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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贝特斯知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个场面:鲜血淋漓的肉体,刀刻的字母,创造亚当。

    麦卡德反驳道:“那对变态杀人狂来说很难吗?”

    “好了,好了,”思来想去,哈代只能疲惫地打圆场道,“这只是一种怀疑,实际上从我们开始调查这两个连环杀手开始,已经筛选出很多我们认为完全符合侧写的人物,但是经过排查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麦卡德探员,仅凭‘符合侧写’这一项是不可能让法官开出搜查令来的。”

    贝特斯点点头,并补充说:“兰登那个案子的时候我们搜查过阿尔的住宅,我可以保证他的屋里没有杀死过任何一个人的痕迹。”

    “况且,”哈代又说,“仅凭奥尔加那一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我并不真的认为……”

    麦卡德又挥了一下手,就好像他认识到对他面前的人而言他的说服力并不够一样:“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我们之前一直在试图寻找钢琴师、园丁、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四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任何可能性都太过复杂、十分令人疑惑。但是如果整个事件里只涉及到两个人,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或许确实是这样,”哈代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紧皱,“但是,如果你单单听到这句话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奥尔加怎么会没有想到?她提出了这个概念,却没有想到最终的结论,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麦卡德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

    “我也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贝特斯犹犹豫豫地举了个手,在麦卡德面前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像是个即将要挨批评的小学生,“那个,麦卡德探员,我一开始就很想问了……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匡提科吗?”

    麦卡德严肃地打量了他半天,让他有一种往后缩的冲动。

    但问题也确实是这样: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灭门屠夫造成的那场事故已经过了快一个月,麦卡德和那个约翰·加西亚应该早离开了维斯特兰才对。但是在贝特斯去医院看望奥尔加的过程中,至少遇到了麦卡德两次,更不要说这次在哈代的办公室里的相遇了。

    这个人都不上班的吗?

    麦卡德愣了一下,尴尬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重心。

    “呃,我的同事们正在新泽西处理一场有预谋的无差别投毒事件,”他语气别扭地说道,“我案子已经接近尾声,我抽空来维斯特兰看一下——很快就会离开。”

    “我建议你也尽快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钢琴师和园丁的事情我这边多加注意就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WLPD什么也不能做,你也要注意你频繁来维斯特兰可能造成的任何程序问题。”哈代提醒他。

    麦卡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来,紧接着他说:“如果WLPD愿意向BAU求助的话,本不应该有任何程序问题。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案子虽然都不是跨州案件,但是也符合FBI介入的条件……我真的希望你能考虑我之前的提议,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和我的同事们来办。”

    贝特斯听着,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想法很好,当然如此,如果WLPD真的能请求FBI方面的援助,哈代肩上的担子也能轻许多,没有哪个警官应该同时负责两起连环杀人案。

    ——但是事情并不像麦卡德想得那样轻松:

    巴特·哈代的前任警局局长提拔上来的,那位局长心里怀着不少光明磊落的英雄幻想,然后在上任五个月后死于枪杀。现在这位局长只想借着职位大捞一笔,然后去马里布海滩安度晚年,所以他当然看不惯他受贿路上的绊脚石哈代,想着找个办案不利的理由把他调职。

    而维斯特兰的市长则想着早点把局长从现在的职位上调走,好让他的亲信来管理WLPD,这对他竞选州长大有好处,所以他才不关心WLPD的破案率,只想尽量抓警局局长的马脚。

    总而言之,拉瓦萨·麦卡德对维斯特兰复杂的政治生态一无所知,所以他也绝不可能知道,巴特·哈代可能是整个警局少有的真心想破这两起案子的人之一,而其他人或多或少地都想从这两起连环杀人案里谋得好处——而他们谋得好处的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地先不要让FBI的人插手这些案件。

    但是他只能无言地看着麦卡德跟哈代握手,然后快步离开,估计是要赶赴新泽西和自己的队伍汇合、处理什么投毒案去了。贝特斯看着他慢慢走远,然后扭头瞥了哈代一眼,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头发好像更白了些,眼底充满了疲惫。

    克莱拉还差几天出院,哈代和华莉丝除了上班以外还得抽出时间去医院照顾孩子,简直忙得团团转。而此时此刻,他眼中混合着的是一种深深的忧虑……一种深思的神情。

    “噢。”贝特斯小声说。

    哈代看向他,嘴角僵硬地向下撇着。

    “你现在是真的在认真地考虑麦卡德探员的设想,”贝特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好像如同耳语了,他为自己的顿悟感觉到了一阵奇怪的不安,“……对吗?”

    哈代沉默了很长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真的不想这样想,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而他们刚刚救了克莱拉的命。”哈代的语气沉重,“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真是个禽兽!”汤姆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这是当天下班前的最后一场尸检,无影灯的光辉聚焦在一个伤痕累累的、死去的男孩身上。他看上去相当年轻,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浑身赤裸着躺在解剖车上的样子就好像是块毫无生气的白色石头。

    他身上布满了成块的淤青,颈部和手腕都有很多约束伤,背后还有些条状的伤痕,中间发白,两侧有深色的淤血,那是被圆柱形的棍状物殴打留下的痕迹,阿尔巴利诺估计八成是球棒之类的东西。

    此时此刻尸检已经接近了尾声:死者的指甲和嘴唇紫绀,右心高度淤血,血管内血液不凝,口水和鼻涕流出、眼球突出,很显然是死于机械性窒息。再结合他括约肌撕裂的程度——这个年轻人死于虽然不体面但是非常常见的一种原因。

    “如果这样的情况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一般人会说‘SM玩过头了’,”阿尔巴利诺说道,看见汤姆皱起鼻子来,“但是这孩子显然没成年,所以这八成是强奸杀人案;虽然凶手扼死死者可能完全是个意外,但是结合强奸未成年人的事实也是重罪……他是在河道里被发现的?”

    “是,”汤米说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现场勘查员提供的报告,“今天早晨有个遛狗的人在河道里发现了尸体,所以报警了。最近这一类的案子又多起来了,河流才刚解冻到能抛尸的程度呢!”

    阿尔巴利诺摇摇头:“这样的案子往往都找不到凶手,死者看上去差不多在河里泡了两天了,虽然把检材送往了罪证实验室,但按照经验来说,河水也把证据都破坏的差不多了,只要WLPD找不到尸源,案子就有很大概率破不了。”

    汤姆的嘴唇皱起来了,显然是一看这么小一个孩子死于非命的于心不忍:“可是——”

    “这又不是什么大案子,”阿尔巴利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纵然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法医局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实习生,有的时候他的天真和理想主义依然让阿尔巴利诺感到吃惊,“我的意思是,死的人并不是什么名流、财阀或者政治家的孩子,如果这孩子最后被查到只是个流浪儿,或者是为了钱出卖身体的孩子——你知道那种年轻人还是很多的——这案子就很可能无疾而终。如果案子被交到巴特那样的警官手里还好,但……”

    “但WLPD就没有几个哈代警官那样的警察。”汤米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承认到。

    阿尔巴利诺带着笑意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汤米委委屈屈地嘀咕着什么,而与此同时,解剖室的门被敲了敲,然后被人谨慎地推开了。阿尔巴利诺的秘书站在门口,问道:“巴克斯医生?”

    “怎么了?”阿尔巴利诺挑了下眉,他的秘书一般不在他快下班的时候来找他。

    “有位先生到您的办公室找您,说他姓阿玛莱特。”对方回答道,所有人——无论是秘书还是法医局的前台——在跟阿尔巴利诺合作这么多年之后已经对长相出众的男男女女来法医局找他这事免疫了,谁都再升不起更多的八卦心思。

    ……或许除了汤米。

    汤米一听到阿玛莱特这个姓氏就开始两眼放光,阿尔巴利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从奥尔加那儿听到太多八卦了。他头疼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让他直接过来吧。另外这起尸检的录音结束了,”阿尔巴利诺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已死的、年轻的躯体,“你可以明天早晨再把尸检表整理好,把它交给布尔警官。”

    ——布尔,阿尔巴利诺跟这位警官打过些交道,他没哈代那么有责任心,也不如哈代那么有能力。总之,阿尔巴利诺相信如果这个案子由布尔警官负责,那么与这具无名男尸相关的案件总会和其他成百上千桩悬案一样,被扔进“未侦破”的故纸堆里去。

    阿尔巴利诺的秘书很可能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无论如何,他应了一声,从这解剖室的戏剧舞台上退场了,走之前还顺手关上了门。尸体淡淡的腐败气息和那股来自河流的、挥之不去的潮湿气味在室内氤氲了几分钟,门才再次被打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出现在解剖室门口。

    赫斯塔尔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无缺——那些定制的西装、昂贵的丝绸衬衫和领带、手工制作的皮鞋很容易包装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形象。阿尔巴利诺知道,尽管汤米热衷于八卦他们两个的感情生活,但是其实有些怕赫斯塔尔。

    在赫斯塔尔进门前还冲着阿尔巴利诺嚷嚷着他们两个是不是终于同居了的汤米猛然住口了,活像被老师抓住看小黄书的学生。他一缩脖子,蹿到阿尔巴利诺身后去专心致志地缝合那具被切开的尸体,而阿尔巴利诺则带着笑意看向对方。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他问。

    “我推掉了一场酒会,”赫斯塔尔说,他的眉心没有一点将要松开的意思,弄得人很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按压那道褶皱,“霍姆斯想借此机会结交社会名流,但是我对此确实不感兴趣。”

    阿尔巴利诺在他说话的时刻又往前走了几步,把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太得体的地步;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对正常人之间的社交距离问题显然疏于把控。现在,他懒洋洋地把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对方没有在他手指落下的瞬间就紧绷起来,因此他的手指满意地扫过那些布料的接缝。

    “所以,”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问道,“你更愿意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对吗?”

    他的手指像是蜘蛛似的爬到对方的领口,用指尖轻轻一扫——那皮肤上有一枚咬痕,是阿尔巴利诺昨天晚上留下的,现在正被妥帖地藏在衬衫领口和领带的层层掩盖之下。不出所料,赫斯塔尔瞪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慎言,”赫斯塔尔警告道,“按时间来说现在酒会还没开始,我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调头回去参加。”

    “顺便拿走我身上那把你家的钥匙?”阿尔巴利诺挑着眉问道,他啪地摁住自己夹克的口袋,因为赫斯塔尔的手指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里面摸。

    显然赫斯塔尔的手已经勾到钥匙圈了,他啧了一声,没好气地松开手,放弃了这种注定不会成功的尝试。然后他又强调了一遍,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不准再撬我家的大门了,如果哪天你身上没有钥匙,就滚回去睡你的发霉冰箱吧。”

    关于发霉冰箱那件事,阿尔巴利诺着实有些委屈,他可以指天发誓他位于郊区的那栋房子的冰箱绝对不发霉,但这也并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或许比较重要的是,他们最近确实在大部分晚上都睡在一起,而且在起床后好脾气到没有杀掉任何人。

    去年圣诞节前阿尔巴利诺就曾在赫斯塔尔家住过一段时间,而正如所有人所知,那事以一种非常不愉快的姿态收尾。而阿尔巴利诺认为,既然他们两个暂时都没有杀死对方或厌倦这场游戏的念头,又况且“我们都一起杀人了”,那他们不妨把圣诞节前的生活方式延续下去。

    赫斯塔尔没提出反对提议,虽然他的眼里也确实充满了嫌弃。

    而现在就又陷入了这种情况:赫斯塔尔没有加班,自然顺路来一趟法医局,反正他们得一起回家。这太生活化,但用来糊弄警方是个好障眼法:他们绝对没法想象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一起下班回家;而这也确实是“我们两个在恋爱”的好佐证,阿尔巴利诺对此津津乐道,可能只是为了看赫斯塔尔吃瘪。

    所以这一天也跟任何一天一样,赫斯塔尔刚见到阿尔巴利诺三分钟就开始后悔——但是也仅仅止于这三分钟。

    因为下一刻,阿尔巴利诺在不经意间向一侧侧身,赫斯塔尔就看见了躺在解剖车上那具苍白得如同大理石一样的尸体。

    那一瞬间赫斯塔尔没在听到阿尔巴利诺在说什么,某种惊天动地的声音在他的耳中无声地炸响。等到他反映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紧紧抓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肘。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困惑地问道,声音就好像他真的在担心。

    赫斯塔尔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向着那具尸体的方向扬扬下巴。

    “那是谁?”他问道。

    注:

    [1]黑尔的心理变态检核表:

    1.缺乏移情的冷酷无情

    2.欺骗控制

    .犯罪的多面性

    4.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

    .油腔滑调

    6.夸张的自负感

    .冲动性

    8.缺乏懊悔和内疚

    9.可怜的行为控制能力

    1.早年的行为不轨

    11.浅薄的情感

    12.少年犯罪

    1.缺乏长期目标

    14.许多短期的婚姻关系

    1.需要刺激倾向

    16.厌烦

    1.病态说谎

    18.寄生的生活方式

    19.乱交

    2.取消附带条件自由制(屡教不改)

    (*2107╰╯21)小颜整理00

    221--21

    ::9

    血泉

    2

    赫斯塔尔的脸色不太好,那种晦暗的的神情在他眼里如落雨前的浓云般徘徊。当然,一般人会说他看上去和往常一般严肃又冷漠,阿尔巴利诺却觉得他头上多出了个一闪一闪的霓虹灯牌,把他眉心最细微的一点褶皱都指明出来。

    阿尔巴利诺不仅又一次回头打量了一遍那具尸体,就好像能从它身上发现点新的秘密般,只可惜它看上去和其他凄惨的尸体别无两样。

    而汤米无疑是看不懂赫斯塔尔的情绪的普通人,他大大咧咧地向赫斯塔尔解释道:“这是今天早晨在河岸边被发现的无名氏,他肯定是被冲到岸上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从是哪里被扔下河的,也还没有确定他的身份。”

    “……我们不是有个不向无关人员透露案件细节的规定吗?”阿尔巴利诺犹豫着提醒汤米。

    汤米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尔巴利诺:“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言外之意显示是:他还会向媒体透露案件的细节?

    阿尔巴利诺卡壳了两秒钟,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确认,汤米这年轻人以后拿到法医执照、正式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之后,肯定得在类似的事情上吃亏。

    赫斯塔尔阴恻恻地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其中的嘲讽意味溢于言表:阿尔巴利诺才没立场教育后辈不要向无关人员透露信息,他本人可是个跟FBI询问嫌疑人的时候自己冲进去偷偷进嫌疑人家的地下室的家伙。

    而汤米,一如既往地对室内其他人之间的暗流汹涌一无所知,他正皱着眉头继续说:“……虽然确实很可怜,但是说实在破案的可能性也不大,不过之前发生了好几起这样的案子——”

    阿尔巴利诺撕开与赫斯塔尔胶着的目光,猝然转头问道:“有好几起吗?”

    汤米急忙点头:“是的,我记得我去年年底负责了一起类似的非自然死亡案的解剖,所以在今天中午现场勘查报告送来之后顺手检索了一下之前的报告,从21年开始到现在,类似的案子还发生过另外五起。”

    阿尔巴利诺歪了歪头,他想了想,然后说:“把尸检报告给我看看——赫斯塔尔,我可能得加几分钟班,你找个地方随便坐一下。”

    赫斯塔尔颇具评估意味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普通解剖室里尽是些流动解剖车、无影灯和各式各样的设备,排风系统强劲地工作着,虽然屋里异味不重,但是他也实在没找到适合自己“随便坐一下”的地方。

    汤米匆匆去取那些尸检报告了,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的侧脸,问:“你认为这是……?”

    “要是只有一个未成年人被性侵之后死亡,我会说维斯特兰有一个玩SM玩过头的恋童癖混蛋,”阿尔巴利诺注视着汤米离开的背影,低声说道,“但是如果三年多之内一共有六个孩子死亡?那就有两种可能性了。”

    赫斯塔尔看着阿尔巴利诺嘴角那微妙的弧度,低声说道:“维斯特兰有一个性虐待狂杀手。”

    “或者有一群有特殊癖好的家伙在搞小聚会。”阿尔巴利诺摇了摇手指,慢吞吞地说道,“这两者都不是特别美妙的猜测。”

    巴特·哈代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这家酒吧的名字叫做“老子要辞职”。

    奥尔加可能知道真相,因为奥尔加大概跟酒吧老板很熟——当哈代和贝特斯穿过那层若隐若现的大麻烟雾、穿过许多闪闪发光的皮肤上面纹着图案、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人,酒吧老板鹰似的眼睛就把他们从这一圈人里择了出来。

    “嗨!你是莫洛泽的朋友吧?”酒吧老板高声说道,嘴角还带着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莫洛泽怎么最近没有来?”

    哈代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带刺的东西卡死在嗓子里的感受,他向着对方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然后嘟囔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她最近来不了了”,这是一句嘴接近于真话的谎言。然后他就任由善解人意的贝特斯把他拖到了远离吧台的卡座里,双人沙发高耸的皮质椅背把闪烁不定的灯光和老板探寻的目光一同隔绝开来。

    贝特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带着两杯啤酒。厚重的玻璃杯锵的一声落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一圈潮湿的水汽,而贝特斯本人也跟着这一声响一同落座了。

    “钢琴师的那档破事先不提,”他皱着眉头说,“巴特,你到底有多长时间没睡好觉了?”

    哈代知道自己眼睛下面那个硕大的黑眼圈瞒不过任何没瞎的人的眼睛,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对对方解释。

    巴特·哈代的父亲是个军人,参加过海军陆战队,所以也不难想象他是在怎么样的家教之下长大的——男孩子不应该哭,男孩子当然也不能表露脆弱,也就是老哈代一贯的立场——所以,他既不知道如何对贝特斯表露他妻女获救之后他做过的那些噩梦,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和拉瓦萨·麦卡德有关的那些部分。

    奥尔加毫无声息地躺在医院里,当哈代看着她的时候,其实往往想到的是医生那些令人害怕的话语和灭门屠夫本人,直到麦卡德在一个周末毫无道理地出现,又一次把他的注意力拽回了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身上。

    ——而对方正认为那些杀手是他女儿的救命恩人。

    长久以来,他们对钢琴师和园丁有些特别荒谬的猜测,麦卡德所说的无疑是他听过的最为荒唐的一种。他说:我认为巴克斯医生就是礼拜日园丁,而阿玛莱特是钢琴师。

    当时,他们刚结束一场气喘吁吁、莫名其妙的医院走廊赛跑,又都重新站回到奥尔加的病房窗户玻璃前面。“这是莫洛泽所说的话给我的启示。”麦卡德探员冷硬地说道,而奥尔加特别不符合她留给常人的印象那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言也不语。

    这结论得出的太莫名其妙,他本不应该相信,但是……

    “我很忧虑,所以就……失眠。”现在,他面对维斯特兰罪证实验室的领军人物之一,贝特斯·施万德纳,终于实话实说道。

    “因为如果那两个人如果真的是罪犯,你就不得不亲手逮捕他们?”贝特斯问,他耸了耸肩膀,放松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面。“我这样说吧,巴特:虽然我不否认侧写在案件侦破中的作用,但是比起犯罪心理学,我更相信科学——犯罪心理学的结论很多是对于之前无数案例的总结归纳,纵使适用的范围再广泛,也总有特例出现。而科学不是这样,科学是无可辩驳的。”

    “而阿尔家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可疑证据,CSI在两起不同案件里再他家搜查过两次,这我知道。”哈代撑着额头说道,或许他们不应该处于对奥尔加的一点复杂心绪来到这间酒吧,刺耳的音乐声吵得他更加头痛了,“我知道你在安慰我,谢谢你。”

    “你到底为什么这次这么在意麦卡德的说法?我猜绝不只是因为这次麦卡德说他是从奥尔加那里来的灵感,我确实没见过奥尔加犯错,但奥尔加又不是神——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贝特斯提出的问题相当一针见血,似乎是为了缓解自己稍显锐利的措辞,他拿起啤酒杯凑向嘴边。

    “阿尔巴利诺……”哈代沉思着说道,“是个很怪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怎么称呼他吧?”

    “他们说他是个‘天才’,这话我听多了。”贝特斯笑了起来。

    “他二十三岁从医学院毕业,然后去环游欧洲,二十四岁回到了维斯特兰。”哈代说道,露出一丝微笑,“你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成为法医之前应该先当四年病理医生,但是他只干了两年医院院长就特别写推荐信让他提前进入法医局。除去实习期,他只在法医局干了六年就被任命为首席法医,你知道这成绩有多惊人。”

    “我感受到了,”贝特斯真心诚意地说,“所以你当年对他印象挺深刻的?”

    “非常、非常深刻,”哈代用一种特别严肃的语气回答,“我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是个普通警员,而他还只是实习法医——并不是夸张,贝特斯,我之前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

    巴特·哈代第一次见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时候是个炎热的夏季,众所周知,所有的法医和负责凶杀案的警察都最讨厌夏季,因为你不可能猜到高温会使尸体腐败成一幅什么鬼样子。

    哈代越过明黄色的封锁线的时候,那里已经被记者挤满了,有几个比他更年轻的警员在屋外的墙角大吐特吐。一个警察烦躁地把单反相机塞进哈代手里,眉宇间都是挥之不去的烦躁。

    “你去代替那个负责固定证据的小伙子,”他说,向哈代指了指在门口吐到脸色苍白的那家伙,“他快把自己的胃吐出来了。”

    哈代就是这样一头雾水地穿着蓝色的防护服踏进屋里的,而立刻一股无与伦比的刺鼻气味就扑面而来。那是一栋漆成可爱的白色的二层小楼,但是室内却一点也没有外面那种清爽的感觉——莫可名状的腐败液体混着血水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流淌,里面还有白花花的蛆在扭动翻滚。

    哈代费了好大劲儿才憋住干呕。室内有几个CSI在捏着鼻子忙碌,而气味的源头——起居室的地板中央砌着一个形态粗糙的水泥池子——则蹲着一个年轻的棕色头发的男人,看他手边的那个工具箱,他应该是个法医。

    哈代小心翼翼地走过地板,好让自己不踩爆任何一条虫子。他好不容易在那个年轻人身边站定,问道:“是你需要尸体照相?”

    “是,咱们最好在我老板来之前忙完,要不然他又得发脾气。”对方漫不经心地说道。

    ——后来哈代才知道,此人指的“老板”是当时法医局的首席法医,一个脾气很不好的老头。

    此时此刻他面前的水泥池子里堆满了尸块,有少量苍蝇围着尸堆嗡嗡飞旋,密密麻麻的蛆在尸体表面白色海洋一般翻滚。光是哈代一眼看过去就瞧见了五只手,而且好像还不配套。

    但是这个年轻法医好像并没有受这些触目惊心的碎片和难以言喻的气味的影响,而是灵活地把镊子戳进那成山的尸块里去,从里面抻出了一条白虫子。

    而现在他只能看着对方把那条蛆虫放进装着乙醇的小瓶子:尸体上虫子的种类、长度和虫子所处的生长阶段对判断尸体死亡时间有重要意义,但即便如此,对方看上去也有些太淡定了点,更别提他是整个房间里离这个可怕的现场最近的一个人。

    “这就像是那种童话故事,《格林童话》上的那些。”那个年轻法医兴致勃勃地评价道,很自来熟地跟他搭话,“年轻的新娘打开了丈夫不让她打开的房间的门,然后发现里面的大池子里堆满了少女的尸块;因为她忍不住窥探了她的丈夫的秘密,所以也只能成为她们中间的一员。”

    “呃,”在拍下第一张照片之后哈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这看上去令人很不愉快吗?”

    年轻的法医沉思了两秒钟,然后回答:“从审美的角度而言也许确实如此,但是考虑到这是每个人的归宿,也许也并没有那么不堪。”

    “我不认为我的归宿在这样的池子里。”哈代小声嘟囔道。

    “可这正是我们最后归为尘土的方式,是我们呈现在其他人面前的真正形态。”年轻的法医俯视着那些尸块,语调遗憾地盖棺定论,“形式已消失,只留下依稀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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