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的语气就好像他自己不知道麦卡德想要的真相是什么一样——麦卡德现在怀疑阿尔巴利诺是礼拜日园丁、而赫斯塔尔是钢琴师,他的这种怀疑只对哈代警官提起过,从未向别人吐露,但是阿尔巴利诺依然从对方最近对维斯特兰不同寻常的兴趣里窥见了一部分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我相信她已经接近真相了。”麦卡德模棱两可地说道。
“我相信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靠着,锐利的目光直直望向了麦卡德的眼睛,“真相——就比如说乔治·罗博连环杀人案,被奥尔加怀疑实际上不是罗博干的第七起案件,那个受害者的弟弟死了,他是你杀的吗?”
“那么,之前园丁在法院犯的那起案子,那个给你和阿玛莱特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名叫Cherry的妓女,她不久之前死于一场车祸。”麦卡德不甘示弱地反问道,“这件事是你安排的还是阿玛莱特安排的?”
这种对峙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两方没人能拿出实质性的证据来。整件事的作用只在于,他们摊开来对对方说“你的小把戏我看得一清二楚”,像那种在受到威胁时会让自己的毛炸起来显得更蓬松、体型更大的动物,但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整件事情的最终走向。
他们僵持了两秒钟,然后麦卡德僵硬的肩膀忽然松弛下来,他干巴巴地转换话题道:“无论如何,你今天的休假结束了,医生。你得跟我们去一趟WLPD,有一个新案子需要你。”
阿尔巴利诺歪了一下头:“什么?”
“半年之前,马萨诸塞州的警方接到一个报案,一个名叫凯文的男孩在独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失踪了。警方寻找了那个孩子很长时间,他的父母还在网络和电视上发布了很多寻人启事,但是一无所获。”麦卡德叙述道,“直到差不多两星期之前,他的尸体在维斯特兰的河道里被发现了。”
阿尔巴利诺心里一动:他潜入红杉庄园那天听到了斯特莱德和他的副手罗文一段模棱两可的对话,提到了WLPD发布的寻找尸源的启示和马萨诸塞州的警方接到的失踪案报警之类的,当时阿尔巴利诺还担心FBI因此又找来维斯特兰来着。
结果显然怕什么来什么,试图寻找自己丢失的小孩的焦急家长还真看见了WLPD发布的启示,这事儿显然已经当跨州案件通知FBI了,麦卡德出现在这里理由正当无可挑剔。
所以事到如今,阿尔巴利诺也就只能说:“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我负责了河道抛尸那起案子的尸检,那孩子不是溺水死的,他死于机械性窒息,死前还遭受了性侵。”
“正是如此,”麦卡德一本正经地说道,“巴克斯医生,我和哈代警官现在正在调查一起针对儿童的恶性案件。”
赫斯塔尔在驱车回律所的时候多转了一道弯。
他今天是去见一个客户的,那个客户正在做离婚——第五次离婚——的财产分割。整件事进行得十分顺利,比他告诉他的律所艾玛他预计要回去的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
他之所以在时间上这么精打细算,是因为他在工作时间安排了一次私人会面。
当赫斯塔尔把车子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小心翼翼地安排自己的偷情事宜的渣男。他确实是不想让阿尔巴利诺知道自己安排了这次会面:对方一向反对他去针对那些红杉庄园的会员,而这次阿尔巴利诺的立场甚至很有道的,赫斯塔尔自己也知道,如果自己真对那些有钱人下手,会把自己卷进一大堆可怕的麻烦里。
但是他无法控制住自己,而且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决定还是不要控制了。
没有阿尔巴利诺帮忙调查红杉庄园的事情,赫斯塔尔本来排得满满的时间表现在更加面目可憎。他虽然想要根据米达伦给他的信息进行进一步调查,但是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最开始他打算从米达伦提到的那两个绑架他的打手下手的,其中那个脸上有纹身的家伙特点鲜明,比较好找。但是赫斯塔尔打点一些他认识的混混调查后发现,那个家伙竟然在十几天之前死于一场入室抢劫。
这事实在是巧得令人疑窦丛生,赫斯塔尔简直怀疑是斯特莱德为了灭口找人把他杀了。但是这样一来找人已经行不通了,赫斯塔尔只有从米达伦提供的那条行驶路线下手。
——而他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没有那样熟悉维斯特兰的街道走向。
赫斯塔尔一向讨厌求助于人,他带着满满的紧绷感走进了那家咖啡馆,他约见的家伙正大喇喇地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对方的人品经过了考量,是熟悉维斯特兰的道路环境的人里最值得信任的一个——虽然对于钢琴师本人而言,这种“信任”本身也少得可怜——赫斯塔尔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向对方描述清楚前因后果之后对方会选择帮助他,而不是跳起来报警。
此时此刻,奥瑞恩·亨特坐在窗边的卡座上,面前摆了一杯兑了好多酒的咖啡。
他愉快地向着赫斯塔尔挥了挥手。
阿尔巴利诺和哈代手下的那些警员坐在一起,听着拉瓦萨·麦卡德在台上发言。汤米就坐在阿尔巴利诺身边,表情活像是个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小孩,激动到腿都在抖。
本来这样的案子是轮不上汤米这种实习生参与的,但是毕竟最后一起抛尸案和前面的案子之间的联系是汤米发现的,阿尔巴利诺干脆也带汤米来开会,为此后者感激涕零,连连说事后要带阿尔巴利诺去吃大餐。
刚才阿尔巴利诺已经上台为警员们讲解了可怜的凯文的死因,以及法医局方面对这起案子实际上是系列作案的判断——不过他和汤米之前的判断没有什么有力证据可以佐证,虽然三年来的六起命案受害者都是儿童,且都是被抛尸在水中,但是他们的死亡方式千差万别,应该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此时此刻,麦卡德正说着:“……如果尸检结果没有错误,现在有两种可能性:一,这些案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是不同的凶手所为;二,虽然这六起抛尸案不是一个人犯下的,但是却是同一个有规律、有组织的团伙犯案,也就是说,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性侵儿童且杀人抛尸的组织。”
“如大家所见,这两种可能性之间的差别非常大。”站在麦卡德身边的约翰·加西亚补充道,“不同的判断调查方向南辕北辙,因此,正确地判断这个案件的性质对之后的调查十分重要。”
底下的听众纷纷点头,阿尔巴利诺也微微坐直身子:如果麦卡德判断凯文被杀的案子跟之前那几起案子没什么关系,从而打算把之前的未侦破抛尸案暂时搁置的话,估计WLPD这辈子就找不到红杉庄园了。
从现在的情况上来说,阿尔巴利诺比较希望麦卡德能把这起案子当成一起单独的杀人案,而不是和之前五起案子并案处理。因为赫斯塔尔必然要杀斯特莱德,比较理想的状况是:斯特莱德死后赫斯塔尔始终找不到红杉庄园的人名单,因此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再之后,赫斯塔尔早晚会发现在麦卡德那里他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然后他们就不得不离开美国,整件事早晚会被赫斯塔尔抛之脑后。
但是如果并案处理,麦卡德肯定迟早会查到红杉庄园头上,如果赫斯塔尔杀了斯特莱德,这种节骨眼上又搅进来一个麦卡德,后果不堪设想。
麦卡德如果遇到正在查的犯罪嫌疑人被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这种事,显然是绝不会放任不管的。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眯起眼睛来,盯住台上的麦卡德。
然后,他们都听见麦卡德慢慢地说:“我认为应该相信法医局方面的判断,这六起案子是同一个团伙所为。”
人群里爆发出些疑惑的窃窃私语,毕竟这些案子的相同点只有两点:死者都是小孩,他们死后都被抛尸在河里。而实际上维斯特兰治安实在堪忧,那条河真是各种黑帮抛尸的好选择,每年他们都不知道要在河里捞出来多少脑袋上带着枪眼的尸体。
坐在角落里、代表罪证实验室出席的贝特斯忍不住举起手:“麦卡德探员,根据现有的证据判断这是系列作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如果判断错误,调查方向——”
“我认为参考巴克斯医生在此案中的判断是很有价值的,”麦卡德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说道,“毕竟我们都知道,他虽然是个法医,但有着凶手一般的直觉。”
亨特好奇地看着这位挺有名的黑帮律师摆着一张经典的冷漠神情在他对面坐下。其实也不能说是亨特八卦,但是他一直对巴克斯为什么会选这样的人做伴侣挺好奇的,他觉得他们完全是性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这几天阿尔巴利诺那边反倒没什么消息,阿尔巴利诺上次探索红杉庄园的行动没什么收货,等他回到车里之后,遗憾地告诉亨特他进入了斯特莱德的办公室,但是办公室里也没有任何类似于人名册的东西。
“他和会员之间肯定有现金交易,”当时,阿尔巴利诺这样抱怨道,“那些收入支出是怎么记录的?总不可能是单靠脑子记吧?”
——但无论阿尔巴利诺有多不甘心,这次调查行动也这样落幕了。因为阿尔巴利诺离开的时候惊动了狗群,亨特担心他再次回庄园工作会赶上对方严格盘查,加之他的腿实在是没法胜任清洁工的工作了,他就干脆辞了职。阿尔巴利诺说他会想想从别的途径找线索,但是也再没有来新的信息。
这样一来,亨特这边就忽然暂时闲了下来,而因为之前灭门屠夫的事情,他从警局那边拿了一笔奖金,暂时不愁吃喝,这也是他为什么有闲心来应赫斯塔尔的约。
“那么,”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卡座里,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案件相关的问题想要咨询你一下,经过上次灭门屠夫的案子可以看出来,你对维斯特兰城市交通很熟悉。”不知道赫斯塔尔在犹豫什么,反正他显得很迟疑。
亨特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而赫斯塔尔则开始了他的叙述。
在他的叙述中,描述了一起发生在红杉庄园的罪恶勾当,而一个身陷囹吾但机灵又勇敢的孩子得出的信息,这些信息甚至很可能可以把他和其他跟他一样的孩子从地狱中救出来——毫不夸张地说,大部分人听了这样的故事都会对米达伦的机智和勇敢赞叹不已。
但是亨特没有。
实际上,现在亨特心中想的是:所以你他妈实际上在跟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调查同一个案子???
当初阿尔巴利诺对他说“我应该吗?和一个专门给罪犯辩护的律师一起查这个案子?说不定红杉庄园里的有些会员还是他的客户呢。”这种鬼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怎么一转眼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自己也开始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了?
最重要的是,既然他们两个目标一致干嘛不一起行动,而是一个两个都神秘兮兮地来找亨特?
亨特忽然觉得这件事肯定没阿尔巴利诺说的那么简单,对方指天发誓说自己查这个案子只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但赫斯塔尔总不可能也是为了无辜的孩子吧?看着他的脸,亨特都没法把“孩子”这个词跟他联系在一起,阿玛莱特这种人肯定是一出生就长现在这么大的,他估计根本没有童年时期。
而现在,赫斯塔尔顶着那张给人的观感冷漠又刻薄的面孔,把手里写着米达伦提供的路线的那个本子往前一推,说:“麻烦你了。”
亨特把本子拖过来,但是此时心里却还转着别的念头:他实际上并不知道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他真的认为阿尔巴利诺是个杀人犯。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讲,当他们在秘密地调查一个案件,却不打算通知WLPD的时候,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的直觉。
当天从自己的背包里翻找着地图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他不能再干这种被这两个人牵着鼻子走的工作了;这个案件必须解决没有错,但是他要以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个案子。
BAU安排维斯特兰警察局的警员们去排查郊外的建筑物,因为假设这是个系列案件,罪犯绑架并且监禁了一群孩子的可能性较大。凯文失踪半年后才死亡,期间他肯定是被人关在什么地方了。他们必须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一间房子关押那些孩子,考虑三年之内死了六个人,那栋房子的面积不可能太小。
这是个大工程,警员们纷纷忙碌起来,布尔警官在房间那头跟哈代警官低声争执着什么,好像是凯文的死亡案件本来归他负责,FBI介入之后直接要求经常跟他们合作的哈代负责这个案子,这个安排引起了布尔警官的不满。
在这个时候,贝特斯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阿尔巴利诺身边,问道:“奥尔加怎么样了?我听巴特说你今天替克莱拉去了医院。”
“睡得像婴儿一样。”阿尔巴利诺情轻快地说,但是显然贝特斯也不是很欣赏这个笑话,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我们都很想念她,”贝特斯说道,“巴特因为她昏迷的事心理压力一直很大,他认为是自己默许奥尔加去参与救援才导致悲剧发生的。”
“她会醒过来的。”阿尔巴利诺声音温和地安慰道。
“我也这样希望,”贝特斯看了他一眼,神色好像有些纠结,“但是……你对这个事实似乎接受得很良好。”
阿尔巴利诺意有所指地打量着贝特斯,问:“麦卡德探员跟你说了什么吗?”
贝特斯好像吃了一惊,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转向另一边,好极了,撒谎的表现。他尽可能平静地问道:“这跟麦卡德探员有什么关系吗?”
“麦卡德探员好像不太喜欢我,我担心他向你们指责我对奥尔加的态度不够……热切。”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但你知道我也很想让她快点醒来,对吧?我已经想好到时候要送她什么康复花束了。”
贝特斯这种整天泡实验室的人完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不安,这也足以说明麦卡德看透了多少真相、又把它们告诉了什么人……阿尔巴利诺伸手耙梳了一把落在额前的头发,嘴角稍稍挑了挑。
这意味着,他能留在维斯特兰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现在看来一共有这么两种可能性,”亨特说道,手指划过地图上他标出的那些繁乱的线条,“如果那个孩子计算的时间完全准确的话,他被关押的地方要么在这里,一处废弃的工厂;要不然在这个地方,这个曾经是一个教会福利院的遗址,福利院搬走之后,空房子被什么人买下来了,它现在是属于私人的,倒是查不到所有权到底属于谁。”
“而这两种可能性的不同主要取决于其中一个弯是怎么拐的。”赫斯塔尔板着脸说道。
“没办法,对开的几率,没人能想到其中的一个路口是个三岔口。”亨特大喇喇的耸耸肩,“所以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打算怎么办?去报警吗?”
他的言外之意清清楚楚:他认为赫斯塔尔一开始就不应该单枪匹马地调查这件事,把它交给警察要省事许多——越是这样,现在亨特越觉得这两个人调查这个案子的目的不是这么简单,红杉庄园或许不仅仅是监禁和性侵儿童,它背后肯定有其它东西引起了这两个人的注意。
赫斯塔尔斟酌了一下,然后说:“这件事跟我的一个委托有关,所以恕我不能告诉你详情——但是我保证,在合适的时候我会通知警方的,你之后能在报纸上看见这件事的后续。”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赫斯塔尔皱了皱眉头,对亨特点点头,说:“失陪了。”
赫斯塔尔走到咖啡馆门口才接起电话,来电显示是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记得对方今天应该没有班才对。
他按下了接听键。
“赫斯塔尔,我觉得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一下。”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很快从电话里想起了,依然轻快而平稳,跟他带来的消息的内容大相径庭,“麦卡德探员来维斯特兰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了,因为之前那个死者被发现是半年前在马萨诸塞州失踪的小孩。”
赫斯塔尔眉心微微一跳,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但是事情来得好像也太快了些。
而阿尔巴利诺则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无论如何,假设你还计划着要杀掉斯特莱德的话——我建议你尽快动手,你的时间不多了。”
注:
[1]开头阿尔巴利诺读的故事是王尔德的《捕鱼人和他的灵魂》。
[2]阿尔巴利诺在蒙麦卡德,佛兰德斯红罂粟(和其他虞美人)的茎和叶都是毛茸茸的,阿尔巴利诺带来的花茎秆非常光滑,实际上是真正的鸦片罂粟。
会进这个病房的人(包括麦卡德在内)没人干过缉毒,也分辨不出鸦片罂粟和虞美人之间的区别,所以阿尔巴利诺就把真正的罂粟带进来了——对于礼拜日园丁来说,意象和实物保持一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另:别问我阿尔从哪搞到的罂粟。
(*2107╰╯21)小颜整理00
221--21
::6
血泉
11
这天阿尔巴利诺回家得甚至比赫斯塔尔更晚一些。
WLPD的人又跟着他去法医局看了唯一剩下的那具尸体,其他的死尸早已在很久之前就被埋葬,要不是汤米心细,他们就会永远被人遗忘。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们又挨个问了当时负责解剖的医生,看了好多触目惊心的图片。
“……我现在有点赞同你们的看法了,”贝特斯最后迟疑地说道,目光在阿尔巴利诺和麦卡德之间游移,“虽然受害人的死法大不相同,但这些案件或许确实可以并案——年龄、遭受性侵的迹象、抛尸的方式……还有,这些受害人都长得很漂亮。”
确实如此,就算是照片上那些尸体已经浮肿腐烂到难以辨认原样,从实验室制作的那些复原图里依然可以看出他们活着的时候依稀的样貌。年轻的、肤色白皙的、有着大大的眼睛的孩子们,柔软的头发像是金色的玫瑰。
麦卡德看着那些照片,沉思着说:“……如果这些孩子是被什么人有目的地聚集在一起的话,我只能说,挑选孩子的那个人看上去很偏好金发。”
——而现在,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走进赫斯塔尔家的客厅,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墙角的落地灯是亮着的,这星点光芒与落地窗外流淌不息的灯河交相辉映,给室内蒙上了一片轻纱一般的暖橙色光辉。
赫斯塔尔坐在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瓶开封的芝华士威士忌,厚重的玻璃瓶子里像是盛了半瓶室外的璀璨灯光;他的手里虚虚地握着一只玻璃杯,里面装了一指深的酒液。
完蛋——这是阿尔巴利诺的唯一一个想法:可能是因为父亲酗酒的缘故,赫斯塔尔实际上很少喝酒,他是真的能做出跟奥尔加去酒吧的时候只喝软饮料这种事的人。他们跟奥尔加约过好多次“周末酒吧之夜”,阿尔巴利诺只见过他喝过两次酒,还都是因为他工作不顺导致头疼得不行才向酒精妥协。
这就意味着,赫斯塔尔现在的心情肯定相当、相当糟糕。不奇怪,要是斯特莱德被捕且因为证据充足被关在监狱里逐渐烂掉,也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乐见的场面。而他不是义警的原因就在于此:他并不想保证罪人受到法律的制裁,他想用自己的手亲自残酷地制裁他们。
阿尔巴利诺花了半秒钟想了想要不要跑,但是他自己的房子可能已经被灰尘淹没,而且就算是冰箱抽屉之前没发霉,现在也已经长出毛来了,所以他很快放弃了这种想法。
最后他选择直接在赫斯塔尔对面坐下,桌面上另放着一只空杯子,显然是赫斯塔尔在等着他回来。赫斯塔尔在他坐下的时候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有说。
夜晚的这些光晕和酒的气息或多或少地令阿尔巴利诺想到了另外一个夏天的晚上。那瓶贵腐酒。那把枪。一个秘密就此收敛了声息的夏季的夜晚。
阿尔巴利诺沉默地给自己倒了酒,酒瓶放回桌面发出铮的一响,然后他听见赫斯塔尔说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阿尔巴利诺的手上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用以遮挡他去红杉庄园的那个晚上在手上留下的牙印。他之前本来决定如果赫斯塔尔问起这块纱布就回答说是在档案室的时候被掉落的箱子砸伤了手,但是赫斯塔尔后来也没有问。
现在,阿尔巴利诺微微向前倾身,直接把自己的手递出去;赫斯塔尔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腕和跳动的脉搏,解开绷带,把它慢慢地解下来。那个牙印过了两天之后依然呈现出一种微微的黑紫色,皮肤略微红肿,那是人垂死挣扎的时候会留下的力度。
赫斯塔尔打量了半天,然后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然后听见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嘶了一声。他慢慢地用手指摸过那片青紫,低声问道:“你隐瞒了我什么事情吗?”
阿尔巴利诺苦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是诚实的:“我真的很想说我没有。”
奥瑞恩·亨特坐在自己那辆灰扑扑但是好用的自动挡汽车里,咒骂着试图把自己隐隐作痛的腿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虽然事实证明这个位置在世界上并不真的存下:他的腿比天气预报更准确,现在这样的疼痛是下雨的征兆,而这个季节下雨必然导致降温,真该死。
他的车子就停在维斯特兰市警察局大门对面,鲍勃·兰登曾经抛尸的那个黑暗小巷的正前方,WLPD的办公楼永远灯火通明,因为这座城市里永远有谋杀案正在发生。
亨特在门口等了二十多分钟,他等着的那个人才姗姗来迟,那个人手里拎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黏糊糊的三明治,在亨特第一次鸣笛之后向着他车子的方向走来。
亨特听着副驾驶座的车门被人拉开又重重甩上:布尔警官坐进了他的车里。
布尔警官是一个足足有两米高的壮汉,他一坐上这辆车,亨特就听见车子底盘嘎吱一声向下一沉;布尔那双大手握着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三明治,看着就跟拿着过家家的塑料玩具一样。
而这个一看亨特就打不过的人正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亨特来WLPD之前找自己在警局的一个朋友打听了一下——所有赏金猎人都有这么一两个在警局的朋友——他的朋友说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关注的那个河道抛尸案是个跨州案件,因此被FBI接手了。
那本来是布尔的案子,却被转给了警察跟BAU合作的哈代警官,为此布尔大为不满:他还想要个在BAU探员面前抛头露面的机会呢,因为如果能通过筛选进入FBI,前途可比在维斯特兰当一个小警察光明多了。
亨特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对他有利用价值可言,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忍着腿疼在晚上来到警局见布尔。
维斯特兰的赏金猎人们私下流传着一个名单,也就是“可以合作的警官排行榜”,在这个名单上,巴特·哈代向来高居榜首。哈代警官擅长倾听赏金猎人们的意见,也尊重他们的工作方式,但是他同时也非常、非常敏锐,亨特不认为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情能瞒过对方,也并不想冒这样的风险。
而布尔警官则在榜单里很靠后的位置,因为他实际上打心眼里看不起赏金猎人——但是正如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所说,布尔警官之前河道抛尸案的负责人,也如阿尔巴利诺所说,布尔警官脑子并不怎么好使。
虽然他的确讨厌赏金猎人不假,但是肯定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好事。就比如说,亨特现在正打算不太有职业道德地把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的调查成果拱手送上,这也是他无计可施之时只能采取的下下策。
“是这样,”亨特谨慎地措辞,“你最近是不是在负责一个河道抛尸的案子?”
如他所料,布尔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你他妈别提了,FBI的人介入了那个案子,还非得要求哈代负责案件,我现在就是个给哈代跑腿的。”
“那可真糟糕,”亨特慢慢地说,“毕竟我听说,其实哈代警官的破案率也没有那么乐观:钢琴师和园丁的案子都在他的手里,这两起案件可没有任何进展。”
“州立大学的那女人只跟他合作,也还不是看上了他手里有钢琴师和园丁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个从BAU辞职的侧写师,破案率当然也比别人高,FBI那个麦卡德竟然因为这种原因对他青眼有加。”布尔恶狠狠地啧了一声,“操,我之前因为一起谋杀案特意拜托了那个婊子,她把我拒之门外,说什么‘没有任何挑战性’——”
亨特轻轻地咳了一声,阻止了整段对话跑题到对奥尔加·莫洛泽的诋毁上去。
“你也有些可以在现在这个案子上压哈代一头的方法,”亨特故作神秘地说,“我可以提供一些方案。”
布尔警官怀疑地看着亨特:“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对凶杀案很感兴趣。”亨特说,听见对方没能掩盖住自己不屑的轻哼,是了,他在WLPD有五花八门的绰号,什么疯子亨特啦、猎人亨特(Hunter
the
hunter)啦,他都习惯了。
所以亨特毫无障碍地继续说下去:“总之,我前一段时间也在调查这个抛尸案,而且有一些进展。”
果然,虽然布尔看着他的表情还是充满怀疑,但是眼里似乎多了点热切的神色,他急切地问:“什么进展?”
——亨特咧嘴一笑,露骨地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
“这个,”他故意慢吞吞地说,“是要收费的。”
阿尔巴利诺低头看着赫斯塔尔慢慢地把他手上的绷带缠回去,然后开口问道:“前几天你为什么没有问?”
“因为我估计我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那就没有意义。”赫斯塔尔把绷带缠好了,看不太出曾经被解开过。赫斯塔尔直起身,靠回到椅背上去,把杯子里剩下的酒水一口饮尽了。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下,然后又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愿意问了?酒精是提高了你对我的道德感的期待,还是麻痹了你负责感受失望的那部分中枢神经?”
“可能是我最终发现,无论你如何让我失望,实际上也不比整个世界让我失望得更多。”赫斯塔尔扫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是所有可能发生的坏事里唯一可以忍受的,也是可以预测的,最为稳定的。”
阿尔巴利诺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无论你怎么想,你都可以相信一点。”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道,“我背着你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卡巴·斯特莱德本人无关——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最后把他留给你。我不会杀他,你是唯一有权利杀死他的人,这是我的承诺。”
赫斯塔尔垂着眼睛坐在那里,轻轻点点头,所以阿尔巴利诺就当他同意了——同意了很多事情——阿尔巴利诺当机立断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挤到赫斯塔尔的座位上去。不过只能坐一个人的扶手椅实际上确实是坐不下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赫斯塔尔被他挤得低低地骂了一声什么。
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不依不饶地扳过他的下巴去亲他,赫斯塔尔皱着眉头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胸口推了一把,不过实际上也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赫斯塔尔的嘴唇带着点酒味,温热而柔软。
“现在,”阿尔巴利诺贴着他的嘴唇低低地说道,气息温暖地吹在他的皮肤上,“我可以帮你想想怎么杀了斯特莱德。”
亨特早就学会要怎么拿捏布尔警官这样的人:你要是把他想要的东西主动送到他面前,他一定会怀疑你这样做的目的,但是如果你大声对他说“这是要收费的”,他反而会觉得一切合情合理。
所以,现在亨特需要做的就是把希望对方得到的资料直接放到对方面前,然后告诉对方自己的报价。反正,就算是布尔警官最后要拿这些东西去邀功,也最终会交到麦卡德和哈代手上;在不知道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想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的情况下,把资料交给哈代和FBI是他能做出的最保险的决断了。
他不相信那两个人会出于善良的意图调查红杉庄园的案子,一个有可能是杀人犯的家伙和一个黑帮律师?别逗了。
问题就在于,亨特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当然也就无从防范。要是一般的情况下亨特可能也就随他们去了,但是这个案子涉及到那么多孩子——那些孩子!
而现在布尔正紧盯着他,怀疑地问:“你为什么——?”
“得了,反正就算我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也得不到警方的褒奖,我知道他们实际上都可讨厌我了。”亨特粗声粗气地说道,“与之相比,我宁可拿它多赚点钱。”
“……那得看看你手上有什么,我才能决定要不要为此付钱。”布尔想了想,然后提出。
鱼已经逐渐上钩了,亨特在黑暗里露出一个不太起眼的笑容。他慢吞吞懒洋洋地说道:“那起案子的嫌疑人名单,还有他们可能藏孩子的地方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