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到阿尔的时候的遭遇。”哈代坦诚地说,而贝特斯的杯子已经喝干了,他瞪着哈代,露出了一个呆愣的表情。“……我应该对这种见面方式发表一些评价吗?”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贝特斯磕磕绊绊地说道,显然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措辞,“就,这种相识的方式真的很令人……印象深刻?”
“实际上确实过于令人印象深刻了,”哈代承认道,一个熟悉的苦笑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脸上,“我得对你承认这个事实:这就是我忧心忡忡的唯一原因。正如我所说,其实我知道阿尔巴利诺并不是个很普通的人,他敏锐,技术出众,而且还见鬼的聪明——所以虽然我仍然不相信他会做出诸如礼拜日园丁那种事,但……”
贝特斯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但是你心里清楚,”他轻轻地说,尽可能声音平和地指出对方心里恐惧着的那个事实,“他绝不是缺乏做出这种事的能力和勇气。”
五份尸检报告在阿尔巴利诺面前一字排开,附带详实的照片,那些死后惨白的皮肤和纵横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好的,到现在一共有六位死者,四个女孩两个男孩,年龄在十到十五岁之间。”阿尔巴利诺快速翻过那些尸检报告,刺目的无影灯在他的眉弓之下投上不详而深沉的影子,“死之前都遭遇了性侵,被发现时衣着凌乱或者干脆全裸……但是死亡方式没有什么特别的共通性。”
“之前有两个死者死于窒息,但是分别是扼死和被绳子勒死的。”汤米在早先看过这些尸检报告之后,现在比阿尔巴利诺更熟悉情况一些,“还有这个,先天性心脏病发作,另外有一个是脑后遭受重击造成的颅脑损伤致死。”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死亡原因天差地别。”
“你们认为不是一个人做的?”考虑到各式各样的保密条例,赫斯塔尔站得比较远,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他看上去还是脸色发白。
“如果是一个人做的,手法至少应该有些相似性。”阿尔巴利诺沉思道,“况且假设真的是一个人做的,那跟他上床的意外致死率也有些太高了……不,我并不认为这是个性虐待狂所为——至少并不是‘一个’性虐待狂。汤米,这些案子有没有提取出可检验的DNA?”
“可以查看CSI那边的资料,他们提取了生物检材,罪证实验室的检测结果附在尸检报告的最后。”汤米凑过去,把尸检报告又往后翻了几页,“……好的,很显然没有。”
“凶手很谨慎,肯定是戴套了。”阿尔巴利诺点点头,并没有显得太气馁,“总之现在看来并案调查的证据还是不够充足,但是如我之前所说,同一个地区出现这么多类似的案子还是要引起注意的。汤米,你能去我的办公室一趟吗?把这些尸检报告交给我的秘书,让他把这些内容归纳在这次这个受害人尸检报告最后的索引里。等到明天把报告交给布尔警官的时候,得让他看一下这些,这可能对侦查有帮助。”
汤米应了一声,把那些尸检报告收好就又出去了。阿尔巴利诺则出去叫助手进来,让他们把尸体推回停尸间,放回到那些冷冰冰的柜子里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赫斯塔尔依然站在解剖室的门口,抱着手臂,那身昂贵的衣服让他看上去像是从某种时尚杂志的内页上走下来的,跟这苍白的、安静的走廊格格不入。
阿尔巴利诺一边把乳胶手套从手指上往下拽一边向他走过去,最后停在了两步之外,尚且不足以呼吸相闻。他留给对方两刻心跳的时间,然后问:“赫斯塔尔,你在意那个?”
赫斯塔尔闻声抬起头来打量着他,蓝色的虹膜在灯光的映照之下显得出奇的浅,而人们都说浅色的虹膜令人显得冷酷无情。他的声音也冷而硬,像是风穿过白色石头堆砌的长廊。
“你觉得我在意一个死人?”他用往常那种声调反问道,指望对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嘲讽,然后知难而退。然而不幸的是,阿尔巴利诺通常不吃他那一套。
“还是说,你在意的是你心里的那座坟墓。”阿尔巴利诺继续问。
赫斯塔尔啧了一声:“这又是什么充满隐喻意味的对话吗?”
“不,这完全是字面意思的:我感知到这里有一座坟墓……一座连月亮也厌恶的坟地,里面的长蛆爬呀爬就像悔恨。”阿尔巴利诺笑了一下,那种笑意像是冰冷的刀子一样迅疾地从他的嘴角掠过。然后他伸出手去,指尖稳稳地栖在赫斯塔尔的胸口,指尖能从那些布料下面摸到鲜活的心跳,那器官一下一下地把鲜血泵向四肢各处,有一条红色的河流在这身躯之中流淌。“我在比利遇害的那个晚上发现了它的存在,我猜你在那里埋葬了一个小孩:一个面对凌驾于他之上的、无法抵抗的力量无能为力的小孩。”
“你发现了它的存在。”赫斯塔尔讥诮地重复了一遍,眼睛如火一般亮,“真有趣,我以为你是那种立刻把你的发现昭告天下的类型。”
“为什么要那样的呢?如果我不开口,它和你的美就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阿尔巴利诺平和地回答,油一般顺滑地吐出那种面对淑女都太夸张的甜言蜜语。“你明白这对艺术家来说是多大的吸引力,对吧?”
“非常富有诗意,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虽然他真正想说的很可能是“令人厌烦的戏剧性”之类的。
“这是园丁给你的忠告,吾爱。”阿尔巴利诺继续用那种轻飘飘的声音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显得轻快而又愉悦,“既然那座坟墓永远都在,那么不如拿它埋葬更多死人。令你感到厌恶的那个家伙——或者那群家伙,这并不重要——找到他们、杀死他们,埋葬他们。”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只手依然覆在原处,而他自己则向前消弭了那两步的距离,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唇角。
赫斯塔尔并没有动,也没有躲,只是从嘴唇之间吹出了一声风一样轻的叹息。
“然后,当初你埋葬在坟茔中的那个孩童就不会感到孤独。”
注:
[1]“形式已消失,只留下依稀的梦”:
出自波德莱尔的《腐尸》。
[2]“我是一座连月亮也厌恶的坟地,里面的长蛆爬呀爬就像悔恨”:
波德莱尔的《忧郁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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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血泉
维斯特兰是个降水非常多的城市,连三月份也时不时会下一场不讨人喜欢的小雨。气温将将上升到可堪忍受的程度,但是下雨的夜晚依然又湿又冷。
莫里森缩在门廊的入口出,哆哆嗦嗦地试图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给自己点起一根烟。这扇门开在路灯灯光也照不到的巷口,巷口正对着一条河,河水远远地飘散出一股潮湿的腥气;而巷子里弥漫着垃圾的酸腐气息,矮墙最靠里的角落之中有流浪汉驻扎——这样的巷子在旧城区很常见,这些街区被日益迅速的经济发展远远抛在身后,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从灯光璀璨的城市动物身上撕下格外黑暗的一块。
这些街道以房租便宜、街巷错综复杂、监控设备老旧著称,因此逐渐成为了城市的不法事业的最好巢穴。地皮被各种鱼龙混杂的黑帮割裂成很多块,不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居民甚至不能说清楚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
也正是因为它们被黑帮瓜分得如此干净彻底,街道的治安甚至比有些地方还好——每一条街都被不同的帮派关照着,其他帮派的人一般不会轻易踏上对方的地盘,只要不是两个敌对帮派的势力交界处,连拦路抢劫和小偷小摸甚至都十分克制,一般的黑帮头目不会允许小喽啰在自己的地盘上随意闹事,这对被他们罩着的生意也没什么好处。
莫里森就是生活在黑帮庇护下的一个皮条客,在维斯特兰嫖娼和卖淫都违法,但是他大可不必为此担忧——他每个月会交给本地黑帮一沓富兰克林,他们确保了当地警方不会随时踹门进屋检查。人人都能被买通,尤其是维斯特兰的黑帮和维斯特兰的警察。
——当然,也包括莫里森本人。
当他一边抖一边把一支烟点燃、刚刚咬紧嘴里的时候,一个人从雨幕中走了出来。那人穿着毫无特色的连帽夹克,帽子被一路拉到眉弓,还带着围巾,实在是看不太清脸。当那个人在莫里森面前站定,他头顶上悬着的那只黄色灯泡的光落在对方身上的时候,只在他的帽檐和眉弓上落下了深深的影子。
“嗨,”那个人笑眯眯的开口,用了最不合适的“谈论天气”开头,“这天真是冷得要死,是吧?”
这招在大学校园里搭讪小姑娘都算过时,更不要说在一个乌漆嘛黑的小巷子里对着皮条客开口。莫里森警惕地盯着对方,问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聊聊天,这样糟糕的夜晚,最适合有个人来慰藉无聊的心灵,对不对。”对方耸耸肩膀,站没站像地靠在他身边的门廊上,躲过了铺天盖地的雨丝,惬意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姑娘们现在正在屋里干那种慰藉心灵的活儿,我相信你也不希望一会就有警察冲进去打断她们崇高的工作吧?”
莫里森紧盯着对方,不知道怎么的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他压着嗓子开口:“你也是来收保护费的?我前天才付了五百美元给乌鸦帮,你——”
“嘘,”那个男人摇了摇手指,打断了他的话,“这事跟乌鸦帮没有什么关系,我也无意现在就去招惹那些地头蛇——听着,我有个提议可以让咱们都省点事:上个月的二十五号到二十七号之间,有个人开车停在那边的路口上……”
他伸出手往前方微微一点,莫里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好能看见那条在夜色中呈现出黑色的长河。与这个阴暗的巷口不同,河边的那条车道边上灯光还算的上充足,此时夜色已深,那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是被夜灯染上了一层无瑕的橙黄色。
“然后把一具尸体扔进了河里,河堤到水面的落差那么大,我猜肯定发出了好大的响声。”那个男人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你每晚都呆在这里监督你的那些姑娘们的工作,你肯定看见了,是吧?”
莫里森死盯着对方,嘶嘶地说道:“你是条子的人?!”
莫里森白天不在这附近呆,前几天有个晚上回来的时候才从他手下的一个姑娘口中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那天早晨这附近来了不少警察,好像是调查一个在河道里抛尸的案件的。
他们通过监控确定凶手是在巷子外面的那条路上抛的尸,但是苦于旧城区摄像头质量实在太差——前两年上任的市长搞了个为城市更换高清监控摄像头的提议作为争取连任的噱头,但是他只来得及更换了主城区的摄像头,然后就被查出贪污受贿,随着他下台,这个提议就不了了之——警方根本没法确认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甚至连曾经停在路上的那辆车的颜色和型号都辨认不清楚。
因此,那些警察试图在这附近寻找证人,但是惨遭失败,没人晚上闲着没事干眺望河水,而莫里森又因为白天不在而完全不知情。话又说回来,也不会有人背负着可能冒犯乌鸦帮的压力去跟警方多嘴“有个皮条客可能是目击证人”,这事情当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现在,莫里森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不速之客有可能是个警察吗?如果是的话,他很可能是个黑警,因为如果不跟乌鸦帮关系亲近,警方应该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皮条客。
但如果对方是个警察的话,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黑警肯定不可能一心一意只为了追寻什么被抛尸的倒霉人的真相,那么他就只有可能是为了钱来的了,威胁说“如果你不给我钱,我就告诉警方有你这么一个证人”?很有可能,因为那样的话他的生意也就没法做了。
莫里森脑子迅速地转了好几圈,开口的时候说的是:“你想要多少钱?”
“……什么?”对方看上去好像着实愣了一下,这个人顿了顿,然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不,我真的不是为了钱来的。我的目的很简单:把你那天晚上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莫里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喑哑地问道:“否则呢?“
“否则你就只能跟警察说去啦,”对方语调轻松地回答,“我猜,你可能不怎么想亲口跟警察说这事,对吧?”
莫里森简直想要叹气,对方句句话都往他的死穴上戳,很让他有一种招架不来的感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向对方摊开了双手,做出一种不怎么真心诚意的投降姿势。
“好吧,好吧,”他让步道,“二十五号晚上我是看见有人往那条河里扔东西,但是我发誓我不知道被扔下去的是个人——那是一辆黑色的SUV,开车的是个脸上有纹身的光头男人……”
娜塔莉没想到会在这天晚上看见她那位“熟客”。
娜塔莉在东区经营着一家完全合法的、风格放纵的夜店——这家店的名字叫做“索多玛”,字母用歪歪扭扭的小夜灯拼出来,照片在夜色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而需要强调的是,“完全合法”这行字应该用一种特殊的字体标出来,因为,夜店里这些衣着大胆的酒保和貌美的侍应生虽然并不会真的和顾客发生关系,但是他们却实打实地和当地黑帮勾结,娜塔莉在酒吧外面安装了几台特殊的自动取款机,当有倒霉顾客和她的舞女和服务员们准备进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活动、在此之前带去那几台取款机取款的时候,他们就会盗刷顾客的信用卡。
这天晚上有些下雨,又湿又冷,因此生意并不太好:“并不太好”是相对而言的,这家店二十四小时都进行着没有什么差别的狂欢,恶劣的天气只能打败少部分人。现在舞池里并不是人挤人的,这是肉眼能看出的唯一差别。
室内充盈着甜得发腻的粉红色灯光,除了跳舞的家伙们,舞池近旁还坐着几位熟客,娜塔莉一如往常坐在最靠里面的卡座里,在桌子上摆着一杯白兰地。那个男人是被一个上酒的女孩带进来的,他熟门熟路地坐进了卡座,却没有拉掉自己的兜帽。
娜塔莉跟这个男人合作过几次,或者说是“合作”也不准确,因为娜塔莉实际上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猜测对方要么是个警察的线人,要么是哪个黑帮老大的心腹,诸如此类的厉害角色,因为那种冷酷无情的气息总是肆无忌惮地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
娜塔莉在黑帮之间有些人脉,她跟诺曼兄弟——当然,现在那个帮派已经不叫“诺曼兄弟”了——之间的关系很近。这个男人上次来的时候,正逢理查德·诺曼被杀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他出了一大笔钱让娜塔莉去打听托马斯·诺曼和哥哥之间的矛盾,或者有没有听说过托马斯意图谋杀哥哥之类的风声,娜塔莉一无所获、空手而归,但是对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正因为直觉现在正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个男人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他们上次的合作让这个男人白花了一大笔钱,娜塔莉向着对方辛辛苦苦地陪着笑。
“我没想到您今天会来,先生,”她说,“您想要什么?”
“这只是兴之所至的拜访罢了。”那个人回答,那懒洋洋的、带着笑意吐出的话语娜塔莉一个字也不信,反而让她感觉到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自己的脊背爬了过去。“当然还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他顿了顿,开口的时候声音更轻了些:“你的手下里有没有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光头,右侧太阳穴到脸颊的位置上有个很大的纹身;他二十五号当晚不轮班——我记得我有一次到你这来的时候见过这么一个人?”
娜塔莉差点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酒吧是东区最大的夜店之一,这意味着她不光要跟各地的黑帮打好关系,还得雇佣些打手看场子,避免一些诸如竞争对手使绊子、或者是喝多了的小青年打架闹事之类的事情。她的打手跟黑帮走得都很近,有的时候也接一些私活,这她全都没阻止过,只是强调他们不要把麻烦带到酒吧来。
“呃,”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一想到只有对方是警察线人或者黑手党心腹才能解释他之前对诺曼兄弟细致入微的兴趣,她的头瞬间就更大了,“……是有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吗?”
对方慢条斯理地摇摇头。
娜塔莉的心还没落下一半,对方的下一句话就又让她的心提起来了,因为对方说:“只不过,虽然他目前还没犯什么事,但是马上就要被卷进一件大事里了——就是那种警方愿意花费时间顺藤摸瓜的大事。等到那个时候,警察可能也不得不查到你的酒吧来,虽然你是做合法生意的,但是警察光顾也肯定对你的生意没好处吧?更不用说,我听说你这里还是各地的‘大人物’都喜欢光顾的场所呢。”
娜塔莉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低声问道:“……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名字。”对方慢吞吞地说道,好像很欣赏她的手足无措,“把他的名字给我,然后就结束了——你不会再见到他,警察也不会在找到他。”
娜塔莉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藏在这句话里的暗示,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这不行!”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娜塔莉断然说道,“我不能为了一些我不确定是否会发生的事情就去干一件我确认会引火烧身的事情,就算是在这样的地方,谋杀也是——”
她越说声音越低,而对方脸上的笑容也愈加浓厚。当她的声音终于细弱到被音乐吞没之后,对方慢吞吞地直起身来,在粉色灯光的映照之下,娜塔莉终于依稀辨别出这个把自己藏在帽子的阴影之下的神秘人有一双浅色的眼睛,但到底是什么颜色却无法看清。
“女士,”对方很有耐心地说道,但是娜塔莉却敏锐地从这种耐心里读出一种明晰的威胁的味道,“相信我,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就好像你知道月亮围绕着地球旋转,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一样,这都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很快,警察会开始查一桩大案,案子会牵连到你那个接私活的打手身上,再然后,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冲到你面前,向你没完没了地问问题……所以我提出的只是一个及时止损的方案:把他的名字告诉我,然后就没人会来打扰你的生活。”
娜塔莉定定地盯着对方。
“别天真了,”对方继续鼓动道,“你已经干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当然没有那么善良。”
娜塔莉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问道:“否则会怎样呢?”
“托马斯·诺曼最后不也还是死了吗?”那个男人笑吟吟地说道。
——关于理查德·诺曼和托马斯·诺曼的事,黑道上有种流传甚广的阴谋论。有些人不相信两个黑帮老大会分别被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杀死,他们认为这两个人是被另外一个敌对黑帮的杀手谋杀的,然后再把他们的死嫁祸给钢琴师和园丁。娜塔莉也听说过这种说法,但应该不会是……
她在对方盈满笑意的目光里畏缩了一下。
然后她忽然泄了气,无声地靠在了卡座的椅背上,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挫败:“那个打手名叫迈克尔,我会把他的地址写给你的。”
对方笑眯眯的伸手拿过她放在桌子上的那杯未动一口的白兰地,假惺惺地举杯向她致意。
“多谢。”他说,空杯子落回桌面上的时候发出清脆的一响。
娜塔莉盯着杯子上向下滴落的水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她问道:“但是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呢?”
对方停顿了一下。
“看新闻吧,”然后对方说,“看到新闻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维斯特兰向来没有什么重大新闻,不是吗?”
迈克尔在凌晨时分从他租住的、破破烂烂的地下室里惊醒。
一般来说,他惊醒的原因都是因为一群老鼠在他的地板上开舞会,但今天不是这样——他因为一阵胸闷而从梦中惊醒,梦里充满了飞来横财和金发美女的绮丽剧情迅速在黑暗中碎成一地,而他的胸口正被人用膝盖压着,一把刀抵在他的颈间。
迈克尔有一米九不止,对方身高肯定没有他那么高,论体型,他想要把对方从身上掀下去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念头刚刚在他迷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对方就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咔擦一声把他一边肩膀扭脱了臼。
这下,他脑海里的什么想法也都变成了一片疼痛的迷雾,而那把刀则在他喉咙处压得更深。制住他的男人——一个有着漂亮的棕色卷发的年轻男人,迈克尔发誓自己从没见过这家伙——则笑眯眯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呦,醒啦。”对方用一种很不合时宜的寒暄语气说道,“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被一阵从窗外传来的警车鸣笛声吵醒的。
当时正是清晨,比平时他的闹钟响起来还要再早一刻钟。赫斯塔尔不会知道的事情是,那一连串的鸣笛声是因为WLPD接到报案,说一个住在地下室里的男人被房东发现疑似死于入室抢劫;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会发生,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赫斯塔尔醒来的时候一如既往地被糟糕的起床气笼罩,然后,飘散在屋里的烤面包和咖啡的味道唤起了他的一点精神。
而且,他身边那个位置是空的,或者说,那个位置整齐得好像根本没有人睡过。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回忆了两秒钟,发现自己昨晚入睡前,阿尔巴利诺好像确实还没有回家。
但是这家伙也确确实实正如一个金牌男友一样在厨房里给他做早饭,赫斯塔尔过去的时候,对方正整整齐齐地穿着酒红色的衬衫,外面四不像地系着那条灰白条纹的围裙,活像是从什么奇幻的电影里走出来的家庭煮夫。
“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来。”赫斯塔尔靠在厨房门框上,对着阿尔巴利诺的背影指出。
“嗯哼,有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这样缺乏规律性。”阿尔巴利诺一边给煎蛋翻面一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在他们两个的相处中,冷笑比亲吻还要更家常便饭:“那你愿不愿意屈尊解释一下,浴室洗衣篮里那件沾血的外套是怎么回事?”
阿尔巴利诺正在埋头磕第二个鸡蛋,声音还是非常的心平气和:“那是我还没来得及销毁的证物。”
赫斯塔尔硬邦邦地说道:“阿尔巴利诺。”
——养宠物的人会发现,那一般是主人对狗狗说“坐下”的时候会用的语气。
“好吧,”阿尔巴利诺立刻退让一步,从善如流地开口,“我弄清楚那个被抛尸河里的男孩是怎么回事了,如果你周末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你就会明白一切。”
赫斯塔尔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知道今天早晨第几次想要叹气。然后他直接大步走上前去,直接伸手关掉了炉灶的开关;那圈蓝色火焰熄灭了,未凝固的蛋白还在锅里冒着泡。
阿尔巴利诺侧过头看他。
“怎么了?”他问这种问题的时候总是出乎意料的无辜,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对方的叹息到底是因为什么,就好像他做出一切纯属无心。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好像带着点真切的迷茫,连他常挂在嘴角的微笑都适时地消退了。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低沉地说道,他已经跟阿尔巴利诺熟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会再用那么愤怒的语气了,“我不是你手里的一把刀,也不是你的狗,不是你把我领到哪儿去我就会随着你的一声令下去咬谁的。”
阿尔巴利诺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那样的,”他用一种非常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一定想要杀罪魁祸首,但是你看上去确实很在意那件事,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去管逐渐冷却下去的锅子,反而向赫斯塔尔的方向凑过去。赫斯塔尔感觉到对方柔软的嘴唇轻飘飘地擦过他的耳垂,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也轻得像是个一碰就破的气泡。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他在赫斯塔尔耳边低声说道,像是意图用那声音吞噬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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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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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应该这样相处:你必须明确地给出他答复,“好的”或者“不行”,模棱两可或置之不理的结果往往都是你会被他带着跑,这个人毕竟在死缠烂打上极富天赋。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这话说得多人性化,小孩拿着成绩单回家战战兢兢地见家长的时候会这么说,男人送给自己的女朋友不符合心意的礼物的时候也会这样说,讨好的话是最不用耗费心力就能流畅地吐出口的句子之一。
——而此时此刻,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在内心默默检讨他在对待阿尔巴利诺的策略上的诸多失误。
此时是月11日,星期六的夜晚,时间尚且不到八点钟,而天已经黑得彻彻底底。赫斯塔尔坐在阿尔巴利诺那辆红色雪佛兰的副驾驶座上,车子在城外的某条道路上疾驰——赫斯塔尔并未走过这条路,而阿尔巴利诺也看着导航;车灯照亮了前方有限的路面,抬起头来能看见道路两边成片的黑色树林。
这样的景色在维斯特兰的郊外很常见,那城市正如灯火辉煌的庞然大物般坐落在他们的身后,而郊外的荒野则是游荡着的狐狸和狼的领地。
终于,车灯照亮了路边树立的一个指示牌,那牌子竖在一个三岔口,牌子的内容无非是提示沿着其中的一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会进入私人领地。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两秒,然后笃定地一打方向盘向着那个方向行驶过去。
“那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阿尔巴利诺声音平缓地说道,显然完全不介意自己听上去像个导游,“当地人把它称之为‘红杉庄园’,因为它附近生长的树木大部分都是西部红杉。这座庄园之前属于菲利普·汤普森。”
赫斯塔尔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发现它听上去确实有点耳熟:“汤普森?那个已经死了的报业巨头?”
阿尔巴利诺赞同地哼了一声:“也可以说他就是个有商业头脑的暴发户,从投资股票赚了他的第一桶金,我们都很熟悉的那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就是他旗下的报纸。但是当然啦,你也知道:这位先生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去世,而且没有继承人,于是把大部分遗产投入了慈善事业、建立了各式各样的基金会……但是也用其中一部分遗产用于继续经营位于红杉庄园的俱乐部。”
“……俱乐部?”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显然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阿尔巴利诺点了一下头:
“他很多年前喜欢跟自己的一些有钱人老朋友在红杉庄园聚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他们内部的一个俱乐部,他们对外说这是一群老头子聚在一起打二十四点、开舞会的地方——虽然大部分人认为他们实际上在这里跟高级妓女私会之类的,这在有钱人中也并不少见。
“无论如何,后来他把这个庄园单独用作这一用途,有不少跟他们身份相同、趣味相投的人加入了这个俱乐部,汤普森还为此专门雇了一群人打理这个巨大的庄园。除了他自己之外,似乎也有不少别的俱乐部会员捐款用于维持俱乐部的运营;在他死后,这个俱乐部就在这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之下继续运营下去了。”
赫斯塔尔依然保持沉默,而阿尔巴利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说:“听上去确实很奇怪,对吧?”
赫斯塔尔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许他脑海里有些不好的想法,最后他低声问道:“这和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啧了一声,“我之前找到一个人,那个人受雇为一个他从没见过面的主顾往河里抛尸,之前死的那六个人里有三个是他负责抛尸的——他的嘴很紧,但是这也是有限度的——无论如何,那三具尸体中有两具是在红杉庄园附近交给他的,他怀疑死人就来自这栋庄园。”
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的句尾被冷风无声地卷走了,这个夜晚尚且算是晴朗,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他们已经能从树木的缝隙之中窥见坐落在林间的庄园:那是栋庞大的建筑物,有不少窗口都透出闪烁不定的灯光,里面显然有不少人在活动。
这次赫斯塔尔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说:“阿尔巴利诺。”
“嗯?”阿尔巴利诺显然心情轻松地回答。
“那个庄园是个有钱人组成的俱乐部,”赫斯塔尔在“有钱人”这个词上面咬字很重,“然后现在你怀疑庄园跟一连串强奸抛尸案有关。无论你的猜测正确不正确,只有一个问题:你到底打算怎么混进去?”
阿尔巴利诺瞥了赫斯塔尔一眼:“你不够有钱吗?”
“我显然没有钱到你想象的那个地步,而且更不能跟菲利普·汤普森相比。”赫斯塔尔没好气地回答。
“那也很好解决,”阿尔巴利诺完全不担心地回答,他伸出手在雪佛兰的储物格里翻了翻,然后从储物格的最底下抽出了份什么东西,随意扔在了赫斯塔尔的腿上,“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