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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薛枞听他解释了几句,才知道黎问退学之后,又出国转读了音乐,如今窝在家里,做的是一些创作和编曲的工作。刻意没用真名,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但父母多少有些帮衬,黎问便更加随心所欲,接洽的事宜统统都是交给别人去做的。

    见薛枞不太了解,黎问又提了几个名字,薛枞愣了愣,才道:“你很有名。”

    “是吗?”黎问笑了笑,有些逗弄的意思,“连你都知道,我看来是有点名气了。”

    薛枞没理睬他的玩笑,又道,“你家里人,”他像是不知道怎么总结,半晌才接下去,“很开明。”

    没记错的话,黎问从前考上的是物理系,又在本国最顶尖的学府。他的父母能同意他退学去做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实在是心很宽。

    “他们很好说话。”黎问点点头,赞同了薛枞的评价。

    可要是黎江越在这里,一定会相当苦闷地反驳,黎家的长辈实实在在与“好说话”沾不上边,宠来宠去,也只宠一个儿子。

    随意又聊了几句之后,黎问试图专注地看起了影片,可没多久便困了,足以见得这回的运气糟糕,又选到了一部全是糟粕毫无精华的作品。沙发上的位置被两只猫咪占领了,黎问便坐到了地毯上,头往左偏了偏,又慢吞吞抬起来,几番下来,终于倒向了薛枞的方向。

    薛枞的轮椅就在旁边,黎问的脑袋栽倒下来,便落到了轮椅的扶手上,薛枞怕他磕到,用手背在上头充当一个缓冲,黎问的额头便稳稳地贴在了薛枞的掌心,还调整姿势一样左右移了移,将它当成了小靠垫。

    薛枞本想把手抽回,见黎问睡得很香,只好不再动作。

    黎问斜靠着轮椅的背部给球球提供了一个天然的跑道。它在主人身边转了两圈,便毫不犹豫地踩着黎问的后背与肩膀,跳到了薛枞的怀里去,顺便轻轻挠了一下黎问的脖子。

    “乖一点。”这次制止球球的是薛枞,他用另一只手搂着小猫,不让他去闹黎问,可黎问还是被惊动了,脑袋不再乖乖地枕在薛枞手上,反倒是微微蹭了蹭。

    细碎的头发扫过薛枞的胸口,薛枞低头看他,见黎问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又安心地睡了。

    大概是这些时日里,小猫在身上蹭惯了的缘故,黎问的动作竟然被薛枞纵容了。他僵硬着没有动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还真是进了个猫窝。

    地面上只有小鱼干还在巡逻一样地走来走去。

    彻底放松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薛枞连每天是周末还是工作日都没大注意,直到黎问提起,才知道中秋节快到了。黎问自然是要与家里人团圆的,他邀请薛枞未果,也就不再强求。

    农历十五当天下了一场雨,到了晚间,也仍是是雾气蒙蒙的,时隐时现的月亮偶尔探头,也笼着层薄纱,很是扫人雅兴。

    薛枞也没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特别,只随意煮了碗面应付。

    球球和小鱼干被黎问暂时抱走了,据说是家里人有些想念它们。客厅里少有的安静让薛枞生出些不习惯来,他从前自己过的时候反倒没有过这种烦恼,于是打开电视,随便挑了个频道,才让空旷的室内稍微热闹了一点。

    哪知面还没吃完,便听到门边的响动。先蹿进来的是更调皮一些的球球,小鱼干则亦步亦趋地跟在黎问身边。

    “我回来了。”黎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手上抱着个镂空雕花的木盒,放到薛枞面前。

    “这么快?”薛枞看了眼挂钟,见时间还不到八点。

    “球球在外头待不惯,”黎问道,又将木盒揭开,里面摆满了各个品牌与口味的月饼,“你喜欢吃哪种?”

    薛枞不太偏好吃甜食,看着琳琅满目的包装都觉得撑,却见黎问眼中满是兴致勃勃的神色,只得随意挑了一种。

    黎问坐在一旁,等他吃完晚饭,便一手抱起整盒的月饼,一手慢慢推着薛枞的轮椅:“去花园吃,顺便看看月亮。”

    薛枞任他推着,倒也不觉得那么无趣了。

    从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是决计不会放过任何节日的。趁薛薇心情好时她便旁敲侧击,求来薛枞的半日休息,再想办法把薛枞带去各个不重样的地方庆祝,偶尔还会叫上宋澄一道,将这城市都踏遍了。确乎是单纯又快乐的日子。

    可在那之后,薛枞的生命里便没有所谓“节日”可言了。时至今日,薛枞也多少能懂得一点薛薇对于节日的冷漠与无动于衷,这大概也是他少有的、能与薛薇共情的时刻。

    花园的壁灯与铺在路边的小圆灯都被黎问打开了,泛着莹莹暖光,比不可捉摸的幽幽月色来得还亮堂一些。

    黎问用小刀将每种月饼都划成三瓣,挑了薛枞选好的口味,叉起来递给他。见薛枞伸手过来,却故意避开,直接喂到了他的嘴里。

    “好吃吗?”

    薛枞差点被呛住,却也应了声:“嗯。”

    黎问又替他叉了块流心月饼,忙不迭往他嘴里塞。薛枞又被迫咽下一口,见他还没停止的意思,忙道:“够了够了。”

    黎问这才作罢,想了片刻,生硬道:“那……赏月吧?”

    显然他也知道今夜这月没什么可赏。

    薛枞抬头,恰逢一轮银月镶了边儿似的挂在云梢,顷刻便被遮掩了。

    夜色糅进他的眼睛,空空荡荡的,只留下沉沉暗影。

    待黎问解决完剩下的七八个月饼,薛枞有些担心他会噎坏了,才催着人往房间里走。进门的时候,见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听到动静,那小孩儿先抬起头来:“小叔,我们等你很久啦。”

    黎问没理他,对他身侧的男人道:“大哥。”

    那男人也起身走来。

    黎问注意到薛枞反常地绷紧了身体,还以为他是紧张,便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可薛枞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他看着忘了关的电视,对黎问道:“遥控器。”

    黎问去桌上拿了递给他,顺带看了眼节目,似乎是一个芭蕾舞经典剧目的锦集。

    位于中央的舞者年轻而美丽,或许因为扮演的角色是位公主的缘故,显出些逼人的高傲来,只站在那里便是令人移不开眼的夺目容色。

    她穿着纯白的舞服,勾勒出细瘦而纤长的身形,散开的裙摆与发饰一样,泛着层浅浅的蓝色。变换着舞步的双腿修长,脖颈纤细,狭长的黑眸中虽无笑意,却满是骄傲与自信的神色,宛如真正的公主一般。

    这画面引得黎问探寻地又看一眼,却不是因为姿容的缘故,他转而看向薛枞,道:“她长得和你……”

    有点像。

    话没说完,薛枞已经抢过遥控器,“啪”地将屏幕关掉了。

    这举动算得上是毫无礼貌,可谁都没说什么。

    除了黎申在一旁“哎”了一声,见大家都缄口不言,也只得住了嘴。

    突兀的举动被揭过不谈。

    黎江穆已经走到薛枞身前,向他伸出手来:“我是申儿的爸爸,这次是特地将他领来,向你道歉的。”

    薛枞礼节性地与他回握,听他说了几句,才从方才的惊悸里回过神来:“没关系。我和黎问说过了。”

    “是我没有教育好他,怪我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少,”黎江穆叹了口气,牵着黎申的手,让他也在薛枞身边站定,“这歉意得我先表示,才好以身作则。薛枞,实在是太抱歉了。”

    黎申见父亲率先低头,踟蹰许久,也开口道:“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声如蚊蚋,可薛枞也听清了,见他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也不想再多作为难。

    黎问却插上一嘴,对黎申道:“叫人。”

    黎申迷迷瞪瞪看了眼自家小叔叔,不情不愿对薛枞道:“……对不起,大哥哥。”

    黎问又瞥了他一眼,黎申被瞪出了一身冷汗,才如梦初醒般迷糊地又对薛枞开口道:“哦,叔叔?”

    黎问这才满意地闭嘴。

    黎江穆见他们谈完,才继续对薛枞说道:“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他的年纪看上去比黎问长上许多,眼角都生了些细纹,与薛枞说话的时候,更像是长辈对小辈一样。薛枞虽然觉得没什么会麻烦到他的地方,仍答应道:“好的。”

    黎江穆又递给他一张名片:“不用不好意思,是我们家欠你这回。”

    他嘴角始终噙着笑,是混迹官场的人特有的那种不远不近的神色,总有几分令人琢磨不透。

    薛枞因为职业的关系,与这类人多少也打过交道,知道只有接受了示好,才能真正令黎江穆安心,毕竟这事捅出去,也会有损他的名声与仕途。当下便也不再多说,将名片收下了。

    一旁的黎申在黎问旁边却很是躁动。

    他是想黎问像以前那样抱抱他、与他一起玩儿的,可小叔叔今天始终没这意思,冷淡极了,黎申只好灰溜溜地跑去一旁逗猫,没多久,还被哪只不长眼的挠了一爪子。

    黎问平素里与黎江穆也没太多话可聊,见薛枞已经是准备休息的架势,便直接对大哥下了逐客令:“不回去吗?”

    黎家的人早就熟悉黎问的性格,也不着恼,只引着他去了靠近楼梯的一个角落:“我有事和你谈。”

    他们站的地方摆着架三角钢琴,黎问便坐在琴凳上,半倚着靠在钢琴旁,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听你二哥说,”黎江穆从烟盒里掏出一根,夹在指尖,“他说,你迷上了一个人。但他在这方面向来没个正经,我也不全信。”

    黎问把他手里的烟缴了,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交朋友而已。”

    “什么朋友需要交到家里来?”

    “那什么时候,连这种事也要你们来管?”黎问的语气沉了一些,“黎申在外头捅了他一刀,难道就这么算了?”

    黎江穆在儿子的事情上也硬气不起来:“不是‘我们’,只是我,爸妈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知道又怎么样?”黎问不甚在意地答道,“大哥,你究竟要问些什么。”

    黎江穆比黎问大了一轮还多,向来秉持着长兄如父的念头,只是碍于忙碌,才没能时刻盯着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的幼弟。说到底,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能管住。

    也幸好黎问从读书起,就不需要别人替他费什么心思,虽常有出格之举,却也没耽误过正事。

    可黎江穆是头一次,不放心起弟弟的品行来,他总觉得黎问被那个感情上不着调的二弟带坏了。

    “虽然我自己家事都没理清楚,婚姻也失败了,按理是没什么资格教导你,但你也可以把我当做前车之鉴……你要记得,不论是哪种关系,”黎江穆顿了一顿,虽然二弟换来换去的情人里也不乏同性,他仍是不太接受得了,“男人和男人也一样,轻易开始和结束都是不负责任——”

    “大哥,你在说什么,”黎问见他话里的意思越来越离谱,将他截住,“你还真信了?”

    黎江穆确然是不信的,但来到黎问家里转悠一圈,却回过味来一样,琢磨着弟弟和薛枞之间,还真有些难以挑明的气氛:“先别管我信没信,你怎么想的,自己明白没?”

    见黎问不答,又道:“本就没人管得住你,问问,但你要知道,养一个人在身边,和养猫养狗是不一样的。”

    黎问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没觉出“养一个人”究竟是哪种含义。

    “妈妈生你的时候年纪不轻,差点去了半条命,”黎江穆继续道,“家里人都随着她心肝宝贝儿似的宠你,一概由着你的性子做事,也还好没闯下祸事来。”

    黎母孕期的时候,还被医生提醒过,担心幼子心智或会有损。可黎问出生后,不仅十分健康,连最令她忧心的智力,检测出的数据也比寻常人要高出一截来,加之黎问相貌出众,凡此种种,更是给了她无微不至娇宠儿子的理由。

    “有事直说。”黎问冷淡道。

    黎江穆兜了一大圈,却还在语重心长地掰扯黎问的旧事,“就不说你小时候不肯学游泳差点淹死的事了。后来你迷上赛车,跟一群半大小子绕着山路比赛,爸妈在家里成天都胆战心惊。”黎江穆是循规蹈矩长大的,对所谓赛车机车之流毫无涉猎,只凭着记忆道,“好歹后来去了正规赛场,看着还稍微安全一些。”

    黎问已经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间或敷衍地答上两句。

    可黎江穆此番谈话,本就意不在他,余光瞥见墙角处多出的一小片阴影,又接着话茬道:“后来你玩儿过的极限运动,我也数不过来了——总之你一出门妈妈就得烧香。再后头,你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学读到一半,又非得退学去学什么音乐……不论值不值当,至少安全上是保证了,也就没人阻你。”

    “问问,你这么多年都没个定性,乐趣从一件事转到另一件事,一轮一轮地换,我们都依着你,”黎江穆终于绕回了主题,“但是牵扯到另外的人,就不一样了。人不是凭一时兴趣就可以留在身边的。”

    二弟黎江越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风流纨绔,黎江穆都没有多管,可对黎问又不一样。

    除了他是黎母的心肝宝贝命根子、地位实在超然,黎江穆不得不多加留心之外,黎问体内不安分的因素太多,对上的又是薛枞——黎江穆也从二弟那里大致听过薛枞的情况,不免更加担心,怕黎问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也怕薛枞引得黎问做出些更危险的举动。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不相匹配的。

    不知何时跑来的球球也攀上了琴盖,又跳到黎问腿上,被黎问轻轻抱在怀里。他逗了会儿猫,才抬头对上黎江穆,慢悠悠地反驳道:“……不只是兴趣。”

    可较真起来,若说是兴趣,也不全错,甚至可以说,薛枞勾起了黎问前所未有的兴趣。

    他第一次见到薛枞,是听黎江越在家中聚餐提起后,独自抽了空去医院探望。

    那时还叫沈乔的同龄少年孤零零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双眼紧闭,浑身插满了管子,连一寸皮肤都没有露出。黎问对他的记忆,只剩下被无数冰冷机器包裹的、似乎随时就要死去的模糊影像。

    再见便是大学。

    薛枞在黎问的心中,几乎已经褪色成了毫无意义、等同于死亡的符号,可这人却又好端端出现在了黎问面前,除了不良于行的双腿,竟像是没有被那场灾祸留下更多的印记。

    于是这个“符号”,从代表“死亡”蜕变成了“生命”。

    黎问将那冰雕雪琢一样的脸刻进了记忆里。数年后再次相遇,刚对上那双深黑而锐利的瞳眸,便认出了他。

    “我喜欢他待在我身边,”黎问并不能清楚地分辨自己的心情,却能隐约地感觉到什么,“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黎江穆不再像方才一样不着边际地乱侃,只顺着黎问的说辞,捉住了他的七寸,“是因为他的残疾,还是他家里发生过的事?除此之外,你告诉我,他和你见过的其他人,还有哪里不一样?”

    黎问不是愿意向别人坦露心声的人,更没有闲情雅致向谁解释剖析自己内心的想法,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大哥。话到这里,已经引起了他的反感:“你别管了。”

    “你还是没想明白,”黎江穆语气里的压迫感愈强,“心血来潮、冲动、猎奇……这些可以对事,但不能对人。你只是对突然出现的东西抱有些热情,至多也只能持续到它对你而言不再新鲜了为止。”

    “但现在,你已经需要对每件事情负责了。”

    黎问不想再听,早已收了淡然的神色,“大哥,”他站起身来,“别让我把你赶出门去。”

    黎江穆没因这番无理的措辞动怒,他盯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些的幼弟:“问问,你只是在观察他。因为他令你觉得特别了。”

    黎问还是孩子的时候,便鲜少有情绪波动。同龄人因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便可以哭哭笑笑,他却总是无动于衷地坐在一旁。这份漠然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被周遭的人察觉出来。

    难过是什么、开心又是什么,对黎问而言,都似乎没有特殊的意义。虽说人的喜乐悲欢并不想通,可像他这样天生钝于感情的,却也并不在多数。

    与其说黎问是冷淡或是难以亲近,更贴切一些,倒不如说是麻木。

    黎母带他看过心理医生,却也没能得到太多改善,便只能自我安慰,将此当做高智商人格所附带的后遗症,一并接受了。

    黎江穆说他在“观察”,也算不上错。黎问二十多年来的生活,都更接近于一个旁观者——旁观着周遭的一切,也旁观着自己。

    他品尝不到寻常的悲喜,便只能追求不间断的刺激。因而他的兴趣总在接连不断地转移,只是从前还没移到“人”的身上过。

    黎问因黎江穆的笃定而思考了片刻,一时也难以厘清这其中的分别。

    “这样说可能直白一点,”黎江穆又换了一个更加有诱导性的问法,“你在薛枞身边,会有灵感,对不对?”

    浪漫一些的人,大概会有更加风花雪月的说辞。

    可不论是黎问,还是薛枞,都不是会生出多余绮念的个性。

    黎问喜静,与薛枞同席而坐时,迷迷糊糊靠在薛枞肩头时,甚至看着他笨拙地逗弄球球和小鱼干时,都觉得这人仿佛是身处一幕幕着色浅淡的画卷中,举手投足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静意味,像是拥有另一个常人难以探知,却又过于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的内心世界。

    在他身边,脑海里难以成型的段落便会乖巧地、行云流水般排列起来,组合成或是悠扬或是婉转的旋律。黎问没有深究过缘由,只是觉得与薛枞待在一处,是逸然而自在的。

    他下意识地默认了黎江穆的话,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还以为是薛枞出了事,循着声响过去,见是小鱼干把倚在墙边的木质拐杖扑倒了。

    这动静也遮掩了薛枞离开的声音。

    他之前被黎问强行塞了些月饼,有些渴了,才出来倒杯水喝,哪知碰上黎家兄弟谈话,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便意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进退两难间,才被绊住了步子。

    从薛枞的位置,看不清黎问的表情,听到的也都是些含糊的回答,便只能消化着黎江穆意有所指的话中深意——他知道黎江穆早就注意到了他。

    听到这里,也没了坚持下去的欲望。多待一秒,都只能是徒增难堪。

    第二十八章

    黎问收拾好小鱼干制造的混乱之后,便送走了黎江穆。

    薛枞今天休息得比往日都要更早一些,已经回了房间。黎问坐在钢琴旁,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他左手搂着刚刚才被教训了一顿的小猫,右手随意地在琴键上敲击着。

    正考虑如何打发时间,却见客房的房门打开了。

    “别弹了。”薛枞皱了眉头,“难听死了。”

    他的轮椅就停在门边,并没有靠近黎问身边的意思。说了这样不礼貌的话,也没有试图解释几句。

    黎问触到他的目光,竟愣了一下,恍惚像是回到大学时的初见——那眼神或许比初遇时来得还更加冷漠一些。

    “怎么了?”黎问依言停下了指尖的弹奏,顺势起身,“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并没有刻意弹奏哪首曲子,却无意识中,不自觉地复现了方才在节目里听过的旋律。黎问尚不知道自己口中与薛枞很像的女人,其实是薛枞的妈妈。

    薛枞自电视里看到薛薇起就觉得眼皮在跳,好像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就会牵连出不清不楚的厄运一样。那催命符咒般的琴声令薛枞想到许多东西,从薛薇,到姐姐,宋澄……甚至是孟南帆。

    这种十分不祥的惧怕却也激起了他反抗般的暴戾,有什么再次渐渐脱离了轨道。

    不论是黎江穆所说的“观察”还是阴魂不散的所谓“灵感”,都只能令薛枞更深切地感受到对方的轻视。后者更甚,“灵感”一词,像是难以摆脱的附骨之疽,让薛枞在孟南帆那里受够了耻辱,又命运一般绕回了黎问的口中。

    黎问见薛枞许久未答,又追问道:“你的腿很痛吗?”

    薛枞没有看他。

    只说完一句话之后薛枞便垂下了头,凌乱的黑发几乎将他的额头与双眼都遮挡了,印在下唇的齿痕则愈发明晰地暴露出来,那染血的色泽,像是颓败花径里浮于尘土上的一瓣干枯玫瑰,将苍白而冰冷的面颊衬出几许衰颓的艳色。

    薛枞的发梢湿漉漉的,还往下淌着细小的水珠,许是洗脸时不小心沾上的,棉质的家居服上留下了几道水痕。

    黎问从桌上端起一杯热牛奶,走到薛枞身边:“喝点吧。”

    薛枞套了件浅咖色的细针织毛衣,在这个天气足够保暖了。可黎问仍觉得他看上去像是手脚都冻得冰凉了似的,将仍温热的杯子递过去,即使不喝也可以暖暖手。

    薛枞抬起了手,却并不是去接,因而在黎问松手的瞬间,盛满了液体的陶瓷杯便摔落在了地面,滚了几圈,因地毯柔软而没有碎裂。但带着热度的牛奶泼到了薛枞的身上,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与脸颊。

    黎问再迟钝,也知道这反常是冲着自己来的了。他拿出纸巾,还没碰到薛枞的衣角,就被避开了。

    “有意思吗?”薛枞的眼里堆叠的尽是黑色的坚冰,除了那化不开的深黑,好像什么也不剩下。

    嗅到奶味的球球理解不了这种凝重的对峙,如往常一样凑到黎问脚边,又伸出舌头去舔地毯上的牛奶,被黎问拎着后颈抓到了怀里。

    “看来养猫不够有意思,也不够好玩。”

    比不上寥寥数月,便能驯服一只自以为凶狠却其实蠢得要死的狗,来得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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