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薛枞看着手机上中断的提示,直到几秒之后,屏幕熄灭,才又将它放回了桌面。第十四章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宋澄似乎真的把薛枞当做一个普通的朋友兼室友来对待。
虽然晚上依然充当抱枕,薛枞也不算太难忍受,至少比起宋澄之前的手段,实在是温和得多了。
可随着姐姐忌日的接近,薛枞的情绪又开始烦躁起来。整夜的噩梦令他不胜其扰,到后来只能整晚整晚地不睡。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轮,这一次,却将薛枞逼到了极限。
或许是因为获得了一段过于简单无忧的时光,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健康体魄,才令他生出不该有的一丝奢望,却要再次面对僵死的双腿,残忍的现实终究令他如堕云端,重新体会到绝望的感受。
宋澄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摔碎一地的饰品、画框、瓷瓶,也只是语气平淡地让人将碎片清扫了。
薛枞什么都不说,他也什么都不问。
薛枞整个人都似乎绷紧到了临界的状态,像一根快要折断的弦。可他至少坚持着正常的工作,除了回家之后发泄一下,也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事情来。
终于等到姐姐的忌日当天。
薛枞坚持要亲自去买花,宋澄便将车停在路边,带他去了花店。
“我自己去。”薛枞推开他。
“好。”宋澄答应下来,见薛枞出了些汗,“我去给你买瓶水。”
周围没什么超市,宋澄走得远了些,等薛枞选好花,去到路口,他还没回来。
却忽然听见刺耳的声响,是刹车时轮胎刮擦地面发出的。
还没来得及反应,薛枞已经被摩托车前轮剐蹭到,猝不及防中,狼狈地从轮椅里滚了下来,整个上身都匍匐在了粗粝的柏油路面。在脑子还有些发懵的同时,就一把拽住伸向他的、意图搀扶的手,将对方狠狠掼到了地上。
“唔……!”那人毫无防备,更没料到面前看着文弱的残疾青年,力气竟然不小,一时难以维持平衡,从驾驶座猛地扑了下去,连带着那辆有些老旧的摩托车,一并砸到了腰上,登时怒上心头,“你他妈脑子有病吧!我是要扶你起来——”
薛枞耸耸肩,十分无所谓的态度。
其实好像是有些痛的。三十八度的天气,裸露在外的胳膊磨在晒得发烫的地面上,应该已经破了皮。不过这倒不碍事,十多年来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早就习惯了。
他的眼神扫向逐渐围过来的人群,却仍没看到宋澄的影子。
薛枞的额头渗出些汗水,将刘海微微沾湿,整个人维持着摔倒后蜷缩在地上的姿势,在围观的人看来,便是十分无措又可怜的受害者模样。
“妈的,力气倒是大得很。”那被他推搡到地上的男人早已经站了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火气一点即燃,本来有过的些许歉意早就褪了个干净,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刚刚怎么不知道躲?真晦气。”
他瞥了眼薛枞的轮椅,意有所指:“你可别是来碰瓷的吧?”
薛枞却毫无动静。他刚才抬头粗略看过一圈之后,就又迅速地将眼神收了回来,只垂头看着自己的腿——仍然是无知无觉地搭在地上,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摆设。
他这些年根本没长过几两肉,又在医院躺了一阵子,待在宋澄身边好歹养了些回来,可仍然显得单薄。肩胛骨都从后背支楞出来,蜷在地上的时候更加明显,瘦削得过分,再加上那明显不良于行的双腿,倒是激起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的同情心。
在面对比自己弱势得多的群体时,人多多少少会生出些诸如此类的、居高临下的同情。于是便又有些零零碎碎的指责,冲着那出言不逊的摩托车司机去了。
片刻前薛枞将人从车上拽下的荒唐举动,就仿佛被刻意遗忘了似的。
只有那摔狠了的司机深切地体会过,薛枞并不如看上去温和,但面对群情激奋的指责,他的语气好歹收敛了些:“算我倒霉,你要多少?我赔。”
“扯平了。”薛枞懒洋洋地指了指对方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衣服,“你走吧。”
“我靠,烦不烦人啊!到底要多少,直说吧。”那人却认为他在抬杠,“别跟老子浪费时间了,你倒是闲,老子还有工作,没工夫跟你计较。”
薛枞短暂地愣了一下,接着又冷笑一声,“计较,”他眼皮都没掀,“你想怎么跟我计较?”
“你!”那人被他这话一噎,更觉得这瘸子不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十分让人生厌,尤其在烈日下,这种烦闷更是成倍增长,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要不是有人看着,他敢保证,自己已经动手揍人了。
“别吵了,”眼看着事态又要扩大,人群里走出来一个戴着墨镜的高挑男人,他嘴角挂带着笑,摆出息事宁人的架势。
“先起来再说,地上坐着多不舒服啊。”他蹲下身,一只手揽过薛枞的肩,另一只手小心地扶着他。
薛枞有些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倒是没有推开,自己也用手撑着轮椅,好歹坐了回去。
看热闹是一回事,只身站出来帮忙又是另一回事,毕竟这世道,谁都怕惹祸上身。
原本镇定的男人却因为这一瞥,挑了挑眉。
模样好看的人他见了不知凡几,可除去今天,已经许久没有这种被人惊艳的感觉了。
可没等到一句感谢,男人便被薛枞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力道不算太大,但也让他踉跄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握在手中的手机被薛枞不小心一拂,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将手机捡起来,才发现屏幕碎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薛枞,
发现对方不仅毫无谢意,并且同样地,没有一丝歉意。
“你……”没料到这人能恶劣到这种地步,男人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怎么,”薛枞盯着他,“我这个残疾人,没可怜兮兮地接受帮助,很奇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游刃有余的姿态也僵了一些,不理解面前的人突如其来的莫名指责。
“还是说,”薛枞的声音充满了恶意,“你乐于助人的正义感受到了冒犯?”
“我没——”
薛枞不再看他,视线移向不知何处:“可我偏偏觉得,被冒犯的,是我。”
“哦?”男人把摔碎的钢化膜随手撕了,塞进口袋,想了想,还是扶了薛枞一把,“不过,我真没这么想。”
见薛枞依然不领情,只好慢悠悠地踱回了人群里去。
“别跟他解释了,”那司机揣着手站在旁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好心当做驴肝肺,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打量着那些环成一个圈的路人,果然见到许多方才同情的,又转而对薛枞露出了嫌恶的眼神。
“这瘸子怎么说话呢,白瞎了人好心帮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真没错,”人群里渐渐也有这样的声音传过来,“长得人模人样有什么用。”
“算了,也别这么说,残疾人心理脆弱点也正常,大热天的,相互体谅一下吧。”
……
薛枞充耳不闻,他又重新坐回轮椅上,背脊挺直,嘴角微微上扬,摆出副十足轻蔑的模样——总之是绝对不会让人喜欢的那种神色。
和温柔文弱没有一点关系。
他百无聊赖地敲着轮椅把手,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态度仍然像是挑衅,甚至带着嘲笑的意味,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什么。
这让人群里不堪的言辞更多了些。被薛枞直勾勾看过去的时候,又讷讷地将谈论的声音放低。
没有人注意到薛枞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直到另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略微汗湿的、比薛枞稍稍大一些的手掌将他的手背包覆起来,尚带着夏日的燥热,却将薛枞的烦躁抚平了一些。
宋澄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将毒辣的阳光挡住一些,在薛枞的身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薛枞却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回去吧。”宋澄说道,又将剩下的事情交给秘书处理,交代完之后,推着薛枞往反方向离开。
薛枞一直等着他再开口,他甚至在期待着更锋锐的言辞,自虐一样,痛快地将自己置于这些最恶毒的攻击当中。
他应该像那个男人的手机屏幕,完完全全地破碎掉。
可是直到到了家门前,宋澄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还是薛枞先沉不住气:“生气了?”
宋澄摇了摇头。
薛枞转过身去。他坐在轮椅上,想要看到宋澄的表情,只能将上半身往后转一些,再扬起头,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势。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看不清宋澄的神色。
“你说话。”薛枞说道,“不要让我猜。”
“……乔乔,”那声音从薛枞的上方传过来,“这不是处理事情的方式。”
“所以呢?”薛枞连呼吸都沉下来,“所以呢,还要我怎么样。”
多少年了?他强装着和正常人一样地生活,可其实,他根本连房门也不想走出一步。比起伤口的疼痛,被当做异类、残疾,被与“正常人”划分开来,被区别对待,才是更加难以忍受的事情。
背负着对姐姐的愧疚,甚至要感恩这副残缺的身体。
是将灵魂碾碎的凌迟。
“这样下去,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宋澄忍住了去将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其实有很多想要叮嘱,比如说和陌生人的争吵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比如遇到善意的时候应该试着不要推拒;又比如说,在人群中孤立无援的时候,不要显得那么挑衅,这样会让他陷入不利的境地。
他想说的很多,甚至忍不住想要开口斥责薛枞。
可当他看到蜷缩在地面的薛枞,浑身都扎满了拒人千里的毒刺,却又处处都坦露着无人能抚平的伤口,心中一痛,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宋澄去旁边的药店买了药,想将薛枞带去车上包扎,却被薛枞拒绝。
他只能将薛枞推到路边的树荫下,蹲下身体,帮他消毒,小心地涂抹药膏。
薛枞注视着他的眼睛,从里面清晰地看见自己,他被包裹在这样痛苦不堪的眼神里,凝固成一枚僵死的琥珀。
宋澄将他不配合的双手按住:“乔乔,听话。”
薛枞闭上眼睛,他忍不住要将锋利的言辞对准这个为数不多的知情者:“连你也和他们一样,在同情我?”
宋澄没有说话。
“凭什么?”薛枞冷声,“凭什么只要有人表现出假惺惺的关心,我就一定得接受?然后呢,来衬托出他们——你们的善良和同理心?那不如都来和我交换试试。”
他咬牙切齿:“听清楚了,宋澄,滚远一点。你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可以忍受宋澄对他的折磨,可以和宋澄一起活在地狱里。
却没办法装作一无所知地接受他的示好。
他似乎无法再接受任何人的示好——曾经或许有一个……可那个人,也受不了自己了吧,才会用礼貌掩饰疏离。
宋澄沉默了很久,他们就僵持在离家几步的门外。
薛枞感受到上衣口袋里,怀表指针的走动,一下一下,像磨在他的心上。他听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像是随着宋澄的沉默逐渐冷却下来。
“乔乔,你需要冷静一下。”宋澄终于说道。
“好啊,那你快滚,”薛枞感受到浑身血液的流动,从手腕到心脏的流动,甚至一突一突地、似乎是脉搏的颤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注意到这些,“都这么虚伪,他们也是,你也是……都不想待在我身边,不是吗。”
他将宋澄买给他的水扔了过去,宋澄没有避让,瓶身砸到他的小腿,又顺着小腿滚落在地。那还没有打开过的水瓶,不知从哪里破了一个口,汩汩地流出水来,像是没有颜色的血,沿着着地面的缝隙往四面八方流去。
宋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留恋,却有更深的、令人无法看透的情绪,他没有解释,只沉声道:“你保重自己。”
薛枞听到这句话砸下来,劈头盖脸地,就像是将千斤巨石从头顶直直地扔下来,啪嗒一声,他被砸得头脑都不大清醒了,只来得及看到那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法把眼前的景象和脑海中的思绪衔接在一起,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看着那个远远离开的背影,没有再回过头来。
一次都没有。
他那么讨厌看到别人的背影,可每一个闯进他生活的人,都只会将背影留给他。
薛枞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他根本不是在期待宋澄,他在期待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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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方才将他扶起来的男人,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跨过了好几个街区。
他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借着人潮的掩护,并没有被察觉到。
薛枞此时恰好是正对着他的方向,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薛枞用手支着额头。他甚至看到了薛枞轻声地说着什么。
辨认着口型,终于确认了他是在说“对不起”。
他看到薛枞颓然而破碎的眼神,那双纯黑的眼睛在刺眼的阳光下,竟然泛着微微的灰,像是只余下一片空白的苍茫。
“……我也不想让你对我失望。”薛枞面对着已经走掉的人,眼睛却看向更远的地方,“对不起,姐姐。”
“我好累。”
这一幕让男人的脑中极快地闪过些什么。下一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人像谁了,他甚至亲手参与过这个案件的后续处理。
有些同情地看了薛枞一眼,他背过身去,像来时一样,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径自离开了。
第十五章
发泄之后,心里的那团火也似乎跟着烧尽了。
薛枞在原地等了很久,久到暮色四合,才想到应该重新去买一束花,之前选好的那束,早就在争执里摔到了地面,揉进了泥土里。
薛枞神思不属地抱着挑好的花,慢吞吞从花店出来。他没料到宋澄竟然这么好打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出其他手段来折磨自己,却忽然听到身边响起犹豫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
“小枞?”
他回过头去。
“真的是你。”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孟南帆加快脚步,“上次电话里没能详细聊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
准确来说,高中之后就没再见过。孟南帆大学去了国外,工作之后又辗转了几个国家,刚高考完的时候试着联系过薛枞几次,可对方不领情,渐渐也就淡了。
细想起来,还替他带过很长时间的饭,可这人不太领情,孟南帆纯属自讨没趣。要说孟南帆的人缘实在好得过分,也从不特意去记帮过谁,对薛枞的印象已经算是极深的,但也抵不住薛枞油盐不进。
前几天接到薛枞的电话,还让孟南帆有些反应不过来,偶然和路衡谦聊起,路衡谦却摆出副异常严肃的态度。
“你还记得,是他推你下楼的吗?”
“谁,小枞?”孟南帆一头雾水,不知道路衡谦的话题为什么扯到这么远,“我是看有人摔下去,顺手拉了一把……原来那时候,我拉住的是他吗?”
见路衡谦眉头紧蹙,孟南帆觉得奇怪:“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路衡谦神色莫测,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心力交瘁的模样来,看上去倒与前几天问他“记不记得说过什么”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难怪他打电话给我。”孟南帆联系前后,这才恍然大悟,“还主动关心我。”
路衡谦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孟南帆也懒得去追问,他总觉得路衡谦这段时间不太正常,之前还煞有介事地认定孟南帆人格分裂。被孟南帆本人坚决否认之后,又不再提了。
此刻再见到薛枞,和孟南帆记忆里的模样其实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本就冷厉的线条变得更加清晰,神色中曾有的稚气被沉淀的时间一点点修正,像是陈年的凉玉,也透出符合年龄的成熟与坚韧来,多了几分光华内敛的意思。
孟南帆注意到他手臂上的创口贴,那是薛枞将宋澄赶走之后,草草替自己收拾的。
“要去医院看一下吗?”
“不用。”薛枞有些脱力,声音放得很低。
“嗯?”孟南帆没有听清。
薛枞于是摇了摇头。
“那我——”
却有人从背后伸出一只胳膊,攀住了孟南帆的肩膀:“等等啊。”
那人负气又撒娇地赖在他身上:“走那么快干什么。”
薛枞之前看到孟南帆身边跟着一个男孩,没想到他们是一同出行的。
“站好,”孟南帆把那男孩的胳膊支开,却笑着递给他一包纸巾,“擦一擦,都滴到我身上了。”
男孩瘦瘦高高,树懒一样挂在孟南帆背后,这下站到孟南帆身边,薛枞才看清他的样貌。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嘴里叼着啃了一半的甜筒,摊开手掌,手指和掌心都沾了些快要融化的冰激凌:“不方便,你帮我拿嘛。”
孟南帆又将纸巾从包装袋里抽出来给他。
男孩一把接过来,咧开嘴一笑:“谢谢啦。”
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几颗牙齿,是很感染人的开怀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