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崔循微抬下巴,示意她落座。萧窈已?经推了谢昭的邀约,
也叫晏游先?回军营,
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并?没?什么要紧事,稍一犹豫,
还?是在书案另一侧坐了。
“今晨你曾问过的后?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过,是谢七郎他们的手笔。”崔循为?她斟了盏茶,“他们前些时日在山间观景取乐,为?猎户惊扰,便叫人知会城尉,添了这道禁令。”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萧窈皱了皱眉,心中难以?认同,但也知道这在士族子弟为?所欲为?的特权、罄竹难书的恶行之中,确实不算什么。
他们甚至还?走了城尉那?里的章程,而非动用自?家私兵,随意圈地。
当底线足够低时,这倒真算不得什么。
“可晏游同我说,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饭过活的,如此一来岂非断了他们的生计?”萧窈饮了口茶水,微凉、甘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许油腻。
她便又喝了半盏,时不时看向?崔循。
“确有不妥。”崔循略略颔首,却又不肯再说旁的。
最后?还?是萧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这条禁令吗?”
她潜意识中总觉着崔循应当无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能?,但麻烦。”崔循答。
像是回绝,却又未曾彻底把话说死,仍留了一线希望。
萧窈下意识追问:“为?何?”
“学宫本就规矩森严,约束繁多,他们自?小骄奢淫逸惯了,若是再处处弹压,难免适得其反。”崔循道,“何况此举并?非谢晖一人促成,牵涉其中者多不胜数”
他条分缕析着,说得头头是道,萧窈被他绕进去?,几乎就要信服了。
转念想了想崔循从前的行事,倏然清醒过来,咬了咬唇,迟疑道:“你说的这些,分明都是托词。”
崔循并?未反驳,只平静看她。
萧窈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颔首:“公主既这般了解,想必也明了其中缘由?。”
“你,”萧窈一时有些气?结,转瞬又萎靡,声音也不由?自?主轻了许多,“因为?此事对你并?无好处”
崔循若是当真想做,自?然能?成。学宫那?些不成器的儿郎纵有怨言,也不过背后?非议几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为?何要做?
此事与他原没?什么干系,如从前许多年一样袖手旁观,才是合情合理。
萧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宫后?,告知父皇,请他下令解决此事。”
言罢,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抬手压了衣袖。
“圣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违逆,会撤去?拒马、卫兵,可谢晖他们仍会有旁的法子达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进山。”崔循见?她杏眼微瞪,无声叹了口气?,“萧窈,你明知我想听什么。”
他不再装模作样称呼什么“公主”。
但很少会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萧窈不大习惯,只觉微妙,沉默片刻后?“哦”了声:“你想听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抠着字眼,只否认,却又不说应是什么。
萧窈看着他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想明白后?,一时有些失语,过了好一会儿轻笑道:“你从前总爱答不理,还?几次三番训斥,我还?当你只嫌我轻浮”
“崔循,”萧窈似笑非笑,“从前我同你撒娇时,你心中实则是喜欢的吧?”
崔循不语,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萧窈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杏眼圆圆的,眼眸澄澈,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觉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叫人想抬手摸摸她的鬓发。但他并没动弹,只静静看着她。
“你可真是假正经。”萧窈感慨了句,反手牵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你应知晓今日是我生辰,便帮我圆了这桩心愿,权当是生辰礼可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待何时你生辰,我定还?你一份礼。”
她为?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结微动,缓缓道:“好。”
他答应得实在太过顺遂,萧窈不由?一愣,随后?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显赫,无需做生意谋生,否则定是要赔本的。”
哪有说什么便应什么的?总该讨价还?价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并?未解释,漫不经心地抬手抚过古琴。琴弦颤动,音质悦耳,懂行之人一听便知是此琴极佳。
萧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细看,而今离得这样近,得以?看得真切。
“这是你的琴。”萧窈指尖小心翼翼抚过琴身,感其底蕴深厚,好奇道,“它叫什么?”
崔循道:“无名。”
萧窈面露惊讶。
当世名琴,譬如谢昭那?张“观山海”,名声遍及江左;先?帝赐下那?张“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遗物。
她原以?为?崔循所用的琴,也会是那?等报出名号,能?引得四?座皆惊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时偶然所得,并?无琴铭。”
萧窈问:“那?你何不为?它命名?”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并?未想到合适的,搁置至今。”
乐曲寄情思,他素来寡情,无悲无喜,亦无什么触动。如萧窈昔日所言,是个无趣的人。
“可你琴技极佳。”萧窈随口道,“能?再弹支曲子听吗?”
若换了旁人,断然不会这般随意地支使他,犹如吩咐自?家伶人。但崔循并?未有丝毫不悦,反问:“你想听什么?”
萧窈道:“随你。”
大半日下来,她已?经有些疲惫,加之方才不知不觉吃得多了些,而今渐渐地已?经有些犯困。
崔循见?她无精打采,便弹了支轻柔和缓的曲子。
萧窈托着腮,百无聊赖间想起王旸之事,轻声问:“王九郎伤成那?般模样,你是如何向?王家交代?的?不会得罪王氏吗?”
她那?日并?没?隐藏身份,原也想好了,若王旸回去?告状要如何应对。但如重光帝所言,王家在这件事上竟装聋作哑,并?没?深究。
思来想去?,唯有崔循善后?才能?解释。
“谈不上得罪,九郎在王氏并?没?那?等分量。”崔循淡淡道,“只需令九郎自?己认下,是因争抢妓子,与人争风吃醋动了拳脚。王家顾及颜面,自?然不会大肆追查。”
萧窈“嘶”了声,疑惑道:“王旸如何肯认?你姑母难道看不出来不对劲?”
只需看一眼他身上的伤,就该知道绝非“拳脚相?争”能?留下的痕迹。
“我既敢如此行事,自?有手段令他认下,不会将你牵连其中。”崔循拨弄着琴弦,不疾不徐道,“至于个中缘由?,涉及家事,你若想知道”
萧窈摇头:“算了。”
她虽好奇,但听到“家事”二字,总觉着这话题有些危险,唯恐他再提什么亲事,果断回绝。
她其实并?不厌恶与崔循相?处,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观之赏心悦目。但她并?不想负责,被绑死在他身侧,稍一想就如坐针毡。
好在崔循没?再催逼,一个字都没?提。
此处虽没?软榻绣枕,但听着轻缓的琴声,萧窈还?是伏在书案一侧,眼皮逐渐阖上,在和煦日光中睡去?。
手腕垂在书案边沿,发丝散在肩头,看起来柔软极了。
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也不知是警惕心太差,还?是信得过他的品性。
崔循看得入神,指下弹错了音,这才停下。
她的住处就在澄心堂后?,相?距不远;澄心堂偏殿亦有供人稍作歇息的软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就能?到。
崔循端坐片刻,抬手拖起她悬在半空的手腕,低声道:“这般睡久了,醒来会不舒服,还?是回去?歇息。”
萧窈是有些起床气?的,翠微与青禾都很清楚这点,并?不会贸然唤她起身。便是真有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备下喜欢的糕点、果脯来哄她。
而今听着那?些道理,她只是侧了侧脸,彻底埋进臂弯中。
崔循无奈,挪到她身侧,稍稍用了些力气?。却见?她才直起身,就又倒在他怀中,话音里透着些不悦,抱怨道:“不要吵”
他身形一僵,没?再动弹,像是生恐惊动暂且栖息停留的蝴蝶。
萧窈鼻端盈着熟悉的木香,顺势在他怀中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她很轻,身体柔软,尤其是在入睡后?,仿佛整个人都没?了骨头,抱在怀中好似一团棉絮。
身量不算高,手亦小,在他掌心对比分明。
叫人不敢多用一分力气?。
崔循目光逐渐黯下,喉结微动,良久后?终于还?是低头,克制地在她指尖落了一吻。
萧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睁眼时,
最先看见的?是澄心堂雕琢古朴的?海棠花窗。
天际堆叠着大片橙红色的?火烧云,金霞漫天,辉光绚烂。
夕阳余晖洒下,
依稀可见尘埃飞舞。
她被这样的?景象迷惑,
定定看了许久,直到被熟悉的?声音惊醒。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不知是否错觉,崔循此时的?声音并不如往常那般清冷,反透着些许温柔的?意味。
萧窈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正枕在?崔循膝上后,
忙不迭起身。却又因刚睡醒,起得太急,
尚未坐直便顿觉眼前一黑。
崔循扶了她一把,
无声叹道:“慢些。”
“你?我为何会”萧窈扶额,对上崔循温和的?目光后,
嘴上磕绊了下,一言难尽地指了指他?膝头。
“你?听琴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崔循既不见尴尬,亦不见窘迫,
神色如常道,“我原想唤你?回去?歇息,你?不肯,
反倒扑我怀中。”
这么说起来,仿佛全?是她的?不是。
萧窈红唇微抿,
艰难道:“你?为何不推开”
还未说完,
便觉着这对话?似曾相识,不由得沉默下来。
崔循言简意赅道:“我非圣人。”
秦淮宴后,
他?对萧窈的?心思不再遮掩,早已昭然若揭。
萧窈抱膝坐于蒲团上,难得自我反思一番,也觉着自己那般随意在?崔循身边入睡,多?少有?些不妥。
但她本就散漫,心中又对崔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信赖,便没顾忌许多?。
此时再说什么都无用?。
她将长发拢至肩侧,以手梳理?,却忽而又想起旁的?,小心翼翼道:“你?我这般不曾有?人来吗?”
崔循若有?所思,在?她愈发紧张之际,这才又道:“未曾。”
萧窈松了口气?,又站起身打理?衣裳。
崔循不言语,依旧端着地跽坐着,看她抚平红裙上的?褶皱,打理?腰间系带,目光渐沉。
此时若有?人来,见此情形,少不得是要误会的?。
但澄心堂本就是僻静之地,松月居士将议事堂改在?学宫官廨处后,平日就更不会有?谁来。
萧窈打理?妥当,欲盖弥彰般咳了声,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说完没等崔循开口,已大步离开。
屋中本不该疾行?,但萧窈从没这些忌讳,几乎转瞬间,艳丽如火的?衣袂在?房门处闪过,人影已消失不见。
崔循目送她离开,复又垂了眼,指尖碾过素白袖口,轻轻勾起一根长发。
纤长的?青丝绕在?指尖,乌黑细软,仿佛犹带丝丝缕缕幽香。
又兴许是萧窈在?膝上枕了太久,他?惯用?的?檀香混了她身上的?气?息,早已被搅得不似从前。
桓氏这场筵席定在?六月初一,是家中那对双生子的?生辰。
寻常士族小辈生辰断然不会有?这样隆重的?阵势,但桓翁初见重孙、重孙女,只觉玉雪可爱,老怀甚慰,特地吩咐了要大办特办。
族中自然不敢怠慢,更是为此广发请帖。
除却沾亲带故的?,就萧窈这样没什么干系的?,也一并请了。
王滢为此不大高兴,待傅母将小娘子抱走后,忍不住向自家长姐抱怨:“阿姐为何要请萧窈来?她与咱们两姓又有?什么干系,来了平白坏人兴致!”
婢女捧了浸着花瓣的?牛乳,恭敬跪在?主?母面前。
“她到底是公主?。若是连个请帖都不递,才是失了气?度。”王旖纤手浸泡其?中,瞥了犹自生气?的?王滢一眼,风轻云淡道,“而今是在?桓家,你?怕什么?”
被戳破心思,王滢抿了抿唇:“阿姐见过的?,她就是个蛮不讲理?的?疯子!”
“我叫人悄悄去?看过,九郎伤得爬都爬不起来,而今起居都得婢女伺候,怕是没个月余都下不得床。他?虽遮遮掩掩不肯说缘由,却发卖了我先前送他?那婢女,”王滢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那伤八成与萧窈脱不了干系!”
秦淮宴上的?安排只成了一半,萧窈虽喝了下药的?酒,可最紧要的?一环没能成。原本该是她被送到王旸那里,药效发作,由着王旸摆弄。
只要事情能成,萧窈今后便真真正正抬不起头。
谢氏绝不会要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儿媳,她与谢昭之间,便再无可能。
奈何中途出了纰漏,萧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王滢本就心虚,也知晓她这位从兄是什么货色,只怕还没挨打就会拉她垫背,故而不大想见萧窈。
王旖一眼看出小妹的?心思,待听了她这番说辞,皱眉道:“你竟真怕了她。”
“我”王滢扯着绣帕欲言又止,也觉着自己这般露怯有?些可笑,稍稍平复心情,“阿姐说得对,如今是在?桓家,你?说了算,她萧窈又能如何?”
王旖又以清水净手,待侍女细细擦拭去?手上的?水珠,端详着新染的?蔻丹:“我倒也有?一事不解。”
王滢好奇:“何事?”
“她那夜既饮了酒、中了药,最后是如何解的??那药一旦中了,可不是请医用?药能治。”王旖勾了勾唇,顾忌小妹尚未出阁,到底还是未曾将话?说得太过露骨,只道,“我有?意令人查过,却没什么眉目。”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仔仔细细地遮掩了此事。
“阿姊的?意思,是说她已非清白之身?”王滢来了精神,想了想,却又叹气?道,“可那时未曾戳破,公之于众,眼下便是知晓又能如何?”
王旖又瞥她一眼,知晓她指望不上,起身道:“罢了。此事你?就别操心了,等忙过这阵子,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