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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沈安没有再勉强他。

    能让薛枞再踏进这栋楼里,已经是他从前不敢奢望的事。

    书房的门又合上了。

    薛枞不想听到里头的交谈,心烦意乱地转过轮椅,却连片刻的清静都要被人打破。

    “怎么,”那尖利的声音让薛枞恨不得用棉花塞住耳朵,“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

    薛枞根本不去理会她。

    周玉琪自那次差点被薛枞用绷带勒死,每回再见他,都如临大敌。她本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在沈易面前,成天伪装出一副温顺贴心的模样,遇到好欺负的,又是盛气凌人的架势。这点小聪明被沈易看在眼里,总觉得她掀不起风浪,也懒得去戳穿,对她的要求,无非是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她嫁进沈家之后,对沈安倒是费尽心思,比从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也算是守住了沈太太的位置,却从来没有安下心过——薛枞就是那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薛薇死是死了,可周玉琪从不觉得是自己害死的。

    一个悲剧往往是多方合力的结果,周玉琪当初听说薛薇烈性,便去找她戳破私生子的事,本意只是激她与沈易离婚,却没想到这人短命,决绝地就死了。她周玉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环,终归不是罪魁祸首,胆战心惊了一阵子,那丁点儿的惧意与愧意也就淡了,甚至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感受。唯一的挫败,也就是沈易从不让她沾染任何与财务搭界的东西,更是放话说了,只要薛枞回来,沈家的一切都是他的。

    周玉琪本以为可以倚仗自己的儿子,如今才知道,她所倚仗的,其实是薛枞誓死不回头的恨意。

    这市侩而愚蠢的女人,仗着薛枞不屑向沈易提及,只一味地挑衅薛枞,这次撞上他回到沈家,更是不遗余力。

    她撩了撩颈侧的卷发:“还说一步也不会踏进沈家……原来乔乔长大了,反倒成了出尔反尔的孩子。”

    薛枞冷眼看她。

    周玉琪被他眼中的鄙夷刺得不忿,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书房的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估摸着是沈易出来了,搭在栏杆上的手竟伸向了薛枞,神色都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是阿姨说错话了。”

    薛枞像是摆脱什么恶心的爬虫一样,将她的手狠狠甩开,这人却不死心地又黏上来,握住薛枞的手:“对不起,小枞……”

    薛枞嘲讽地勾起唇角,回手抓住他的手腕,反向地往下一掰。他刚被宋澄折腾了一通,手上的力气也没有完全恢复,虽然制住了周玉琪,却并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

    可周玉琪像是丢了命似的尖叫起来。

    “闭嘴——”

    薛枞见她没吃到苦头,将手腕握得更紧,周玉琪的惨叫才终于真实了一些,多出几分凄厉。

    沈安是头一个从书房出来的,他在里头待了不到一刻钟,却总是担心薛枞,谁知刚出门,就听见了母亲的惨叫,而她的手腕,被薛枞反手捏着,呈现一个几乎折断的角度。

    “哥,你放开她。”

    沈安来不及思考,就想将他们分开。在他记忆里,仍然保留着薛枞差点将周玉琪杀死的片段。沈安后来得知的讯息,是说薛枞伤心过度,很长时间都情绪不太稳定,才失手伤了周玉琪。沈安曾试图去安慰他,可薛枞从不理睬。

    沈安再是喜欢这个哥哥,此刻却也容不得他伤害自己的母亲。

    薛枞的身体是有些前倾的,被沈安猛地一拽,整个上半身都向后仰去,可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的争执,是在二楼走廊的拐角,其下是连绵的阶梯。

    轮椅发出“咔呲”的摩擦音,本就有半个轮胎滑到阶梯之外,在薛枞重心不稳时终于陷落下去。

    循声而来的孟南帆,连轮椅上的人是谁都看不清楚,只来得及伸出手去搭救,却将将触碰到了衣角,就被翻倒的轮椅裹带着摔下了楼梯。

    而沈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他只顾着去检查周玉琪的伤势,在听到轮椅滚落的声音时,只愣愣地扑了个空。

    轮椅一级一级地滚向底楼的楼梯口,终于停下,薛枞摔在地上,昏迷不醒。孟南帆比他更严重一些,因为侧翻的轮椅压到了他的腿,地毯上积了大滩的血迹。

    “怎么回事?”耳边是沈易严厉的责问,沈安充耳不闻,他快步下了楼梯,去到薛枞的身边。

    “南帆!”却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路衡谦惊怒地看着晕厥在地、血流不止的孟南帆,迅速地叫了救护车,又扫视了在场众人,眼神中凶光极盛,显得格外地咄咄逼人,“是谁?”

    刚从二楼下来的周玉琪被他的语气吓得退后一步,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哆哆嗦嗦地回了一句:“不是我。”

    这下连沈易都朝她看了过去。

    “是、是他推的,”周玉琪脑子一热,指着地上的人道,“是薛枞。”

    路衡谦也看过去,却觉得轮廓有几分熟悉,仔细回忆片刻,也只模糊地记起来一些,净是这人四处惹事又不识好歹的模样。没想到孟南帆曾经无数次的示好,被他冷待不说,这人如今竟然恶劣到这种地步。

    “是他。”

    “你认识他?”周玉琪见他流露出的一丝厌恶,忙不迭地顺坡下驴,“小枞是性格不太……嗯,不太友善,但心不坏,只是起了争执才……南帆只是帮我回了句嘴。”

    她假意替薛枞说话,却半真半假地栽赃给他。

    路衡谦讨厌她的聒噪,转向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是吗?”

    沈安定睛看他。

    路衡谦不知道,沈安其实认得他,就像薛枞暗暗注视着路衡谦一样,沈安也默默地观察着薛枞。

    沈安从前弄不懂薛枞对路衡谦过分的关注源于何处,却在将他从宋澄手中救出来之后恍然大悟。

    再不愿意承认,沈安也明白过来,薛枞或许喜欢着同性。

    他大概喜欢这个名叫路衡谦的男人,可又愿意爬上宋澄的床。

    这邪恶又混乱的猜想令沈安心脏刺痛。

    他在回程的路上,刻意去忘掉薛枞身上的痕迹,忘掉他雾气蒙蒙的眼眸,忘掉他赤裸的脚踝,驯顺的姿态。

    可现在纷纷都回忆了起来,将大脑堵塞得拥挤不堪。

    沈安记得,方才回到家的时候,薛枞的目光都是停驻在路衡谦身上的——而他分明刚与宋澄做爱。

    他的哥哥,怎么能是这样淫糜又堕落的人?

    “对。”他鬼使神差地,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蹩脚谎言,只希望路衡谦对薛枞的厌恶延续下去。其实只要孟南帆醒来,它就会不攻自破,沈安也不会掩藏。可令他不解的是,薛枞昏迷的这许多天里,竟没有任何人向他质疑过。

    或许是漠不关心,又或许,除了薛枞自己,不会有其他人愿意为他解释什么。

    第十二章

    “沈安。”薛枞仍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靠营养针维持的身体比之前更瘦削了一些,在惨白的灯光底下,虚幻得像一道影子。

    听到薛枞齿缝间滑落的名字,沈安心中悸动。他凝神去看哥哥的神色变化,却什么也无法捕捉到。

    “你不是想让我消气么,”薛枞的语气都有些飘忽,因为体弱的缘故,不免减了几分强势,“很简单。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好不好?”

    薛枞头一次用商量的口吻与沈安说话,可这“好不好”却没有半分疑问的意思,反而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沈安渐渐逼近的脚步又一次停下。

    “哥……”

    他喃喃道,却不敢再恬不知耻地追上去。

    薛枞头也没回。

    他的证件和手机都被细心放在了病床床头的矮桌上。薛枞取了东西,又去办好出院手续,却没有马上离开。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脑袋很空,只想安静地休憩一下。

    也不知道孟南帆怎么样了。

    他表达的情意,对薛枞来说,也就是清醒前一刻的事情,却不知道距今过去了多久。薛枞叹了口气,踌躇片刻,还是拨通了孟南帆的手机——还好号码早就烂熟于心。

    薛枞本还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却在规律的嘟嘟声之后,只听见传来的一连串忙音。

    他匆匆起身,想去孟南帆家里探望,还没下楼,就在并不宽敞的走廊碰见步履匆忙的熟人。

    “你醒了,”没料到是路衡谦将他叫住,“薛枞。”

    薛枞对他点点头,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路衡谦却错身一步,一反常态地将他拦住:“等等。”

    薛枞抬头看他,见路衡谦面色疲倦,额角也渗出细汗,显然奔波了许久。

    “你果然很能惹事,”路衡谦克制着怒意,手中的病例都被他捏出褶皱来,“把南帆——”

    “他怎么了?”薛枞本就担心,听见孟南帆的名字,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路衡谦没见过薛枞这么急切的模样,这做派倒像很关心孟南帆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加害者的惺惺作态。

    他把病例摔到了薛枞的腿上:“自己看。”

    薛枞将纸张抹平,略过晦涩难懂的术语和检测数据,只看了结论的部分:“他昏迷了多久?”

    “半个月。”路衡谦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枞,“他差点摔瘸了腿,好不容易好转一些,又因为后遗症,莫名其妙地晕倒,到现在还醒不过来,这些不都是拜你所赐?”

    “不是我。”薛枞将病例递还给他,“东西收好。”

    走廊里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医生,”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带着微弱的泣音,“我的儿子究竟怎么了?还是查不出来吗?”

    她被五六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在中间,从薛枞身边路过,眉眼间竟带给他熟悉的感觉。

    医生摇了摇头。

    “他在画室晕倒……可是之前都没有征兆,”她的泪水涌出来,“怎么现在还不醒啊?”

    “那是南帆的妈妈。”路衡谦本想上前与她打声招呼,见她与医生谈话,就留在了薛枞身边。

    那妇人虽然慌乱,却仍是轻声细语的,离得远了,薛枞便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能见到那双瞳色偏淡的眼睛。想来孟南帆的弯弯笑眼便是遗传自她,只是那眼里此刻盛满了忐忑与担忧。

    医生不住地安慰她,却无济于事。毕竟症结没有找到,孟南帆的清醒就遥遥无期。

    “再观察几天吧,别太担心。”主治的医生与她相熟,又对她相当尊敬,奈何找不出解决之法,也只得泛泛地劝说。

    “辛苦你们了。”她勉强地笑了笑。

    薛枞想上前安慰,却没有任何立场,只能默默地守在一边。

    路衡谦常去孟家串门,对孟南帆的妈妈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一样,见她郁结于心,也十分不忍,对薛枞的不满便愈深:“满意了?”

    “不是我。”依着薛枞的性子,话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可他却无法忽视路衡谦眸中的冷光。

    这是薛枞从自己的身体醒来之后,见到路衡谦的第一面。

    剥离了所有温情的面具,不再有任何容人侥幸的伪饰,将赤裸裸的一面摊开,终于恍如隔世。路衡谦投向他的目光,只剩冰棱一样刺人的冷意。

    看到那里头不加掩饰的怀疑与指责,薛枞自嘲地笑了笑。

    可偏偏这才是真实。

    薛枞神色不变:“是沈安失手推我下去,孟南帆拉住了我。随便你信不信。”

    他的眼睛是深邃的黑,过分清晰的眉目暴露在白炽灯下,让他像是独立于这个空间的造物:“路衡谦,我只解释这一次。”

    路衡谦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起孟南帆的几次辩解,都被他当做了袒护,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孟南帆的语气。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那不像顺遂又开朗的孟南帆会说出的话,更不像他会显露的神情。就好像在说出口的瞬间,就笃定了不会得到理解,也不会得到认可。

    路衡谦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

    只觉得如今的情形,竟与那时有了微妙的重合,也让他的戒备,稍稍褪去一些。

    但薛枞留给他的回忆片段似乎全都围绕着斗殴生事,单薄的印象里也只余下狠厉阴沉的个性,才让他轻易听信了沈安母子的话,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薛枞的过错。

    对话沉寂下来,薛枞也没有再说些什么的意图,只看着不远处孟南帆的母亲。

    却见一个医生遥遥指了指薛枞。

    “之前有一个病人,也是孟先生这样的情况,他今天刚醒,令郎也一定会康复的。”

    她看向薛枞,缓步走到他身边,对他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笑来。

    “阿姨,”薛枞抬头看她,将声音放得格外低柔,“冒昧听见一些你们的谈话,孟……他一定,很快就会醒过来。”

    她蹲下身,平视着薛枞,又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她收住哭腔,摸了摸薛枞的头,“好孩子。”

    路衡谦站在一旁,想说什么,终究忍住了。

    孟南帆的母亲与薛枞随意交谈了一会儿,便随着路衡谦与医生去商讨新的治疗方案。

    薛枞没有跟上去。

    调低了音量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微弱地震动了几下,薛枞看着来电提示,柔和了一些的神色又恢复了漠然。

    “舍得醒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低沉的笑意,“到我这里来吧,乔乔。”

    第十三章

    薛枞依照宋澄给的地址过去,开门的却是管家,直到晚饭时间才见到宋澄。

    “久等了。”

    外面下着小雨,宋澄收了长柄的黑色雨伞,肩上还有一些被淋湿的痕迹。

    薛枞转头看他,他就顺势牵起薛枞的手:“饿了吧?”

    “没有。”薛枞把手抽回去。

    宋澄揉揉他的脑袋,将那些柔软的黑发摆弄得凌乱了几分:“害羞了?”

    薛枞不吭声,宋澄却十分自然地推着薛枞去到餐桌旁。摆好的碗筷是相对的两个位置,宋澄看了一眼,就将它移到薛枞的旁边,在他身侧坐下,又挽起袖口,亲自替薛枞盛了一碗温热的鸡汤。

    “先暖暖胃。”

    “嗯。”薛枞没有拒绝。他不知道宋澄玩的什么把戏,却并不打算多嘴去问。

    这样的相处方式与从前并无二致,就好像,他们中间没有隔着那十多年的时光与隔膜。

    晚饭之后,宋澄替他准备好洗漱用具,也不再打扰他,甚至也没再做出什么过界的举动。

    宋澄似乎拿捏着极好的分寸,既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薛枞,又不过分干涉他。他迁就薛枞的习惯,按照他的口味让人准备饭菜。在薛枞的要求下,也并不强迫他搭乘自己的车上下班。只除了夜里,会跑到薛枞的床上,睡在他身边,固执地将他搂在怀里。薛枞不太喜欢这种被禁锢一般的睡姿,可宋澄的强硬这时候又变得不可违逆起来,薛枞试着推开了几次,也就由着他了。

    薛枞睡眠很浅,偶尔夜里惊醒,却几乎都能对上宋澄清醒的眼神。那眼底晦暗的情绪,在夜色里浓重似墨。

    “不睡吗?”薛枞问过一次。

    宋澄摇摇头,见薛枞也被他扰得睡不好了,就揽着他的肩,将他从怀里轻轻捞出来,又在他的额头留下一个轻吻。

    “睡吧。”

    薛枞看着宋澄起身,推开阳台的门,靠在横栏处,恍然地点燃一根烟,烟圈缠绕着翻滚,缭绕得让他的脸都显得失真。薛枞只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

    就这样相安无事许多天。

    薛枞试着给孟南帆打过几通电话,已经快习惯了那头传来的关机提示音,却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接通了。

    “喂?”

    是孟南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熟悉又陌生。

    “孟南帆。”薛枞猝然听见,也愣了一瞬,只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是?”

    “……薛枞。”

    “是你啊,小枞,”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像是思考之后的回答,语气便不那么笃定,“有什么事吗?”

    “你好些了?”

    “嗯。”

    孟南帆或许以为对方还会说话,等了许久,也只有尴尬的沉默,便适时地解了围:“有时间出来聚一聚吧,好久不见了。”

    磁石一样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轻而易举地吸引着温暖的东西,因而显得格外的温柔与体贴,可这份温柔,如今听在薛枞的耳中,又似乎有了几分不同。

    “好。”薛枞习惯了孟南帆说个不停,当孟南帆意图明显地想要结束对话,他竟一时想不出能再说些什么。

    手机另一端又传来模糊的交谈:“南帆哥,谁呀?”

    薛枞听到线路那边有摩擦的声响,大概是谁捂住了听筒,却仍有声音溢了出来:“一个高中同学。”

    接着,孟南帆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带着一丝礼貌的歉意:“抱歉,朋友在催,只好下次再聊了。”

    “嗯。”

    “那,再见。”

    孟南帆将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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