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可我诚然就是个虚伪无趣的人。”崔循理智回拢,松开紧攥着的手,徐徐道?,“物以类聚,我与?他们也并无多少不同。”“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还是不必在此空耗,臣遣人送公主前?去赴约。”
崔循的态度实在太过平静,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萧窈从前?常看不明白?崔循在想什么,就连他那点似是而非的在意,都是阳羡长公主为她挑破的。
渐渐地,倒是能猜到几分。
她心中想早些去见萧棠,却也知?道?若是就这么离开,今后怕是就难了。
可崔循很重要。
阳羡长公主明里暗里都曾提过,而她自己知?晓的越多,也就愈发能意识到这点。
萧窈沉默片刻,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你?坐下。”
崔循几欲离开,并没动弹。
“你?身量高我许多,话总要仰头,太累了。”
萧窈抱怨了句,直至崔循依言落座,才又道?:“我虽偶尔厌恶你?的性情,却并不蠢,你?若当真?与?那些人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便不会站在这里,更不会多一句。”
她倚着小几,想了想,忽而笑道?:“你?可知?初见时,我想过什么?”
崔循微怔。
萧窈口中的初见,应是祈年殿外,两人相错而过。
他那时恪守礼仪,侧身避让,并未抬眼打量这位步履匆匆、迎面而来?的女郎。
萧窈自顾自道?:“我当初急着要同阿父争辩亲事,见着你?时,心思岔了一瞬那时想,此人生得这般好,若是他日我如姑母那般招赘,定?要挑个这样的才行。”
崔循神色错愕,定?定?地看着她。
“少卿大?人,我这般坦诚,你?也当礼尚往来?才是”萧窈摘了假面,却依旧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忽而笑问,“你?这样看我,是想与?我亲近吗?”
崔循自少时便被教导应“克己复礼”,应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不应为外物牵动情绪。
他这些年一直做得很好。
可如今,他的喜怒哀乐好似全然被萧窈攥在手中,会因她言辞间流露的厌恶而低落;转瞬之间,却又会因她这番剖白?而耳热。
他喉结微动,涩然道?:“胡言乱语。”
“若非被我中,你?耳根为何红了?”萧窈满脸无辜,抬手想要触碰。
崔循只得又拢了她的手,皱眉道?:“你?我不应如此。”
“应当如何,不应如何,谁了算?”萧窈眨了眨眼,“你?对那些看不上的人客气相待、时常往来?,对我却避之不及”
她倾身近前?,看崔循逐渐后仰,以致不得不以手撑在身后,轻笑了声:“我你?心口不一,错了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不可见,像是那日在幽篁居,萧窈跌在他怀中;又像是那场荒唐的梦,萧窈伏在他身上,细细地喘息。
崔循只觉脑中那根弦几欲断裂,却还是险伶伶撑住,吊住了他最后的理智。
“公主原来?是重容色之人,”及至开口时,他才骤然察觉自己的声音已哑得不像话,“你?观谢潮生时,亦有此念吗?”
崔循与谢昭算不得知交,
但这些年来关系和睦,也?算好友。
换而言之,崔循从没什?么知交。
在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
如谢昭这样能偶尔一聚,
品茶对弈的,已经算得上亲近。
但这些时日,他回避萧窈,也?连带着不大想见谢昭。
建邺世家子弟繁多,谢昭已是其?中佼佼者。
重光帝向来看重他的才能,有意扶持;而阳羡长公主与谢家有故交,
看在她的份上,谢氏也?不会苛待萧窈。
若无意外,
谢昭会是萧窈将来的夫婿。
当日在栖霞学宫,
他亲眼所见,两?人有说有笑,
同去赏花。
那如今又算什?么?
在崔循一贯的认知中,此举已称得上“轻浮”。
他对着萧窈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却也?无法顺水推舟、装聋作?哑,这才将谢昭拖出来问她。
萧窈并?未因此慌张,
只怔了下,闷声?笑道:“背后议论旁人,怕是不好。”
崔循神色寡淡,
欲起身离开。
萧窈幽幽叹了口气:“少卿又当不得赘婿,还不准我肖想旁人吗?”
“公主既明白,
如今是在做什?么?”崔循顿了顿,
“你当真想要效仿阳羡长公主?”
阳羡长公主是宣帝嫡出公主,母亲孝惠皇后出自河东裴氏,
她的出身不可谓不尊贵。
这些年受诟病,全然是因她离经叛道的行事。
虽说崔夫人与长公主算是故交,但崔循对这位实在谈不上了解,也?并?不在意她如何。
只是见萧窈似有此意,忍不住皱眉。
萧窈道:“那又如何?我终归年少,便是轻狂些,也?不足为奇吧。”
崔循没想到自己昔日那句“年少轻狂”,能被她这样轻佻地拆解开,噎了下。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王四娘子惹我不高兴,就泼她酒;想看绿梅,就答应谢昭的邀约;你方才为我解围,罚了王旸,我心中便欢喜”
萧窈纤细的手指抚过?他腕上的血脉,感受着脉搏剧烈的跳动,又看向崔循那张隐忍克制的脸,慢悠悠问:“你呢?你如今在想什?么呢?”
崔循无法宣之于口。
肌肤相接之处,有难以言喻的酥麻蔓延开,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他只觉嗓子哑得厉害,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如果先前那场荒唐的梦还能刻意回避,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被萧窈勾起了隐秘的、本不该有的欲|望。
可只有毫无自制力的人,才会被欲|望所操控。
崔循向来鄙夷这等人,也?不会放任自己如此。
他闭了闭眼,拂开萧窈的手,冷声?提醒:“臣在想,公主若是再?在此耗下去,与你有约的人是否会等得着急。”
原本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萧窈为免过?犹不及,也?怕萧棠等久了担忧,到底还是站直了身子。
正欲出门,却又被崔循叫住。
崔循点了点方才被她随手撂在小几上的面具,言简意赅道:“戴上。”
王旸虽不认得她,可今日华灯宴,总有曾见过?她的人。若是被看到,怕是不好解释。
萧窈反应过?来,将那半张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边系系带边向崔循道:“那就劳烦‘阿兄’送我下船了。”
崔循眼皮一跳。
在萧窈再?次唤他“阿兄”之时,生?硬地打断了她:“莫要如此称呼。”
“我只是想,做戏应当做全套才好。”萧窈嘀咕了句。
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介意这个?称呼,但下船之时,瞥见几乎是被仆役抬到轿上的王旸,便顾不得计较这点反常。
萧窈幸灾乐祸:“他这样,不会是出事了吧?”
崔循瞥了眼,不言不语。
船下等候的青禾见萧窈终于露面,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连忙跑到她面前,脚下还磕绊了下:“女郎可还好?”
“不是都说了吗?不必担忧。”萧窈扶了她一把,偏过?头看向崔循,“那我便走啦。”
崔循垂了眼,吩咐候在一侧的松风:“你走一趟,送她赴约。”
因萧窈带着面具,松风起初并?没意识到这是哪位,是听了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的,大为震惊。
明明前几日在学宫,自家公子仿佛已经放下。
怎么转眼间?就又搅在一处?
但震惊归震惊,他并?不敢置喙,只得诺诺应下。
到约定的地点时,画舫停驻许久,萧棠已经快坐不住,将要遣人去问她的消息。
“阿姐可算是来了,”萧棠由衷地松了口气,“可是路上出什么事耽搁了?”
萧窈已然饿的饥肠辘辘,咬了口糕点咽下,才面不改色地扯谎:“没什?么要紧的。路上贪看热闹误了时辰,叫你这般担忧,是我不好。”
王旸的纠缠,说了只会令萧棠担忧后怕;至于崔循,她说不明白,也?没必要讲这些。
索性一句带过?。
萧棠不疑有他,笑道:“阿姐无碍就好。”
画舫徐徐,水声?潺潺,两?岸灯火如繁星,有婉转悠扬的萧声散在风中。
萧窈起起伏伏的情绪逐渐安定,酒饮得多了些,索性裹着大氅仰面躺倒。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萧棠也?不再?顾忌仪态,学着萧窈的模样,在她身侧躺下。片刻后,忽而叹了口气:“阿父说,此番回去便要为我定亲了。”
萧窈一听,便知道她八成醉了。
她脸皮薄,若还清醒,必定无法这样自若地提及自己的亲事。
萧窈侧身看向她,笑问:“阿棠有喜欢的郎君吗?”
萧棠愣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他出身寒微,阿父不会允准。”
萧棠已是东阳王的儿女中极受疼爱的,若非如此,东阳王此番来建邺,也?不会允她跟来。
但这种宽纵仅限于此。
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萧窈并?没追问,只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阿姐呢?”萧棠小声?问道,“你有心仪之人吗?”
萧窈道:“没有。”
萧窈若有喜欢的人,必定藏不住。
因她实在算不得是个?矜持的女郎,会时常找借口去寻他,一来二?去,怕是早就人尽皆知。
她也?不会藏。
待事情传到重光帝耳中,便顺理成章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挑好夫婿,不用他老人家费心了。
可并?没有这样的人。
而她的亲事,也?应当拿来换取些切实的利益才是。
王旸好好地来赴自家的宴,最后却这般狼狈地被抬回去,崔循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令松风送萧窈离开后,便又遣了人去王家,向他那位姑母讲明原委。
但崔循也?清楚,这事并?没那么容易翻篇。
第二?日,最先遭殃的是崔夫人。
她昨夜观灯受寒,晨起只觉身体不适,及至见了抹泪的小姑子,听她哭了几句,就更觉头昏脑涨。
“云舒,你且先别?着急着哭,将事情说明白才好。琢玉若当真有什?么不是,待他回来,我自当训斥他。”
她含了片薄荷,勉强打起精神,从崔云舒的哭诉中理出些头绪后,面露惊讶:“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崔云舒拈着手帕,按了按眼角,“阿旸纵有错处,到底是我的儿子,也?是他的表弟,琢玉怎能为着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这般罚他!”
“阿旸昨夜吐了一宿,医师看过?,说是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只怕命都去了半条,若是留下什?么病根,今后要我怎么办”
崔夫人抚着心口,吩咐道:“去请公子回来。”
她实在受不住这架势,只安抚,未曾与崔云舒争辩,心中却觉着古怪。
她知道崔循心中未必喜欢这个?表弟,但他无论何时总能将事情做得周全,面子上的事情从不出错,以免落人口舌。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举动,实在不像他会做的。
仆役未曾去多久,便折返回话:“长公子已经回来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崔云舒又开始落泪,崔夫人扶了扶额,问他:“阿旸被灌酒,是你令人做的?”
崔循颔首:“是。”
崔夫人噎了下,疑惑道:“究竟为何?”
“我昨夜应当已经遣人到王家,将事情原委同姑母说清楚了。”
“王旸行事无状,口出恶语,我既为兄长,理应约束。”崔循波澜不惊道,“何况喝酒一事,也?是他自己选的。”
“琢玉,你岂可听信一面之词,宁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你表弟。”崔云舒哭诉,“分明是那贱婢蓄意勾引阿旸在前,又信口雌黄污蔑”
一直以来,崔循待她都算敬重。
若遇着什?么事,夫家那边不便料理的,她只需回崔氏抹抹眼泪,崔循都会办得妥当周全。
可这回,她对上的只有冰冷的目光。
崔循淡淡道:“姑母以为,我是个?分不清是非的蠢人?”
崔云舒头回在他这里碰钉子,愣了愣,求助似的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喘了口气,只得打圆场:“琢玉”
“母亲身体不适,应当歇息,姑母还是改日再?来探望为好。”崔循吩咐,“送客。”
众人齐齐愣了一瞬。
南雁就没见过?这架势,一时间?没敢动。
还是崔夫人身边老资历的傅母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扶了崔云舒,赔笑道:“正是如此。夫人昨夜受了风寒,如今须得静静休息才好,您想必也?哭累了,也?先回去歇歇吧”
崔云舒走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涨红了脸。
甩开傅母的手,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崔夫人无奈:“怕是要去找你阿翁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