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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早晨在?荒山里,情况紧急,没法像这样看?。

    灯光下?,女孩和去岁三月比,变化不?大,她眉宇散去最后一丝稚气,娇媚动人,像悬挂在?枝头上,一颗彻底成熟的果实。

    还是京城养人。

    他轻捏她脸颊,道:“胖了点。”

    平安倚在?他怀里,用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他。

    所有脏污,都躲不过她的干净。

    裴诠目光轻动,他抬手,手指抚着?她眼尾,问:“玉琴带你做了什么?”

    平安想了好一会儿,说:“坐车,看?房子。”

    裴诠:“还有呢?”

    平安:“房子很破。”

    短短一日,裴诠已让人审讯过玉琴。

    玉琴倒是没瞒着?,她这么做,确实想让平安想起那些事?,不?过,在?平安看?来,都?无关紧要,甚至不?如“房子很破”。

    裴诠心中微沉:“以前的事?,不?用理了。”

    他自会让玉琴付出?代价。

    平安“唔”了声。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可能有一天突然记起来,可能还是记不?起来,对她来说,不?值得执着?。

    她看?向?桌子,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是那副她和万宣帝下?过的象棋。

    她看?了好一会儿,眼底凝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裴诠抱着?她,一边摆象棋。

    他指尖一顿,忽的说:“他把象棋给我?了。”

    帝王生前心爱的物什,如无意外,都?会随葬。

    这个乡野来的皇帝,在?最后的时刻,没有要裴诠勤谨克己,守仁君之道,他只是用槁木般的手,握了握裴诠的手。

    然后,他用尽全部力?气,交代道:“那副榆木象棋不?必随葬,且送给你和王妃。”

    “你们都?会下?象棋,你媳妇下?得很……咳咳,很好。”

    “别让它?,乌掉了。”

    “乌”是乡间土话,便是蒙尘的意思。

    可是蒙尘的,何止这一副象棋。

    ……

    当下?,平安看?着?眼前的象棋,身后,裴诠的嗓音,含着?刻骨的冷意:“纵是亲父子,都?无情……”

    纵是亲父子,都?无情。所谓“胜似亲父子”,只是“胜似”。

    话没有说完,平安忽的回过头,她花瓣般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

    裴诠心下?浅怔。

    平安直直看?着?他,她温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裴诠蓦地收紧环着?平安的手臂,他垂眸,将脸埋在?她脖颈处,低声:“嗯。”

    不?说了。

    屋外,命妇们哭声咿咿呜呜,诵经声空灵缥缈,屋内,平安的呼吸轻轻浅浅,气息清甜,绕在?耳畔。

    裴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他知道,自己做梦了。

    梦里的视角,t?比现在?的矮了很多?,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或许是,六七岁的时候吧。

    天刚下?过一场大雪,他面前,是晶莹的雪堆,他嫌玩雪手冷,只用鹿皮小靴,在?雪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忽的抬头,万宣帝站在?檐下?看?他,嘴角含笑。

    那时候的老皇帝,还没有满头华发,虽然年近五十,但容貌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很多?,那时候,周孝全的师父彭公公,也还没老得没法服侍人。

    万宣帝笑着?叫彭公公:“给王爷加一件衣裳吧。”

    裴诠静静地看?着?他。

    突的,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就像一滴水落在?这幅画上,晕染开,叫人看?不?清男人眼底的慈爱。

    而男人站在?廊下?,朝他挥挥手,告别。

    裴诠知道,他要走了。

    不?,他已经走了。

    忽的,梦里的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冰凉凉的手,牵了起来。

    裴诠回过头,他先看?到一顶蜻蜓点水垂双流苏婴帽,然后,一身鲜亮的银红袄子的女孩,映入他眼眸。

    她双眼如黑葡萄般,又圆又黑又干净,脸颊白?皙,又软又嫩,漂亮得像是年画里走出?的小仙童。

    只需一眼,裴诠就笃定?,她是平安,是小平安。

    小平安牵起他的两只手,放在?唇前,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化成?一团白?雾。

    一刹,两个人的手,都?暖和了起来。

    裴诠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或许是太用力?,他从梦境里,忽的睁开眼睛,而怀中睡着?的人儿,被他攥着?双手,她无意识地低咛一声。

    平安睡得很熟,脸颊泛红,鸦羽般的睫毛,在?细腻的眼下?揉开一片淡淡的阴影。

    裴诠还清晰地记得,梦里的她,清晰到她睫毛翘起的模样,分毫毕现,就像拿她现下?的容貌,缩小成?小孩儿。

    他目光一凝,是自己的臆想吗?还是她小时候,也长那样呢?

    如果那时候就遇到她,他一定?把她抱来自己屋内,好好地养。

    他稍稍松开手,指端却又钻入她手心,和她十指相扣。

    这才重新阖眼。

    …

    万宣帝的棺椁,在?皇宫里的宗庙停了七日。

    第七日,满城飘白?,洋洋洒洒中,包括裴诠、八公主?在?内,稀薄的宗室子女,身着?白?衣,护送棺椁到城门外。

    按大盛律,由礼部专人和服侍万宣帝的周公公等人,送去燕山皇陵下?葬,前者回京述职,后者守皇陵。

    又几日,裴诠带领文武百官,去皇家祭坛和宗庙祭拜,告天地,承大统,正式登基。

    台上,裴诠头戴珍珠冕旒,身着?龙纹衮服,腰束金镶玉龙纹带,他将三根香插进双耳香炉里,烟雾缭绕盘旋,上告祖宗,改元天成?,即为天成?元年。

    仪制成?,百官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豫王登基,封元太妃为元太后,封豫王妃为皇后,此乃毋庸置疑。

    至于封后大典,裴诠看?了下?礼部挑选的时间,最近的吉日,是二月十一。

    裴诠道:“改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微微冒汗,这样日子就有点紧了,遂回到:“陛下?,二月初一好似……”

    裴诠抬起眼眸,淡淡道:“不?是吉日?”

    那礼部侍郎蓦地回过神,也是自己傻了,陛下?说要二月初一,那就只能是二月初一了!

    他忙道:“是,是吉日。”

    裴诠:“封后典礼就在?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是,是。”

    退出?信阳宫,侍郎狠狠擦了一把汗,陛下?比潜龙时候,威严还要更甚,那种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冷冽,当真不?是文人能习惯的。

    刘公公端着?一盏君山银针茶,瞥了眼那侍郎,微微摇头。

    要是这时候,还惯于拿陛下?和做王爷时候比,来日定?要吃亏的。

    进了信阳宫,刘公公放下?茶盏,束手站到旁边,裴诠正在?批奏折,过了会儿,裴诠道:“还有什么事??”

    刘公公道:“诏狱传话:庶人裴数整日以污秽语言,挑衅陛下?……”

    裴数正是废太子。

    裴诠眼睛都?没抬,朱笔继续在?奏折上迅速落字。

    刘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还咒骂了皇后娘娘。”

    虽然封后大典还没举办,宫里已经一致改口,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后,就是平安。

    裴诠笔端一顿,在?奏折上点出?一道墨渍,他的脸色沉下?去:“让他说不?出?话。”

    刘公公:“是。”

    至于是割舌,服哑药,却有一种更合适的手段。

    不?多?时,裴诠合起最后一封奏折,天色已暗。

    他问:“裴婉如何?”

    刘公公:“这么多?日,都?不?肯交代。”

    要刘公公说,玉琴嘴巴太严了,陛下?想知道当初她做了什么,皇后娘娘才会忘记许多?事?,但玉琴宁可求死,也不?肯说。

    然而,陛下?也是铁了心的。

    便看?裴诠站起身,道:“去诏狱。”

    诏狱在?宫外西郊,裴诠如今的身份,按理说,没那么好出?宫,不?过新旧朝交替之余,还算宽松,且禁卫统领等一干人,全是心腹,自不?会宣扬。

    诏狱深埋地下?,潮湿阴暗,不?比大理寺牢狱好哪里去,因为关押的是帝王厌恶之人,更脏,更乱。

    玉琴在?牢房里,脖子被锁在?墙上,手和腿则双双绑起,这是防止她撞头自尽。

    一阵脚步声近了,突的,她听到一声“陛下?”。

    她用力?扭着?脑袋,朝牢房外看?出?去。

    是裴诠。

    他果然登基了,一身明黄龙袍着?身,眉目俊美无俦,气度却尤为华贵。

    他好像天生就该穿这身衣袍,别说她那臃肿肥硕的父亲了,她的祖父和他比起来,都?不?太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李敬上前,撕下?玉琴口上封条,随后,牢狱里所有人,都?无声退下?,四周只剩裴诠和玉琴。

    玉琴一下?明白?裴诠的用意,她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裴诠找到的拐子,是里头最无关紧要的,而真正知情的都?死了。

    这是平安身上,只有她知道的事?情,她偏不?让他如愿,就算死也无妨。

    裴诠却忽的道:“这里还挺安静。”

    玉琴一愣,太子关得离她近,每天都?可以隐隐听到他破口大骂的声音。

    但今天没有了。

    她饶有兴致地问:“割舌头,还是服哑药?”

    “听说有一种药,灌下?后,就会忘记前尘所有,彻底变成?一个愚人。”裴诠的语速不?快,语气也不?重,好像只是叙述一件事?。

    但是一刹那,玉琴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她冷笑:“这是什么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李敬与一个侍卫,一人一边拖着?一个臃肿的人,来到牢狱门口。

    昏暗的光线里,废太子口歪眼斜,声力?不?足,勉强发出?“嗬——嗬——”的声音。

    李敬道:“陛下?,废太子已忘记所有以前的事?。”

    这个“所有事?”,包括吃饭、睡觉、说话,如新生儿般,也确实哑了。

    废太子的模样,让玉琴心中的警钟长鸣,她道:“不?,我?们还是皇室宗室,皇祖母不?会让你用这种药的!”

    裴诠目光幽冷,淡淡道:“你们又算什么宗室。”

    张太后自请去皇寺为大盛祈福,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保前东宫,他想怎么做,也没有任何人敢置喙。

    玉琴死死攥着?手,她死都?不?怕,但是,裴诠知道她怕什么!

    是了,她怕忘记。

    她知道裴诠都?不?知道的平安的往事?,这是她唯一比裴诠强的地方,但现在?,裴诠冷漠的目光,仿佛在?说:既然只有你知道,那就连你也忘了吧。

    不?,她不?能忘掉,不?然,她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什么?那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李敬拿来一碗药,有人捏开玉琴的嘴,玉琴尖叫:“啊啊啊滚开!我?不?喝!啊啊啊啊啊!”

    裴诠俯视着?她,道:“现在?,想说以前的事?了么?”

    李敬等人带着?废太子退下?,玉琴因为刚刚挣扎,被卡在?圈子里,她梗着?脖子,过了会儿,声音嘶哑说:“十二年前,上元节那天,我?看?到拐子想把小平安丢回公府。”

    “我?把小平安买下?来了,但是,平安想回家,她总想回家,我?当着?她的面,杀了一只我?送给她的兔子,剥了它?的皮,割了它?的筋脉,剔了它?的肉,她还是,想要回家。”

    裴诠平静地看?着?她。

    玉琴:“祖父的人也开始摸排,我?藏不?住她了。”

    “我?让拐子把她送出?京城,当然,那个拐子偷拿了布老虎,反过来要挟我?,真是贱人,早知道……”

    裴诠端起药碗,又放下?,发出?不?大的“咔”的一声。

    这一声传到玉琴耳里,玉琴却倏地像t?被掐住脖子,她声音一收,明白?裴诠只想听和平安有关的。

    她身体抖了一下?,才继续说:“光送出?京城还不?够,我?想让她暂时忘记我?,等以后风波平息了,我?再把她接回来。”

    “但是,怎样才能让平安忘记我??”

    “我?找了熟悉这门生意的拐子,拐子说:打她。只要每次问她,她都?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就打。”

    “把她打得,再也不?敢记得,就行了。”

    “可是,我?舍不?得。”

    玉琴陷入回忆里,说得动情,竟落下?眼泪:“她生得那么可爱漂亮,声音那么甜,我?怎么舍得打她呢?”

    “我?选了一个好一点的办法,饿她。”

    “她若记得家,就把她饿得只记得食物,让她和别的被拐的小孩一起抢食物。”

    “好可怜的小平安,一开始都?抢不?过别人,她只能每天挨饿,按着?肚子睡觉,偷偷拽草根吃,只有说自己忘了一切,才能吃到一口馒头。”

    “这个办法比打要慢,终于饿到四年后,她忘记了一切。”

    墙壁上插着?火把,裴诠影子落在?地上,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

    玉琴越说越恨:“我?等了四年!可是在?杀了那些拐子后,我?本应该把平安接回来养的,平安竟然走丢了!”

    她远在?京城,根本没法去皖南查看?情况,派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

    直到薛家大张旗鼓地办洗尘宴,那天玉琴穿戴整齐,去了那场宴席,她看?到了平安。

    平安确实不?认得她了。

    但平安会对玉慧说:“你在?家,也这么对你的姐姐、妹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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