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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楚喻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陆时。

    外面雨半点没有变小的意思,从屋顶汇聚流下的雨水像瀑布,将整个恒温植物园与世界隔绝。

    陆时还是惯常将手插在口袋里的姿势,正盯着玻璃墙出神。从楚喻的角度,能看见对方下颌的弧度,清瘦的脖颈肩线,以及敞开的衣领下冷色的皮肤和一截锁骨。

    就这么看了许久,楚喻才开口。

    嗓子明明已经没有干哑的感觉了,但楚喻发出的声音,却哑的令人惊讶,“陆时。”

    陆时转过头,垂眸看向楚喻,眼神平淡。

    没有在陆时眼里看到诸如恐惧、厌恶之类的情绪,楚喻藏在身侧、暗暗攥紧的拳头下意识地稍稍松开些许。

    吸了吸气,楚喻才问出来,“上次在校医院……不是梦,对吗?”

    假装没有听出楚喻末尾的颤音,陆时回答,“嗯。”

    “这是、这是我第二次,”楚喻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努力让自己镇定,将后半句说出来,“第二次吸你的血,是吗?”

    “是。”

    楚喻不傻。

    他平时虽然对很多东西都不上心、懒得思考,但他不是没脑子。

    在青川路闻到的那股奇异香味,当天回家洗澡时发现长长的头发和指甲,喉咙喝水也解不了的干渴,食物无法遏制的饥饿,还有无法查明原因的持续发热。

    以及为什么在校医院睡了一觉,再醒过来时身体就恢复了。

    因为他喝了陆时的血。

    看着又长长了一点的指甲,楚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感到恐惧,或者惊惶才对。

    但他心里蔓延开的,却只是茫然。

    不应该的,我为什么……不,我不应该会这样的。

    我……到底怎么了?

    陆时很安静,安静地旁观。

    良久,楚喻仰头看向陆时,嘴唇动了动,试图弯弯唇角,却露不出半分笑意,“这不是梦,对吗?”

    陆时还算耐心,回答,“嗯,不是梦。”

    目光移向陆时的肩膀,香甜的味道仿佛又在舌尖炸开,极力克制住仿佛从骨髓里涌出的想要吸食的冲动,楚喻问他,“肩膀的伤——”

    “已经愈合了。”

    陆时拉下白衬衣一侧的衣领,将已经结痂的伤口露给楚喻看。

    瞳孔缩紧。

    楚喻心里唯一的那点侥幸都被碾碎了。

    他尽力去猜测,去想象,或许自己只是得了罕见的心理疾病,才会嗜血。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是感染了什么罕见的病毒,所以才会吸别人的血——

    但这么快就结痂、甚至快要愈合了的伤口,不正常。

    踉跄站起身,楚喻茫然片刻,不敢看陆时的眼睛,他低着头,“我、我出去一下……”

    说完,快步就往恒温植物园外走。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楚喻埋头走在雨里,没一会儿就被浇湿了个透彻。快走几步后,他跑起来,雨砸在脸上,泛起冰凉的痛意。

    经过空荡荡的运动场和教学楼,楚喻站到校门口,朝保安道,“我出去一趟,去——”

    楚喻卡壳。

    我应该去哪儿?

    轮班的保安都认识楚喻,学校里的消息传得又快,他们中午就知道校医院闹出的事情了。现在见楚喻浑身湿透,惨白着一张脸,急急匆匆的模样,猜测,“你是不是要去医院?”

    水顺着额头鼻梁往下流,楚喻胡乱点头,“嗯,我去医院。”

    “雨这么大,您等等!”

    等保安拿伞出来时,楚喻已经没影了。

    嘉宁私立在内环,往外走出一条街的距离,就是繁华的街道。辨别清方向,楚喻往前跑,脚踏进水洼,鞋子和大半裤脚很快就湿透了。

    他一路跑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进到急诊的大门,往里走了两步,又慌忙地退回来。

    他不能去医院,不能做检查。

    查出来,可能和之前一样,什么问题也没有,很健康。也或者,会查出异常。

    身上的雨水尽数下滴,很快,楚喻脚下就积了一小淌水。

    来来往往的人见他浑身湿透,神色迷茫,在经过时会多看他一眼。但医院每天都在发生太多生死离合,早已司空见惯。

    楚喻又往后退了两步,准备离开,突然听见远远传来喧哗,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被抬了进来,大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往外涌着鲜血。

    一股苦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楚喻没忍住,转身扶着大门口的水泥柱,一阵干呕。

    迟疑片刻,楚喻往医院里面走。急诊区坐着许多病人,不少都是血淋淋的外伤。医用垃圾桶里,沾染着血迹的纱布更是一团又一团。

    楚喻还没走完一圈,实在坚持不住,又是一阵干呕。

    原来,他不是所有的血都想吸,甚至,那些血对他来说,单是闻起来就又苦又臭,条件反射地产生生理性恶心。

    没再自虐,楚喻从医院出来,在门口站了会儿,干脆随便找了一个方向继续走。

    天已经黑透,霓虹渐次亮起,绚烂灯光在大雨中影影绰绰。

    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确定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楚喻才走进去,选了一处台阶坐下。

    旁边是修剪整齐的绿色灌木,路灯直立,暖色的光线下,能看清滴滴落下的雨。

    楚喻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冷得全身都在抖。

    湿透了的衣料贴在皮肤上,体温都像是被吸走了。

    他抱着手臂搓搓胳膊,呼了口气。

    身后响起脚步声,楚喻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又瞬间怔住。

    是陆时。

    隔着雨帘,陆时撑一把白色的透明雨伞,雨珠子沿着伞面滴成一条线。他眉目藏在伞下,身形瘦削挺拔,手自然地插在口袋里,正踩着满地流淌的雨水走过来。

    楚喻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

    直到陆时站到楚喻旁边,将楚喻纳入伞下,帮他遮住了大雨。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楚喻盯着地面上倒映路灯昏黄灯光的水洼,许久才轻声问,“你……不怕我吗?”

    陆时嗓音是惯常的冷淡,“怕你什么?”

    楚喻扯扯嘴角,玩笑,“怕我突然暴起,制住你,吸干你的血。”

    陆时瞥见他撑在台阶上的手,紧张到泛白。

    收回视线,他回答:“你打不过我。”

    虽然这是事实,但有必要这么直白吗?

    但或许是对方的态度,奇异地让楚喻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他往旁边让了一个位置,问陆时,“坐吗?”

    陆时依言坐下。

    透明的雨伞撑在两个人的头顶,挡住了风雨,抬头能看见伞面的雨珠,以及模糊的灯光。

    楚喻手撑着下巴,偏过头去看陆时的侧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就是我……我吸血的事。”

    陆时侧脸的线条精致,有种介于少年与成年人之间的独特的美感,双眼皮和延伸出来的眼尾很漂亮。

    他看向故作镇定的楚喻,“比你早。”

    “也是,你是学神嘛,智商肯定要比凡人高。”楚喻猜测,“是从校医院出来?不对,罚站那次,对吧?你当时问了我几个问题,当时你就发现了?”

    “差不多。”

    楚喻看了眼陆时握着伞柄的手,冷白的肤色下,是青色的血管。

    强迫自己转开目光,楚喻纠结了好一会儿,又语气轻松地问,“你……说真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怪物?或者,妖怪?我要吸人的血,不吸就跟要死了、活不下去了,下一秒就能原地咽气一样。”

    声音越到后面,越低,楚喻不知道怎么的,眼睛发胀,鼻尖酸楚,要不是顾忌面子,下一秒就能当场哭出来。

    他吸吸鼻子,声音哽咽,红着眼尾问陆时,“问你呢,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怪物,靠吸人血才能活下去那种、让人害怕的怪物?”

    陆时看着楚喻的眼睛,很认真,“楚喻。”

    “嗯?”

    “你不觉得,跟怪物比起来,人,才是更可怕的存在吗?”

    楚喻微怔。

    他觉得说出这句话的陆时,眸色深黑的眼里,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陆时抬手,摸了摸楚喻湿软的头发,“所以,别怕。”

    第13章

    第十三下

    这场大雨从下午开始,接连下了几个小时才逐渐停下。

    滴着水的灌木丛里,一只褐色的小青蛙跳出来,溅起地面的积水,很快又隐没在花坛中。

    楚喻坐在台阶上,捡了一根被大风刮下来的树枝,垂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小水洼里积着的水。

    他原本既茫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但听陆时说完之后,他的心情奇异地找到了一个平衡的支点,好歹有了一点在混乱中,理清思路的缓冲时间。

    “我,”楚喻首先强调,“我刚刚真的没哭。”

    陆时看他一眼,没做反驳,嗓音清冷,“嗯。”

    用手里的树枝戳了戳路灯下两人的影子,楚喻又有些出神。

    一阵夜风吹过去,湿透了的衣服被掠起一股凉意,他才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我……我有很多话想说,但,脑子很乱,不知道到底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陆时正低头,耐心又细致地将雨伞折叠整齐,手指屈起好看的线条。

    扣上伞扣,陆时转过眼,见楚喻浓卷的睫毛垂着,无精打采。

    他接过对话的主动权,“首先,我们可以确定,你不是一个‘普通’、‘正常’的人类。普通的正常人类,不会有令伤口肉眼可见地快速愈合的能力。”

    楚喻怏怏点头,“对。”

    “在青川路的餐馆里,以及教室外的走廊上,你问过我一个相同的问题,问我身上是不是藏了什么好吃的。因为你在我身上,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陆时眉目沉静,解一道数学难题一样,条分缕析,“你第一次闻到那股所谓的很香的味道,是在什么时候?”

    楚喻跟着陆时的思路,“这个我记得!青川路,在青川路,你和那一群花臂哥打架的时候,左手臂不是被伤了一条口子吗,哗哗流血。我就是那时,第一次闻到那股很香的味道的,还感觉喉咙又干又痒。”

    “以前没有过?”

    楚喻很肯定,“绝对没有过。”

    陆时又问他,“这之后,有没有什么异常?”

    “异常?要说异常的话,有很多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楚喻扳着手指开始数,“我有点像是进入了快速生长期,指甲和头发长得飞快,几乎天天都得剪指甲。总是口渴,但不想喝水。很饿,可没食欲,胃口不好,吃了还会吐。

    哦对了,就是从青川路回家那晚,我开始发烧。我明明热的血管都快爆炸了,体温计量出来却只有36.5,很气了。还有就是,”楚喻吞吞吐吐,“会、会连续很多个晚上反复做同一个梦。”

    “什么梦?”

    “就是,”楚喻别开视线,“就是梦见你。”

    这句话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别扭?

    陆时掀起单薄的眼皮,看楚喻,“我?”

    “对啊,就是总梦见你,”说出来之后,楚喻也就破罐子破摔了,详细描述,“大概是,你站在那条小巷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手臂上的伤口一直在不停地流血,血的颜色红得刺眼。”

    “对梦境中其它事物的印象都不深刻,印象最深的,是在流血的伤口,对吗?”

    楚喻一怔,突然意识到,确实是这样。

    他隐约记得,好像有阳光,但仔细回想,却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晴天,包括周围的环境也回忆不清。

    “对,确实是这样。”

    陆时白衬衣的衣袖松松挽了几折,坐姿随意,嗓音混着湿润的夜风,很轻。

    “我有两种推测,它们共同的前提是,在此之前,你身体里‘吸血’这个特性,一直处于休眠状态。而我的血,是一个刺激源。当你闻到我的血的味道时,你体内潜伏着的‘吸血’这一特性,从休眠状态苏醒,你开始渴血,身体也发生一系列的变化。

    第一种推测是,你需要吸食鲜血才能生存下去。这里的鲜血,不仅是我的,也可以是别人的。这一种推测下,我以及我的血,对你并不具备特殊性。也就是说,当天,换一个人的血,也同样能激发你吸血的特性。”

    楚喻手撑着下巴,听得认真,“那第二种呢?”

    陆时双眼漆黑宁静,紧盯楚喻的细微表情,“第二种就是,你需要通过吸食我的鲜血,才能生存下去。这一种推测下,我的血对你具有特殊性。”

    特殊性。

    楚喻下意识地再次别开视线,不再和陆时对视。

    他很确定,陆时的血对他来说,是绝对特殊的。

    因为不管是闻着贺致浩的血,还是医院里无数病人的血,他不仅无法产生任何食欲,如果试图去吸食,还会出现生理性的恶心反胃。

    只有陆时的血。

    陆时的血很香,像在舌尖味蕾爆炸一样,咽下去后,身体的不适会立刻解除,同时产生的巨大愉悦和满足感,只经历一次,就刻在了骨子里。

    并且,他隐隐有一种不甚清晰的意识,那就是,如果不吸血,陆时的血,他或许会……活不下去。

    会死。

    握着树枝的五指收紧,楚喻不准备把这句话说出来。

    说到底,他和陆时认识,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在此之前,他们甚至交流甚少,对对方的了解更是少得可怜。

    他对陆时,还没有到“信任”的程度。

    “第二种推测是对的,你的血对我来说,很特殊。别人的血闻着又苦又臭,你的……不一样。”

    楚喻没有再详细回答这个问题,“对了,关于那个梦境。”

    陆时顺从他的意愿,改变话题中心,“嗯?”

    楚喻斟酌措辞,“傍晚在恒温植物园里,我吸了你很多血后,意识浮浮沉沉不太清醒。不过我确定,我眼前出现了梦境里的画面,就是你流血那个画面。但很快,画面就像拼图一样,一下子变得粉碎。我总有种感觉,好像……我后面不会再做同样的梦了。”

    陆时:“你的想法是?”

    “我是在想,这个梦,会不会是象征、指示之类的?反反复复做一个梦,不太正常。”说完,楚喻又扯扯嘴角,“不过,我现在本来就哪儿哪儿都不正常。”

    陆时忽略他的后半句,只客观分析道,“你开始做这个梦,是在被我的血刺激之后。而这个梦画面粉碎、结束,是在你大量吸食了我的鲜血时。如果把这个梦理解为,是一个特殊的提示,那么,逻辑上成立。”

    楚喻明白了陆时的意思。

    那个梦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他觉醒“吸血”这个特性后,反复提醒他,他需要吸食鲜血,陆时的鲜血。

    当他吸食饱足后,这个提示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

    楚喻抬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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