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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她在抗拒。

    抗拒他的触碰。

    傅斯行静了两秒。

    冷灰色的瞳仁犹如一块没有光泽的金属,他表情很淡,嘴角却是一弯:“当然,只要给你一点时间熟悉摆设,我相信以你的毅力,在哪里都可以自己走。但现在我们在别人家,一个你没来过的地方,保险起见,还是让我牵着你吧。”

    姜意眠坚持:“我可以走。”

    傅斯行浅浅叹气,好似无奈至极:“这样。如果你能从这里一直走到玄关,不被绊倒,就证明你确实可以自己走,以后我再也不会牵你,好不好?”

    “好。”

    方才成年的女孩神色清冷,侧脸沉静。

    在一个没有光的世界里,她独自摸索着道路往前走,该走就走,该停就停,步伐迈得相当坚定,不见半分畏惧。

    多像一只新长成的幼崽,刚学会扇动两只幼嫩的翅膀,就急不可耐地妄想冲破牢笼。

    ——才六天不见,就想脱离掌控。

    傅斯行垂下眼眸,脚尖一勾。

    好好立在门边的鞋盒,闷声倒向地垫,恰好横在姜意眠脚边。

    姜意眠一个踉跄,已经被绊到,又被傅斯行稳稳当当拥入怀中。

    “看来还是不行呢,眠眠。”

    慢条斯理的吐字,连同温热的气息一并落在脸颊上。

    姜意眠不是傻子。

    不过现阶段激怒对方,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没有立刻揭穿,暂时忍着牵手的不适。

    傅斯行的手掌很薄。

    指节匀称,触感柔软。

    更重要的是,指尖腹处不生茧。

    这样一双文质彬彬的手,真的能握住刀锯,一连剖开两具尸体么?

    想到虎鲸系列案,少不了联想到另一个重要人物。

    房子里安安静静,好像没有第三个人存在,姜意眠随口问:“蒋深呢?”

    离玄关不到五米的地方,蒋深半躬着身躯靠在窗边。

    唇角咬着一支烟,没点。

    凛风吹得厚重窗帘飞起来,布角划过他的脸颊,他一动不动,犹如一座沉默的雕塑,一把上鞘的刀。

    蒋深没有看他们。

    当傅斯行、姜意眠在房屋里走动、交谈的时候,他没有看。

    直到他们下楼,走出这栋大楼,他偏过头,隔着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

    两人亲密地握着手。

    两人似乎有说有笑。

    两人即将上车的空当儿,傅斯行给她戴上深灰色的毛线帽,裹上围巾,然后举起手,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

    蒋深懒得给表情。

    他单单遥望着姜意眠,见她穿了一身黑。

    纯粹的黑色仿佛没有边界,贪婪地往四角漫溢,逐渐将她圈住、困死在里头。

    但姜意眠,她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正被怎样的黑色包围,不明白与虎谋皮这个成语。

    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

    广播播放松快的音乐。

    车里充斥着浅淡的木质香。

    同样的早饭,蒋深能想到戳吸管、把塑料袋子扒拉整齐,再塞到姜意眠手里,已是顶天。

    到了傅斯行这儿,则是靠边停下车。

    左手掂包子,右手握牛奶。

    他一口包子一口奶安地投喂,还要时不时关切两句,仿佛生怕今年十八岁的姜意眠,会像八岁小孩呛住似的。

    ——也许八岁小孩都不至于呛住。

    这无微不至的架势,形同溺杀。

    已知医生即管家,此傅斯行即彼傅斯行。

    可傅斯行究竟是谁?

    早饭结束之后,依照心里模拟好的对话,姜意眠丢出一个问题。

    “傅医生,你平时喜欢玩游戏么?”

    “游戏?”

    傅斯行倒是愿意接话,“你指什么游戏?红绿灯、跳房子之类真实生活中的集体游戏,还是贪吃蛇、推箱子一类的虚拟游戏?”

    “虚拟游戏,悬疑诡秘类,线上多人扮演游戏。”

    “好像不是很明白,眠眠能仔细说一下吗?”傅斯行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

    姜意眠:“比如剧本是破产的姜小姐举办生日宴会,你扮演她的管家,作为姜家领养的儿子,事实上与姜家有着深仇大恨,计划今晚杀死姜小姐。”

    “嗯?”

    傅斯行反应很快:“既然叫做多人扮演游戏,这位姜小姐也有扮演者?我的人物计划是杀死她,那么,她的人物目标或许是活下去?”

    一方要杀,一方要活。

    这就成了对抗性任务,对抗性阵营。

    摸不清对方是否真的参与恐怖游戏,是否有意试探。

    姜意眠刻意控制着语气,平淡否决:“不是。姜小姐的任务是找出真凶,因为剧本里不止一个人想杀姜小姐。”

    “原来这样。”

    傅斯行再一次迅速领会:“看来玩这个游戏,与其孤军奋战,倒不如两人联手,互帮互助,完成任务?”

    “是的。”

    姜意眠侧过头。

    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能尽力想象着对方的表情,问出最为核心的问题:“傅医生以前玩过这个游戏么?”

    寂静。

    一段兀然的寂静,在逼仄的密闭空间内游走。

    十秒,二十秒。

    默数到五十秒,姜意眠听到,对方回答:“听起来像是我喜欢的游戏类型,有机会要试一试才行。”

    谈崩了。

    他不打算合作,或者,他并非玩家。

    无论如何,一招不行,姜意眠接上第二招:“我爸去世的那个晚上,我们——”

    “过程并不重要。”

    傅斯行施施然打断,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温和:“既然结果是我们想要的,眠眠,忘了那个晚上,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提起这件事,可以吗?”

    “……”

    傅斯行与姜同学。

    不管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姜爱国已死,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过程不重要。

    这句话侧面反应,有些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些不受控制的元素出现了,那会是什么?

    姜意眠没有头绪。

    这个副本远比上一个来的复杂,登场人物多,迷惑视线的支线剧情也变多。

    她集中注意力,试着梳理进入副本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件,所有细枝末节,以至于傅斯行喊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玻璃窗倒映出姜意眠轻微皱起的眉,桃形状的眼里没有聚焦,涣散但澄澈。

    她常常这样,不知不觉沉默、抽离。

    仿佛她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一种生物,来去自如。

    傅斯行取来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

    “休息一下。”

    他说:“今天会很累。”

    姜意眠敷衍地答应一声,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睡着。

    大雪,黑夜,哗哗作响的电视机,呲嚓呲嚓割据尸体的声响。

    她做着一个噩梦。

    而蒋深做着另一个。

    为什么。

    蒋深的梦里,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孩,一见他就拼了命地撒腿跑。

    边跑边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七年前不来?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

    为什么不肯帮帮我。

    为什么要抓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数不清的为什么在天地间回荡。

    蒋深追着追着,也停下来,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去。

    为什么我看见了却像是没看见。

    为什么没有当回事,难道因为司空见惯?

    为什么会司空见惯。

    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

    他蓦地惊醒,头脑深处如遭捶打,发出一阵一阵钝钝痛感。

    “你们真觉得虎鲸今天会来?杀了人还嫌不够声张,大摇大摆跑人葬礼上晃悠?我看,除非他脑子进了水,上赶着进监狱,不然干不出这种事。”

    “谁说得定?要是连环杀人犯在想什么,都被你弄得一清二楚,那你离进监狱也不远了。”

    路边,车内,老五小六坐在前排,少不得拌两句嘴。

    是了。

    蒋深想起,今天是姜爱国出殡下葬的日子,心理学上看,不少凶手会挑选这个时间点,趁着人多眼杂,前来亲眼确认犯罪成果,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其中以连环杀手最为典型。

    连环杀人犯行为极端,往往享受犯罪、追求刺激。

    当连续犯案使得杀人快感降低,个人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他们会自动转向更有挑战感的猎物。

    有时,负责追捕他们的警察就是这种猎物。

    还有时,从他们手中意外逃脱的生命才是。

    因此专案组抄近道返回浪漫港,在灵堂外设伏,一方面期望虎鲸暴露马脚,一方面严防他找上姜意眠,再次犯下命案。

    可既然杀姜爱国的是傅斯行,虎鲸怎么可能露面?

    除非,傅斯行就是虎鲸。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蒋深一个人而已。他觉得烦,手指用力摁住太阳穴,唇线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队长,昨晚访客的资料查到了。”

    察觉蒋深醒来,老三找他汇报调查结果:“柳知意,今年三十六,两年前从B市搬来浪漫港;她没有工作住在高档小区,有一个儿子,但没人见过她的丈夫。

    “按照附近邻居说的,柳知意长相漂亮,注重打扮,花钱大手大脚,但性格十分软弱、没有主见,几乎没人看见她家里有过陌生男人进出。所以她们猜测,她很可能被人包养过,或者凭着年轻貌美嫁给有钱老男人,丈夫去世后,年纪轻轻守了寡,才卷了钱带着儿子躲到小地方避风头。”

    蒋深问:“儿子多大?”

    “十八。”

    那就不是了。

    傅斯行今年二十七,怎么都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

    “柳知意平均每周去幸福咨询室两次,每次超过五小时,是所有顾客里耗时最长的。

    ”

    老三继续说:“我认为他们正在发展亲密关系,柳知意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确定不再盯下去?”

    昨晚蒋深发话,不必再盯傅斯行。

    说人人到。

    傅斯行的车停在十米开外,人下来,一身周正的黑大衣,绕到另一边去开车门。

    姜意眠下车,走在他身侧,两个人装扮相近,举止亲密,这么一看,简直是天底下最登对的男女。

    如果傅斯行跟柳知意有一腿,姜意眠又算什么?他把她当成什么?

    蒋大队长很明显地走了神,脸色冷沉。

    空气中油然而生一种压迫感,惹得前排老五、小六暗暗交换眼神。

    “老大今天抽的什么疯,怎么脾气这么大?”

    “没睡好吧。”

    小六声音压到最低:“昨晚不知道怎么,坚持冒雨赶回来。来了,不留在浪漫港过夜,连夜又上去,到今早再跟着我们下来,估计整晚没睡。”

    老五问:“出什么事了?”

    他回:“不知道。”

    又问:“不是说傅斯行可疑,不让小姑娘跟他接触?怎么一个晚上的个功夫,这俩折腾一块儿去了?”

    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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