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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他转头,望了过去。

    守在谷口的土人也听到了动静,纷纷张望。

    马河谷里,老首领的居所之外,无数土人聚在这里,摒息等待,获悉老首领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激动不已,欢呼着,纷纷下跪。

    屋中,白隆更是欣喜万分,对慕扶兰道:“我听说夫人先前已经走了的,没想到还在,今日又救了我的父亲,我和一众族人,感激万分,请夫人受我一拜!”

    他带着人,朝慕扶兰下拜。

    凝神忙碌了半天,慕扶兰感到有些疲累,歇了口气,让人服侍刚苏醒过来的老首领用药,自己将白隆叫了出来,说道:“老首领虽然醒了,暂时无碍,但体内余毒,靠我方才的法子和寻常的解毒之药,恐怕无法根除,还是有性命之危。”

    白隆脸上的笑意一下凝固,问道:“夫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药翁不但悬壶济世,亦钻研天下的百毒和百草。他走遍大江南北,足迹踏至西域,著有笔记,其中的西北篇里,专门提及一种生于漠北天山冰渍岩缝中的稀有植物,因气候严寒,生长极其缓慢,花剧毒,淬为毒药,人若入肠,麻痹昏迷,必死无疑。

    但这种草,却又十分奇异,花剧毒,根茎却能解毒,相辅相成。药翁依其特性,命名阴阳草,在笔记中,详细描述毒性、抑毒之法,以及植株的特征等等,并绘制成图。

    射中老首领的那支箭簇还在。慕扶兰先前反复验毒,结合药翁的笔记,加上毒箭又是出自活动于天山北的北人,这才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她沉吟了片刻,将药性向他解释了一遍,说:“幸好毒是入血,毒性这才略减。尽快去一趟天山,采来根茎,或许能试上一试。”

    白隆面露激动之色,立刻道:“我这就立刻派人去!”

    “师父笔记记载,根茎采后,要数日之内炼药,效果才好,时间越久,药性越弱。这里到天山,来回要一两个月吧?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就地处置,最为妥当。”

    白隆感激万分,再次下跪:“夫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亲自带人,护送夫人过去!”

    慕扶兰叫他起来。“我见识有限,不过勉力一试,但愿奏效。”

    屋内出来了一人,说首领请夫人入内。

    慕扶兰回到屋里。

    老首领苏醒过来后,慢慢恢复了些精神,靠在枕上,面带微笑,对慕扶兰说道:“夫人从前就施展妙手,救助过族人,我十分感激。今日又救了我的命。方才你和我儿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此去天山,正值隆冬,不但路上险阻,怕还会遇到北人袭扰。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夫人尊贵,不能叫夫人再为我以身涉险。夫人不必去了。”

    白隆见父亲不顾性命,竟开口阻拦,虽不敢反驳,心里十分焦急,不住地看着慕扶兰。

    慕扶兰道:“老首领言重。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会走这一趟。”

    白隆松了口气,对慕扶兰愈发感激涕零:“父亲,儿子会带着咱们最善战的战士,以性命护送夫人!父亲你放心!”

    慕扶兰点头:“况且,沿途也有戍卫。不瞒首领,我来这里,也是我丈夫的意思,他对首领的伤情,亦极其关切。我会和他说明情况的,他必会传令,叫人一路予以照应。首领不必顾虑。”

    老首领闭目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说道:“大恩不言谢,此事,万万不敢再劳烦夫人开口了。节度使那里,我自己传信,恳请沿途予以方便。”

    慕扶兰未多说什么,只微笑道:“此事不能耽搁,我安排了事,便尽快动身。节度使府的刘别驾送我来此,此刻人应当还等在谷口之外,首领不妨让他传信回去。”

    ……

    深夜,节度使府书房里的灯火,依旧亮着。

    谢长庚独自在书房里,伫立窗前,眺望着远处那片看不见的马河谷上方的夜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奔走而来的脚步之声。

    “大人!好消息!”

    谢长庚心微微一跳,猛地回头,看见刘管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门,满面喜色,奔到了自己的面前,喘息着道:“恭喜大人!马河谷的事,有进展了!”

    他连气都还没喘平,就从怀中摸出一封贴身收藏的守信,迫不及待地递了上来。

    “老首领被翁主救了回来!叫我将此信转呈给大人!”

    谢长庚一把接过,展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刘管道:“大人,老首领醒后,便见了我,说过两日,等他身体稍好些,请大人拨冗,商议马河谷之事。”

    【】。

    一直悬而未决的马河谷之事,眼看竟有轻松解决的希望,刘管欣喜不已,说完,望向节度使,见他的目光还落在信上,一语不发,以为他是太过高兴,也没多想,只道:“这回事情能顺利解决,多亏翁主。”

    谢长庚慢慢地抬起眼,问:“她人呢?”

    刘管道:“我知大人关切此事,怕大人久等,连夜先赶了回来,将信送到。老首领虽被救醒,但身体还很虚弱,翁主暂时留在那里。等老首领病情稳定些,她便动身。白隆带人护送翁主上路。老首领十分感激大人和翁主,恳请咱们沿途的戍地将士予以关照,信上想必也是有所提及。”

    “大人,交城那边,这两天正好要往天山金城输送一批粮草,以助将士过冬。既同路,不如安排翁主一行与押送军队同走,更为稳妥,大人以为如何?”

    谢长庚看着刘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刘管起先只顾高兴,此刻终于觉察节度使的反应有点反常,迟疑了下,问道:“大人怎的了?可有疑问?”

    “翁主没有提条件?”

    谢长庚突然发问。

    “条件?”

    刘管感到有点没头没脑。

    “没有!翁主只说她尽快上路。不过,倒确实叮嘱我给大人转一句话。”

    “何话?”

    “翁主叫我转告大人,说她上路之后,劳烦大人,看顾好小公子。”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了。你此事办的很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

    两天之后,白隆和从交城出发的军士已是做好准备,事情不能耽搁,明日一早,慕扶兰便要动身出发了。

    她将侍女留下照顾熙儿,自己只带一个马场里的仆妇同行。

    是夜,屋里暖洋洋的,慕扶兰伴着熙儿,陪他入睡。

    熙儿睡不着。

    “娘亲,他们说你要去的地方很远……”

    他迟疑了下,小声地问:“谢大人他会保护娘亲你,和你一起去吗?”

    慕扶兰说:“他很忙,有更重要的事。娘亲已经有人护送了,会很安全的。”

    “可是我还是担心……”孩子固执地攥着她的衣袖。

    “谢大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慕扶兰低声说:“熙儿你喜欢马场吗?”

    “喜欢。”

    “谢大人要保护马场,还有很多和马场一样的地方。要是出了乱子,坏人打了过来,马场,还有那些地方,就会被坏人抢走。小龙马没了家,熙儿往后也不能再来这里了。你想这样吗?”

    孩子立刻摇头。

    “所以你说,谢大人的事情,重要不重要?”

    孩子忍住心里的难过,松开了母亲的衣袖。

    “我知道了。娘亲,熙儿会想你的。”

    慕扶兰亲了亲他的小脸:“睡吧。”

    怀中的孩子,终于慢慢地睡了过去。

    慕扶兰思绪万千,迟迟无法入眠。

    她披衣,起身来到外间,再次检查了一遍明日要带上路的东西,信步停在窗前,推开窗户,望向夜空,这才发现,黑漆漆的夜空之中,不知何时,飘落起了雪花。

    她仰着面,望了片刻,竟仿佛孩子一般,伸出她的双手,接住了几片飘飘洒洒的雪,凝视着她掌心里的雪,慢慢地融化成水。

    一阵寒风吹来,她仿佛感到冷了,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随即关了窗。

    屋里,轻悄的脚步之声,渐渐消失在了耳畔。

    谢长庚就这样站在窗畔,他方才退后避她的那个昏暗角落里,一动不动。

    天地静悄,万籁无声。雪片起先稀稀落落,慢慢地,越来越大,积在他的肩膀之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的心头,有些茫然。

    和土人的联络,进展顺利。

    明日,她也要上路了。不管她能不能治愈老首领,哪怕老首领最后真的熬不过去死了,应当也不会影响大局了。

    现在,一切都非常好,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知今夜,自己为何还要来到这个地方。

    他和这小妇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就站在窗前,听着她和那孩子的床上私语,方才在她开窗之时,倘若不是闪躲得快,几乎就要和她碰见了。

    而即便是此刻,他和她的中间,也不过隔着四五步路,一夜雪,一面窗棂,一扇门,一堵墙,如此而已。

    然而,他却只能站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吹着寒风,任凭雪片慢慢堆肩,迈不开步,去走完这短短的四五步路,更抬不起手,去敲开近在咫尺的那扇门。

    夜越来越深,积在他肩上的雪,也越来越厚。

    谢长庚终于慢慢地转身,踏着脚下的积雪,朝着院落的门,走去。

    身后,传来一道轻微的咯吱之声,他身后的那扇门,被打开了。

    谢长庚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慕扶兰站在门里,望着黑暗的雪地中,那道孤瘦的男人身影,沉默了片刻,说:“等我回来,我想回去。”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谢长庚的眼睫之上。

    他闭了闭目,说:“可以。”

    他说完,继续迈步,朝前走去,很快就走出这个安静的白色院落,从等在外的随从的手中接了马缰,翻身上马。

    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到,并且,也做好了准备。

    唯一的不同,只是顺序罢了。

    他以为她会以救治土人首领为条件,先要求他答应放她回长沙国的。

    他本就决定答应的。

    只要不是昏了头脑,这种事情,孰轻孰重,根本就无需多想。

    一个妇人而已,无足轻重。

    就这样吧。

    【】。

    这男人迎着前方漆黑夜空里扑面而来的冰冷风雪,纵马而去,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第57章

    第

    57

    章

    [vip]

    这一日,

    马河谷中,老首领的居所之外,

    聚满了从四面闻讯而来的土人。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今日亲自到了这里。

    据说他这趟过来,

    除了探望老首领,

    亦是商议马河谷往后的去向问题。

    人们张望着那扇被卫兵把守着的大门,或摒息等待,或窃窃私语,

    面上神色,无不喜忧半掺。

    往后若是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被困一方,

    连日常用盐的获取也困难重重,

    这自然是件极大的好事。【】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祖祖辈辈,

    在此繁衍聚居,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融入他们的骨血,而今面临将要被迁的命运,

    除了不舍,

    对于未来,

    他们更是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人人都在焦急等待。

    时辰一刻一刻地过去。终于,那扇紧闭的大门开启,

    一名执事从门里奔了出来,宣布了一个消息。

    节度使在实地考察地形过后,

    认为不必一定要将这里的住民全部迁空。他计划于谷口外选址,建造塞檄,筑起外城,派驻军队,设屯戍守卫。

    土人们惊讶,继而欣喜若狂,四周相继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之声。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人们看到那节度使从门里走了出来,他的身旁,老首领靠坐在一张椅上,亦被人抬出。

    一阵骚动。人们全都拥了上去,个个喜笑颜开。

    谢长庚抬起双臂,压了压腕。

    周围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面向着投向自己的无数道目光,说道:“谢某奉朝廷之命来此任节度使,忽忽已是四载有余。赖民众厚爱,将士效力,方将北寇攘于幕北。然北寇觊觎我河西良地,野心由来已久,不死不绝。尔等在此累世长居,譬如地主,谢某来此之初,便知若无尔等相助,必孤掌难鸣。今心愿终于得偿,蒙老首领开明,慷慨援手,愿全力助我攘寇。谢某感佩之余,亦知故土难迁,与首领商议过后,做出方才决定,拟于谷口筑城,建成之后,便派军队戍守。军士除我河西将士,亦盼尔等志愿之人,踊跃加入,共御外敌,以保我父母长乐,妻子平安!”

    他官服威严,身姿挺拔,目光炯炯,言语短促而有力,众人本就对他心怀感激,此刻更是深受感染,热血沸腾,纷纷朝他跪拜。那些精壮的土人男子,更是摩拳擦掌,争表要加入军队,效命于节度使。

    谢长庚俯身,与老首领耳语了几句。

    老首领点头。他站直身体,微笑道:“从今往后,我河西边地,又将多出一座戍城。名字,方才我与首领也已议好,便叫武安戍。以武定安,家国永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欢呼之声,再次响彻在了马河谷中。

    当晚,土人烹牛杀羊,设宴款待谢长庚一行,宾主尽欢。宴毕,谢长庚告辞,并约定于节度使府设宴,邀他们入城议事的日子。

    老首领不顾身体虚弱,再次叫人将自己抬出,亲自送他。

    谢长庚再三地辞谢。

    “首领身体要紧,不必送我。请首领放心,今日议定之事,必不会变!”

    老首领感慨万千。

    “夫人如此仗义,节度使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从前是我们误会了节度使,屡次拂逆好意,与你为敌,节度使不但既往不咎,处处为我族人考虑,还要因我这不相干之人,令夫人以身涉险,受累至此地步。感念万分,无以表谢,我愿与节度使歃血为盟,以表心志。只要节度使在此一日,我死了,我的儿孙,亦将承袭!”

    早有人设好神坛。盟誓完毕,谢长庚带着随从出谷。

    路上,部下兴高采烈。刘安说道:“将土人迁出,不但耗银,日后安顿生计,也不是小事,处置不好,便又滋生事端。还是大人的这个法子最为稳妥,不但省力,还能鼓动土人投军参战,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附议。谢长庚却一言不发,面上亦无多少喜色,行至岔道口时,忽停马,眺望远处,说:“我还有事,你们各自归位,明日起,立刻着手筑城备军之事。”

    他吩咐完,调转马头,上了那条通往北山马场方向的岔道,疾驰而去。

    他到达已经很晚,负责守卫的侍卫梁团将侍女唤了出来。

    谢长庚问熙儿这几日的饮食起居。侍女一一道来。

    “照翁主走之前的交代,小公子每晚戌时歇息,这会儿已经睡了。”

    谢长庚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入内,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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