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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他坐在床前椅上,就着一盏孤火,望着对面床上那闭目沉沉而眠的孩子,神色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耳畔寂静如水,夜色越来越深。多日没有休息好,此刻,他感到无尽的倦意,仿佛从灯火照不到的黑暗深处,朝着自己袭来。就这样靠坐在椅中,头后仰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看见自己的面前,床前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孩子不知何时醒了,竟从床上爬了下来,身穿睡衣,赤着一双小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正朝自己伸过来一只手,仿佛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手一下停住,人定在那里。

    “谢大人……我醒来,看你睡过去了,怕你冷,想叫你睡到我的床上去……”

    熙儿慢慢地收回手,小声地说。

    谢长庚一愣,反应了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将那孩子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手掌揉了揉他的脚底,将他放回在了被窝里。

    “我没事。你不要冻着了。”他哑着声说,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

    “是我吵醒你了吗?”

    熙儿摇了摇头:“我醒了过来,就看见大人你坐在这里睡着了……”

    “你要是累了,就睡在我的边上好了。”

    孩子很大方地往床的里侧挪了一下。

    谢长庚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脱了外衣,慢慢地躺了下去。

    孩子体贴地替他盖被,口中说:“娘亲说大人你要保护很多人。大人你盖好被子,不能冻坏了,万一生病。”

    或是今夜饮了酒水的缘故,听到这稚子的絮语,谢长庚忽觉胸腔之中,一阵闷意,暗暗翻涌。

    他伸手,替那孩子也盖好被,柔声说:“睡吧。”

    熙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眼说:“我睡不着。”

    “为何?你不睡觉的话,你娘亲……”

    “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他说。

    “我刚才梦见她。我想她了,睡不着。”熙儿轻声说道。

    谢长庚顿了一顿。

    “她现在到哪里了,大人你知道吗?”孩子问。

    已经三个白天,今夜过去,亦满三夜。

    照队伍的速度和他们西行的军道路径,今日应当到了嘉麟戍的附近,不过只是初始而已,距离天山,路途迢迢。

    还要经焉支戍、甘峻戍、合黎戍……过独登山,关山重重,再西去数百里,最后才能抵达那座孤城金城之畔的终点。

    “她在路上了,到时候,就会回来的。”

    “睡吧,很晚了。”他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说。

    孩子咬了咬唇,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没片刻,又睁开眼。

    “屋里这么暖,可是她今晚上会睡哪里呢?要是又下雪的话,她会不会很冷?”【】

    胸中那翻涌着的闷意,仿佛再度袭来。

    谢长庚感到胸膛里仿佛一阵发堵,慢慢地吐出一口闷气,柔声道:“放心吧。有人和她同行,会照顾好她,让她有地方睡觉,也不会冷的。”

    熙儿不再发问了,只闷闷地说:“我想陪她一起去的。可是我都不敢和她说。她不会答应的。”

    “大人,我做梦都想快些长大,这样我就能保护她了。”

    谢长庚的声音低沉:“睡吧。”

    那孩子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终于再次睡了过去。

    谢长庚不想回城。但他必须回。

    明日一早,他的部下和属官都会在衙署里等他露面,商议马河谷戍城的事。

    这是大事,他不能不回。

    他望着身畔这沉沉睡着的孩子的眉眼,看了片刻,替他盖好被,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出屋离去,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

    慕扶兰离开的第七天,入夜,谢长庚才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被告知,他母亲叫他一回来,立刻过去见她,说是有事。

    最近实在太忙,谢长庚天天早出晚归。

    人在节度使府里的话,再忙,他早上必也会去谢母那里走一趟的,但晚上,实在没这个空,也就略了过去。

    也不知她到底何事。

    谢长庚问管事,管事摇头说不知,迟疑了下,又说:“老夫人瞧着不大高兴,问了一晌午,叫大人您若是回来了,便立刻去见她。”

    谢长庚匆匆赶了过去。进了屋,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沉着脸,气鼓鼓的模样。

    谢长庚走到面前,见礼说:“最近事忙,晚间没能来母亲这里问安,是儿子怠慢了。娘叫我来,何事?”

    谢母一把攥住儿子的衣袖,问道:“庚儿!慕氏跟前养着的那个干儿子,跟她到底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

    谢长庚看了母亲一眼:“娘此话何意?”

    谢母压低声:“我听说,那孩子和慕氏生得有些像。娘就寻思着,会不会是慕氏自己的种?否则,非亲非故,她年岁也不大,又不是铁定不能生养,怎么就会把这么一个认养的儿子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便是当真要抱养,谁不是挑不知事的养,会像她,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带回家?”

    她的脸上,露出疑虑的神色。

    “娘寻思着,会不会那孩子就是慕氏自己和别人生的野种,欺负你老实,带回来养,却跟你说是认的干儿子!庚儿,你可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能……”

    “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哪里听来的这些?”

    谢长庚突然大喝了一声。

    谢母吓了一大跳,愣住,回过神来,见儿子面露怒容,小声嘀咕:“你别管哪里听来的。反正娘是为了你好!娘怕你吃亏,想到了,这才提醒你的!你这是怎的了,和娘这么说话?”

    谢长庚定了定神,极力抑下胸中涌出的一阵烦闷和无名的怒气。

    “娘你多虑了!绝无此事!”

    他顿了一下,语气加重。

    “你凭空诋毁慕氏,外人若是知道,等同儿子蒙羞,这个道理,娘你难道不懂?往后,无论是人前,抑或人后,休要再提半句如此的荒唐之言!”

    儿子神色之严厉,前所未见。谢母一时胆怯,再不敢说什么了,忙道:“娘知晓!怎会出去乱说?不是怕你吃亏,这才私下提醒你吗?”

    “你最近天天的忙,人都见不着,肚子饿了吧,凤儿……”

    “好端端的,娘你怎会想到那孩子?是不是你跟前的人提及?”谢长庚打断了母亲的话,忽问。

    谢母一愣,急忙摆手:“没有没有!你莫冤枉凤儿!她半句也没说慕氏不好!是娘自己忽然想了起来,叫人去打听,知那孩子眉眼生得好,和慕氏竟有几分像,娘就自己胡思乱想了起来。”

    “娘,你代儿子转告戚氏,还有她跟前那个伺候的……”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到门后,突然,一把打开了门。

    门外,正趴在门上的秋菊忽听到似要提及自己,愈发竖起耳朵,毫无防备,“噗通”一声,一头摔进了门槛,抬起头,见谢长庚站在面前,两道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脸色发白,顾不得疼痛,慌忙爬了起来,跪着,不住地磕头,结结巴巴地说:“方才是戚娘子听说大人回了,做了宵夜,命奴婢来问一声……”

    谢长庚说:“去告诉戚氏,说是我的提醒。此事,我不管初衷怎样,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到半句捕风捉影之辞。”

    “是,是,奴婢这就去说!”

    秋菊从地上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谢长庚慢慢地转过头,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气,对自己母亲说:“娘你歇着,儿子还有事,先去了。”

    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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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亲走后,

    每日,熙儿写完字,

    都会在一张习字的纸上,添一道杠。

    等越添越多,

    填满这一张纸,

    娘亲就会回来了。【】

    他握着笔,仔细地画了今日的那条杠。写完,数了一下。

    一共十五道。

    他再次数了一遍。

    还是十五道。

    离娘亲说的六十道,

    还差一大截。

    他用镇纸压了,转过头,问正在关窗的侍女:“外头是谁在吵?”

    方才还在写字的时候,

    他就听见院子外,

    随风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吵嚷的声音,听起来,

    仿佛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马场里,除了马匹的嘶鸣和大风吹过草场的声音,平日里,都是很安静的。在这里做事的仆妇,

    也没有人敢这样大声地嚷嚷。

    侍女关紧了门窗,

    尽量将那声音挡在外面,

    转身笑着道:“小公子不要听。等下人就走了。”

    吵嚷声却断断续续,始终没有停歇。

    熙儿仔细地听了一会儿,

    忽然朝外走去。

    院门之外的一片空地上,奉命在此执护卫之责的梁团,

    将要强行闯入的谢母给拦在了外头。

    骚动之声,将马场里的人吸引了过来。众人三三两两,远远地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管事闻讯而至,见状,急忙将人驱走,不准在此停留。

    谢母气恼万分,吵嚷之声,越来越大。

    “……我是你们节度使的亲娘!我知道这里头有个小孩!我来,不过是去看一眼那孩子。你们竟敢阻拦,不让我进去?”

    她的手指,几乎就要戳到梁团的脑门上了。

    梁团命身后的护卫拦着,自己跪了下去。

    “老夫人息怒。小人怎敢对老夫人不敬。只是此前,小人曾接过大人的令,无大人的许可,无论是谁,都不可放行。恳请老夫人恕罪。”

    谢母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怒道:“我是外人吗?我儿子会让你拦我?你敢如此无礼!我就不信,今天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能把我拦在外头!”

    谢母本一普通妇人,虽无多大见识,但早年,也不算恶极之人,只是这几年,随着儿子的发迹,她不但自己得封诰命,在谢县,上从地方官员,下到左邻右舍,哪个对她不是奉承拍马,渐渐也就变得越来越目中无人。

    对慕氏收养的那孩子,她既起了疑心,又怎能轻易消除?在儿子的面前,她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但这些天,心里却跟猫抓似的难受,正好听说慕氏仿似掺和了土人的事,有事走了,有这机会,不自己亲自去看一眼,怎会作罢?只恨不知那孩子被儿子藏在哪里。

    恰前两日,节度使府收到刘后从京城赐下的贡品,里头有些河西这时节罕见的鲜果。当日,果子除了送到谢母面前之外,那秋菊百般打听,回来对谢母说,管事叫人也发去了马场。谢母疑心那孩子被藏在了马场,趁着今日儿子出城,一早便以出来散心为由,叫人备车,找到了这里。

    她不辞劳苦,一路颠簸,好容易到了,没想到竟被人拦在外头,怒火中烧。

    “给我让开!”

    喝了一声,扬起手里拐杖,朝着对面就打了过去。

    梁团不敢躲,硬生生地吃着杖击。

    马场管事本来,在旁苦劝,请谢母去自己哪里先歇脚。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失脸,谢母怎肯罢手。啪啪啪啪地抽。【】。

    梁团半步不让,说:“老夫人,你便是打死我,没有大人的命令,小的也不能放行。”

    谢母愈发愤怒,咬牙道:“好,好,今日我便打死你这以下犯上的东西!打死了你,看我儿子能把我怎样!”说完,又高高扬起拐杖。

    就要再次击下之时,对面院子的那扇门忽然打开,门里走出来一个孩子,说:“老夫人,你是要找我吗?”

    谢母循声看了过去,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

    侍女从后追了出来,焦急地道:“小公子,不要出去!”

    熙儿仿佛没有听到,快步走到梁团的身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梁团怕他受惊,说:“小的无事!小公子你快进去!”

    这孩子摇了摇头,转过脸,看着谢母。

    “老夫人,你就是谢大人的娘亲?他们都是好人,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不要打他们。”

    “小公子!”梁团和护卫们感动无比。

    谢母反应了过来,看了下四周,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和面前的这个孩子,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心里还有几分惊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亦做不出方才那样,对着一个孩子继续撒泼。慢慢放下了拐杖,两只眼睛只顾盯着这孩子,没有做声。

    “老夫人是听说小公子在这里,关心小公子,这才过来探望!”跟在后秋菊急忙插话。

    “多谢老夫人来看我,熙儿很好。”孩子朝面前的老妇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请老夫人进去坐。”【】。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侍女。

    小小年纪,气度沉稳。

    侍女迟疑了下,走了上来,向谢母见礼,说:“老夫人请进。”

    谢母脸一阵红,一阵白,僵了片刻,嘴里嘟囔:“罢了罢了,我还有事,先去了……”

    她最后盯了那孩子一眼,转身带着人,匆匆离去。

    当天晚上,得知消息的谢长庚没有回城,而是先赶来了这里。

    【】

    他奔入屋中,看见那个小小身影正坐在桌前,就着烛火在写字,蓦然停了脚步。

    熙儿回过头,看见他来了,脸上露出笑容,立刻放下笔,从凳子上爬了下来,喊道:“谢大人!”

    谢长庚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胳膊,问道:“白天那个老夫人来,你有没有事?”

    熙儿摇了摇头:“我没事。”

    “真的没事?”

    熙儿点头,想了下,又轻声地问:“大人,那个老夫人,她真的是你的娘亲吗?”

    谢长庚低低地应了一声。

    熙儿迟疑了下,说:“老夫人来了,他们不让她进来,老夫人很生气。大人请你不要怪他们,老夫人已经打了他们了。”

    谢长庚说:“我不会怪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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