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两人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珠贝村,已经快十点?了,二?楼的灯亮着,是桂老师回来了。周长城和万云在楼下?洗漱之后,你捏我,我捏你,亲一亲,往楼上走去,准备和桂老师打个招呼就回房睡觉,可到楼梯口的时候,就听到里头没有压住的争吵声。
是桂老师和裘阿姨在争执。
裘松龄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桂春生大概脾气?上来了,扬开嗓子说:“你知道我不可能?跟她同处一室的!你很不必说这样的话!”
周长城和万云本?还?想着去敲门打个招呼,但从未听到两位体面的长辈这样吵过架,顿时面面相觑,站在楼梯口进退不得。
过了一会?儿,裘松龄拿起自己的手袋,开门,从桂春生的房里出来,下?楼时看?到两个尴尬的小辈,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继续往楼下?走去。
这时桂春生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都是疲倦之色,看?到周长城和万云回来了,对周长城说,哑着嗓子说:“外面天?黑,拿着电筒,去替我送送裘阿姨。”
裘松龄听得桂春生这句话,顿了一下?脚步,还?是没有回头去开铁门。
周长城赶紧拿了电筒追上去,把裘松龄送到停车场,自己再折返回家。
周长城把裘松龄送走后,回来和万云说:“裘阿姨脸色很差,估计是跟桂老师吵大架了。”
“桂老师心情也不好呢,话都没跟我说,裘阿姨走后,他把门关上,就关灯了。”万云坐在床上,说起桂春生刚刚的冷淡。
真?奇怪,两位长辈一向?来都是温和恩爱的,尤其?是桂老师,从未见过他这样不绅士的时候,只是大家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两个做小辈听话也只听了两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更不好多问。
此后有三个月时间,裘松龄都没到访珠贝村,桂春生也没有外宿过。
第144章
第
144
章
六月份广州的?天气,
不是暴雷下雨,就是太阳高照,甚少有处在两者中间的?阴凉天。
朱哥挨打,
血流一背送到医院去缝针的?时候,
就是一个?大中午,太阳最猛烈的?时间。
这件事,要从去年底开始说起,大概十一月初的?时候,
朱哥刚忙完一个?工地?的?活儿?,又被另一个?叫钟大海的?老板给火急火燎地?找上了,说他有一栋新楼,已经打好了地?基,
准备往上起高楼,
需要几队工人来做事。
本来朱哥跟钟大海不认识,
是朱哥的?一个?朋友介绍的?,
他们这些小包工头时常在一起,有竞争,
抢生?意,但钱是赚不完的?,想要长久发展下去,关?系得保持好的?,
所以也会互相介绍活儿?。
那个?时间段,刚好朱哥闲了十来天,因为又是接近年底,大家都觉得最多就接个?短期的?活儿?,
再干一个?月就回老家过年,有天大的?事情,
也等到明?年来说了。
可是朱哥不回老家,有些人也愿意多挣点钱,于?是有一小部分人提早回老家过年,有一大部分人则是留下来跟着朱哥,去给那个?叫钟大海的?老板盖高楼。
朱哥带着两个?兄弟去钟大海租来的?办公室里头看图纸开会,开过会,发现他这栋楼的?地?基刚打好,往上盖个?十五层的?楼,保守估计得要六个?月,朱哥对这种长期且稳定的?活儿?还是很?有好感的?,这意味着半年内,无论是自己?还是兄弟们的?工资和收入都有了保障,于?是评估一番过后,跟几个?熟识的?小工头通了气,就和钟大海签了承包协议。
这个?钟大海,有人说他是广东人,有人说不是,他也从未提过这个?问?题,粤语、潮汕话、客家话和普通话,他都讲,常年活跃在珠三角,去年在广州成立了一个?包含他在内只有五人的?地?产公司,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中间人,在海珠的?一个?村子里,跟他们村集体企业买了一块地?,准备起楼。
这地?方?是在广交会馆的?东侧。
广交会是全国有名的?商业盛会,国内很?多省市的?企业,不论是想做外国人的?生?意,还是想做国内的?生?意,有渠道、有能力的?话,都愿意去租个?展位参展,从改革开放至今,广交会馆举行了成千上万场展会,促成许多大小生?意,繁忙的?时候,每个?月至少有两三场不同的?展,是一个?很?好的?商家交流平台。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背景,周围的?衣食住行,尤其是酒店住宿,就成了很?吃香的?行业。
钟大海买的?这块地?,就处在广交会馆东面的?一条小分叉路上,当时华南快速还没有开始建,虽然?临近广交会馆,但说起来其实是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更没有私人酒店,周围都是些农田和果?园,当地?村委也是看这块地?没什么?贪头,刚好钟大海给出一个?不错的?价格,就决定把这块地?方?卖给他。
说起来,钟大海的?发财痕迹其实是海市蜃楼堆积起来的?。
此人酷爱赌博,仿佛从记事起,就是在赌桌上混吃的?,骰子是他的?再生?父母,牌九是他的?兄弟手足,这人虽然?是在广州、东莞和珠海等地?常年混迹,但更经常坐小舢板到澳门赌场去赌,赢了一掷千金住葡京,输了两手空空偷鱼蛋,被人追债,就再跑回大陆来。他不在大陆赌博,因为广东公安对“黄赌毒”抓得严,罚款也重,没有明?面上的?赌场,就是有,进去赌几天几夜也是缩手缩脚的?,过不了瘾,还担惊受怕的?。
钟大海这种滩头上?*?
行走的?人,也认识了一两个?混迹堂口?的?大哥,自己?手底下聚了几个?跟着他吃饭的?小弟。
去年初,钟大海拜过关?公和黄大仙,运气爆棚,手上赢了不少钱,他深知?在澳门是留不住这笔钱的?,于?是让人换成小黄鱼,叫上两个?信得过的?心腹,把这些金条绑在身上,从珠海偷渡回来,又去深圳找地?下钱庄,把小黄鱼换成了现金,七拐八拐,在省城广州最中心的?地?方?海珠区,买下一块地?,当然?海珠广场和江对岸那一带他是买不动的?,但是买到边角区域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钟大海想学香港和澳门的?那种商场模式,底下三五层作为商铺出租,上面的?楼则是作为酒店经营,他看好这块地?方?,改革开放之风越来越猛劲,海珠是市区,广交会只会来更多的?人。
常年在赌桌上过夜的他,也知?道赌博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挺会打算,晓得要有个?长期进项,全国各地?做生?意的?人来参展,他就做这部分生意人的生意。
土地?是集体制,不可进行私人买卖,但村委出让土地财产是另外的说法。
当时别说广州,就是整个?大陆也没有几个专业、明确的?地?产公司,钟大海成立的?这个?房地?产公司,只有这一个?项目,里面只有五个?职工,其中三个是跟他混迹各个赌场的弟兄,两个?是当地?找来真正打杂做事的,为了建起这栋楼,这里拉一群人,那里拉一群人来做事,明?晃晃是个?草台班子,朱哥就是其中的一队人。
去年底,万云找丹燕嫂帮忙看摊子,丹燕嫂没空,要带着朱文朱武到工地卖面条儿?,其实就是朱哥在给钟大海这个?公司起楼房,因为年底,人手不够,他自己还亲自上阵去搬砖砌砖头。
要说一下的?是,万云刚到珠贝村的?时候,朱哥手底下只有二?十来号农民工,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初,已经发展到了五十人,不算很?大规模,但是也不算小。
八十年代结束,九十年代开启,南下赚钱的?风气在一些内陆乡镇和城市是愈演愈烈,于?是九十年代那句著名的?口?头语“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被叫得越来越响亮。
尤其是朱哥老家的?那些老乡们,看到从前跟自己?一样地?里刨食的?人,一年竟然?能赚两三千块钱回家,不到两年就起了新房,改善了家里人的?生?活,这对在老家一年只能挣个?两三百块的?同乡来说,是极大的?刺激,中国人最喜欢的?不就是荣耀乡里吗?
别人行?自己?怎么?不行?
干!南下!跟着朱哥干!
这五十个?兄弟,都是跟着朱哥混饭吃的?,朱哥压力大,但也没亏待他们,到处去找工地?包工程,然?后带着小弟们开始赚钱,在老家地?里是卖力气,在城市里当农民工也是卖力气,能挣钱就行!
而去年,钟大海开会的?时候,就说了,他很?着急要把这栋楼给做起来,赌棍开始做实事才知?道,起一栋楼要花这么?多钱,召集人过来做,竟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哪里像在赌桌上,荷官不到五分钟发完牌,一局定生?死,快准狠!但已经开了头,又没办法停下,前面的?钱已经花下去了,只能继续往里砸钱,怎么?样也得把这栋楼给做起来,就和朱哥,还有另外几个?小工头说,明?年七月必须要封顶!
刚开始,钟大海日日待在他的?地?产公司里一个?在村里租来的?小平房里头,履行自己?当老板的?职责,似模似样,天天去工地?监工,几个?月都没出门去赌博了,一直到过年之前,给干活的?人每月都结清工资。
朱哥所带的?这个?队伍,农民工每日休息只有一天,很?是辛苦,挣的?是损手烂脚的?辛苦钱,平均下来,每个?人的?工资接近两百四十,这对这帮没文化?、没其他技术傍身的?人来说,是个?极为不错的?收入,所以再苦再累,大家也是甘之如饴,只要能拿到钱!
按着去年底的?情况,朱哥每个?月必须要在钟大海那儿?拿到一万五的?现金,他自己?的?腰包才能赚到钱,也才能把兄弟们的?工资给周转过去。
过了个?年,加上去年那五十个?兄弟,又来了七个?人,队伍在壮大。
钟大海的?这个?工地?一直没有完成,他的?图纸上画了十五层楼高,面积也广,距离封顶至少还有小半年,再加上其他一些扯皮的?关?系,比如物料没有及时送达,不同包工头之间所带领的?工人们打架,村里的?人偶尔找找麻烦,区里派人来检查整改之类的?大大小小的?原因,封顶更是往后推迟。
但不论怎么?推,朱哥和其他包工头干活的?速度都没有慢下来。
一个?长期稳定的?工程,对朱哥这种小包工头来讲,是能省却很?大力气的?,他不用到处跟一些工地?小老板和大工头们拜把子、喝酒、找活儿?干,谁都想活得轻松点儿?。
但是谁知?,从三月底开始,钟大海就再没有支付过一分钱的?劳务费给朱哥和其他的?包工头。
这种拖欠工资的?事情,朱哥以前也遇到过,有些正经做事的?老板和集体单位,可能一时间没办法很?好地?周转过来,手头现金比较紧张,就会拖延一两个?月,或者更长时间,后头再补上。有些良心一点的?建设单位,还会提前跟施工方?的?工头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做做弟兄们的?工作,通融通融,只是一时周转不当,反正自己?和单位不会跑路,只是这个?钱晚一点发,大家继续做事,别停工,共同熬一熬。但是,肯定也有那种没良心的?,嘴里说得天花乱坠,但工钱照欠的?人!这么?些年,朱哥手上至少有三万的?工资死债是没收回来的?。
每当遇上这种建设方?欠钱的?,朱哥都会适当给弟兄们垫点儿?钱,至少发点生?活费,让他们不必在广州连碗面都吃不起,大家好歹是同乡,不能这么?不讲情面。
过了年,钟大海冒个?头,跟几个?工头一起喝了顿酒,后来就消失了,没有任何交代。
一直干到五月底,朱哥和另外几个?工头,都没有再见过钟大海这个?人,大家就觉得不对劲,浩浩荡荡去他租的?那个?村里平房找人,里头倒是留守了两个?员工,可在这两个?虾兵蟹将嘴里也问?不出话来,说起来这两人也有三个?月的?工资没发了,大家坐下来一起发牢骚。
朱哥等人找不到人,就叫兄弟们停下来,不要干了,现在天气热,也休息一会儿?,他又开始去找那个?介绍这个?活儿?给自己?的?中间人,那中间人也不知?道钟大海去了哪儿?,这人像是凭空不见了一样。
因为钟大海本身也不是广州人,他家在哪儿?,家人在何方?,都没人知?道。
朱哥回去和冯丹燕抱怨,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就不能给这些私人老板干活!真他娘的?邪性了!这人到底跑哪儿?去了?还要不要在广州混下去了?”
朱哥几乎跑遍了广东的?所有地?级市,在他心里,没有一个?市能比得上省城广州,那钟大海若是个?人物,终究是会回到广州来的?。
丹燕嫂刚开始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在广州待了有几年了,朱哥收不到工程款的?这个?情况遇到过好几回,大多数都是有惊无险过去的?,怎么?样都有个?说法,就是三万没有收回来的?陈年旧账,那些欠款的?单位和个?人还是能找到人的?。
对他们来说,只要人活着,钱就有要回来的?机会。
在彭鹏和彭颖替女儿?开完百日宴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候,那个?钟大海才出现,也就是朱哥手底下一个?机灵的?兄弟,天天跑去人家公司门口?蹲点儿?,把人给蹲到了,于?是立马坐上公交车去珠贝村,告诉了朱哥!
朱哥留人给其他的?工头打电话,钟老板浮头,赶紧去讨薪!自己?则是急匆匆带上五个?兄弟,先行一步去找钟大海!
钟大海这人也真牛,朱哥气势汹汹带人上门来讨薪,他不急不慢地?请人喝茶,还给朱哥吃从澳门带回来的?杏仁饼和猪肉脯,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很?是豪迈,不把欠朱哥的?这四万多的?工程款放在眼里。他的?话语中,一副自己?身后靠山很?大,身价丰厚,绝不可能拖款的?意思?。
朱哥是要讨薪,又不是要干仗,当时自然?没有翻脸,也是好声好气说着话。
两人喝完茶,还一起去看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忙活的?工地?。
钟大海兴致勃勃说着自己?的?野心,指手画脚说着自己?的?梦想,等这栋楼建起来,底下至少五层做商铺,上面的?十二?层楼做酒店,装饰就跟澳门的?葡京酒店一样,主打一个?金碧辉煌、光彩夺目,还要请高人来布置风水大阵,必须要让这栋楼成为广州的?地?标建筑。
不过,钟大海暗想,只可惜这里不能开赌场,不然?他做庄,日进斗金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朱哥听着钟大海豪迈的?规划,再看着旁边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青青稻苗农田和泥泞的?小路,一时间只是呵呵笑,也摸不准这钟大海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钟大海问?朱哥:“朱老板,等我这栋楼建起来,肯定发达!趁着还没有开始往外卖,你有没有兴趣买上几个?商铺收租?”很?奇怪,不论是钟大海还是彭鹏这类老板,对自己?的?生?活和人生?似乎都特别坚信,特别笃定,用词都是绝对化?的?,话必须说满,从不怕闪着舌头,当然?朱哥对此十分习惯,因为必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人。
朱哥摆手:“钟老板,我不像你老人家是做大生?意的?,我就是个?手艺人,玩好水泥就是我的?本事了。”
其实是因为朱哥看不上这附近荒凉的?地?方?,九十年代初的?广交会馆周围,并不繁荣,水泥大路主干道有一条,但其他地?方?还是村子和农田,他都没搞懂钟大海为什么?会把钱花在这儿?。
那一日,钟大海见了朱哥,也见了其他的?工头,大家好坏歹话都说尽了,他也没有把真金白银拿出来,给大家去结工程款。
接下来一个?月,虽然?大家都懒懒散散的?没有开工,但几个?工头都派了小弟去跟着钟大海,钟大海也不怕,每日仍是大摇大摆地?出现,遇见了甚至还打声招呼,让这些小弟回去告诉自己?的?工头,目前他已经在联系区工商局和土地?局,搞那些产权证的?事情了。
钟大海的?话一出来,又给了朱哥和其他几个?工头一点希望,心想这老板也有点真本事,这些证件可不好搞,他可能真的?是一时间没周转过来,一帮人又去找他,谁知?他们竟被钟大海那三寸不烂之舌给说服了,觉得这栋楼的?手续办好,后续肯定是光明?一片,竟还带着工人们又回来复工了。
没有办法,有人的?语言就是十分具有蛊惑力的?,尤其是赌徒的?话。
事情就是这时候出的?。
朱哥底下有个?叫志强的?兄弟,过了年,刚满三十岁,是泥水工的?新人,就是眼热老乡们寄钱回家建新房,今年过了元宵,他也坐火车跟着来了。正因为是新人,傻大胆,对工地?危险的?认知?不高,人家提醒他戴安全帽、绑安全绳,他还觉得老乡是瞎操心,哪有这么?恐怖,老天爷怎么?可能会收自己?这条小命?而且现在天气热,戴上帽子的?话,整个?脑袋都跟泡在水里似的?,哪里舒服呢?不戴帽!不绑绳!
一日早晨,他没有绑安全绳,帽子也随手放在一楼的?茶水室里,就跟工友们一起爬上了工地?的?六楼,这时候并没有很?强烈的?安全管理,大家口?头上互相提醒一下就上工了。
刚开始大家拿着工具干活,嘴里说说笑笑的?,不过是过了五分钟的?时间,一句恐惧的?长长的?“啊”声发出来,从上往下传,然?后是巨大的?一声“砰”,那句吓人的?叫喊声就停了,整个?热闹的?工地?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隐约能听到一阵痛苦的?呼声。
工人们一听这个?声音就不对劲了,立马停下手上的?活计,纷纷往楼下看去,因为在六楼,中间搭了不少脚手架和防坠网,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掉下去了,一个?有经验的?小队长就让大家报数,最后发现刚刚还在的?志强不见了。
“坏了坏了,志强这傻小子向来不听劝,不会真是踩空掉下去了吧?”
大家沿着着来路,七嘴八舌说着话,慢慢往楼梯那头挪去,一个?个?往下跑去。
此人除了是志强,还有谁?
志强脑袋磕破了,脸色瞬间蜡金,背后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嵌进了他的?后背和手臂,身下的?血染红了泥土。
从工地?六楼摔下去的?志强,在医院熬了四天,人就没有了。
他来广州不到半年,把命交代在这儿?。
那时候的?工地?,几乎没有管理,安全意识很?淡薄,当然?每回上工前,每个?工头和老工人都会再三提醒,命只有一条,安全帽要戴,绳子要绑,不能单独一人上去干活,可就是有人不听,最直接的?代价就是生?命,或是残手断脚,往后余生?都与病痛相随。
处理好志强的?身后事,朱哥点了三个?兄弟,帮忙送他的?遗体回了老家,然?后杀气腾腾带着十来个?人去找了钟大海,无论如何钟大海这个?老板也得给志强赔点钱,再加上已经积累了三个?半月的?工资,也要一并算清了。
朱哥强硬地?对钟大海说:“钟老板,今天我们的?工程款一定要全部结清!现在我这个?兄弟志强也在你的?工地?上出事,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人家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用多,五万,对你一个?大老板来说,是湿湿碎的?!”
钟大海刚开始脸色还一副好好说话的?样子,直到朱哥威胁他,要是不给钱的?话,就带兄弟们把工地?的?东西全都搬走,还要砸了已经建好的?楼房框架,他也发狠了,工地?死个?人怎么?了?多大的?事?这块地?方?,哪个?时间没有死人?
见朱哥那副不肯罢休的?样子,钟大海也没有跟他废话,双眉往下一压,往地?上摔破一个?茶杯,他在村里租来的?平房后头,竟出来了十几个?人,比朱哥带来的?人要多,个?个?凶神恶煞,如同毒蛇猛兽,有人脸上那副戾气深重的?模样,不得不让人怀疑是背过人命的?。
朱哥这才意识到这钟大海长得像个?笑面佛,口?花花地?哄着每个?人给他卖命,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否则怎敢在村子里搞这么?大工程?村民们可也不是吃素的?。
但是大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朱哥自然?也不肯退让,再加上双方?其实都不是什么?斯文人,说两句话立即就冲动打起架来。
朱哥带的?队伍是农民头出身,农民有狡猾的?一面,也有淳朴的?一面,打起架也会发狠,可却不像钟大海手底下那帮混□□的?黑,专挑让人断气的?地?方?打。
钟大海带着的?那十几个?人下手特别重,手上持着铁棍、铁钳、砖头,甚至有长刀,见人就打、就砍,朱哥底下那十几个?手无寸铁的?弟兄被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这场架,从屋子里打到外头,在附近玩的?孩子们见着了,赶紧跑去叫村委的?人过来。
混乱中,朱哥看着那明?晃晃的?西瓜刀,怕出人命,冲上前去拉开自己?的?兄弟,结果?被人一撞,往侧边甩头时,就被一块砖头恶狠狠地?砸中了后脑勺,当场就流了脑浆。
“朱哥!”在朱哥附近的?兄弟立即上前去扶他,惊恐喊他的?名字。
钟大海看着眼前流了一脖子血的?朱卫军,又看到远处正奔向自己?而来的?村民和村委,手一挥,让自己?手下的?那帮兄弟赶紧走人,这里是广州,不是香港澳门,他们也不是□□之间的?斗争,打死对头了,龙头大哥还有奖赏,这里的?公安严打起来,他们是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的?。
在村委赶来之前,钟大海带着一帮兄弟分散开来,四处跑,仿佛逃跑过许多回一样,经验十足,不到十分钟,就人去楼空,所有人都不见了。
朱哥被兄弟们送到医院去缝针,其他受了伤的?人也在医院涂药水,虽然?也有被刀砍到手臂的?,可伤得没朱哥重。
冯丹燕到医院的?时候,看着整个?脑袋包成木乃伊、脸色煞白的?朱哥,吓得半死,连话都不敢和朱哥说,是让他留着力气好好活着养伤,跟医生?护士们问?情况时,结结巴巴,根本没了往日的?快嘴。
家里婆婆已经快七十了,三个?孩子还小,冯丹燕谁也不敢说,只跟家里人讲朱哥紧急接了个?工程,今天就要带着兄弟们到增城去干活,要过一阵才回家,她回来收拾衣服,让人帮忙带过去。
往常也有过这种紧急出发的?工程,施婆婆和三个?孩子也不是很?奇怪,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好在朱哥手底下的?兄弟们讲义气,在医院出不了钱,但自觉留在医院给冯丹燕和朱哥跑腿。
朱哥在医院待了有一个?星期,人渐渐缓过来了,缝了十六针的?后脑勺总算不再痛得他涕泪四流,成日趴着,吃饭的?时候要冯丹燕和兄弟们把他扶起来喂饭。
跟朱哥一起给钟大海干工地?的?几个?工头来看过他,留下红包,表示慰问?,说那个?该死的?钟大海已经带着人跑了,再没回来过,所有人的?工程款都没有拿到,他们也都报案了。
大家这才知?道钟大海以前在东莞就犯过赌博罪和抢劫罪,是派出所的?常客,因为抢了一个?女工的?钱包,被当场抓住,还吃过两年牢饭,到广州来估计是想重新开始,但狗改不了吃屎,到哪里都虾虾霸霸,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这人现如今穷成这样,还能有打手跟着,是因为钟大海在钱财上对手下十分舒朗,投桃报李,那些个?人跟着他混饭吃,出死力气打人,甚至杀人,也有十来年了。
去年钟大海能准时给大家发工资结款,因为他手上还有钱,可建楼是极花钱的?工程,他之前用小黄鱼换的?那批钱早就填进大楼里去了,手上还剩下一两万现金的?时候,钟大海又动了去澳门赌一把的?心思?,趁着过年,再次拜了各路神仙,带着几个?手下,坐上偷渡的?渔船到了赌场,可这一回,好运没有落在他身上,钟大海在澳门连赌十天,连输十天,输得眼睛发红也不肯收手,还借了高利贷,债台高筑,被债主追着跑,在澳门一个?暗街躲了三个?月,趁着夜黑风高之际,才敢出门,一身赌债偷溜回广州来了。
结果?到了广州,又遇上大家催工程款,后头连续出了志强和朱哥的?事情,钟大海就干脆丢下这里的?一切,又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于?是那一栋楼就这样烂尾在当地?了,建不起来,也拆不掉,一些个?铁钉、钢材和其他能用的?材料,都被工头们叫人去搬走卖出去了,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
报了公安,用处不大,公安派人来把这个?案子记录在案,那个?年头,这种奇怪跑路的?经济纠纷案特别多,农民工拉横幅讨薪也不是新鲜事儿?,尤其是像钟大海这种涉及到几个?地?方?逃窜的?,甚至可能还去了港澳的?,根本追无可追,只能给兄弟分局发通缉令,但能不能抓到,几率很?渺茫。
钟大海的?这个?公司毕竟是正经到当地?工商做了登记的?,当地?村委也极力推动解决这栋楼的?事情,后来区法院也加入了,几个?部门联合执法,封了这栋烂尾楼,登记了每个?人在其中的?损失,除了工头,还有一些供应商的?款都没有结清的?。
事主不见,事情到了这里,就止住了,没有下文。
用冯丹燕的?话来说,就是朱哥白白挨了这一顿打,他们就是想报私仇,也无门去报。
然?而,对于?朱哥来说,生?活不会因为他脑袋被砸了就终止在这一刻,志强的?赔偿没有要到,他底下还有五十六个?兄弟接近四个?月的?工资没有发出去,朱哥和冯丹燕还要继续在广州活下去,对一直信任自己?的?父老乡亲们也要有所交代。
志强那儿?,他的?媳妇和舅哥追到广州来,要朱哥给个?说法,朱哥做主赔了四万,他一个?人拿了三万八出来,其他兄弟一起凑了两千,双方?摁了手印,四万一条人命,表明?这件事到这里就了结了。
而至于?还有四万七的?工资款,朱哥把墙壁里的?铁盒私房钱拿出来,冯丹燕把自己?存下来的?钱也全都拿出来,夫妻俩儿?剩余的?存款,加起来不过才两万三,只能先给大家发一半,说好了一年内陆续结清。
虽说在钟大海那儿?要不到工资,朱哥也很?无辜,可真正算起来,弟兄们是跟朱哥直接立下的?契约,跟钟大海是间接的?雇佣关?系,所以这笔钱是一定要算在朱哥头上的?。
大家是老乡,也是兄弟,后头还要跟着朱哥混饭吃,朱哥这么?处理,五十六个?兄弟都答应了。
朱哥顶着脑袋上的?伤,出去拉活儿?,他再不敢把所有弟兄都集中在一个?工地?上,而是把这帮工人分成三个?队伍,放到不同的?工地?,至少在欠款的?时候,不会被一锅端,他能减轻压力。
也因为志强这个?事情,工地?安全这件事,在朱哥心里敲响了极大的?警钟,他对每一个?跟着自己?吃饭的?兄弟都说,要是不听安全队长的?,立马就收拾包袱滚回老家去,他朱卫军要不起这种牛人!
朱哥家里几年的?积蓄在这件事中全部散光,还倒欠弟兄们的?钱,一夜回到解放前。
本来朱哥还想让冯丹燕去开个?店,自己?也雇两个?人,当个?清闲的?老板和老板娘,过过瘾头,但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了,家中有老有小,每日一开门就要花钱生?活,朱哥还是继续做他的?包工头,他也没挑活儿?的?大小,能接就接,带着兄弟们在各个?工地?上辗转。
往后有的?老板还是会爽快给他结款,或许又有人会恶意拖欠工程款,但朱哥再没有让自己?陷入这种被打破脑袋、闹出人命的?境地?中去,人在生?活的?磋磨和摔打中成长,变得胆小。
他已经是中年人了,身体经不起折腾,家里人也会为他担心,他住院的?时候,冯丹燕衣不解带地?守着他,还要顾着家里,上瞒老下瞒小,殊为不易。朱卫军不可能没有感触的?。
后来大概过了两年,区法院和工商那边来了通知?,说村委愿意接手钟大海这栋没有封顶的?烂尾楼,当然?这个?公司跟这些包工头和供应商们经济债务上的?纠纷,村委新成立的?地?产公司也必须要承接。
可事情也真是荒诞,这村委地?产公司没有联系上钟大海,竟跑通了所有关?系,产权就这么?转到了集体企业上,从此这地?方?跟钟大海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更荒诞的?是,这个?新成立的?地?产公司,竟然?也没有过多的?现钱,只能拿其他东西来抵押,一栋楼,钢筋水泥拆了又不能用,值钱的?也就是产权。
像是朱哥,就分到了两个?所谓的?一楼面街的?商铺。
这栋楼一直没有封顶,更别说真正落成开张,四周农田和果?园也没有变化?,路还是两年前的?那条路,距离广交会管还有八公里路,公交车都不顺,不然?当时当地?村委也不会把这块地?出让给钟大海。
朱哥手上拿着两本商铺的?产权证,跟其他工头一起长吁短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钱是肯定追不到了,现在钟大海都不知?是生?是死,只好把那两本证拿回家去,让冯丹燕放好。
至于?村委地?产公司重新再浇这栋楼,是又再过了两年才开始动工,所以那些所谓的?产权和商铺,在朱哥和冯丹燕手上,是完完全全一点用都没有的?废纸,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家里住。
只能自认倒霉。
朱哥赔钱这件事已经结束两个?月了,万云和周长城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