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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一声嘹亮的通传,令周遭人群会意避让,也引来无数道打量的目光。

    秦家养着一个从不出门的小姐。

    这是人人通晓的事,亦是人人都闹不明白的事。

    秦衍之好端端地为何要养手下败将的女儿呢?他们背地里说,该不会上代秦门间藏着其他恩怨情仇,灭门还不足以消恨,竟要将结拜兄弟仅存的女儿都捏在掌心?也有人传,秦先生或许有些特殊喜好,才玩这么一出金屋藏娇。

    这些话,无论当面或是背面,其实都躲不过秦衍之的耳朵。

    托大些说,他曾是这座城的天,这座城的地。那阵子,哪怕你躲在炕上骂一句秦衍之狗贼,第二日立即会有秦门的人上门,顶着你的脑袋‘请’你爬上炕去将昨夜的话再说一遍,说得清楚些,好叫秦先生听明白,他狗贼在何处。

    唯独姜家小姐这事他向来不置可否,提都不提的。

    难道秦衍之当真老了?

    放权给几个养子之后变得软弱可欺了?

    此种消息不胫而走,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的尚未笑过瘾,愁的还没来得及抹眼泪,新的消息接二连三:秦衍之亲自出面给娇小姐安排相亲,刚瞧上一个年轻有为的银行之子,俩年轻人在舞池里跳得好好的,小秦衍之抡着枪进来,眼眨都不眨就废掉人家一条右腿。

    再到如今的秦衍之要娶娇小姐做太太,事态发展可谓千回百转,精妙绝伦,胜过民间话本几百倍。任谁不想问一句:这姜小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竟能将家规森严的秦家搅和成这样?

    今日难得见一遭,佳人蒙着脸,光看身段称不上妖艳,独一身雪肤有些味道。后闻这位小姐精娇细养,轻轻一碰便发红,动辄发青发紫,又怕疼得厉害……

    有人意味深长地笑。

    有人不明所以,去问秦家少爷:“你们家这位小姐什么来头?”

    二少爷笑吟吟地回:“谁清楚呢?真不知以后我该喊小妹,还是喊太太?娘,妈咪?”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父亲从没说过要收她作养女,一旦成了婚,照规矩该喊什么喊什么。”

    大少爷为人严谨些,戴一副金丝眼镜。

    二少爷又道:“看你这话说的,好像今晚结不成似的。”

    他靠近了些,低语:“难不成比起一个能吹枕边风的娇太太,你宁愿要一个不碍事的弟妹?”

    大少爷面不改色,黑漆漆的眼珠里盛着碎冰:“比起这个,不如想想被‘他’听到这番话,你猜今晚会出什么事?”

    啧啧,多大的人还玩告状那套,真败兴。

    走着呗,今晚究竟会发生什么。

    二少往嘴里抛一颗瓜子,朝着新娘吃吃地笑。

    两人的针锋相对不过片刻,姜意眠在搀扶下走了好长一段路,将将停下。

    “这位就是太太吧,来来,往左站一点。”

    刘婆婆撤下去,换上正经傧相。

    姜意眠依言往左挪了两步,头盖下受限的视野里,突然生出一台轮椅。

    ——原来秦先生身负残疾?

    屋里屋外,一路走来,左右无不是述说这人有多威严,有多狠辣的声音。可就她瞧见的,不过一台灰黑色的轮椅,一身单薄的淡青长褂。扶手上静静卧着一条手臂,袖管空空荡荡,露出来的手背是很沉冷的颜色,浑身泛着病气。

    说实话,在看到脸以前,对着秦衍之的手,姜意眠的脑海里自动构建起来的,是一个大势已去的掌权人。

    尽管他上过战场,历经刀光血影,一度把控商政两界,叱刹风云,光报一个名头便让敌人不战而败。

    可惜那都过去了。

    他老了,今年已有36岁。

    过往光辉逐渐暗淡,而经年累月积下来的伤、仇敌、养子皆如跗骨之蛆,正虎视眈眈地准备蚕食他的一切。

    她原是这样想的。

    然而秦衍之当真沦落至此,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畏惧他的余威?

    姜意眠不禁生出些许好奇,擅自往左边挪了一步。

    视线里出现秦衍之服帖的衣领。领口抵在喉下,两粒灰雾色的扣子称得他整个人都是深沉的灰色调。

    再一步。

    下颌线条还是利落的。

    腿侧光滑的布料徐徐擦过他的手背。

    还差最后一点点,还没挪。

    冷不防对方头一低,一双眼越过若有似无的屏障,正对上她。

    那是非常陌生的一对眉眼。

    素未谋面的新人物。

    很淡的目光好似沉寂的水,平静的湖面,上鞘的刀,总之是一种不该具有威慑力的东西。

    可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一种难以形容、前所未有的危险感猛地炸开,使得姜意眠下意识退了两步。

    ——这就像误入老虎地盘的狐狸。

    她第一次感到敌我的悬殊,竟本能地退回到安全线之外。

    *

    “不喜欢头盖就摘了。”

    秦衍之的语调稀疏平常,姜意眠却没有动。

    她没摸清他身上那种,浓烈到可以称之为诡谲的压迫力从何而来,不适合轻举妄动。

    于是秦衍之又对下人们说:“既然太太怕生,去喊少爷们过来,让他们先敬茶。”

    这话一出,四座俱惊。

    还没拜过堂,便算没过门。

    这年头老规矩不成了,敬茶少说得低个头,再恭敬些还要跪着。就是过了门的继太太,一辈子到头都未必能受到这份殊待。况且这位太太年岁那样小,没礼成,前头指不定还喊过人家几声哥哥,凭什么受这份尊敬呢?

    奈何这是秦衍之的地方,没人胆大包天到驳他的面。

    少许,小太太被搀着安安稳稳地坐下,一个个身姿挺拔的少爷们倒捧着上好的茶水过来了。

    “母亲请用茶。”

    这是大少爷,开头俩字咬得清晰标准。

    二少爷嬉皮笑脸,一口洋话说得厉害,妈咪妈咪叫得让人心里发毛;三少爷前些年犯过糊涂,无望接班秦门,客客气气地喊夫人;四少爷、五少爷、六少爷……

    心照不宣地跳过七少爷。

    年少留洋的那位八少爷说是轮船迟了,还未到。

    一场敬茶大戏徐徐落幕,在座看官别无他想,只想道一句:荒谬。

    着实太荒谬。连姜意眠都被这一出整得措手不及,完全猜不着秦衍之在打什么算盘。

    借机试探养子们的忠心?

    趁着第七个养子不在,彻底将他摁死在儿子的位子上?

    还是说秦先生老树开花,这回娶太太并非玩闹,而后真心实意打算生个大胖儿子接手家缠万贯?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只有秦衍之一人云淡风轻,问他的小太太:“可好些了?”

    刘婆婆不动声色地掐姜意眠,姜意眠乖巧点头。

    “那就拜堂。”

    一声令下,前头折腾化作虚无。

    傧相抹了抹额头,高声大喊:“一拜——天地——!”

    秦衍之微微颔首。

    姜意眠甫一低头,外头急急忙忙蹿进一个小厮,拉着大少爷说:“不好了,八少爷乘的那艘船有黑东西,整艘船的人都被扣在警察厅了!那边说打电话让先生亲自去赎人!”

    声音有些大,‘黑东西’是行话,见不得人。

    大少爷当即拉他到一旁:“你没告诉他,那是秦家的人?”

    “可那人是新上任的警长,非说事关重大——”

    “行了,我同你去。”

    大少爷匆匆离去。

    秦衍之从头到尾没有动过。

    “继续。”他说。

    傧相愣愣地收回目光,咽下口水,“二拜——高堂——!”

    秦衍之无父无母,姜小姐亡父亡母,两人对着空空的座位摆设低一低头,外头再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

    这人比前头那个还狼狈些,满脸灰,额角一个血窟窿。他记着秦四爷的规矩,纵是天大的事也不敢冒冒失失,便随手逮住厅内一个扮相体面的下人传话。

    那下人吓得一跳,找二少爷说事。

    二少爷眼珠一转,没像大少爷那样亲自出手,反而去找管家。

    管家快步走到秦衍之身边。

    姜意眠站得近,听清了,这条兜兜转转到耳边的消息是:九号仓库被炸,里头一批七日后要交的货全没了,当场死了四个值班的人,那位始终与他们不对付的新警长不知从何收买到到消息,正往那边赶。

    秦衍之听完,屈起食指敲了敲台面,反应平淡得让人心惊。

    偌大的厅堂鸦雀无声,读傧相两腿打颤,硬着头皮问:“秦、秦先生……还、继续吗?”

    良久无言。

    *

    这堂终究没有拜成。

    刘婆婆恼得脸红脖子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被急急送往医院抢救。

    秦家一下少了两位大人物,惶惶人心之下,衬得姜意眠这位只差‘夫妻对拜’的小太太愈发尊贵起来,因此受到厨房好一顿满汉大全席的招待。饭后水果又多又甜,被褥铺得软软的,还有小婷给按摩小腿,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还做起梦。

    梦境相当混乱,似乎混淆着前身的记忆。

    一会儿漫天鹅毛大雪,‘她’半截身体埋在雪里,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拼命追着前头的人跑。可那人不闻不问,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她’跌在地上,才肯勉强回过头。

    脸上蒙着一层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眉目,说出来的话儿却是三岁小孩都辨别出来的嫌恶。

    “不要碰我。”他冷漠、傲慢说:“我没兴趣做你哥哥。”

    光影一晃,舞池里,有人扶着吓破胆子的‘她’起来,低垂的面容沉静如水:“你本该离他远些。”

    这是秦衍之,姜意眠认得出来。

    “你可以留下来。”

    秦衍之说话的时候更像一种施舍:“或陪他一起去北平。”

    ‘她’平生不曾出过秦宅,怯生生地选择前者。哪知前头那人又回来了。

    单手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眯起。

    “别让他碰你一根头发,不然我会杀了他,——还有你。”

    “记住了么?”

    ‘她’连连点头。

    有时‘她’觉着他想要‘她’的乖顺,态度会稍稍软化,用沾血的指尖怜惜地碰一碰‘她’;有时又觉着他无比排斥‘她’的乖顺,像是什么肮脏的、腥臭的东西,使他望而生厌。

    譬如当下,‘她’抽噎着说:“我记住了。”

    他定定盯着看了一会儿,索然失味般挪开手。

    随着一声轻嗤所落下的,无非又是那个字眼,——冒牌货。

    为什么是冒牌货?谁才是正牌?

    ‘她’又一次不甘地哭着喊:“子白哥哥。”

    对方连头都不回。

    ……

    ……子白。

    ……季子白。

    ……秦家第七个养子……把姜小姐带回秦家的人……季子白。

    姜意眠豁然惊醒,满头大汗。

    伏在床边的小婷哭得上气不接气:“小太太、呜呜,您、您可算醒了,火、到处都是火……”

    秦宅深夜走水,前堂后院烧成一片。

    湖心苑位置偏远,顾名思义被水包围,犹如水上囚笼,只建一条两人宽的小径与外界连接。

    按理说这里不该烧的,但今日事事不按道理来。

    外头庭院花草过多,周边地势一片湖水又太过平坦,大火烧得极盛,经风一吹好似火龙蹿起。

    「别紧张。」

    姜意眠头昏脑涨,分神摸摸小婷的头。

    她不理解,哭得更绝望。

    “对不起呜呜,都怪我,我睡得太沉了,我没有用,我就是、是一只猪呜呜呜。”

    「别哭了。」

    姜意眠‘啊啊’两声,改用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往里一堆。

    “呜呜、疼。”

    知道疼就好。

    姜意眠起身奔向衣柜,随意扯三件衣服,用茶水打湿其中两件,裹住头。剩下一件走到梳妆台前,不顾金银珠宝或其他,闭着眼睛往里塞。

    “小太太,您不要这样,呜呜,这些都不值钱的,哪里比得上您啊。”

    小婷一面哭一面替她塞。

    三两下塞满一个包裹,她把小婷的脑袋也包起来,拉着她往外跑。

    湖心苑的路不知何时、不知怎的断成两半,一大截沉在水里。外头情况比这边还危急些,看着像是隔壁一路烧过来的,火势滔天,浓烟滚滚。

    难怪迟迟没人来湖心苑救火……?

    才怪。

    「你会游泳吗?」

    她费力比划,小婷吸着鼻子点头,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一看湖面又吓得魂飞魄散。

    “小、小太太……你看那边……水上飘着的东西……好像是人……怎么会这样,水里是不是有东西……有水鬼……太太我怕。”

    夜里忽明忽暗,远处确实漂浮着几句形似尸体的东西,姜意眠怕吓到她,故意没有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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