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水泄不通的地,张廷玉抱起他,身边乔装的护卫自觉疏通开道,他们轻而易举站在了视野极好处。谁人一看就知是个官老爷,看着平常,却还是一身的霸王气,旁人的地偏被他们莫名挤走,却也知惹不起,都识趣地离他们远点。
叮铃哐啷声起,再安静,再一出戏开幕。
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
“奴见过姑母,应争表哥。”女子做娇羞模样,声音婀娜。
一威严男子旁侧走出,坐下。两道虎炬目光打量几眼眼前俏丽女儿,“晨婢,这便是你的表侄女罢。”
张廷玉没得眼皮一跳。
花旦唱戏声自台上飘渺而下。
听了一刻,他已然沉了神色,太过巧合,便不是巧合。
偏生台上一时唱到伤心处,恰巧安静几息,旁人的讨论声,一字不落地传来。
“你说这晨婢也是,非跟自个儿子的干舅舅私通,偏生被应争瞧见了,现在落个母子不合,这会都要娶妻了,也只舍得找个不入流的庶女给儿子,岂不是叫其他姨娘捡漏子。我瞧他们夺世子之位悬咯!”
“是咯,狐媚子,就不是正经人!要被爷发现了,我看赶紧就沉塘去。”
一妇人顿时不乐意了,嘴里瓜子皮一啐,大声说:“嘁!竟说这些,我瞧那钶铎又是什么好玩意,一个管家的没得跟姨娘勾搭上了,也就是烂货!”
张廷玉阴沉严肃着脸,侧耳吩咐几句,家人携孙都先回府。他慢慢朝周围走动,隐没在人群里,听各处言语,已按不住惊起的心思。
太过骇人。
是谁在兴风作浪?
第82章
杀隆科多(三)
黑云压下,高悬之月彻底被遮盖。轰隆隆炸响,又是一声惊雷。
台上的戏已然唱罢,众人意犹未尽,三两成群地谈论,正欲散场。
“且慢———”
一极洪亮男声,带着挽留之意,引得众人心中一喜,忙顿下脚步,以为是又要再来一场,纷纷叫好。
“在下不才,乃草台班主乔鸣,今儿元宵,与大家伙同乐,特送几出戏,不知各位可满意否?”
自然赢得喝彩。
他一躬身,四面作揖,笑得和煦。
“天子圣明之治,才得今日百业昌盛。小的深感于心,昨年时疫险些丧命,得蒙圣君庇佑,分得药材,才侥幸留命。在下不才,想趁这好日子,咱们高兴日子,想给咱们大家伙说一说咱们这位明君,不知大家伙想不想听?”
张廷玉敏锐觉察阴谋来势汹汹,他驻足,看看这位到底要唱些什么戏码。
一护卫从远处匆匆而至,近到身前低声回话:“老爷,这样临时搭出送戏的班子,每条街上都有。”
“速速安排人过来,今日恐有异变。待会人散,紧跟着他,活捉住。”
张廷玉目光聚在台上那看似和善的中年男人身上。
“咱们这位明君,可是上苍选中的真龙天子,集大气运者,依在下看,便是从这几点就能窥见一二……”
城中巡逻的护卫恰巧巡到此,听了一嘴。民间不得聚集妄论帝王,但这些追捧之语,溢美之辞,却是不必在意,甚至于是多多益善,暗暗默许,这也是多年默认的规矩了,哪个皇帝不想受子民爱戴?见了这是在传播帝王美名,便没有在意,很快也走开了。
“胤乃多福多贵,德行美好之意,禛为福佑双全之意,又同真龙天子之真音同,可见咱们大清的皇帝,胤禛二字,可为是上苍选中之人。”
他说完,一双眼从左扫到右,停顿几息。
张廷玉瞬时明白了此人想干嘛,却不敢动作,大庭广众,他乃言官,岂可公然抓人。
果然下面有人开始嘟囔:“咱们皇帝大老爷叫这名?哦!这不是后宅密事那人,不就是叫应争的吗。”
“是哦,还真是巧了。”
“是巧……”
张廷玉着急万分,忍不住开始张望,护卫还未带人来,台上那人继续开始妖言惑众,以极尽赞美之词,将太后名讳、辅佐皇帝登基的功臣隆科多,一一说明。
台下瞬间激起千层浪,忍不住交头接耳。
几个平常面孔不知不觉混入人群,突然惊声突起。
“那岂不是太后和大臣私通!奸夫淫妇啊!”
“不会吧!太淫乱了!这不是罔顾人伦纲常!”
“皇帝不会是隆科多的血脉吧!看来这话本里的都是真的!”
“不会吧……”
“真的吗……不是吧……”
“名字怎么这么像,难道都是真的……”
“你敢说这,你不怕掉脑袋……”
“别人说,这不都在说,他知道我是谁…….”
“是真的吗……不是吧,早听说皇家全是乱污事,估计还真是……”
“快回家…..快快,嘿哟这我不敢说啊……太吓人了……”
这一方天地,全然开始窃窃私语,势头蔓延开来。
突又是一声极大的动静:
“九子夺嫡,怪不得隆科多就帮着如今的皇帝,怕不是他们才是亲父子吧!”
有人一唱一和的接着:
“是啊!听说皇帝一登基就封了他一等大臣,难怪啊,这不自已爹,可不得给弄点好名头!”
百姓左看看右看看,不敢高声讨论,心里头却忍不住顺着人群中的话想。
场面一时嘈杂无比。
台上那人似乎没料到这场景,吓得大惊失色,忙慌慌往后走,溜没人影。
百姓们也都哄散,嘴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
张廷玉转身就走,急步离开,人群散开,望眼人头攒动,根本无处寻得那人以及故意散播谣言者,他身边几个家中护卫,也顶不上用。
其他戏台班子,可想而知,是一模一样的戏码。
流言四起,要乱套了。
第83章
杀隆科多(四)
张廷玉回到府邸,坐立不安,一时拿不定主意。
思索良久后便是深深叹息。
他手上是路上摊子买来的后宅密事的本子,已经摊开翻了许多,他也从商贩口中探出了些消息。
从这种行当下手,流传甚广,又因这些东西一向寻常,不过是坊间处处可见的玩意,兼之这种下三流故事,不是什么文家之作,根本入不得官员及皇家子弟的眼,一时竟没人察觉,或说察觉到的也不敢言说,以至于到现在根本没引得朝廷注意,如今竟然也蔓延到这个地步了。
这显然是一出故意针对皇家的阴谋,用心恶毒之至,几乎要让皇家受天下人非议,外邦他国耻笑。
实在是狠毒,这计根本无需真假,只要流言起,议论纷纷,即便日后杀尽幕后歹人,布告天下此为有心人的恶意捏造,意在动摇民心,可千千万万张民众的嘴里不乏有痛恨朝廷的,皇上永远难以摆脱这个污名。
若要叫天下人住嘴永不能言,非暴刑之下人人自危矣。
但皇上是明君,秉持仁孝之治,最在意的便是千古名声,他怎能为这事,残杀所有无辜出言的百姓。百姓也只不过是被恶意利用的人言,若真施以暴行,落个残酷之名,便是为皇上杀害圈禁手足之行更添了一把猛火,岂不是再给了有心人又肆起流言的机会!
悠悠众口难堵,尤其在这谣言纷扰之际,更是万万不可妄动百姓,否则,将有大患。
这事关乎声名,极其棘手难办,更遑论皇上本身亦极其重名,历代天子都是如此。
便是他,没周全斟酌好一字一句,也不敢向皇帝进言分毫。
这是对天家的公然挑衅,将天子颜面踩在脚下肆意凌辱。
天子雷霆之怒,他也难以承受。
深夜,是最静的时候。
四更天的打更声幽幽响起。
这位老臣依旧未睡,他心绪沉沉,辗转难眠。独自一人睡在了书房,他匆匆披上外袍往外走,吹了冷风,才叫他神思清明些。
他整理梳洗一番,早早就往行宫赶。他相信这夜风波,得知了消息的不少,难眠的应更是隆科多。
他坐上马车,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夜里声声清晰。或许他是第一个向皇上进言的,即便是再容易被迁怒,引火烧身,他也不得不与皇上据实禀告,要尽早按下这事才好!
旁的耳目通达的大臣,他心里有数,怕是谁人一时也不敢言说。
行到半路,序章过长的雨终于落下了。没有淅淅沥沥,直接便瓢泼而下,像是天被倾斜,哗啦泄水一般急猛,青石板路溅起不断水花涟漪,车轮行驶的声音已不明显了。
闷雷炸了许多声,本就是有一场大雨。
胤禛被急淋淋的雨声吵醒,他皱眉,微微转头去看窗,闪电划过,照亮外面千万银针落地的一线夜景。
他还倦,批奏折太晚,没睡多久。他重新闭目,没有发出声音,想再寐上片刻。
苏培盛背靠着床,盘腿席地而眠,他在雨刚落时便早早醒了,因他本就浅眠,一点动静就能惊醒。
现也快五更了,夜日交替之时,没多时皇上也要起来了。
他起身看了眼皇上,还未醒的模样。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入目,便见了一脸骇色的小厦子。
“师傅……张廷玉大人在正殿外等候。”
在朝唯一无召亦能主动入殿的大臣。
都还未到上朝之时,能着急到这个地步。苏培盛沉下脸色,瞅了两眼乌漆嘛黑的天和像要砸死人的大雨,摇摇头叹息,“还是来了。”
小厦子吓得一激灵,惊恐抬眼:“师傅,是那事……”
他前些时间看到了些东西,忍不住呈给了师傅,师傅只不过两眼一扫,脸色便极其吓人,只叫他牢牢闭上嘴。
“行了,管好嘴。最近别跟着在皇上面前晃悠,当心你的小命。”苏培盛甩了甩拂尘,脸上依旧沉沉的,“下去吧。等皇上醒了,我自会跟皇上说,叫大人再等会。”
小厦子穿过连廊急急走了,苏培盛忍不住继续叹息。
他那日见了一眼册子,早知道这宫里是躲不过一场暴雨。可这事,甭管谁去说,就是不能从他嘴里说出去。他要是敢去说,便是上赶着找死。非他不忠心皇上,是牵连甚大啊。
能在宫里太监手里兴起,叫宫人私下揣测议论,是他这个总管太监的失责,是也不是?即便他侍奉皇上几十年,怕也就最多剩半条命。他便紧紧断住了宫里下人口舌,没人敢再触这东西,宫里头看着风平浪静得很。可这一出原从宫外起,能见是有人处心积虑,蓄意为之,那这一天便迟早要来。
他也只能装聋作哑。这天大的霉头,也就张廷玉大人敢触了。
“哎……”
声音没在嘈杂的雨声里。???
苏培盛在外站了许久,沾了满身湿凉气,才转身入内。
这雨,有得下了,雨落之处,无处不入,该是人人沾染。
第84章
杀隆科多(五)
风云中夜变,大雨如决渠。
应该破晓之际,此时却黑云遮蔽,不见天光。
“何事?”胤禛摩挲两下手,缓步坐上龙椅,自上而下的目光沉而威慑,“能叫你失了分寸,急急前来。”
张廷玉跪在地上,深深伏地,话音有力,“请皇上恕罪,此事之险更甚边境万千敌兵。微臣不得不前来回禀。”
他直起身,从宽大衣袖中取出话本,作上呈之态,脸色肃然。苏培盛走向前接过,薄薄的本子如千斤重,压得他背弯曲,手也细微绷直。
他无比清楚,一场危机将猝然而下。
在张廷玉大人眼中,这一场阴谋,只不过是有心人蓄意抹黑皇家而编造的内容,旨在动摇江山,最重要的就是平息谣言,抓住幕后之人,一切都还有章法。可大人不知道,真正要命的是,这不是子虚乌有的捏造,是事实,私通,本就存在。而皇上,心知肚明。
叫天下人非议的滋味,便像是被人赤裸裸扒出最难以忍受的耻辱秘密,随处的唾沫星子,无意揣测的一言一语都是直直往皇上心里最痛处、最恨处戳啊!
他半点都不敢沾染。
苏培盛面色如常,手上那点紧绷极快放松,他将册子平稳自然递给皇上。因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该知道。这事,他自然是没察觉分毫的,又没传进宫里头,这宫外之事,该找朝臣,跟他一太监总管有甚关系?
“后宅密事,卷三。”
胤禛拿过,扫了一眼,此时还未觉察不妥。
他随意展开几页,起先只是皱眉,能见故意冒犯名讳之罪。手上快速翻动,一目十行,将到这册尾声时,他平静的脸色却在顷刻之间如被泼墨一般暗沉,只看见三月初三上巳节,便叫他浑身如置冰窟,再翻,直至看到:
“脚下花灯,耗费心血,可怜他思念母亲提早躲藏,未料惊喜碎成一地,无意探见银乱,令他目眦欲裂。
无措,惊慌,害怕,震怒,又有一种劈头盖脸的屈辱……
颠鸾倒凤的两人情意浓烈,只顾缠绵,不曾发现一双年幼的眼,将他们的苟且尽收眼底……”
应争,钶铎,晨婢,书页被攥成一团看不清的皱巴纸张,这上面字字句句皆在讽刺他,讽刺他这个天子的颜面!
皇阿玛,他也是天子啊!
那夜,隆科多与皇额娘……
那些被刻意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无边腾起的怒火叫他双眼充血,目眦欲裂。
记载他一生耻辱的册子被狠狠扫在地上。
帝王失态地推翻了案台,笔墨纸砚砸落一地,明黄的奏折在翻滚间沾上了黑漆漆的墨汁,静静躺在污黑之上。
像是他这个九五至尊,抹不去的,有污痕一生。
他死死看着那明黄一色上大片的、狰狞的黑迹。
他控制不住踹翻了身边所有一切,地上一片狼藉。他胸腔急剧颤动,向来威严的帝王,立着的身躯像在微微发抖。
外头又是一声轰隆,惊雷像是活生生从耳边炸响,如巨石自天滚落,雨声连带着也狰恶可怖。
紫红电光倏然划过,一瞬的明光,照亮这位天子脸上,犹如恶鬼一般阴沉恐怖的模样。
或许是急火攻心,他的声音像是怒火直接撕开胸腔般喷薄而出,响彻大殿,比雷雨声更重。
“放肆!!朕要屠他九族!”
“九族!!”
“放肆!!!”
“都该死!!!”
天子吼声在宽阔的殿中荡出回音,连同窗外雷雨声,破风箱般沉重的喘息声交织,令这一方天地将要窒息。
苏培盛早已跪在地上,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砖石,汗湿了一点内衫,一声不敢言语。
张廷玉心惊下却是错愕,他似乎没料到,眼前像是气急败坏的一幕。
几声吼,倒像是抽干了所有精气,胤禛跌坐在冰冷的龙椅上。
宽大沉重的案台倒地,只剩后头藏不住的龙椅,没了遮掩,天子之威似乎也少了不可侵犯的神秘,一张雕龙的座椅直面殿门,龙椅上的所有都被窥见,无处遁形。
他手抬起,金线织就的五爪金龙跃然翻飞于衣袖之上,他伸出一指,直指张廷玉。
“查!给朕查!不惜一切代价!”
“朕要让他们生不如死!永世不得超生!”
张廷玉惊恐抬头,心下转过无数念头。他此刻,甚至都还没出口,昨夜民间的种种事由及人言猜测,只是一本册子,一些编造的污秽的内容,就能叫皇上失态如此。他清楚皇上会极其动怒,可皇上的模样,似乎不仅仅是声名被污的暴怒,倒更像是被人狠狠踩住痛脚一般……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