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样的人,闺秀们都有些怕,谁人心里没有坏心思呢?但如果被平安点出来,是另一回事。就连玉慧性子那么要强,都被平安一句话气得无处发泄。
于是所有试探,都收歇了,夫人们姑娘们表面对薛家?几个女孩,都有了态度转化?,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质不大变化?。
直到冯夫人急吼吼把平安塞进宫里伴读,薛家?三安一下子占了三个伴读的位置,那是薛家?三安优秀么?不见得,只是秦老夫人的面子管用。
看?不惯的,大有人在。
这时候,有心人再打听打听,就知道薛家?平安在宫里算半个睁眼瞎,宫里但凡是个大宫女,识字都比她多。
时人对女子的要求,不如对男子严苛,但女论?语,女戒几部书,若到了及笄年岁还未读过,就贻笑大方了。
心里有了小嘀咕的人,不止何宝月一个。
何宝月却是第一个表现?出来的。
她当然不是昏头了,无意间讲出得罪薛家?的话,只是,眼馋与豫王府的婚事的,远不止宁国公?府一家?,还有何家?。
于是,她想?借此,把薛家?平安当年是被拐走的事,散播出去。
然而眼下还能?散播吗?
何宝月捂着脸,恨恨地?盯着薛常安。
薛常安一巴掌,把本?来薛平安的事,转移到她身上,今日?的事传出去,就会从“薛家?平安被拐走”,变成“何宝月被人打巴掌”。
大抵会有人问:那何家?姑娘缘何别?人打巴掌?
便会有人回:她点出薛家?平安被拐,薛家?三姑娘恼羞成怒,但是,何宝月这样的人,居然会被薛常安打,真是奇了!
要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她何宝月还要不要面子?京中那些夫人又如何看?她?将来的夫家?是否也觉得打一打何宝月,无所谓呢?
何宝月涨红了脸。
姑娘们人精得很,想?到这一层的不少,看?向何宝月的目光,从震惊逐渐变成同情,看?向薛常安的目光,也从震惊变成探究,甚至隐隐佩服。
薛家到底给了薛常安什么好处,能?让她在这时候,宁愿折了自己,也要维护薛平安的名声??
实在看?不懂。
虽然众人已然换了几种心思,其实距离薛常安打人,也不过几瞬。
薛常安与薛静安对视一眼,薛静安向来不够灵光的脑子,蓦地?明白了薛常安的安排。
原来,她们一同生活了十几年,也是有默契的。
薛静安拉着平安站起来,冷冷地对徐敏儿说:“敏姐姐,我们今日?就不叨扰了。”
徐敏儿回过神:“哎呀……这,哎呀,何苦呢这是……”
才刚一下雨,徐家?就命仆从送伞放在亭子外,所以,不等徐敏儿圆了客套话场面,薛家?三安撑着两把伞,走入雨中,留给亭中背影。
徐敏儿只好赶紧叫徐家?下人:“带三位姑娘先?走吧。”
而亭中,何宝月捂面:“她怎么可以这样?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先?把人心笼络了,她自有办法不让薛常安好过!
姑娘们忙安慰她:“哎呀,我们心里明白的,都不说的,那薛常安也太过分了!”
“就是,居然动手打人,她是村妇么?”
“我看?她才像刚从乡下回来的,蛮不讲理!”
“……”
…
雨中,薛静安和平安共撑一把走在前?面,薛常安自己一把。
平安走几步,就回头瞧薛常安。
她的动作,在雨珠之中几分模糊,但那双清泠泠的眼儿,却很真切。
薛常安攥了攥手,到现?在,她指尖还麻麻的,就像所有血液都往那儿涌。
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动手这一次,将面临什么,最差最差,是薛家?不愿与何家?起冲突,以她身体弱的缘故,把她放到寺庙、山庄里养着。
这竟还算体面的处理方式。
因为何宝月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她嫡亲的两个兄长,一个年纪轻轻,就是御前?侍卫,一个是北城兵马司指挥。
为什么她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是这几年午夜梦回时,偶尔考虑过自己婚事,想?过他们家?,觉着是自己能?够到的最好的婚事。
每次考虑的时候,都觉得若说出去,真是羞煞人,哪有姑娘家?为自己婚事打算的。
如今倒也无所谓了,本?也不是她该肖想?的,不过是断了念想?。
今日?之事,也当平安那天帮她从王姨娘那里搬出来的谢礼,这样,她不欠平安的了。
一点也不欠了。
这么想?着,她终于有些捱不住,冷着脸,问频频往后看?的平安:“姐姐,怎么了?”
平安停下脚步,薛静安也停下脚步。
雨落伞面,珠玉落地?似的滴滴答答。
平安的联句里,把荷花比作伞,只是,此时站在伞下的她,才像是那天然去雕饰的芙蓉,人像,眼儿也像。
她瞅了瞅薛常安的手。
薛常安咬住嘴唇,她知道,何宝月说出的那些话,平安并没听进去,她是个憨的,对别?人的恶意,很感觉。
她都怀疑,除非拿刀子刺她,否则平安都不会疼的。
这么看?来,自己是无端打人,在平安眼里,应当很莫名其妙。
但被平安觉得莫名其妙,总比被她以为自己为她出头好,她才不用什么姐妹情深,根本?没到那份上。
于是,薛常安心内一松,她做好了接受平安疑惑地?准备,便抬眼,与平安对视。
下一刻,却听平安问:“妹妹,你的手,疼吗?”
…
薛常安打人的事,虽然当场闺秀们同何宝月保证,绝不乱嚼舌,可天下焉有不透风的墙?
在场共有一十二人,不算卷进去的薛家?三安和何宝月,都有八人,这八人有自己信任的乳母、婢女,家?中又有姊妹,她们难免与自家?人聊起。
这一聊,就传出去了。
只是没那么大范围,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武宁侯何家?。
何宝月趴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以后京中还怎么看?我?娘,我不想?活了!”
侯夫人刘氏也气得直掉眼泪,抱着何宝月:“我的儿,你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家?里定不会这般算了,你等着,你爹已经差人去薛家?了!”
若只是闺阁女子争斗,自不必让家?中男人出面。
可在万宣帝放权的节骨眼,却相当于都察院御史与兵部尚书的争执,这事不能?小!
刘氏生了好几个儿t?子,才有一个闺女,将何宝月当眼珠子惯着,家?中又权大势大,何曾让女儿丢过这么大的脸?
再想?那薛常安这一招,真是狠毒!
她打了何宝月,何宝月却不能?当场打回去,否则真成扯头花了,薛家?不要脸,何家?还要脸面的!
而且何家?天大的委屈,却不能?宣扬满京,连带着,薛家?平安是被拐卖的事,也传不出去。
只能?让丈夫出面,势必让薛家?大出血,登门道歉,最好传进宫里,从此遭帝心厌恶,连累平安,断了薛家?那门好婚事!
…
却说回永国公?府。
天上下着雨,冯夫人正查账呢,薛家?三安骤然回来,她皱皱眉:“这徐家?也是,雨天路滑,时候尚早,怎么让平安冒雨回来了?”
正奇怪着,琥珀把人带三安带进屋子。
冯夫人见平安没淋湿,拉着平安坐下,揉揉她脸颊,问:“乖儿,这么早回来?徐家?不好玩吗?”
平安摇摇头。
她没明确说,可冯夫人能?感觉,平安不是在否认徐家?不好玩,而是在肯定,瞧她平日?乖巧可爱的眼眸,此时却有些水濛濛的黯淡。
在徐家?出事了。
冯夫人叫彩芝:“带姑娘去换身衣裳。”
彩芝上来带平安去隔间碧纱橱。
冯夫人看?向两个庶出女儿,她们等平安一走,却突然跪下,唬得冯夫人一愣,她虽冷待庶女,却也不算苛待,罚孩子跪的事,多是秦老夫人在做。
她当即皱眉:“出了什么事?”
薛静安先?说:“母亲,女儿没有护好妹妹。”
薛常安道:“母亲,女儿闯祸了。”
于是,薛静安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冯夫人,在徐家?发生的事。
冯夫人先?是觉得,一股子怒火噼里啪啦地?直冲脑门,可越愤怒,反而越冷静。
她看?向薛常安,说:“你做得好,今日?你帮了平安,我不让你受委屈。”
薛常安低头,若是个嘴甜的,这时候表表忠心,于自己往后婚事而言,可能?会顺利很多。
她却很安静。
冯夫人也顾不得那么多,让女孩们起来,先?各自去休息,本?想?直奔怡德院,步伐一顿,却叫琥珀去说一声?。
自己则先?去找薛瀚。
今日?薛瀚休沐在家?,正和家?中养的门客先?生们聊事,冯夫人一来找他,他隐约觉得不对,待见到冯夫人,这种感觉,立刻被证实了。
冯夫人气得哆嗦:“当年若不是你家?在五城兵马司、在兵部,没有半点人脉,拖到第二日?才封城,我的乖儿怎么会被拐走?”
“你薛家?倒好,弃武从文?,保住清流名声?,却连女儿都保不住,如今还叫那武夫的女儿欺负了!”
“我告诉你,我虽然从来不过问薛常安,但今天她既然为平安出头,我就不能?对她坐视不管!”
薛瀚自然明白。
他心疼平安,虽然没法像冯夫人一般,时时刻刻叮咛,但听闻女儿被拐的事,被这么传出去,他的火气也蹭蹭地?涨,只是养气功夫比夫人好一些,不大显露。
但到底先?动手就是不对,这件事最简单、轻松的解决办法,就是处理了薛常安,做给何家?看?,也就平了。
何家?怕何宝月名声?受损,也会退一步,大家?便当无事发生,息事宁人。
官场不也时常如此?
冯夫人想?来是想?清楚了,才特意过来,与他说明白,这回,她不止要为平安讨公?道,还要保住薛常安。
薛瀚心中一顿,其实妻子这些年,对庶出女儿不闻不问,他也是清楚的。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女儿没出大事,薛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却还以为,妻子会把薛常安推出去。
原是他想?岔了,天底下,到底是男人更冷情。
真论?起来,竟是因为平安,这个家?,好似有点家?的感觉了。
薛瀚长呼出一口气,问冯夫人:“那你想?怎么做?”
冯夫人:“就算是女孩家?的事,恐怕也被何家?当大手笔,若我没猜错,那武宁侯定带着人,往我们家?来了,我不怕他们对质,谁对谁错,未可知。”
薛瀚还在思索呢,外头琥珀来报:“秦老夫人让去怡德院。”
夫妻俩对了个眼神,坚定了将此事闹大的想?法,联袂前?往怡德院。
…
秦老夫人端坐主座,她端肃着脸,眉间“川”纹很深,雪芝站在一旁,堂上一片压抑。
薛瀚主动将夫妻二人想?法托出,却听秦老夫人说:“何家?欺人太甚。”
冯夫人颇有体会:“平安还小,却叫她生生受这种委屈,那孩子若见为自己出头的妹妹,反被家?里惩戒,她心地?纯良,又如何过得去?”
平安还小。
这回听到这句话,薛瀚和秦老夫人,都没说什么。
秦老夫人手中缓缓捻着佛珠,沉吟片刻,说:“说来说去,到底是这门婚事。”
这一声?落,叫薛瀚和秦夫人齐齐一怔,是呢,谁能?说何家?姑娘挑衅平安,与豫王府的婚事无关?
就连玉慧的恶意,也是冲着这门婚事来的。
再大的富贵,还没落实下来,便不能?算富贵,只能?算揣在手里的珍宝行于大街之上。
只是有人把薛家?当五岁小孩,想?随意争夺薛家?手里的珍宝,真是可笑至极!
秦老夫人捻佛珠的动作一顿,她缓颊,道:“雪芝,去备下诰命服。”
薛瀚:“母亲这是打算?”
秦老夫人说:“你也换上觐见的朝服,咱们进宫。”
她又对冯夫人说:“新珠,你说得对,平安还小。”
新珠是冯夫人的闺名,老太太向来唤自己冯氏,突的叫她闺名,她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秦老夫人气定神闲,可语气中的分量,犹如泰山:“卷进这样纠纷,也有两回了,如今,又有人拿平安被拐做文?章,再不动作,不用一年,外面说的话,你们不会愿意听到的。”
舆论?的风向,薛家?不占,就会被其他人占走,世人同情被拐走的孩子么?当然是同情。
可是同情之余,礼教那一套也根深蒂固:被拐走的孩子,指不定在外面接触了什么,定不如养在膝下的孩子,真不如死在外面。
这也是薛家?努力?粉饰的缘故。
冯夫人低头,她是眼眶一热,既是心疼平安,又是替平安委屈,难道被拐走,就是她的错了么?
下一刻,却听秦老夫人说:“我现?在和瀚老爷进宫,就是要豁出我这张老脸,提出:退了这门婚事。”
这一声?犹如重磅,薛瀚和冯夫人半晌缓不过来。
薛家?与豫王府的婚事,是占了大大的好处,他们从没敢想?过薛家?退婚,听起来荒谬至极,古今指婚,有谁敢抗旨不尊?
那可是皇帝指婚,怎么可能?说退就退?
不,若是秦老夫人出面,还真有这个体面。
与秦老夫人同年的老夫人,都作古了,在尊老和孝道盛行的当下,秦老夫人在京中的分量本?就高?。
加之八年前?万宣帝的生母薨逝,万宣帝已过继给了先?帝,事关天家?,大盛天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便争论?不定。
大盛朝以孝道治国,万宣帝想?追封母亲,朝中却认为不妥,意见颇多,吵得不可开交,礼部为此中礼仪烦恼,最后,还是请教到德高?望重的秦老夫人这儿。
秦老夫人雷厉风行,依古敲定了大小礼节,有理有据,堵住多少人的嘴,又让万宣帝十分满意。
最终,她亲自督查丧仪,万宣帝的生身母亲被封忠宁太后,得以皇家?体面下葬。
自那之后,秦老夫人深居简出,从不居功,真成京中活着的古人了,全了皇家?体面,更得万宣帝感激。
每年千秋节她进宫,张皇后都恨不得亲自照顾她的饮食,生怕她有不满之处。
说句托大的,如今万宣帝见秦老夫人,都得礼待三分,太子更不必说。
她进宫说这件事,不会太驳皇家?面子,可是,再如何,这事关系也太大了!
薛瀚冷汗刷的一下落下来,他知道母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大事,但这门婚事都十几年了,作为家?中主君,他便也考虑到,薛家?第四代里,没有一个中坚力?量,若联姻都没有个好的,只怕……
还是男儿不争气啊。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便问:“母亲是想?,以退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