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车尾已经没有货了,黄毛刚刚跑得太急,蓦地停下,岔了气,咳了好一会儿,才靠在车子边沿上,累成一滩烂泥,躺下,手脚打开?,形成个?大字,胸口剧烈起伏,双眼无神地望着墨黑无边的天空。今晚的月光很美,月明星稀,明亮璀璨。
黄毛摸摸脑袋边,双耳还在,还好,他还活着。
周围全是漆黑一片,迟迟没有汇入主路,见不到其他车子,更见不到活人,仿佛茫茫黑夜中,这?辆车永远行驶不到目的地,这?个?念头,让周长城全身血液都往脑袋上涌去,把油门踩到最快,他不怕把车子带到阴沟里去,整个?人仿佛沸腾起来,胸中有一口憋屈和窝囊的气,在今晚猛地发了出来,刚刚被玻璃和石块砸中的地方流了血,形成血迹,伤口又?自?己止了血,可他跟感觉不到痛似的,只踩着油门往前冲!
要往前冲!
他一定要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他一定要离开?这?一片寂静的黑暗之地!
当周长城往前开?了有十?来公里的时候,错过?了正确路口,黄毛这?才跳起来,敲着车厢的玻璃,大喊:“错了,开?错了!倒回去!”
周长城刹车,调了个?头,很兴奋,错了就错了,丢距老母,错了又?怎么样?错了再掉头就是!
大概是虎口脱险了,黄毛跟周长城一样都要飘起来了,他扶着车厢站起来,给周长城指路,声音大得如同一只喇叭:“向右!向左!上了国道再继续开?半个?钟,就能出番禺了!”
本来正常车程要开?三个?小时才能回到海珠,但周长城猛踩油门,不到两个?半小时就到了。
等回到沿路都是路灯的海珠,差点把小命交代在半路的三个?人下了车,只看对方一眼,没有笑,没有说话?,腿在发软,胃里空得仿佛能吃下一头牛!
黄毛的那种亢奋劲儿一过?,坐在路边缓了好一阵,才把破了一面车窗的车开?走,一句话?没说。
而?葛宝生下了车,双眼里的火光隐隐要熄灭,他酒量不错,本不应该醉,也不会呕吐,但双脚触地的一瞬间,他感觉反胃,忽然?抱着一棵树,在路边大吐特吐起来。
此时过?了凌晨十?二点,周长城从?未这?么晚回家过?,他看了眼还在树下呕吐的葛宝生,路上行人和车子都不多,公交车也下班了,没有言语,没有等葛宝生,而?是独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周长城感觉自?己有如神祗附体,似乎可以消灭世间的一切奸恶和困难,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大概是这?腔热血和冲劲上了头,他把还剩下两个?纽扣的衬衫从?裤子里彻底拔出来,全部脱掉,拿在手上,抬眼看了会儿今晚的明月,月光很亮,仿佛能照亮人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周长城忽然?在这?寂静的街头大吼一声,顺着大路,裸着上身,上身沾染着血迹,一路狂奔回去。
看到月亮的那一刻,他特别想念万云。
第151章
第
151
章
夜已深,
万云在?家?等着周长城回来,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来广州这么多年,
城哥从未这么晚回家?过,
平时如果?是?昌江那头要加班的话,他至少会提前打电话回来。
今天?是?休息日,万云没有猜错的话,城哥应该是?又跟葛宝生去东莞做那个所谓的兼职了,
其实?能够往家?里挣钱,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都认为即使奔波了一点?,出去做事情拿钱回家?,
也是?可?以的。
不过上回周长城去东莞时,
回来抱怨坐车实?在?太累了,
从珠贝村出发到车站,
再从车站到东莞,东莞的那个厂距离车站也不近,
路途还是?比较周折的。
听丈夫这么一说,万云就让他别?去了,毕竟东莞那头人生地不熟的,报纸上也成日在?报道一些不太好的社会新闻,
跑过去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想求助都困难,她对新地方总是?有种恐惧感的。
但周长城没听,今天?更是?一早就出门了。
因为他没回家?,
夜里十点?半时,桂春生也过来问了一句,
万云只好找个借口,笑着安抚长辈:“桂老师您别?担心,他说今天?约了朋友谈事情,要晚回来,让我们别?等他。”
既然有交代,那就没事,桂春生这才回房去了。
大概是?到了凌晨一点?时,万云有些撑不住了,用手顶着额头,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半眯着眼睛,双眼犯困,忽然听到楼下大门传来响动,她立即清醒过来,穿好拖鞋,开灯,打开房门往下看,瞧着那身形,果?然是?城哥回来了,只是?怎么看着,像是?把衣服给?脱了?
“小云,我回来了!”周长城大叫,从胸腔里大吼出来,见了万云探出头来,随即又把门用力锁上,发出“砰”一声,在?安静的珠贝村里,像是?响雷。
万云看了眼已经?熄灯的桂春生房间,立马把食指放到嘴边,“嘘”一声,说:“你小声点?,桂老师已经?睡觉了。”
隔着一层楼,周长城也能看见万云拿可?爱的表情,学着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一声,用四?周邻居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好,我一定会小声一点?!小云,你等我,我马上上来找你!”
看着周长城那不同以往,而是?过分激昂的样子,万云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可?还没等她担心完,周长城已经?三两步跨上楼,直奔她眼前了,这人一上楼,看到白嫩的万云穿着吊带碎花小睡裙,什么也不顾,立即就把她扛在?肩头上,大步扛进房间里,万云都来不及细看他的脸色。
可?两人贴合在?一起,万云立马就闻到了周长城身上那难闻的味道,浓郁的酒味和汗味混在?一起,而另外竟然还有一股血腥味,味道不是?很浓,可?就在?鼻子跟前,怎么也忽略不了。
“快放我下来!城哥!”万云的胸卡在?周长城的坚硬的右肩膀上,双手拍他的后背,“顶得我要吐了!”
进了房间,周长城伸出长腿,把门又“砰”一声关上,震天?响,今天?他必须在?所有地方都弄出点?儿响动来,以证明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小云,我回来了!”周长城把人放下,手上还有件拧成菜干的衬衫,上半身光裸着,出了一身油汗,嘴里喘着大气,还有不好闻的酒味,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根根分明地竖着,眼睛里的那束光芒简直要把万云给?当场烧起来!
在?屋里的灯光下,万云这才看到周长城左边的肩膀、脸颊和胸口都受了伤,伤口小而多,但也有两块明显较深的口子,血已经?止住,结了一层膜在?他手臂上。
万云吓了好大一跳,伸手去摸他光裸的、受伤的上半身,一脸紧张地问:“城哥,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我看一看!摔着了吗?”
周长城体内那种由恐惧和害怕引起的兴奋与?对抗,在?狂奔回来后,依然没有消散下去,他喘着粗气,当着万云的面?,把自己手上那件衬衫的领子给?撕破了,“滋啦”一声,的确良布料被撕开,周长城从里面?拿出两百块钱,跟魏振汉他们在?餐馆喝酒,去厕所时,鬼使神差的,他顺手就把钱塞到领子里了,所以才没有被路上打劫的路霸给?抢走。
见万云不解地看着自己,周长城缓了缓气息,前言不搭后语,高声大气地说:“小云,我们的钱保住了!没有被抢走!谁也不能抢走我的东西!”
万元看了一眼周长城手上那四张皱巴巴的五十元,不去接,只心疼地盯着他的肩膀和脸颊看,有一小块玻璃一直嵌在他的肩头上,她没忍住,人手去拨开,玻璃渣子掉到地上,发出“哐”一声,可周长城竟一声不吭,还在?喘着牛气。
“城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伤成这样?是谁打你了吗?谁又跟你抢钱了?”万云问。
周长城把那几张钱币捏在手中,力气大得使钱和他的手指头都变了形,嘴里翻来倒去说着那两句话:“没有任何人能够从我手上抢走我所拥有的!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保护我所有的东西!”
两人你问你的,我讲我的,仿佛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内。
万云看他那副样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什么话了,就说:“你等着,我去拿消毒水来给?你擦伤口。”
“小云,不要走!帮我把钱放起来!”周长城话是?这么说,可?拿着钱的手却?始终不松开。
万云也不去拿他的钱,有点?生气:“你的血都流成这样了,手臂上全是?伤口,还管什么钱?问你你又不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长城只是?攥着那两百块钱,钱币在?他手上被汗水濡湿,变得又湿又软,在?这个时刻,他看不懂万云脸上那种又急又痛的表情,只不想小云离开自己的视线,刚刚一路沐浴着月光,狂跑回来,他只想和她分享自己击退了路匪,拯救了自己还有葛宝生黄毛的事情!
于是?周长城便夹七夹八、语无伦次、东扯西扯地把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如何被人用西瓜刀指着要钱,如何挨了一棍,又如何踹倒那不遮脸的老大,如何被车窗玻璃挂上,如何抖着手开车差点?撞死人,如何在?路上把黄毛找到,三人一路奔袭回了广州,又各自分开。
这些话尽管七搭八搭,道三不着两的,但万云全都听明白了,握住他的手掌,心惊肉跳,带着颤抖,失声尖叫起来:“往后再也不许你去这个东莞厂做什么兼职!绝对不许你去!”
周长城大概还没有反应过来,轮廓深深的脸上,带着一股天?真的惊讶,竟问:“为什么不能去?小云,我挣着钱是?为了我们家?更好的日子,我不能不去!”
这是?周长城卑劣的谎言,他不是?为了挣这一两百块去做的兼职,他是?去享受众星捧月的追捧,他是?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才千里迢迢奔赴另一座城市做的兼职,而不是?为了这个家?。
当下精神极端异常的周长城没有察觉到,“为了这个家?”这个谎言,掩盖住了他的心智,让他以为去赚这个钱,真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
万云看他那油米不进的模样,被急哭了,哽咽摇着头说:“我就是?不许你再去!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这些流血的伤口,你都感觉不到疼吗?挣钱就挣钱,可?这种玩命的、惊险刺激的钱,我不许你去挣!”
周长城却?说:“我不觉得疼!”随后又打了个不对头的比喻,“就像一个上过战场的士兵,怎么可?能没有伤疤?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也有我的勋章!这些伤口,这些钱,就是?我在?这个家?里的勋章!你不能否认和忽视我的贡献。”
夫妻两个,自说自话,根本?说不到题。
而万云则是?被周长城的话气得脱口而出:“你去就去!如果?以后你再遇上今晚的事情,为了两三百块钱,把命断送在?这条路上,我告诉你,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你而流!周长城,你要是?真死在?路上了,我立马就改嫁!”
“我...我回县里,我,我让桂老师,我让裘阿姨他们给?我介绍男人!比你好的男人!”万云有些口不择言,情绪受了周长城的影响,太过激动,不受控制,说话也磕巴起来,“只要你再去,死在?路上,我马上就忘了你,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去,你想去就天?天?去,现在?就去!”
那一句“我立马就改嫁,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的",深深地刺激了周长城。
周长城双眼危险地眯起,光着上身,丢下手中的钱,双手握住万云的双臂,用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巨大的力气,也没管万云痛不痛,只知道万云说等他死后要改嫁。
万云在?家?已经?是?准备睡觉的状态,身上穿着清凉的吊带睡裙,光着双臂,被周长城一把握住,痛得她立刻就觉得有些发麻,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发现根本?抽不动、撼不动,她动弹不得,嘴巴还要问:“你干什么?周长城,你放开我!”
周长城双眼带着红血丝,身上散发着从外头带回来的臭味,由衷地发出内心的愤怒,带着令人害怕的专注,盯着万云那张带泪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她:“小云,你刚刚说什么?你要离开我?你要改嫁?你想去哪里?你要改嫁给?谁?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永远是?我的妻子!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万云挣脱不开周长城铁钳般的手掌,只觉得痛,脸上的泪不停流下,她伸出脑袋,去咬周长城没有受伤的右手臂,留下一个牙印,可?周长城丝毫不松手,只是?双目发红,隐隐带着泪光,盯着她看。
万云见周长城被咬了也不为所动,又不放开自己,便发狠倔强地说:“你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再不好好跟我说话,再不珍惜自己,我就跟你无话可?说!”
“跟我无话可?说?那你跟谁有话可?说?跟那个袁东海吗?”周长城愤恨地瞪着双眼
,“我看到你跟他每天?卖完盒饭都走在?一起,他把板车放在?我们保安室旁边,连肥伦都问我,为什么你们两个走得这么近!”
本?来周长城处在?一个非常上头的情绪中,可?万云说要离开他,那日看到她跟袁东海有说有笑的画面?,一下子就钻进了周长城脑子里,理智上他知道他们没什么,可?此时此刻,这种话却?是?冲口而出了。
万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长城:“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跟袁东海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在?跟你讲你的伤口,你又在?跟我讲什么鬼话?周长城,你是?疯了吗?你自己好好想想,这半年来,你有好好地跟我说过话吗?”
“我怎么没有好好地跟你说话?每一天?我按时上班,按时回家?,从来没有其他交际,即使是?跟朋友出去吃饭,也是?带着你一起的,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你都认识!我的生活痕迹,事无不可?对人言!”周长城几乎是?怒吼出来,“可?你呢?你能事无巨细都跟我讲清楚吗?”
“小云,我知道你有一个铁盒子,铁盒子里面?装了不少现金,你不说,我就从来不问!”
“那么今天?晚上我问你,你为什么悄悄地放了这么多现金在?床底下,不存到我们的存折里去?小云,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事情?”
万云被周长城的问话震住了,床底下的那个铁盒子,是?她一天?天?、一年年这样,瞒着周长城攒下来的私房钱,这种钱,是?她自以为给?自己留的退路钱。
万云攒私房钱这个行为不是?现在?才有,从未结婚之前就有这个习惯,当初是?为了躲避她爹和两个哥哥的搜刮;而结婚后,跟周长城在?一起,又觉得自己必须要有一点?钱,以防万一。
说起来很残忍,这个“万一”,就是?对周长城可?能会做出的最恶劣的猜测和预防,防备着哪一日和周长城分开了,那这笔私房钱就是?她能重新起头、可?自行支配的藏在?暗处的钱。
但是?周长城却?一早就知道了这笔钱的存在?,他或许不在?乎,或许在?等万云自己开口解释。
丈夫的质问,让万云一下子失语,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太羞愧了,也太残忍了,要她怎么说?这笔钱是?我用来防你的,是?我对我们婚姻不自信的表现?
哪一句话,万云都说不出口。
两人的争吵声大概是?太大了,便把隔壁的桂春生给?吵醒了,桂春生的外头敲门,尽管焦急,还是?带着稳定的语气在?问:“阿城,阿云,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想出来跟我聊一聊吗?”
有第三个声音的加入,周长城这才慢慢松开了万云的手臂,刚好桌上有一杯晾凉的白开水,他抄起杯子,两口就把一大杯水灌下肚皮,那种因为喝了酒,引起生理上的焦渴总算缓解了一些,心头燃烧着的火似乎也被这杯凉白开给?浇灭了不少。
周长城双手双脚失去力气,坐在?一边的小沙发上,双手捂住脸,那种击败路匪的亢奋和激情的冲动,总算慢慢慢慢,渐渐地平复下来,血液里的狂躁随着桂老师的问话而消停。
他到家?了,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见到了在?月光下思念得几乎要哭泣的小云。
他脱离了那个寂静的黑夜,他来到光明的地方了。
他不再是?那个手无寸铁的、只能在?周家?庄种田的少年了。
周长城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已不再是?昨日的那个他。
万云脸上还带着残泪,她低头去看自己的双臂,周长城握住她的手力气太大,手臂上已经?有两个印痕,像是?血色的臂钏。男人的力气大,万云从第一次跟周长城合体时就知道了,可?那是?两人第一回探索对方的身体,怎么亲怎么摸都不够,周长城控制不了自己,失了力,所以情有可?原。
可?今晚呢?今晚又是?怎么回事?两人到底为何会吵成这样?
外头的桂春生见里头不回答,又敲门问了一句:“阿城,阿云,有什么话不要夜里说,愤怒的时候吵架最容易伤人。要我进去吗?”
万云这才擦干脸上的泪,压着哭泣的嗓子说:“桂老师,不用了麻烦您了。我们两个就是?有不同的意见,说话大声了些,不好意思吵到您了。我们已经?处理好了,别?担心,赶紧回去休息吧。”
话是?这么说,因为万云不敢开门,里面?的人,不论是?自己还是?周长城,都实?在?太过于狼狈,太过于惶窘,桂老师看到一定会担心的,他血压有点?高,不能让他跟着熬夜忧心。
桂春生本?想再敲第三次门,但想了想,还是?放下手,带着不放心,在?他们门口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回房间去了。有道是?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成夫妻,阿城和阿云两人,一向恩爱,但再亲近的人之间,难免也会有吵架的时候,让他们各自冷静冷静,过了今晚,自己再去说和说和。
那一晚,周长城没有下去洗澡,他全身发着臭,也不准万云离开他半步,甚至下楼拿消毒水也不让她去,而是?紧紧箍着她,把万云搂在?床上,情愿压着自己的伤口,把头埋在?她肩上。
夜深沉,人心痛,万籁寂静。
模模糊糊间,万云听到周长城喃喃说了一句话:“小云,我只有你,你不许离开我。”
第152章
第
152
章
闹了?一夜,
第二日?万云照旧醒来,她的生物钟跟着往日?的时间走,随着闹钟的响起,
她稍稍动了?手脚,
从周长城双手中?挣脱出?来,伸手去按停闹钟。如此绑住手脚睡了?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她老是做梦,
梦到刚结婚时两人一起找房子的奔波,梦到两人在平水县家具厂租来的那个房子里做瓜子,梦里的他们?好像还在笑。
醒来后,万云整个人身体发沉,
直往下坠,
脑子里一团浆糊,
没办法思考,
房间里有一股难言的臭味,正是发自旁边上身没穿衣服的周长城,
可她却不?得不?起来,今天卖盒饭的事?情并没有取消,她让袁东海给捎的菜仍需骑车去拿回来,拿回来后,
郑阿姨会照常来上班。
所以就算是心痛得要裂开,太阳照常升起时,日?子要照过,细节生活是没办法逃避的。
万云跨过还在熟睡的周长城,
下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换好家常衣服,
回头去看床上的丈夫,满身的伤痕酒气,昨晚的伤口都没有再流血,而?是发红发紫地凝结成一团,他经历了?生死关头,回到家才敢放下心来,此刻睡得像个孩童,万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和那管高挺的鼻梁,力道很轻,很温柔。
洗漱,把今天的菜拉回来,万云开始做早饭,今天她不?想吃外面?的东西,想吃点自己家乡带来的米粉和小?虾皮,在这?个空挡的早晨,她想找点熟悉的事?情环绕自己,一口一口把刚出?锅的汤米粉吃下去,在这?夏季闷热的早晨,重口的辣椒让她稍稍不?适,万云吃得满头满脸是汗,也顾不?上去擦,里头或许混了?几?滴泪,或许没有。
桂老师下楼的时候,万云已经收拾好碗筷,顺手煮了?碗云吞给他:“桂老师,过来吃早饭。”
桂春生看万云那略带憔悴的面?容,已经看不?出?昨晚争吵的痕迹,问她周长城呢?
万云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上:“还没起来。”
桂春生的眼睛顺着万云的手指往上抬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吃下那碗云吞,自己去倒了?半杯牛奶,出?门之前,跟她讲:“有事?情不?要憋在心里,你要是?*?
愿意,找我或者裘阿姨说一说,都是可以的。大家是自己人,不?要跟我们?客气。”
面?对桂老师的关心,万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针刺般的痛,她忍着泪,鼻头红红,点头:“知道了?,桂老师,去上班吧,别担心我了?。”
日?头高照,今天一丝风也没有,看来高温过后,再过几?天又要下雨了?。
房间里的风扇左右扭头,徐徐地往床上送风而?去。
周长城双眼睁开,始终觉得困顿,滚了?两圈,才渐渐清醒过来,这?就是这?一刻的清醒,他伸手摸到旁边空着的位置,顿时惊慌失措坐起来,小?云呢?!
再一看四周熟悉的家具摆设,噢,回到家了?,周长城坐在床沿,双手搓了?搓脸,忽而?听到万云在楼下交代郑阿姨洗菜的声音,他那颗不?安的心,忽然又安定?了?下来,噢,小?云在楼下。
周长城拿过旁边的闹钟一看,已经是九点多,迟到了?,这?还是到了?昌江上班以来,他第一回没有交代就不?去上班了?。
周长城张了?张嘴巴,发现嘴巴是苦的,嗓子是哑的,刚好旁边有个杯子,被子里有水,他也没细看是什么?,拿起来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甜甜的蜂蜜水顺着周长城的喉头落入胃里,他才感觉身体里那种被酒精占据的干燥感被一一抚平。
喝完水,周长城始觉得晕乎乎的脑子开始平定?一些?,他“啪”地一声放下杯子,呼出?一口气,有点头痛,十?根手指打开,把头发一遍遍往后捋,想减轻这?点宿醉的头痛,昨天晚上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脑海里。
最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万云满是泪的脸忽然回到了?周长城的记忆中?,他心惊,悚然,鞋子也没穿,上身仍光着,用力开门,“咚咚咚”跑下楼去,想看一看她。
万云此时已经换上围裙在切今天的菜,郑阿姨也在小?院儿的阴影下洗菜。
看到周长城这?样跑下来,焦急忙慌、惊疑不?定?、似乎百口莫辩地看着自己,万云手上拿着刀,身前是砧板,夫妻两个四目相对,里头有千言万语,不?可与外人言。
郑阿姨看到周长城这个钟点还在家,有点诧异,但也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长城,今天休息不?上班啊?”
但周长城没有搭理郑阿姨,仍是死死盯着万云。
万云本来有一种忍受的感觉,很轻微地抿了?一下嘴唇,忽然又笑了?一下,把垂在耳边的头发撩到耳后,用温和的嗓音说:“你怎么就这样跑下来了?赶紧去穿好鞋子。昨晚喝了?酒,身上都是味道,先去洗个澡吧。”
周长城呆呆傻傻的,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听了?万云的话,转身扶住墙壁,又上去穿鞋子,拿了衣服下楼去洗澡。
郑阿姨看着万云低头沉默,周长城也毛毛躁躁的样子,猜到两人大概是吵架了?,可主家的事?情还是少问为好,万云这?人看着面?善,其实不?爱人家刺探她的事?情。
但嘴长在她身上,郑阿姨这?张嘴闲不?下来,开始抱怨女婿:“昨晚宝生也喝大了?,回来拉着江曼又哭又笑,说有人要杀他,吐得满地都是,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弄得隔壁的邻居都过来敲门,让他大半夜别鬼哭狼嚎的。发酒疯,把家里搞得又脏又臭,真是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