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万云想起?那日和姐姐吵架,也是颇为好笑:“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有错,我也有错,我们都不要再提了。”多提无益,万雪也同意,难道姐妹两?个还能老死不相往来吗?
毕竟是姐妹,开了,心扉也打开了,万云问?她:“我下午收到你的汇票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去?年给姐夫办事的钱够吗?”
万雪看报亭老板走到外头?去?抽烟了,捂着话筒跟万云小声:“不够的,找你们借了三千,我这里也散了八百多出去?,不过后来你寄了糖饼来,卖了五百多,也勉强顶上了。这次当姐欠你的,不给你拿抽成了。”
万云咋舌,平水县和定安市的红包收这么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孙家宁要调去?当市长呢,这都是一笔巨额“活动经?费”了!
万雪也肉痛:“反正来话长,也是一言难尽。里头?的弯弯绕绕也就是你姐夫懂,他和我,我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那个潘仲维确实是出大力气了,哎,又是个大人情,往后逢年过节,金牙潘老太那儿,我们是都不能落下了。”
万云比万雪还要不懂这其中的关窍,她没有贸然开口?问?为什么要这么多,这种事也不是可以在公众场合出来的,既然姐夫和姐姐已经?解决剩余的那部分钱,她也就不操心了。
平水县那种托人办事必给红包的风气,不是现在才有的,是一早就有的,就是正常去?哪里办个事,都得打听有没有熟人在,否则就得准备红包。之前他们跟罗师傅家里打架,姐夫办事花的钱,远远超过了大家的收入水平,仅此小事,就可见一斑了。
万云问?:“那姐夫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吧?他什么时?候去?报道啊?”
万雪小声答:“定了,定好过了五一节就去?。职务还是科长,县里到市里,还是市委,也算是升迁了。”
“那还好,至少事情办成了。”万云一阵庆幸,钱花了就花了吧,再挣回来就好了。
万云又问?:“姐,你老实跟我讲,这五百块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你和姐夫的工资加起?来才三百出头?,你哪里来的钱?你又跟谁借钱了吗?我又不催你还钱,要是实在勉强,就慢慢来,你之前不是一个月还个五十八十的吗?那就细水长流呗。”
一到这个,万雪就浑身发臊,她闷闷地绞着电话线,低声:“我把照相机卖出去?了。还有我和你姐夫的皮鞋,之前在广州买的两?匹布,全都卖了,大概凑了八百多,给你五百,剩下的给阿风拿去?交学费了。”
卖照相机的时?候,孙家宁和万雪两?人把剩下的胶卷全都拍完了,最?后才依依不舍卖给学校的一个同事。而皮鞋和西装,卖得慢些,最?后减了价格,也卖出去?了。
就甜甜那一箩筐小玩意儿没舍得卖,还有那台收音机,夫妻俩儿思来想去?,决定不卖,给女儿留着,现在甜甜每日都要听里头?的儿童节目,听故事,唱歌跳舞,可爱得不行。
卖完这些“身外物”的时?候,孙家宁和万雪两?人感叹:“又是孑然一身了。”
万云一听这话,在房间里差点跳起?来,她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阿风的学费是半年一交的,一次交三百,一年六百,还不算生活费和学杂费:“阿风那儿要多少钱?我都忘了!”总不能让她姐都出了,“我给你寄三百块,你看着每个月给阿风,让他别乱花钱,乱装大头?请客。”
“先?不用,你急什么!他小孩家家的,三百块的生活费,都够他丰裕用个一年半载的了,等没钱了你再寄。”万雪赶紧制止万云的冲动,又起?娘家,“年前回去?,我跟爹娘和大哥二哥了,一定要凑钱给阿风去?上学,不然靠着我们两?个出嫁的姑娘回头?供弟弟读书,出去?也笑死人。”
“今年开春,爹娘和两?个哥哥凑了一百块给阿风,是给他的生活费。我问?还有学费呢?他们就装聋作哑的。”万雪忿忿,“就是欺负我们姐妹一定舍不得让阿风休学!”
哎,钱,又是钱。
家里穷,每一分钱都有头?,农家有农家的难处,可也分有心意还是没心意,万云一早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今她离得远,气都懒得生了,现在难受的是万雪和万风。
万云胸中有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算了。”
“算了,姐,还有一年了,我们供完他算了。供完了,就让他自己去?找生活,我们当姐姐的也尽力了。”万云只能这么劝万雪。
万雪能什么,也只能是“算了”。
姐妹俩儿长久不聊天,起?细碎的事情?*?
来,没完没了的,直到万云听到楼下有人开门的声音,估计是桂老师或是城哥下班回来了,这才惊觉时?间过得那样快,一阵肉痛,这个月的电话费肯定又要爆了,赶紧:“姐,我不跟你了,要去?做饭了。”
“哎,好,看我也忘了时?间,甜甜还在廖大姐那儿呢。”万雪也是急急挂断电话。
姐妹俩儿挂断电话后,万云总觉得好像忘了问?她姐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于是只好把这件事放到脑后,忙自己的去?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我们的90年代,
如?果单纯从经济和商业的角度去看?的话,它是一个奔腾红火、充满活力和激情的年代,信息知识的爆炸式传播,
让人们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跟着改变。
80年代时,
人们刚从高压计划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突然间有了其?他的选择,反而像是呆头鹅一样愣在原处,不知道要往哪条路上走,
也不知道走上某一条路会?不会?有隐患,以警惕的观望为主,先尝到肉味儿的,是主动先踏出去的那批大胆的人。
而到了90年代,
得益于信息载体的再次发达,
这种不知何处去的思虑显然少了很多,
大家发现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那样,
贫穷使人变通,大多数人都往满足物质这条路上狂奔,
向?外头延伸出去,壮着胆子,走到哪里算是哪里,反正再坏也不可能?比之前要坏了。
历经了90年代的人往回看?,
记忆里总觉得滚滚红尘和情海恨天?扑面而来,那样陈杂而纷扰。
有人在90年代赚到了最爽快的一笔钱,因为各样的原因,失去了钱,
或颓丧,或重来。
有人记得在这个年代流了许多泪,
爱了许多,恨了许多,尝遍喜悦与心酸,却无人诉说。
有人在这个年代里感受到了在命运之神的翻云覆雨手中,身如?飘萍,自己是如?何做不得主的无奈感。
人生朝露,有情皆孽,无心不苦。
万云记得,1990年的夏天?,是由一场夜里的喜宴开头的。
这场喜宴的主人,是初为人父人母的彭鹏和彭颖,还?有他们的头生女儿彭双。
彭颖在今年初的时候,诞下?一名女婴,因为双方父母都姓彭,所以小孩儿的名字取名叫彭双,小名叫双双,也是有好事成双、福禄无双的意思。
彭颖是今年元宵节当晚生下?的女儿,团圆之夜,喜庆又吉祥,面对新生儿,彭鹏高兴得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彭鹏这一两年,生意做得很是不错,保留了最初的那个小作坊,还?另外开了一个小厂子,距离上回周长城和万云见他,他又再拓展了一下?厂房的面积,两百平已经扩大到了五百平。
彭鹏厂里生产的洗发水、洗洁精、肥皂、去污粉这些?日用品,尽管不是什么有名的大牌子,但销量很好,他专攻城乡市场,价格低廉,大量走货,已经卖到广东周边的省份了,现在客户还?在源源不断地?找他做交易。
这小子情场、事业双双得意,满面风光,真?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坐下?吃饭时,大家都说彭颖嫁给?了彭鹏,真?是旺夫益子,很是看?好他们小夫妻两个,往后说不定是他们当中第一个百万富翁呢。
其?实小孩儿满月时,彭鹏在白云已经摆过三桌酒席了,请的都是白云那头生意场面上的朋友,但他在海珠也有不少老乡,大家知道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还?发了财,那还?不闹一杯酒喝喝?因为是初为人父母,对于头生女儿总是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彭鹏和彭颖也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得了个宝贝孩子,再加上现如?今也不缺这两桌酒席的钱,百日时,他就在海珠的酒楼里,也摆了两桌酒,请了朱哥等一帮老乡,还?叫上了周长城、葛宝生,彭颖甚至把杨卫星也叫来了。
在广州吃酒席,自然吃的是粤菜,彭鹏和彭颖要了个两台桌子的包房,招呼老乡朋友们。
这酒楼不太上档次,忙碌且吵闹,服务员的声音比客人更响,老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大堂顶上挂了个大喇叭,喇叭里一分钟不停歇地?放着流行的粤语歌曲。
放歌的人大概是徐小凤的歌迷,从《南屏晚钟》到《顺流逆流》,再到《风的季节》播个不休,“…狂风吹得起劲,朗日也要被蔽隐,泛起一片迷蒙尘埃滚,掠走心里一切美梦…”
酒席分男女桌,男人明显比女人要多,拖家带口在广州的还?是少数,多数是把老婆孩子留在老家,自己一人卷铺盖南下?挣钱的。
男的吹牛喝酒抽烟聊天?,女的坐在另一桌则是逗小孩儿,和彭颖说话。
彭双小朋友长得不像甜甜那样珠圆玉润的,略微有点?瘦,小小的人儿抱在怀里没什么重量,小孩儿也看?不出大体的五官,有人说像彭鹏,有人说像彭颖,不过大家都对孩子说,往后可千万顺着妈妈的长相走,那肯定又是美人一个。
冯丹燕抱着彭双,逗半眯着眼睛的小婴儿笑:“双双,给?阿姨笑一个。”
彭双小朋友一点面子也不给?,翻了翻白眼,翘着小兰花指,扁扁嘴,大概今天?人多吵闹,竟还?哭了起来,吓得冯丹燕赶紧隔着包布轻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不笑也不能?哭呀!”
一桌子女人都笑起来,说冯丹燕长得凶,把孩子给?吓着了。
孩子还?算好哄,很快又安静下?来了,冯丹燕把孩子交还?给?彭颖,竟毫无顾忌地?和人家说:“彭颖啊,这孩子我看?着像你。幸好像你,要是像彭鹏,你现在就得开始愁她找婆家的事儿。”
丹燕嫂这张嘴!万云真?想把它给?缝起来!人家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夸人家健康可爱就行了,说这些?九不搭八不好听的话干什么?果然是一根筋的嫂子,连个弯也不会?拐!
她赶紧放下?茶杯打圆场:“让云阿姨也抱抱,多可爱的小姑娘呀!像爸爸像妈妈都好!”
好在彭颖不是什么多小气?的人,知道丹燕嫂那张嘴是时常“语出惊人”的,就是彭鹏跟人认识这么久了,也常被噎得接不上话来,万云一开口,彭颖就把孩子她放到手上:“来,让云阿姨沾沾喜气?,来年生个弟弟妹妹出来,大家一起长大,一起玩儿。”
万云熟练地?抱着小孩儿,又说起以前在县里怎么给她姐坐月子的事情,大家是聊得热火朝天?。
冯丹燕和万云两人合伙买了一对孩子戴的银手镯,光亮崭新,送给?彭双,彭颖立即就拿出来,给?孩子带上,叮铃铃作响,惹人注目。这已经是彭鹏请来的客人里,出手最大方的两个人了,其?他的老乡无非是送一些?衣服或小孩儿的毯子。
彭颖私下?和万云小声说:“这些东西我都收到十来床了,衣服也有好多,孩子长得又快,都不知道双双能够用得了多少。”
于是冯丹燕就在旁边打趣说:“那就多生两个,到时候给?弟弟妹妹们用!”
计划生育当然也是有的,可有人躲着生下?来,有人情愿交罚款也要生,谁说得准呢。
几个女人说着小话,男人们那桌,彭鹏突然拍了拍桌子,豪情壮志说:“…当然要生儿子!一定要生个儿子!男人没个儿子算什么男人!”
彭颖听了,直皱眉头,白了那头的丈夫一眼,刚好跟彭鹏对上,彭鹏对她咧嘴一笑,往嘴里送了杯酒,又笑嘻嘻和老乡们吹起牛来。
请葛宝生来,是因为彭鹏听说他老婆也从老家出来了,就叫他把老婆孩子带上,大家一起认识认识。这种场面肯定都是大人多,又是第一次认识的朋友,江曼就没带葛澜出来。
彭鹏之所以让葛宝生带老婆来,其?实是因为彭颖搬到白云去之后,很快就怀孕了,她小时候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体底子差,偏偏又长得高,孩子怀得有些?辛苦,特别容易过敏,就有些?深居简出,平日生活里,大部分时间只有彭鹏陪着,彭鹏是耐不住静的人,现在孩子生完了,就想让她多些?能?往来交际的朋友,免得老窝在家里,闷都要闷坏了。
江曼坐在一群聒噪的女人们中间,这些?女人说的全是她听不懂的方言,尽管对万云的感情有点?奇怪,但见上面了,还?是堆起笑打招呼,万云自然也没有落下?礼貌,于是两人就坐在了一起,冯丹燕则是坐在了万云的另一侧。
彭颖大概是跟彭鹏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也沾染了些?一碗水端平的江湖气?息,何况出门前彭鹏交代她,要多和人说话,多交朋友,看?到葛宝生的老婆来了,是个生面孔,把孩子交给?万云和冯丹燕,就坐到江曼那边,去和她说话:“招呼不周,请不要见怪。”
江曼在来之前,就听葛宝生说过,彭鹏这人做事情很灵活,还?是个有着几十人厂子的老板,那彭颖自然就是老板娘了,说话的语气?中就不自觉地?带着恭维:“天?啊,你生完孩子怎么还?这么好看??跟大姑娘似的!我刚生完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吃了进去也吸收不了,所以一直都很瘦,整个人干巴巴的,人家生了都胖,就我瘦,一直瘦到七十来斤,奶水也不足,孩子都不够奶吃。不到六个月就戒奶了,直到我儿子一岁多了,我才慢慢恢复过来。”
两个妈妈说起这些?话自然是有话题聊的,从“生孩子”这个话题打开局面,江曼和彭颖迅速熟悉起来,两人说到高兴处还?互相留了电话,说好以后要约出来一起去逛街,彼此都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意思。
万云离她们又不远,自然听得到她们两人的对话。
江曼略微侧对着自己,跟彭颖打听彭鹏厂子里的规模,竖起大拇指,笑说:“彭老板真?是这个,顶呱呱!他这么大的厂,肯定要配个财务,帮忙理?账吧?不过彭颖你这么年轻聪明,也可以帮彭老板的忙,老板管销路,老板娘管账本?,里应外合,厂里就跟铁桶一般,不会?出错。”
好多夫妻档的厂子和档口,都是这样的,丈夫管外面的事,里头的事情都由老板娘管,夫妻双剑合璧,交付背后,才能?够让生意周转发展壮大下?去。
不过这个常见的现象,在彭鹏和彭颖这儿显然是不成立的。
彭鹏是个极有主意的男人,别看?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可生意上的事儿,他从未让彭颖插手过,彭颖来厂里做其?他的事可以,但钱财账本?上的东西,他是不会?放手的。像彭鹏这种草根出身的老板,身上有八百个心眼儿,实际上的账目和记录下?来的账目,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到底哪个是真?的假的,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他也没有完全透露出来。
彭鹏很疼彭颖,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彭颖要多少钱都给?,生孩子那时,电视上成日播广告的蜂王浆买了好几箱,听人家说红参补血,眼睛都不眨买了小半斤,任由着彭颖吃,甚至岳母一家都养起来了,把彭颖给?宠出许多小脾气?,可即使这样,厂里的账目他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彭颖听了江曼的话,只是笑了笑,没有太大的波澜,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平静富足,也不用操心寡母和弟妹的生活,丈夫争气?,女儿也生了,她觉得是老天?在弥补过去二?十多年她受过的苦和担过的忧。
冯丹燕用手肘捅了捅万云,小小声说道:“看?到那个江曼了没有?人家多会?交际啊,都开始跟彭颖说到怎么当老板娘的事情了。”
万云知道江曼其?实并不是个不懂变通的人,刚到广州,只是被虚荣冲昏了头脑,等冷静下?来,她就有施展自己的余地?了,可也就是太懂得变通了,与人交际,总是打蛇随棍上,不论有什么机会?从她身边,都不能?白白放任它溜走。
这样的性格,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坏处同样亦是。
之前万云摆摊子要人,江曼为了摆脱困境,可以一口一个万老板叫着,现在知道彭颖是实实在在的老板娘,所以她抓紧机会?跟人聊天?,可对着其?他人老乡的老婆,这些?做普通工作的女人们,就不见得江曼有这么热情了。
而且她本?身是做会?计的,估计听了万云说灵活的就业之后,就想打探一下?,彭鹏那儿要不要请一个做会?计的人,这样的话,她能?多做一份兼职,多一份收入。
万云可以猜测得到,就是不知道江曼的打算,在精明的彭鹏那儿,能?不能?占到点?甜头了。
“我只跟这个江曼见了两回面,就知道我们肯定不是一路人。”冯丹燕摸了摸怀里在睡觉的小孩儿,跟万云咬耳朵。
万云嘴里含着的一口水差点?没咳出来,心想你一个大脑直通通的人,当着人家彭颖的面儿,就敢说她丈夫不好看?,你还?知道什么叫以貌识人吗?
看?万云脸上那副不相信的表情,冯丹燕就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见过江曼这种人。这种人你说她势利眼儿,算不上,你说她白眼狼,也不是,在人困难的时候,她甚至会?仗义挺身而出帮忙。但交往起来,你心里就有根刺儿,她见到条件比自己更好更厉害的角色,就会?去崇拜,去亲近。如?果你不够厉害的话,是入不了她法眼的。”
万云被冯丹燕这种敏感的观察给?震撼了一下?,她从未在这个角度上去想过江曼的为人。
酒桌之上,觥筹交错之间,万云忽然觉得冯丹燕并没有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咋咋呼呼的,她深知每个人的底线和脾性在哪里,什么话该不该说,其?实她心里很有杆秤。不然以朱哥那种霸道,甚至有些?野蛮粗鲁的性子,丹燕嫂怎么能?跟他相处得下?去?而且朱哥作为一个小包工头,成日在外面交际应酬,认识这么几年,却从未听过零星半点?的桃色新闻,可见在夫妻相处上,丹燕嫂肯定有不为人知的智慧在里面。
果然每个人都不可小觑。
女人们这边说着事情,男人们那边也开始吹牛。
最开始,彭鹏跟桌上每个人都碰了杯,菜才上到一半,就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有些?经济不那么好地?老乡开始给?彭鹏戴高帽,说他现在办厂子了,如?果老乡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他一定要伸出援手,大家背井离乡来倒广州,老乡们一定要抱团取暖!还?有直接打听他厂里要不要招工的,说起老家哪个七拐八弯的亲戚要来找工作,想往他厂里塞进去。
彭鹏拍着胸脯,看?似豪情,实际上一个人的要求也没答应,拍着胸脯:“咱们老乡,一定要讲义气?!”又对在自己身边的朱哥说,“就像朱哥,讲义气?!朱哥,是不是?”
朱哥最近有点?倒霉,有点?郁闷,有点?不顺,还?有点?破财,不过今天?是人家彭鹏大喜的日子,他也没怎么表现出来,该怎么喝酒怎么喝,拿着透明的玻璃酒杯和他碰杯:“彭鹏,恭喜你当老爸了,往后就是有家有室、有牵挂的人了。要担起男人和父亲的责任了。”
彭鹏凑着朱哥肩膀,满脸红光,一口闷掉杯中的酒,皱眉,发出“啊”的一声,掏心掏肺地?说,也说给?桌上其?他人听:“朱哥,这么多年!小弟我最感激你!刚来广州,我连饭都吃不上,你在火车站听我口音是老乡,咱们第一回见面,根本?不认识,你就请我吃了一碗面,那碗面,至今我还?记得是什么滋味儿!”
“后来,我从肥皂厂出来开小作坊,手上只有三百块钱,我朝好多人张口,只有你,掏了两百块钱给?我!也没让我写借条!朱哥,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我彭鹏一生都记得!”
“来,朱哥,我敬你一杯!你永远是我大哥!”彭鹏又把自己和朱哥的杯子满上酒,哥俩儿又喝了一杯。
当时朱哥掏出两百块钱给?彭鹏,其?实是出于面子情,人家当面张嘴,他自诩自己年纪比彭鹏大,来广州的时间久,心中不愿,却又不好意思拒绝,还?和冯丹燕拿了五十,冯丹燕骂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凑了两百给?彭鹏,根本?没有彭鹏说得这样荡气?回肠,但事主都把回忆美化了,朱哥自然不会?去拆穿当时的真?相和细节,保持美好的误会?和交情不是挺好的吗?
于是朱哥也和其?他人一样,说:“兄弟,发财当大老板了,记得拉拔我们这些?老乡一把就行。”
彭鹏又是拍桌子,又是拍胸口:“肯定的,绝对的,百分百,我保证!”
男人酒桌三分醉,胸口石头拍到碎。
彭鹏听说葛宝生现在自己出来创业了,拉着葛宝生翻来覆去说了好久的话:“宝生哥,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一定找你,让我朋友给?你介绍生意!大家互相帮忙!”
葛宝生没口子地?说好,和彭鹏喝了一杯又一杯,称兄道弟的。
其?实他们两个根本?不熟,不过交情嘛,多见几次面就有了。
而且在这个年代,朋友跟朋友之间互相介绍生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也不存在什么现实主义和友情投机。
葛宝生近来心里苦啊,创业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东串西串的,今年已经快过半了,没想到他只是拉了个小单子回来,还?是黄锐鑫给?牵的线,利润并不高。
洪金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成天?跑到厂里喝茶吹牛逼,对着他金八指的二?手机器指指点?点?,有设计技术又怎么?他们小厂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专业的设计。两个“半路夫妻”一样的合伙人时常吵架,洪金良的几个员工也不怎么把葛宝生放在眼里,可葛宝生没处可去,在外面溜达几天?,又会?跑回洪金良那儿去。
洪金良有时候都气?笑了,他也不赶葛宝生走,就要看?看?这葛宝生到底能?脸皮厚到什么时候!
说起来,虽然和洪金良签了拉订单就拿分成的合同,名声上是合伙人,可洪金良根本?不把葛宝生放在眼里,是他自己成日没事往那儿跑,看?一下?人家在做什么单子,眼馋一下?,一方面看?不上,一方面又心痒痒的,怎么自己就没有?
去年底找人借的钱,一开始想买机器,后来钱不够又想学昌江精密更新设计软件,可看?着洪金良的厂子那样,哪儿需要用到的软件的地?步?直接手画就行了。这笔借来的钱倒是成了他目前的生活费,而自从江曼能?够上班挣钱之后,他再也没有往家里拿钱回去过。
葛宝生之前在老家国营厂的一个老领导,到了东莞一家中型的精加工模具厂落了脚,可东莞的那个厂并不需要葛宝生这种较为熟手高级的设计类人才,他去跑了一趟,发现自己用处不大,空手而归。
可不知道为什么,葛宝生心里就觉得自己是个胸负鸿鹄之志,将来定会?展翅高飞的人,说不定他飞得比姚劲成还?要高,到时直接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他等待着自己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时刻,当然,在飞黄腾达之前,肯定要想办法先养活自己,至于怎么养,就得动点?儿脑筋了。
周长城这回没怎么和彭鹏说上话,他跟杨卫星坐在一起,哥俩儿跟彭鹏的其?他老乡也不熟悉,就自己两人喝点?小酒,吃吃菜,说起各自厂里的事,也挺和谐。
不过,彭鹏显然是没有落下?桌上的任何一个熟人,跟杨卫星虽然是第一回见面,也是喝上了,还?喝得有点?高,大着舌头保证:“杨哥,你你你…你放心,我...我肯定对彭颖和孩子好!”
杨卫星自诩是彭颖的娘家人,这回来还?包了个大红包,有种大舅哥看?妹夫的心态,端起“架子”:“彭老板,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大老板。对老婆孩子好,可要说到做到,不然我们电器厂十八个弟兄都不答应!我们可都是彭颖的哥哥们!”
出门在外,老乡总是结伙的。
“一定一定,当然当然。”彭鹏刚跟杨卫星说完话,又转头和周长城干杯,“兄弟,兄弟,好久不见了!来,干一个!”
周长城和彭鹏也喝了两杯。
彭鹏看?着四平八稳的周长城,拍拍他肩头,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他说:“哥儿们,你知道吗?有句话形容你,叫…叫什么来着?”彭鹏拍拍自己的脑袋,晃着身子,笑嘻嘻地?闭眼,想半天?,睁开眼,说,“叫‘质胜于华’。知道什么意思不?嘿嘿。”
两人都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谁不知道谁啊,周长城看?彭鹏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没和他再喝第三杯,笑说:“我读书少,你可别框我。”
“嗐,框你干什么?框你有酒喝?”彭鹏摆手,脸上是一片酒气?发出来的潮红,重复了一遍“‘质胜于华’,夸你呢!大大的夸赞!我给?我宝贝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买的一本?名人名言大典,里头写到的。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回去查字典去吧你!”
大家哄笑起来,说彭鹏当了大老板,文化水平都不同了,还?晓得咬文嚼字了。
本?来看?彭鹏喝得左摇右晃的模样,大家都慢慢放下?酒杯,都是朋友,是为了高兴才喝的,不是为了往死?里喝才喝的酒。
可送客的时候,彭鹏站在彭颖旁边,除了红着一张脸,言行举止都跟没喝过一样,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客客气?气?把客人送走,脚步也不虚浮。
真?不知道这粘上毛就是猴儿的彭老板海量究竟是多少。
回去的时候,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没有坐车,挽着手,吹着夏夜的微风,散散酒气?,因为是孩子的百日宴,难免又说起孩子的事。
万云说:“上回我姐还?问我,我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的事儿。城哥,你说呢?”
周长城想起昨天?自己在厂里挨了别人的排挤,心里涌上一阵烦忧,他最近心里想的全是工作,因此和万云没有怎么谈过心,夫妻两个平日里倒也经常说话,都是日常对话,实际的情绪却没有真?正表达出来,可现在周长城也没这个心思,生活混乱,剪不断理?还?乱。
这个时间说到孩子,周长城想到彭双到了酒宴后面,一直在哭,彭颖抱着怎么都哄不住,只能?过来找彭鹏,彭鹏一身酒味,把孩子熏得哭声更大了,夫妻两个手忙脚乱的,也没哄好,女眷的那桌人一直轮流抱,轮流哄,都没有哄好,一直哭到酒宴散席,哭累了,嗓子都哑了,才睡过去。
周长城揉揉脑袋,下?了班,回到家他就想清清静静的,看?会?儿电视或是发会?儿呆,要是一回去还?有个婴儿哭个不停,他可能?会?没有耐心,也不会?像姐夫做得那样好,于是就摇摇头说:“我们还?是再放放吧。”
万云闻言,稍稍放了点?心:“我也是这么说。”
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说话做事考虑不周全,怎么能?带好另一个孩子呢?尤其?是看?着彭鹏和彭颖两人对着彭双措手不迭的样子,就觉得成就一场父母子女之间的缘分,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还?是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