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以为日子原本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却没有想到,熙儿四岁的那一年,她的命运随着丈夫的一个举动,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那时候,国中的藩王之乱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国乏民疲,她的丈夫,也终于动手了。
有人密报朝廷,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于西北养兵蓄锐,图谋不轨。朝廷这两年,本就忌惮于他的势力,恐惧,欲夺兵权。他便在西北举兵,公然造反,朝着上京而去。
朝廷为之震动。原本图谋上位,相互狗咬狗了十几年的赵氏藩王们,仿佛嗅到了大难临头的气息。他们中止了争斗,在齐王的游说下,与掌控着傀儡皇帝的刘后达成了暂时的妥协,全力联合反击,以保住传承了几百年的这座赵姓江山。
阿兄几年前不幸罹难,阿嫂思念成疾,刚刚去世。慕扶兰带着熙儿赴岳城奔丧,当时还没回去。谢长庚派人来接她,要将她母子接回到更为安全的夔州。没有想到,路上发生了意外。
他们的行踪暴露,朝廷派兵突袭拦截,慕扶兰和熙儿被捉走,囚禁在了蒲城。
朝廷以她母子的性命为条件,要求谢长庚交出?~城,即刻退兵。
那时候,谢长庚刚刚拿下?~城。
拿下?~城,意味着他打通了连接他后方基地的道路。有了这座城池,他攻守自如,南下可取上京,东向可至洛阳。
谢长庚没有答应条件。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派人奇袭了齐王府所在的濮阳城,捉了在那里养病的齐王世子赵羲泰,以赵羲泰来反制齐王。
赵羲泰体弱多病,是齐王唯一养大的儿子,十分珍爱,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
慕扶兰带着熙儿,就这样沦为了人质,在蒲城艰难度日。
这一囚,便是将近一年的时间。
终于有一天,她等来了救她的人。
袁汉鼎来了。
王兄去世之后,长沙国除,但岳城还在,这几年,一直是袁汉鼎守着最后的慕氏家族。
他买通了齐王的人,混入城中,设法见到了慕扶兰的面,告诉她,被囚的齐王世子病重死了,但消息还未传出,谢长庚决定尽快攻下蒲城,在兵临城下之前,带出她母子二人。
袁汉鼎于深夜将她母子带出了囚牢,只等天明城门开启,里应外合,立刻将人送出。
或许是劫数使然,尚未出城,营救被发现了。城门紧闭,面对汹汹追兵,慕扶兰让袁汉鼎带着熙儿逃走,设法躲藏起来,务必保证熙儿安全。
她狠着心,推开了流着眼泪,一双小手死死拽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儿子,甚至连最后的亲吻道别都来不及,便就此母子分离,天人永隔。
她被捉了回去。
很快,谢长庚兵临城下。
齐王那时也知道了儿子的死讯,暴跳如雷,将愤怒全部转到了慕扶兰的身上。
被囚禁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慕扶兰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丈夫,是不会因为她而停止前行脚步的。
她活着,不但是他的累赘,接下来等待她的,也将会是无尽的侮辱和摧残。
唯一的庆幸,便是熙儿终于得到了保护。
她相信袁汉鼎会护住熙儿,将他安全地带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最后的时刻到来之时,她别无选择,唯有自尽。
她的尸首,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日晒,晃晃荡荡。
三天之后,谢长庚攻下了蒲城,屠城,厚葬慕扶兰。
第二年,他占领上京,杀了刘后和皇室贵胄。那一天,城门前流出来的血,几乎染红了半条护城河的水。
新的皇朝,踏着旧王朝的枯骨和脓血,就此立基。
【】。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英明而果决,登基之后,废藩国,革旧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四海归附,万民拥戴。
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
那个冬天,白雪皑皑,京城之中,家家户户门缠缟素,为前些日刚刚去世的太后举哀。
皇帝是个大孝子,早年丧父,据说少年微时,曾累太后担惊受怕,如今坐拥天下,自对太后悉心奉养。多年之前,太后不慎中风之后,常年卧病在床,皇帝只要人在宫中,不管多忙,早晚必会亲自过去探望侍药,从无间断,孝心敬行,赢得臣民交口称赞,如今太后去了,丧事自然隆重无比。
停灵大殿之内,继后戚氏身披重孝,带着后宫里的妃子,跪在太后灵前,恸哭到了深夜,体力不支,几欲晕倒,这才听劝,被宫人搀扶,回到寝宫歇息。
她刚入寝宫,还没来得及坐,皇帝身边的亲信曹太监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走了进来。
曹太监脸上带笑,说自己来传陛下的口谕。
戚灵凤急忙来迎。
曹太监用尖细的嗓音说:“陛下有旨,戚后贤良淑德,侍奉太后多年,深得太后之心。如今太后驾鹤归西,皇后一并殉葬,到了那边,再替朕好生侍奉太后,以尽孝心。”
戚灵凤脸色惨白,跪都跪不稳了,当场软在地上,直到看到太监取出带来的绳索,这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爬了起来,嚷着要去见皇帝,把事情问个清楚。
平日对她毕恭毕敬的曹太监,此刻神色变得阴森无比,命小太监捉住她,道:“陛下去看皇长子殿下了,不会见你。皇后,奴婢下面说的话,全是陛下的话,你听清楚了,免得做个自以为被冤死的冤死鬼。”
他咳嗽了一声,模仿着皇帝的口吻,冷冷地道:“戚氏,你以为你兄妹当年对元后做下的事,朕不知?朕早就知道了!不过是看在太后离不了你的份上,容你暂时活于世上罢了。朕让你做了这么多年中宫,留你全尸,也算还了你戚家当初对太后的救护之恩。如今太后去了,你还不死,活着做什么?到下头再陪她老人家便是了!”【】。
戚灵凤如遭雷劈,起先高声呼冤,胡乱撕打着太监,状如疯狂,待听到自己兄长已被革职待斩,戚氏满门,数百子弟,全部坐连,涕泪滂沱,瘫在了地上,不住磕头,说全是自己的过错,哀求曹太监,容她去找皇帝求情。
曹太监一脸冷漠,命小太监动手。
两个太监将戚后按在地上,另两人拿了白绫,缠在她的脖颈之上。
戚后拼命挣扎,双脚乱蹬,踢得宫鞋也飞了出去。
世间繁华,万般富贵,她统领着后宫,尊贵无比,是世人口中争相称颂的贤后。她活得正当滋味,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白天,才刚与她当着群臣一道祭奠太后的皇帝,竟会突然翻脸,无情至此地步。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坏人。多年以来,她真心孝顺谢母,对原本是姐夫的谢长庚一片痴心,以妾的身份委屈入了谢家之后,对慕氏女也是礼数周到,没有仗着谢母的宠爱而对她有所不敬。
当年她之所以做了那件事,将她母子回程的消息悄悄漏给齐王的人,也不过是出于一时糊涂罢了。
她早就懊悔了,从前不但在神明面前忏悔过,为了弥补过错,这些年,更是做了许多善事。世人提及戚后,谁不是满怀敬意,交口称颂?
现在,就在她已忘记那件事情的时候,她没有想到,太后刚去,自己竟也就要随同殉葬了。
她实在不知,皇帝是何时知道那事的。想到这些年来,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太后离去的这一天,她便不寒而栗,如坠深渊。
谁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杀过人,染过血?
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可怕对待。
她怎肯就此死去?
但她又怎敌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太监和缠在脖颈上的催命绳索?
她的脸孔慢慢地由血红变成了紫色,双眼翻白,鼓涨暴凸,血瘢点点,舌头亦从嘴里伸了出来。
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她几乎被勒断脖颈,这才彻底断了气,停止徒劳而痛苦的挣扎,被活活勒死在了这座片刻之前还属于她的中宫之中。
殿宇之外,夜空沉沉,北风怒号,雪片狂舞,仿佛有魂灵,在悲泣和震颤。
那一夜,是如此的寒冷。
那种透骨的寒意,直到此刻,仿佛还在向着慕扶兰侵袭而来,一寸一寸,渗入她的肌肤。
她打了个寒噤。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美人榻侧,那男子的两道目光。
他的一只手,已是探到她的腿间。
尚未碰触到她,但大腿内侧,那片敏感的柔嫩肌肤,已然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男子的手的压力。
她盯着他那双暗沉沉的眼,慢慢地打开了原本紧紧闭拢保护着自己的双腿。
石榴裙摆,亦跟着被她一把给掀开。
一双张着的,平日被重重裙裾深藏起来的不见半分瑕疵的雪白长腿,一下便失了遮掩,大白于视线。
不止如此,石榴裙下,竟然不着寸缕!
烛火跳跃,她肌肤宛如玉琢,双腿深处,肌泽莹莹,无限风光,竟一览无遗,美得几乎刺痛人眼。
谢长庚的手,随了她张腿掀裙的举动,骤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一滞,终于慢慢抬眼,看向了她的脸。
她便如此靠在美人榻上,双手握着被掀开的石榴裙摆,抬着尖尖的漂亮下巴,睥睨着正探手向她而去的自己。
谢长庚和她对望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缕夹杂了几丝狼狈的神色。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站直身体,盯着她,咬牙,低低地道:“淫.娃.荡.妇!”
慕扶兰收拢双腿,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自己的裙摆,整理了下,连双足也遮掩得密密实实了,说:“谢郎,当初就算你知我如此,难道你便会因此改变主意,不再求亲于长沙国吗?”
谢长庚面容微微扭曲,转过身,大步而去,再不看她第二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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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空空荡荡的大殿,光线昏暗,幽阒无声。
十四岁的少年,孝衣如雪,面容苍白,一抹削瘦单薄的身影,静静跪在十年前死去的母亲的长生位前。
牌位之前,供了一盏长明清灯,一点灯火,日夜不灭。前头是张神案,上头摆了只小鼎炉,里头插了燃香,近旁还有一壶供酒,一盘供果。
少年的目光,凝视着那点长明灯火,一动不动。
殿口,渐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之声。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他的父皇,深夜踏雪,终于来到了他母亲的灵宫。
但他没有进来,而是止步于殿外。
皇帝正当盛年,男子一生当中最为精壮的年纪。虽在为太后服孝,脸上亦带倦容,但九五之尊,帝王威严,依然令人不敢直视。
他望了眼幽暗的内殿,转向慕妈妈,问:“何事?”
这些年一直伴着熙儿的慕妈妈跪在槛内,低声说道:“陛下,明日便是元后十年祭,故殿下斗胆,今夜请陛下移步至此。”
身后狂风怒号着,裹着来自漆黑夜空的雪,从高大的殿檐上空扑向了洞开着的大殿之门。风掀动皇帝的衣袂,孝服下隐隐露出内里所着黄团龙袍的一角。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终于迈步,跨进门槛。
“你们都出去。”
慕妈妈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一扇殿门,将漫天的风雪,关在了殿外。
皇帝循着大殿深处那团晃荡昏暗的长明灯火的指引,缓缓走到少年的身后,停住。
少年从母亲的长生位前起身,转过来朝向皇帝,再次下跪,叩拜。
他不能说话。
十年前起,从蒲城脱身之后,他便不能说话了。
曾经那样一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一夜之间,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变成一个哑巴。
后来,尽管太医用尽方法,也是全无功效。
宫人们暗中传言,道皇长子殿下这是年幼时受了极大惊吓,以致失声不能言语。
皇帝望了眼长生牌位,沉默了片刻,对着面前向着自己拜于地上的单薄身影说:“明日父皇会叫人来此祭奠你的母后。”
少年依旧俯伏于地,恍若未闻。
皇帝走到少年面前,弯腰,伸手轻轻握住了他肩膀,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少年慢慢地抬起脸。
这张脸,苍白而清瘦,但眉目五官,实是清俊秀美。
皇帝起于微,马上夺的天下,被大臣们奉为不世出的明君大帝。但据说他年轻时,容貌俊秀,风度譬如文士。
少年的面颜轮廓,和皇帝很是肖像,而一双眉眼,宫人们传言,其实更像元后。
元后十年前便身故了。据见过她的人传,元后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一代国色,貌若天仙。
皇长子殿下的容貌,结合父母所长,龙血凤髓,自然出众。
唯一遗憾,便是他失了言语的能力。
皇帝注视着面前这双望着自己的似曾相似的澄澈眼眸,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低低地道:“熙儿,朕知你心里应当有些不平。你莫怪父皇。你是朕的长子,朕亦知你聪慧过人,倘若不是你不能言语,朕怎会不让你做皇太子?”
他顿了一顿。
“你虽做不成太子,但朕必会保你一生安乐。你的母亲倘若有灵,她应也会放心的。”
少年凝视着皇帝,唇边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个头,随即起身,来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壶,将三只倒扣着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
他取了第一杯,洒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过长生牌位,自己饮了。
做完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双目望着皇帝,向他郑重叩首。
皇帝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灵祭奠过后,饮了。
他放下杯子,转身说道:“你起来吧。地上冷。”
此刻倘若有外人在侧,必会惊讶。
皇帝说出这句话的语调,是平日罕见的温柔。
少年并未起身,双目依旧望着皇帝。
“父皇,儿子多谢您的看重。但我并不想做皇太子。”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只是想问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为何不来祭奠我的母亲?”
少年的声音有点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仿佛被冰雪冻住。
长生位前的那点灯火,突然摇晃,明灭不定。
皇帝看着少年,半晌,仿佛才回过来神来。
“熙儿!你能说话了?”
“你何时能说话的?”
一时之间,他顾不上少年这话里隐含着的对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无比的惊喜之色。
“早几年前,我就已经能说话了。只是不想开口罢了。”
少年道,看了一眼长生牌位。
“父皇,倘若儿子没有记错,这些年间,你从没有到过这里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儿子的请求,父皇你大约也是不会来此,是不是?”
皇帝望着神色淡漠的少年,面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没有做声。
“父皇,你是不屑来,还是根本就没有将我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
少年蓦然提高声量,字字句句,宛若质问。
皇帝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皱眉。
“大胆!你敢如此说话?”
少年看着皇帝,笑了。
“是啊,您是大周的开国帝君,这个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荣,万民安泰,日后,必洪图社稷,国祚延绵。儿子可以预见,许多年后,当史官为您作帝王列记之时,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汉武,足以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