在洪金良那儿的原因解释了一下:“...老实说,我和?洪老板私下并没?有接触,他那日只是看我们吹风可怜,请我们进去喝了杯茶。如果熟人之间请客吃个早餐也?算是交往过甚,那就太夸张了。而且洪金良确实一直想成?为我们厂里的供应商,但他的那里的审核我跟同事们去了三回,都是不合格的,上头?的也?有我的签字,把?资料拿出来对一下就行,如果这样也?叫行贿,那他对我的贿赂很不成?功。哦,对了,我爱人店里的冰箱现在还托洪老板帮忙看着,在这里我要讲清楚,那冰箱是我爱人的,只是暂时寄放在他那里,我们还要拿回来的。”
看着那个奋笔疾书的助理在不停记着自己?的话,周长城尽量放松一笑,又转过头?去对梅长发说:“我看梅副厂长和?卢经理他们部门的人关系都很好,一起打麻将,一起钓鱼,还一起上下班。咦,我记得卢经理好像也?是梅副厂长推荐进来的,张小姐那里应该有登记的。”
不论是梅长发还是周长城说的话,都不是多么高明的对策和?诬陷,完全就是事到?临头?,为了自保,临时起意,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而且恶意来得恐怖迅猛且莫名,谁也?无法躲避。
如果是七年前刚进厂的周长城,他不会反驳梅长发,甚至不知道?如何下嘴,但七年后的周长城已经长出了属于?他的利齿。
当?然?,两人的话都被如实记录在案。
周长城出去的时候,梅长发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是个陌生人了。
这是周长城第一回经历职场上如此生动的双面人,他很不适应,但努力接受消化了。
十二?月尾最后的一个星期,万云跟其他店铺老板去二?路聚集跟踪火灾是否有赔偿的情况,周长城依旧去上班,他面上不动如山,跟万云一句都没?说,怕加重她的担忧,该是他的工作依旧去做,因为即使把?那五百块收上去,跟梅长发也?因为两句话闹到?互相不对付的地步,昌江那时还没?有停掉周长城手上的工作,只是让他配合一些调查而已,那周长城就有义务继续上班,跟进项目。
只是周长城那儿再也?榨不出更多的消息,律师们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那几个采购和?供应商的身上,梅长发作为副厂长已经被问话多次,他都说自己?一无所知,而那些采购们都说跟梅厂长毫无关系,就是卢家杰都没?提到?梅长发,不是仗义,就是达成?了互相关照的协议。
在此期间,周长城数次想和?梁志聪说一下这件事,但他压下了这种冲动,梁志聪一直没?出现在这次调查中,大概率也?是想回避这些所谓的商业调查的,毕竟在自己?的公司被律师叫上可不是多么愉快的事,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姚生多么憎恨吃回扣这件事的情况下,梁志聪不想离开昌江,所以尽量不跟老板对着干。
事情过了元旦,基本上就查清楚了,也?不是多复杂的悬案,就是公司采购吃回扣被抓到?这么简单的事,周长城涉及其中,他收了五百块的红包,虽然?没?有花,但毕竟还是拿了,本着严谨的态度,两地的律师就拟了一份名单交到?总部,发给姚劲成?。
姚劲成?忙着应酬亲戚,没?有细看名单,既然?律师和?高管们都讨论审核过了,那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其中卢家杰吃的回扣金额大,五家供应商加起来的情况下,目前所知是超过十五万,姚劲成?让律师直接起诉了他,该拘留的拘留,该吐出来就吐出来,又在澳洲那头?作出指示,但凡上了这个名单的所有员工,全数开除。
姚生之前总担心广州厂无人可用,又怕里头?的熟手员工换来换去的,但今年十一月份深圳工厂三栋五层楼高的厂房已经封顶了,到?了明年开春,内部就能装修完毕,可以开始进机器,逐步进行生产,也?要开始在当?地招人,所以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深圳厂上面。
元旦放假一日,二?号去上班的那天,万云依旧在家里,周长城出门之前,亲了亲她赖床的面孔:“别?睡太晚,记得起来吃早饭。”
万云迷迷糊糊地应了他。
周长城照常坐上公?*?
交车去上班,在办公室坐下刚倒杯水,张美娟就敲门进来,一脸遗憾通知他:“周工,经过总部讨论决定,你不再适合留在公司上班,现在请你在本周内将手头?的工作全数交接完毕。”
张美娟是真的为周长城可惜,周工收的那个小红包在她看来根本无伤大雅,罪不至此,但总部决定了就是决定了,她只能来做这个通知,且周工的工作量一直很大,他的交接定然?要好几天,所以还是尽量延长了几个工作日,她以为周长城会反应很大,没?想到?只是得到?一声平静的“我知道?了”。
不过,在张美娟出去之前,周长城问她:“梅副厂长呢?”
张美娟不知道?他们两人曾互捅对方一刀,而是说:“他在楼上开例会,有工作交接可以上去找他。”
那就是他没?事,周长城忽然?觉得讽刺,但也?不是很大所谓。
周长城列了个几个工作表格,后面开始跟项目组和?设计组那边进行交接,所有人对此很震撼,甚至为他不公,但昌江厂毕竟是姚劲成?的,私下说得再愤怒,也?无人到?大老板面前去说什么。
最后一日的中午,周长城请两个部门的下属吃了饭,在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刻,下班时间一到?,他就踏出了昌江精密广州厂的大门,跟熟悉的同事们说好后会有期。
这一回被开除,周长城并没?有像原先在国营厂失业那样,充满了失望、茫然?、失措,他很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当?然?心里也?是受伤的,好像自己?在昌江努力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一切都被否认了。
而且他一直在猜测,梁志聪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他不开口替自己?说句话?
周长城心情颇为沉闷,但又不至于?全然?绝望,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惧怕失业,他有了自己?的技能和?立身之本,跟万云两人有自己?的家,他是有归处的人。
原先总有一面时代?的大鼓,时不时在他心里敲响,催促他,让他努力往前走,但是今日他出了昌江的厂门口,发现那面大鼓没?有在心里响起,他整个人安静的出奇。
在国营厂待了七年,在昌江也?待了七年,他收获一次比一次大,增长了年龄,也?增长了智慧和?稳定,周长城没?有搭乘公交,而是自己?一步步走了回珠贝村,吸着冰冷的冬日空气,对自己?这次的反应很满意,总算没?白长年纪,茫茫人海中,只觉得自己?也?能算是天地一丈夫了。
正当?周长城回到?家里,天黑透了,但屋里还没?有亮灯,喊了一声,听到?万云在书房回应,进去一看,发现她正抱着一本书在默默流泪,周长城上前去抱住妻子,抚摸她的脑袋:“不哭了,我回来了。”
前几天他已经在小云口中得知金牛快餐的吴勇和?王慧是怎么回事了,也?是吓得心惊肉跳的,于?是严令禁止万云跟罗姐那帮小老板们聚会维权,人世间他只有一个万云,绝不能承受她再受一点其他的伤害。
可是今天的周长城终究觉得疲惫,在吃过晚饭后,把?这阵子在昌江接受的调查、问话,以及最终的结果告诉了万云,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小云,我被辞退了,从明天起,我们两个都是闲人了。”
万云的震惊不亚于?听到?小马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有就是铺天盖地的可惜,因为她知道?周长城在这份工作里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劳动,他们两人从1987年春天来到?广州,一直因为生存的缘故,从未彻底放松出去玩过一趟,之前说好的要坐飞机出去旅游也?迟迟没?有实现,就因为一个要记着店里的生意,一个记着公司的事情。
他们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但到?今日为止,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回报。
万云靠在周长城的肩膀上,忧伤地问:“城哥,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被这双命运的大手推倒,狼狈跌倒在地?
周长城揽住自己?的伴侣,握紧她的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气。
第200章
第
200
章
现在手头没有任何需要忙活的事情,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家待着都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外头的街逛了一圈,都是?准备迎新春的快乐,
大街小?巷仿佛都有个收音机,
收音机里个许冠杰在唱:“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
告别?过去,迎接新年,
但他们两人都很难融入这种氛围中。
在逛了一圈花街后,周长城和万云搬了几?盆年花回到寂静的家里,也很少起火灾和昌江,那些都是?他们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
再多就累了。
周长城离开昌江的事,
很多供应商,
甚至同事都还?不清楚,
习惯性打?他BB机,刚开始周长城还?会回电话,
后来就懒得回了,再有两日,估计这个消息传开了,BB机也随之安静。
夜里锁好门窗看电视时,
万云总歪在周长城身上,这两天城哥陪着她,盯着她按时吃饭吃药,咳是?不再咳了,
夜里能睡好些,但还?是?容易犯困。
周长城看到电视机里出现了海南椰汁的广告,
问万云:“要不我?们去海南看看?把坐飞机这个愿望实现了。广州的天都阴了一段时间?了,那边现在天气?应该挺好的,就去晒晒太阳。”
这话要是?放在两个月前,万云都会兴致勃勃开始准备起来,但现在的她总是?淡淡的,只:“好啊,如果飞机票好买的话,我?们就去。”
周长城听了这个回答,不确定起来,摸摸她的手,手指头冰冷,手心却总是?出汗,又拿了件大衣过来披在她身上,探她额头温度,是?正?常的,脸色却不好,有点不知?拿她怎么?办,想了想,就没有再提要去哪里玩了。
睡觉的时候,万云枕在周长城的手臂上,灯已经关了,一室黑暗,她转过去,对着周长城的胸口,小?声:“城哥,我?们回县里吧?”
回县里?周长城全身都僵了一下,他走了那么?久的路,就是?想在广州立足,难道还?要回县里吗?可感觉到万云的依赖,他又松下来,温柔地拍拍她的背:“怎么?想着要回县里?”
万云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闷闷的:“从县里出来,我?们也有七年没回去过了,都要不记得回老家的路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她,“城哥,我?想我?姐了,也想我?娘了。”
受了伤的孩子,最终想的还?是?要回家。
尽管这个家可能并不好。
周长城被万云的乡愁感染,只觉得她需要多多的呵护,搂紧她:“好,我?们买票回去。”
“也不是?要回去待很久,就回去看看。”回去看看自己的来路,再怎么?样失落,万云也知?道县里是?没有出路的,她怕周长城误会,尽量清楚,“住几?天,我?们就去市里,到姐姐姐夫那儿过年吧。你?也去给师父师娘他们拜个年。”
“好。”周长城无有不可的,刚刚是?他想岔了,以为万云在广州待不下去,只想回老家了,正?想劝,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又听了这个解释,原来只是?小?云脆弱了,想撒娇而已,反正?现在也没事做,他也不准备做下一步打?算,那就跟小?云的那样,回头去看看,人哪能真的完全跟自己的家乡断绝一切呢?
好要回县里走一趟,他们第二天起来就给万雪打?电话,好这个年要在她那儿过。
万雪自然是?一万个好啊,她还?不知?道妹妹妹夫在广州受到了生活冲击的事,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快回吧!甜甜都要不认识你?这个小?姨和阿城那个小?姨夫了!你?姐夫今年申请到了两居室,你?们不用住宾馆,就住家里,我?立即收拾出来!”
“姐,我?们先回县里住两三天,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万云听到万雪的声音,心情好了不少,“我?等会儿出去买年货,发加急的邮递寄回去。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不用不用,你?们人来就行!”万雪年初才找万云借了两千块钱买卡拉OK机,现在还?没还?完,哪儿还?好要妹妹买年礼,又担心地问,“听现在过年的车票不好买,你?们得抓紧啊!回到了县里,你?再来市里就方便了,我?让你?姐夫给你?们找车,不坐客车了!”又叨叨着,现在平水县到定安市修了一小?段的柏油路,比前几?年好多了,路程都缩短在五个小?时以内了,“回来看看吧,老家也发生好大变化了。”
周长城和万云决定了要回县里,那时间?就紧张起来了,现在过年的火车票确实不好买,他们准备去火车站排队,看到那卷了好几?圈的队伍,实在没勇气?跟在后头,着急忙慌买了两大袋杂七杂八的年礼往万雪那儿寄,又买了些吃的自带回去,到了县里还?得见见两个师哥,要回娘家看爹娘。
恰好那晚朱哥和丹燕嫂喊他们两人过去吃饭,听他们要回老家买不到票,朱哥大包大揽地拍胸脯:“我找老乡帮你们买到武汉的那段!”
好在有朱哥的帮忙,票很快就买到了,是?后日夜里出发的火车,还有两天给他们收拾东西。
家里要重新打?扫一遍,厨房的灶王爷和门口的土地神要提前拜祭上香。
春联买好,请朱哥和丹燕嫂年三十的时候过来帮忙贴。
存折得锁好,桂老师的房间?通风后关窗,书?房要保持干燥,厨房的吃食也尽量都送了出去。
做好这些,又去邮局给桂老师和桂世基寄了年货。
周长城:“我?担心桂老师过年打?电话回家,我?们回县里的事还?是?要提前跟他一声。”
“好。”万云也有这个意思,两人又急慌慌地跑去邮电所排队给桂老师打?电话。
一听到桂老师慈蔼的声音,周长城和万云都有些急迫,甚至想把自己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跟他一吐为快,只有桂老师才把他们两个当后辈、当小?朋友,但桂老师时不时咳嗽的声音,又让他们压下那种倾诉的冲动。
“桂老师,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等过了年,就回来住一阵吧?”周长城一直都担心桂老师在香港过得不好,现在又一个人住,想得不免就更多。
桂春生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疲惫:“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了,以前在广州也这样。你?们回去住几?天也好,火车上要小?心,别?和陌生人话,也别?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跟大人叮嘱孩子似的,就是?没要回广州住的事。
“知?道了桂老师。”万云连声答应,她跟周长城一样,对这个唯一教导过自己如何当大人的长辈怀有强烈的孺慕之心。
杂事做完,小?两口把以前在县里穿的衣服找出来,返乡的火车上还?是?别?穿得太光鲜了,跟大众融为一体?才是?最好的保护色。换上后,他们又是?土老帽的一对夫妻,互相?看着对方都笑了出来,不过这些年在广州生活过得好,跟七年前相?比,脸色和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尽管穿着不入时,眼睛里的精气?神是?完全不同的。
朱哥把火车票送过来后,万云留他坐了会儿,上楼给小?马打?了个电话:“小?马,你?之前不是?拉哥忙着催促各方,要重建楼房吗?我?这里有个大包工头,你?替我?引荐给拉哥,他在广州建了很多楼,经验很足。明年回来,我?请你?吃饭。”
这事儿小?马可没这么?大的能量,但万老板和他共享了那么?大一个秘密,他也答应了:“行,你?把我?BB机号码告诉他,让他来找我?。我?只能保证跟拉哥提一句,行不行可不能担保啊。”
“知?道的,小?马哥,多谢你?了。”万云在这些事情中逐渐找回一丝属于自己的精力。
朱哥接过万云手上那张写着小?马BB机号码的纸,直对她拱手:“阿云,不论?成不成,我?都给你?和这个小?马哥包红包。”
“朱哥客气?了。”万云笑,他们那几?个朋友,不都是?这样互帮互助的吗?
到了要坐火车的那一晚,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夜里不比白天人少,新闻上天天报道,好多人都坐火车返乡过年了,这里的火车开往四面八方,一天开出去几?十趟列车,但人数依旧不变,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数量在不停补充进来,后来周长城和万云才知?道,除了广州本市的外来务工人员,还?有其他城市的也会来省城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