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个女子,容颜如玉,皓腕如霜,手执一卷,半靠半坐,正倚在美人榻上,就着银灯,闲闲翻着手中书卷。【】。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却作了小妇人的装扮。肩上松松搭了条轻罗披帔,腰束一幅石榴裙,长发绾作懒髻,那金钗却又仿佛不胜发重,无力下坠,满头青丝,便乌鸦鸦地堆在了玉颈之侧。
她仿佛丝毫也未觉察到谢长庚的到来,连他撩开帐幔,站在了??门之侧,亦没有任何的反应,哪怕只是抬起眼皮,看他一下。
她不过翻了一页手中书卷。玉腕戴着的两只镯子便随了她翻书的动作轻轻磕碰,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碰撞之声。
谢长庚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的一幕。
更没有想到,慕氏女会是如此的姿态。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掠过她的身子,最后落到了她的脚上。
石榴裙下,露出她的双足。
她竟未着袜,一双小巧的雪白赤足,便毫无遮掩地踩在毡中,仿佛一对静静卧在雪地里的雏鸽,漂亮之余,于男人而言,自然也透出了一种别的,若有似无的隐含意味。
谢长庚目光有些暗沉,盯着她的双足看了片刻,终于收回目光,走了过去,抬手,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放到一边。
“你便是慕氏?”
他俯视着榻上美人,问道。
慕扶兰依旧靠在那里,抬起眼皮,和他对望了一眼,却没有回应。
她的姿态,轻慢无比。
与她的那个王兄,如出一辙。
来到长沙国后,即便遭到各种冷待,乃至被慕宣卿谩骂,连唾沫都要飞到脸上了,谢长庚也是丝毫没有动怒,泰然处之。
唯独这一刻,当看到这个慕氏女对着自己,亦是如此的态度。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不快。就如同他刚回家时,得知新婚妻子不告而别时的那种不快。
他的神色,却显得更加温和了。
他凝视着女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慢慢地坐到了她的身边。
“慕氏,新婚之夜,我是不该撇下你走了,但你也知道,皇命难为,我身不由己。上月,我终于回了家,你却已经走了……”
谢长庚顿了一下,用自己能说的出来的最温柔的语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母亲惹你生气了。关于戚女之事,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计较。你若不愿,我怎可能违背你的心意,强行将人接来?何况我本也无此意。你我夫妇,你便是再有不满,等我回了家,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慕扶兰笑了笑,依然没有接他的话。
屋里一时静默。
谢长庚伸出手,略带薄茧的掌心,便压在了她探出罗裙底的一只赤足足背之上。
他缓缓地收紧手掌,握住了她雪白的一只脚丫,轻轻捏了一下。
“兰儿……”
他低低地唤她小名。
慕扶兰屈膝,赤足仿佛一条滑溜的鱼儿,一下从他掌心抽离了出去。
她往下拉了拉罗裙,双足便被裙幅遮得密密实实,再无半分显露。
谢长庚看着她的动作,目光愈发幽深,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收了手,改而抬臂,缓缓抽掉插在她发髻里的一支金簪。
满头长发,如瀑散落。
他顺势握住了她滑凉的一把青丝,将她半边柔软身子拢入自己臂弯,俊脸亦靠了过去,唇附着她耳,低低地道:“兰儿,别生气了,这次确实是我对不住你。我刚到家,便立刻来此,就是专程为了接你。明日便随我回吧。往后,一切都好商量。”
慕扶兰突然发力,一把将他推开,冷笑,开口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谢长庚,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我就这么想和你做夫妻?”
谢长庚本就只是虚坐于榻边,一时不防,竟被她双掌给推得跌下了美人榻,模样未免狼狈。
他慢慢地抬起头,见她转过脸来,双目正睥睨着自己。
一张玉面,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第9章
第
9
章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谢长庚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不过片刻功夫,便恢复如常。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衫。
这一回,他没再坐到榻上去了,但说话的语气,不见半分恼怒。对她方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肆意冒犯的举动,看起来竟毫不介意。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他说。
“你到我谢家的这半年,日日侍奉我的母亲,极是辛苦。我母亲的初衷,固然是为报故人之恩,但自作主张,意欲替我纳妾,确实不妥。论贤淑达理……”
“谢长庚,你想多了!”
慕扶兰打断了他的话,从美人榻上爬了下去,赤足趿着摆在榻前地上的一双刺绣兰花的精致绣鞋,在他的注目之下,走到镜前,坐到了地毡上的坐榻上。
她握着玳瑁梳,对镜,自顾梳着自己方才被他弄乱了的一把长发,口中说:“我既不贤淑,也不达理。先前之所以侍奉你的母亲,不过是遵从父王从前的教导,想着既嫁过去了,便是再不愿,亦需尽到本分。如此而已。”
谢长庚望了她背影片刻,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后,目光盯着镜中那张娇颜,说:“慕氏,你到底要怎样,才肯随我回去?”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再不复先前的温和。
慕扶兰那只握梳的手,停住了。
她亦抬眸,看向了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身后,双目正紧紧盯着自己的男子。
他开始失去耐心。她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的唇边露出笑容。
“谢郎,你心里对我分明极是不满,方才又何必虚情假意?如这般,直接把话说明白了,不是更好吗?”
谢长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放下梳子,从镜前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着她。
“你既直接问了,我便也与你直言。我是不会再回你谢家了。当初全是出于父王的意思,我才不得已下嫁于你。如今我已改了主意。”
“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我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谢长庚的面上,掠过一缕微不可察的诧色。
他盯着她,渐渐地,神色变得严厉了起来。
“慕氏,容我提醒你一句,婚事乃当初你父王应下的。这几年间,我自问恪守诺言,无任何背约之处。纵然我母亲对你有所得罪,但未曾真的成事,何况我也向你赔了罪,许了承诺。你兄妹却出尔反尔,无故毁约,举止幼稚,如同儿戏!以为我谢长庚,会任由你兄妹拿捏不成?”
他说完,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目光扫了她一眼,再次开口之时,语气又变得缓和了。
“慕氏,你方满十六吧?年岁小,不懂事,也是情有可原。但你父王与你兄长,谁更值得信靠,谁更得长沙国民众的人心,你心里应当有数。当初订立婚约之时,你兄长便对我怀有偏见,如今他想必在劝你毁约。但你想,兄长再好,你一个女子,难道一辈子都能依靠?”
“你还是听你父王安排,随我回去为好。日后,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个耐着性子哄自己的男子,心中一时无限感慨。
倘若不是和他做过夫妻,深知他是何等之人,面对如此郎君,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坚定不移,不为所动?
她摇了摇头,白嫩耳垂上戴着的一副小巧的霁红珊瑚耳坠子也跟着晃动,在垂落双肩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
“你也不必拿我父王来压我了。我问你,你当初登门求亲的目的为何?如今你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既已达了目的,和长沙国的这桩婚姻,于你而言,已是失去了当初的价值,你又何必执着不放?”
谢长庚不语。
“我很愿意相信,你是要信守与我父王当年的约定。但真正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
“因为这桩婚约,我的父王,他实现了他的所想,为长沙国的子民谋了福利。你更是如此,从中获利巨大。倘若不是父王的赏识,以你巨寇的身份,你何以能够顺利进入仕途,继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你和我的父王,因为这桩婚事,都各有所得。可是我呢?你们谁曾为我想过一分一毫?”
她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谢长庚,我实话和你说吧,当日你来求亲之时,在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笑起来也最好看的一个人。可是你来求亲了。父王为了长沙国,把我许给了你。”
谢长庚仿佛一愣,眉头随之微皱。
慕扶兰自嘲般地笑了一笑。
“我是王女,我有我的职责,我无法拒绝,我必须答应。”
“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我已为长沙国做了我当做的事,往后,也该为自己考虑了。我不敢自居有功,但当初,我确实成全过你,这一点你应当不能否认,我希望今日,你亦能成全我一回。倘若如此,我感激不尽。”
谢长庚的神色有点僵硬,盯着她,没有开口。
慕扶兰也不再说话了。
屋里静默了下去,气氛却有些压抑。
“此事日后再说。如今你还是先同我回去!”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冷冷地道。
“日后又是何时?”慕扶兰问他。
他不应。
“是等到你成就大事的登顶那日?”
谢长庚的脸色微微一变。蓦然抬手,压在了她的一侧肩膀之上。
仿佛突然压上一副千钧之担,慕扶兰身子一歪,人便跌坐到了镜匣前的地毡之上。
他跟着,缓缓地蹲了下来,蹲在她的面前。
“慕氏,方才你在说什么?”
“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的语气极是温柔,仿佛在哄孩子,那只手,却始终未曾离开她,顺着她的肩,慢慢游移到了她的脖颈之侧。
仿佛爱抚似的,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她幼嫩而光滑的脖颈肌肤。
“告诉我。”
他微微眯着眼,盯着慕扶兰的双眸。那只手突然加重力道,握住了她细细的脖颈。
仿佛一只就要被猎人折断脖颈的天鹅,慕扶兰被动地仰着头,却没有做任何的挣扎,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两道投向自己的阴沉沉的目光,笑了。
“谢长庚,莫非真的被我猜中,你要杀我?”
谢长庚慢慢地松开了钳着她脖颈的五指。
慕扶兰蹙眉,将他的手拂开,抚了抚自己的脖颈,披回方才滑落下去的披帔,方道:“娶我的目的,你已达到。这桩婚事于你而言,更是失了当初的意义,至多鸡肋罢了。你却忍辱负重,唾面自干,忍受我王兄这般的羞辱,强行要将我接回。不是另有所图,是什么?”
“如今你也算是朝廷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以你今日之地位,你若依然有所谋,剩下的,也就是那个位子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什么不好猜的?”
谢长庚望了她片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慕氏,我见过很多自作聪明的人,那些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我不希望你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婚姻之事,由不得你慕氏任性。你已是我谢家妇,我既来了,你便要随我回。至于你的所想……”
他顿了一下。
“等日后,看情况,我自会定夺。”
慕扶兰跟着他,从毡上站了起来。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你何必还是如此固执己见?倘若此事当真不便叫外人知晓,你我何不各自退让一步?我可以暂时将事情隐瞒下去,包括我的兄嫂在内,不会透漏半句。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留我的长沙国,对外声称养病便是。”
“你放心,我不管你所图为何,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方才正如你所言,不过只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我固然想要和你脱离干系,但也不会蠢到因此而替长沙国树一仇敌。”
谢长庚目光微微闪烁,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我不想再瞒你了。”
慕扶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我有过别的男子,非完璧之身。”
她的语气平静,就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谢长庚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底倏然涌出一片阴霾。
她却恍若未觉,反而一笑,笑颜绝美,浑不在意的样子。
“我听说男子为了大志,可忍胯.下之辱。谢郎,我已向你告知我这连父母家人也不得而知的隐私之事,再无半分隐瞒。倘若你连这也能谅解,不予计较,还许我做你谢家之妇,侍奉你的母亲,我便再无二话,随你回去便是。”
她说完,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回到那张美人榻前,爬了上去,双腿屈膝并拢,仿佛刚开始他进来时的模样,靠坐在那里,微微翘着下巴,望着他。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谢长庚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迈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到了美人榻前,双眼冷冷地盯着慕扶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探向了她的石榴裙底。
慕扶兰依旧坐着,一动不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10章
第
10
章
裙底犹如骤然侵入了一股幽幽寒气。
肌肤发紧,脊背寒凉。
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慕扶兰的思绪,却悠悠荡荡,飘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原本早已忘记了的那个夜晚。
巴山秋雨,西窗红烛。那一夜,痴心等待了多年的如意郎君终于归家了。
他仿佛甚是喜爱她美丽的身子和柔媚的姿态,事后,并没有立刻睡去,还是将她抱在怀中,继续爱怜。
能得到郎君的喜爱,她又是害羞,又是欢喜。
她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她希望他也能记起他们的初遇。她缩在他的怀中,鼓起勇气告诉他,三年之前的那个春天,就在君山的老柏之旁,他曾经路过,帮自己救起了一只跌落悬崖的小鸟。
他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件事,茫然了片刻,才终于想了起来。
他笑了,对她说,那日他是去拜访药翁的。却没有想到,下山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便是长沙王的王女。
原来那时,他便已经见过她了。
郎君的回应,并无想象中的热烈。这令她稍感失落,但是当她埋首在郎君怀里,聆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时,她便又被心满意足的幸福之感所淹没了。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她期待并且也深信从今往后,她会与她的谢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但是很快,她便知道了。她嫁的这个谢郎,并非全是从前相思梦中那个笑起来连天地仿佛都会为之失却颜色的男子。
戚家灵凤,在她亲自主持之下,很快便进了门。
此后的几年,谢长庚极少在家。他永远都是那么忙碌。要么驻兵河西,要么各处平叛。
她是他的妻,要侍奉婆母,主持中馈,怎可能去往他的身边陪伴?
她和他聚少离多,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面。
唯一的安慰,便是第二年,她便生了熙儿。
熙儿聪明又活泼,是她的心头之肉,陪伴着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