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裴诠沉默地看着他。太医叹了口?气,道:“陛下如今意识不清,臣已经用百年人参须吊着了,先?让陛下好好顺t?口?气。”
裴诠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问:“豫王妃呢?”
玉慧心中一跳,她根本不敢看裴诠,是周公公说的:“殿下,豫王妃被玉琴郡主?带走了。”
裴诠目中骤地凝起一层阴霾,他吩咐周公公和太医:“照看陛下。”
又让元籍留在宫里清除余党,李敬跟在裴诠身侧,道:“殿下,可是要在宫里找看到王妃之人?”
裴诠声音沉沉:“不用,去东华门。”
玉琴绝对不会待在宫里,但她失了郡主?身份,在诏狱关了那么久,已没了权力,她想在混乱里离宫,只有都东华门,那里估计还有人肯收受她的钱办事。
一行人疾速到了东华门外,果不其?然,一个小太监说:“是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坐着一辆驴车走了。”
火把?往地上一照,有崭新的车辙印子,朝远方延伸,那个方向?,裴诠几乎能立刻断定,她想带平安“故地重游”。
收押玉琴到诏狱后,裴诠得知,她在宫外有一处小小的宅子,是她以前让小平安呆过?的地方。
若说当初,她拿血兔子吓平安,是为了试平安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倒更像她想让平安想起以前的事。
这?个人的乐趣,在于让别人疯魔。
裴诠一踹马腹,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他引马往一条没有车辙印的路上踏去。
这?是去那个小屋子的捷径。
渐渐地,他的马与侍卫马匹拉开距离,李敬几人执着火把?,再奋力追赶,也只能缀在后面?。
他们能感?觉到,豫王殿下情绪沉到了极点?。
这?里很多人都是裴诠亲兵,与他一同上过?战场的,就算是在最紧迫的战局里,豫王殿下也从没这?般。
夜色之中,很多时候并不算看得很清楚,裴诠却几次驭马越过?石块树根。
他浓黑的眼底,压着乌泱泱的山雨欲来?,直到眼中映出那辆破旧的驴车。
平安就在车上。
她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裙,一阵冷风吹拂,袖子裙摆翻飞,在幢幢夜色里,像是一只雪花化成?的白鹤,翩翩而舞。
她飞得离他,越来?越远。
裴诠压住喉间血气,他一边赶马,一边抽出弓箭,瞄准了她旁边,玉琴那蠹虫的脖子。
有一刹,他想就这?么杀了玉琴,但是,飞溅的鲜血,会沾染了雪白干净的鸟儿。
她怕血。
裴诠的手指下挪,准标微微下移,感?知风向?,发?出去的箭矢,刺破玉琴的手臂。
也是那一刹那,云开雾散,朦胧月色之中,他看到她侧过?身,微微站了起来?,看向?他。
平安的嗓音有少女的轻柔娇软,稍微大点?声时,音质里那股甜甜的滋味儿,会随着她的话,骤地钻到人的心里。
她说:“裴!”
“诠!”
她的声儿,飞过?来?了。
裴诠眼神微滞,凝聚了一夜的戾气,一刹那被抚平。
…
玉琴捂着手臂伤口?,疼得额角爆出青筋,她当然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她的好皇叔祖,竟然吃透了她的轨迹,这?么快找上来?,他现在不杀她,只是怕惊扰旁边的人。
从疼痛中缓过?来?,玉琴看向?平安,平安在看裴诠,或许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底,有一层轻软的情绪,那是思念。
即使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充足,也在思念豫王。
而玉琴,就算她受了伤,平安也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
就像她说的那样,不重要,不在乎。
玉琴哈地笑了一声,是了,她亲生的妹妹她不喜欢,她亲自挑的妹妹不认她,一种空前的孤独感?攫取了她的心神。
薛平安不一样,她从不孤独,她就算失去过?一段回忆,也不在乎能不能恢复那段记忆!
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意,凭什么?
玉琴狠下心,咬紧牙关,拔出手臂箭矢,在剧痛中,她握紧箭矢,扎进前面?的驴大腿处。
一声驴叫声后,青驴撒开脚丫,横冲直撞起来?,驴车过?于简陋,被拖得四处甩动。
平安晕头转向?的,赶紧扶稳,玉琴本也想留在车上,但她一只手没能用力,“啊”的一声,挂在驴车边缘。
她朝平安道:“平安妹妹,救我!”
平安看看周围,她拿起那条原来?绑她的绳子,一端在自己手上,一端抛给她:“抓,抓它。”
玉琴目光明亮地看着平安,她就知道,就算她这?么对平安,平安也会救她。
她朝绳子伸出手。
她就要抓住她迄今为止,最喜欢的——
驴蹄声中夹杂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下一刻,裴诠踩着玉琴跳上车,玉琴也被一脚踹下车!
裴诠抓住那根绳子,蓦地把?平安拉到怀里。
二人目光相接,平安不止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冷香,还有隐隐的铁锈味。
裴诠立刻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割断车和驴的绳子。
虽然跟驴分开了,车子依然在跑,十分颠簸,裴诠一手圈住平安,循着一个机会,他抱着她跳车。
两人压着枯草枯枝,沿着山坡滚下去。
好长一阵天旋地转后,平安才缓缓回过?神,裴诠呼吸还没平复,他抱着怀里一团温软,下颌蹭她的额头。
平安趴在裴诠身上,动了动手指:“王爷……”
裴诠声音干哑:“别动。”
他的掌控欲在蓬勃蔓延。
方才抓不到她的感?觉,让他几乎想顺手杀了玉琴,只有此时此刻,抱着她实实在在在怀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窸窸窣窣中,平安摸出一条白色手帕,盖在自己额头上。
裴诠因?为赶路一天,下颌冒出细细的胡茬,扎得她额头红红的。
平安:“扎的。”
裴诠:“……”
他翻过?身,伏在她身上,抽掉那条手帕,眼底微微闪烁:“刚刚叫我什么?”
平安:“王……阿嚏。”
他身上软甲太冷了,把?她鼻头都冻得红红的,因?为一夜没睡,眼尾也泛红,真是哪哪都娇。
裴诠这?才慢慢坐起身,解开身上软甲锁扣。
平安撑着地板,跟着坐起来?,就盯着裴诠的脸,得出了一个结论:“你黑了。”
裴诠:“嗯,你呢?”
平安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手:“白的。”
裴诠无声勾勾唇角,给她撇开袖子上的泥土。
平安有点?高兴:“打仗赢了。”
裴诠:“赢了。”
平安:“细作?,抓到了吗?”
那是裴诠画的信里,还没告知的结局,她一直惦记着。
裴诠撇开了软甲,一把?将人抓到自己怀里,才说:“抓到了。”
平安把?脸埋到他怀里,好温暖,她一下子察觉出困意,轻轻打了个呵欠。
山上起雾了,这?是黎明前的征兆,裴诠抱起平安,他看看四周,他们走偏了,起雾后,他不好辨别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裴诠正在一棵树上作?记号,平安却忽的拍拍他肩膀。
他抬头,平安指着雾里的一处方向?:“驴。”
在那儿,是先?前那头发?狂的青驴,正悠哉地啃着枯草。
…
“豫王殿下!”
“殿下!”
李敬带着不少人,在荒山里摸排,他甚至连王爷的马,还有摔晕了的玉琴都找到了,但是,没找到王爷和王妃。
真是奇了怪了。
冯夫人、薛静安、薛瀚几人也在,宫中动乱平息后,一听说平安被玉琴带走,冯夫人险些没晕倒,就算是受累了一整夜,也要来?找人。
几人也在仆从带领下,一边喊着:“平安!”
“王妃娘娘!”
“妹妹,你在哪啊!”
李敬骑马过?来?,对薛家几人道:“起雾了,怕冻到夫人老爷,请回吧!”
薛瀚把?自己披风解下,给冯夫人披着,说:“我继续找,静安,知雅,你们带你们母亲回去。”
这?样冷的天里,男儿该抗冻。
见状,薛铸也把?自己披风脱下,递给自己的媳妇宋知雅。
冯夫人心情实在沉重,她只是想起多年前,平安被拐有玉琴的原因?,所以她现在不想干等着,她不能再做那个干等消息的人。
于是,冯夫人说:“我们再找一下吧,若实在找不到……”
她话语顿住,薛静安也轻叹口?气,都不敢去想接下来?的话。
正说着,白雾之中,众人未见其?人,先?听到裴诠低沉的声音:“今天初一了。”
接着,是平安的声音:“新年了吗。”
裴诠:“新年了。”
下一刻,晨曦照耀山坡,白雾渐渺茫,化成?一缕缕烟般,只看裴诠一身湖色衣裳,他走出了白雾。
他身旁,一头青驴甩着尾巴,而平安就坐在青驴上。
她低头正和裴诠说着话,察觉到什么,她抬眼见到众人,弯起清澈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一句:“新年好呀。”
自此,万物伊始,万事顺遂。
…
大年初一,六部衙署全无休沐,人人忙得脚后跟打脖子。
由于这?次逼宫,刚好横跨庚午年的初一,称庚午宫变。
豫王归京后,豫王军速整皇t?宫,拨乱反正,辰时,太子在定北门外被抓,宣告庚午宫变彻底失败。
这?庚午宫变,满打满算,竟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后世对此的评价,不过?八个字:急于求成?,有违天和。
当下,是清算东宫。
李氏与太子一同密谋,贬为庶人,下诏狱,等待发?落。
张皇后和玉慧郡主?另当别论,因?为她们都有将功补过?的行为。
张皇后是护住京中几乎所有女眷,唯独鸩杀了宁国公夫人和忠信侯夫人,正是徐敏儿母女。
徐家虽有不快,但这?么多人里,只有他家死了女眷,对他家而言,是为清贵门楣舔砖。
定是东宫要徐敏儿母女做什么,母女不肯屈从,才被牺牲。
徐家对徐敏儿母女的死,只有满打满算地利用。
见状,张皇后不留分毫颜面?,道:“此二位欲出卖豫王妃与郡主?动向?,当时紧急,本宫不得不出手。”
当是时,在场所有女眷,有惊讶,有愤怒,更有厌恶。
便有人阴阳怪气道:“难怪呢,当时何叛贼要找薛家的,那徐少夫人急匆匆就指认。”
“这?样的人家不能留,否则怕出什么岔子。皇后娘娘没有过?错。”
徐家的人一听说她们竟然犯了这?傻,别说利用她们的死了,自己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半点?不敢宣扬。
但自有人替他家宣扬,往后徐家在官场一落千丈,可见一斑。
说回当下,与徐家相比,是玉慧郡主?竟帮豫王妃,躲过?搜查,夫人们议论:
“玉慧不是很讨厌薛家人么?”
“没想到她竟有此眼界,从前还只当她是个跋扈张扬的。”
薛静安再听“玉慧”二字,心中已无怒无惧,诚然从前她和玉慧之间,闹过?很多次不愉快,就事论事,这?次,是她救了平安一把?。
她打心底里,是感?谢玉慧的,所以她不会落井下石。
凤仪宫内。
张皇后卸下钗环,穿着素衣,周公公道:“娘娘之举,着实将功补过?,只是太子之过?,太甚。”
“因?而,有两条路。第一条,娘娘从此深居宫中,不再料理宫中事务,郡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自然,日后生活所需,宫中不会任何亏待。”
“第二条,娘娘与郡主?皆保有封号,不过?,要前去南郊皇寺,从此为大盛祈福,日子相对清苦。”
张皇后闭了闭眼,太子犯了这?样的大错,这?两种选择,于她祖孙二人相对而言,是轻轻放下,已是极好。
她还没说话,屏风后偷听的玉慧站出来?,她直接问周公公:“庶人……是和玉琴一样吗?”
周公公点?头:“不过?宫中不会亏待郡主?。”
玉慧摇摇头,庶人的庶,嫡庶的庶,都是庶。
她大声道:“我不要做庶人!我死也不要做庶人!”
张皇后知晓玉慧从来?性?子高傲,便对周公公说:“劳烦公公,我们祖孙,选第二条路。”
年初一的下午,宫门口?出现一架灰扑扑的马车,接走了张皇后和玉慧。
虽保有名声,但此后荣华富贵,再无相干,所以,她们除了被褥和两套衣裳,东宫和凤仪宫的东西,带不走任何一件。
直到此时,玉慧才有种以后要过?苦日子的感?觉。
可是她宁可过?郡主?的苦日子,也绝不会过?庶人的好日子。
她绝不会后悔。
马车刚走了一会儿,却被拦住,张皇后撩开帘子,就看薛家的管事,送来?了一包东西,翻开瞧,里面?用经书掩盖了一盒金叶子,还有一盒碎银,方便使用。
张皇后深深一叹,道:“劳驾,谢过?你东家。”
马车才又走了会儿,这?时,又被人拦住,还是个有些脸生的管事,管事捧着一个盒子,自报家门:“小的乃豫王府王妃娘娘的陪房。”
“这?是王妃娘娘,托小的带给娘娘和郡主?的。”
盒子里,大喇喇放着不少昂贵体面?的簪钗,张皇后竟是忍不住一笑:“这?王妃……簪钗既可以换钱,又可以充门面?,却是让那小孩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