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阿尔巴利诺一点不显得着急,他一边薅那棵圣诞树,还能把另一半注意力全放在赫斯塔尔身上,一副他不回答问题就不善罢甘休的样子。赫斯塔尔本不想理他,但是阿尔巴利诺把声音又压低了些:“我猜猜,在想家庭?”
赫斯塔尔瞥了他一眼。
“这个是正常的嘛,毕竟理论上讲圣诞节是阖家团圆吃火鸡的日子,人们在这样的日子里多愁善感地想到……有些往事。”也不知道阿尔巴利诺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他饿了。这人眨眨眼睛,目光更锐利了些:“你小时候都怎么过圣诞节?”
“你真的觉得你能从我这得到答案吗?”赫斯塔尔怀疑地问。
“万一呢,做人就要满怀希望。”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毕竟上次我问你关于家庭的问题的时候,好像问了你的哪个长辈性侵了你来着——不得不说,用那作为搭讪的开头好像不太合适。我想如果我好好发问的话,还是能得到答案的吧?”
赫斯塔尔发出一声冷笑:这人竟然知道他之前的问题问得不合适,这可能也是个圣诞奇迹。
但是对方依然看他,虹膜的绿色在睫毛的阴影之下微妙地发灰。赫斯塔尔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我们几乎不过圣诞节,经济问题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父亲喝酒喝到根本没有布置圣诞树的时间。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去教堂,当时我在唱诗班弹琴。”
“你母亲呢?”阿尔巴利诺柔和地问,虽然赫斯塔尔怀疑,如果对方确实调查过他,可能的确知道答案,只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我不知道,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父亲,没人会想跟一个酒鬼维持婚姻的。”赫斯塔尔轻微地摇摇头。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又问出下一个问题:“所以你确实会弹钢琴是吗?我没在你家里看见钢琴。”
“我好多年不弹琴了,而且我觉得当WLPD在一群会弹琴的人里寻找变态杀人狂的时候,继续弹琴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赫斯塔尔回答,然后他锐利地看向阿尔巴利诺,在他想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就抢先开口了:“别,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会再弹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下。”
“那是你不弹琴的原因——那也是你站在这里却滴酒不沾的原因,并不完全是为了不违法交通法,对吧?”阿尔巴利诺的声音更轻更低了,“大部分犯罪人是外界环境的产物,不完全来自于家庭,但是大部分确实从家庭中产生。而就算是完全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我从没见过你喝酒,就算是去吃那种有好多道菜的法国餐的时候,为什么?因为不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
赫斯塔尔屈尊向他冷笑了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想跟你谈家庭的。”
“我也没怎么好好过过圣诞节。”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指责一样,“你知道,当你的双亲都是医生的时候,你就基本上没时间在家里见到他们了,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保姆带着我布置圣诞树的。”
“我们在玩儿什么少女心的交换秘密游戏吗?”赫斯塔尔问。
“我在深入地了解你,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闲适地回答,“因为我们都承认,对肉体的了解有多么深入是没什么重大意义的。这些无聊的欢愉都很短暂,而灵魂是——”
他顿了顿,富有暗示意味地压低了声音。
“——多么美妙啊。”他柔和地说。
“听上去挺毛骨悚然的。”赫斯塔尔评价道。
“你明明也这样想,要不然我现在早已经死了。”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下,然后他终于成功地把什么东西从那棵冷杉上拽下来了,饱受折磨的树枝发出了震颤的哗啦一声,上面的小彩灯都跟着摇晃。
屋里有不少警察都向着这个方向看过来,无疑在他们的眼里,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有心情折腾圣诞树的人,脑子可能也不怎么正常。
——而阿尔巴利诺已经把手伸到了赫斯塔尔的面前,手里躺着从圣诞树上揪下来的一枚小小的银色铃铛。
他把铃铛上面的松枝抖掉,然后对赫斯塔尔说:“有人认为圣诞树上的铃铛代表教堂的钟声,也有人觉得它只是指圣诞老人驯鹿脖子上的铃铛而已。我倒觉得,既然圣诞树只是圣诞节世俗化的一个体现,倒不必给它赋予这么多的意义——总之,这个给你。”
“……我真的想问一下,”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然后艰难地说,“你是出于什么考虑从警察局的圣诞树上揪下一个挂件送给别人的?”
阿尔巴利诺坦然地看着他,表情堪称无辜:“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被放在你家了,雪下得这么大,看来就算是案子破了午夜前也赶不回去了,你先拿着它当圣诞礼物顶一下吧。”
赫斯塔尔谴责地盯着他。
“在你眼里,我是那种圣诞节必须要礼物的人吗?”他刻薄地问道。
“没有什么是必须要的,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把那枚铃铛塞进了他的手里,“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没有给你的同居人准备礼物,所以从良心备受谴责的角度说,你至少欠我这个。”
赫斯塔尔捏着那枚铃铛,差点大笑出声:阿尔巴利诺这种人是怎么说出“良心备受谴责”这种话的?
“WLPD的圣诞树用的可不是塑料假货,上面的装饰品质量也都很好,我很确定这个铃铛是货真价实的镀银的,每年我都会揪几个。”阿尔巴利诺很热情地告诉他。
赫斯塔尔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那枚铃铛,脸上露出了一种搞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毫无道理地变成现在的人常会露出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合拢了掌心,说:“你知道吗?阿尔巴利诺,我从来都搞不懂你。”
“而这让你感觉到了危险?”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问道。
“我觉得否认这一点没有任何意义。”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也就是这一刻,似乎要作为他们谈论的话题的句点,或对其中某些内容奇特的呼应,他们头顶上的灯闪了闪,然后突兀地陷入黑暗。
整个警局内部的灯光都黑了,他们身边爆发出一阵躁动之声,窗外的暴风雪依然又急又密,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
“停电了?”黑暗中有哪个警察喊道。
“整栋楼所有灯都灭了。”另外一个人回答。
黑暗中有拨打电话的声音,又有些人打开了手机和手电筒照明,所有人的脸都在光照之中显得异常苍白。
一两分钟之后,有个人说:“我打电话问了供电局,不知道是大雪压断了电线还是电线杆倒了,总之整个街区都停电了。”
很好,虽然一群人被大雪和凶杀案困在警察局里不算是正经的暴风雪山庄,但是显然现在的情况已经够有悬疑氛围了,赫斯塔尔在内心默默腹诽着。
这个时候,哈代正挤过人群艰难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他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心烦意乱的一个人,在一片漆黑中会发生的乱子太多了,更别说他们中间肯定藏着一个杀人凶手呢。
赫斯塔尔知道,实际上这里藏着不只一个杀人凶手,不知道哈代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会不会疯掉。
“这样下去,我担心凶手会趁着黑暗作案。”一走到他们身边来,哈代就单刀直入地说道,“奥尔加和麦卡德探员他们那边在筛选嫌疑人的资料,但是这样下去我觉得时间不够了。”
“说起来警局有备用电源的吧?我记得这是这种大型建筑物的建筑要求之一来着?”阿尔巴利诺想了想,问,“备用发电机?”
“有的,备用发电机在警局后面的那个停车场对面,变配电室就在那里。”哈代往远方的某个方向比划了一下,声音却显得更焦躁了,“但是那根本没用,负责维护那个机器的工作人员已经放假过圣诞节去了,我怀疑在这里的人里没有谁能在没有说明书的情况下操作柴油发电机——”
“我会啊。”阿尔巴利诺突兀地说。
哈代和赫斯塔尔都盯着他。
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怎么?我那栋房子基本上是被我从无到有亲手建起来的,连屋子里的电线都是我安装的。在离市区那么远的地方住,我的地下室里当然有一台备用发电机了。”
哈代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慢慢地说:“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你可以穿过这该死的暴风雪,去快一千米之外启动那个备用发电机吗?”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
注:
[1]大湖效应:指冷空气遇到大面积未结冰的水面(通常是湖泊)从中得到水蒸汽和热能,然后在向风的湖岸形成降水、降雪、雾气等现象,通常是以雪的形式出现。
设定上维斯特兰在五大湖地区沿岸,纽约州附近,这个地区的城市冬天经常发生暴雪灾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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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亚历山大的年轻警员费力地拉开了WLPD的后门——金属门的厚重程度和外面肆虐的风雪让这个动作进行得格外困难。
哈代站在一米开外,身后站着拿着钥匙串的保安:在案子发生之后,他们把大部分门都锁住了,现在保安手里的是唯一的一串钥匙。而哈代则用相当严苛的目光打量着年轻的警员、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他问:“你们三个去真的没问题?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
“你最需要的是留下把凶手抓到,而我们只是去操作一下发电机而已,如果外面没有隐藏着一个大脚雪人什么的,我觉得基本上没问题。”阿尔巴利诺声音轻快地说道,“毕竟我们不能总这么打着手电筒干活是吧?况且我们两个留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确实如此,黑暗加重了大厅内不安的氛围,再这样下去那些血气方刚的警察都要暴动了。哈代向来跟他们中间的不少人不对付,他真的不需要黑灯瞎火的面对更多“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嫌疑人”的指责——因为答案显然是“是的”。
赫斯塔尔打量着哈代和那个保安,然后思索着问:“除了你手里的这些之外,这栋楼个扇锁上的大门没有其他钥匙吗?”
“还有另一份备用的,放在保安们的办公室的抽屉里,抽屉的钥匙由当值的人随身携带,”那个人很快回答,“而且有些特殊的房间,比如说档案室、存放多余的催泪弹还有泰瑟电击枪的那些房间,钥匙都是由专门的警务人员保管的,不归我们管。”
赫斯塔尔皱着眉头,显然在沉思,直到阿尔巴利诺碰了碰他的手肘,微笑着说:“走吧,大侦探,我们最好快去快回。”
所以他们这样走入风雪之中,风比他们想得还要大,几乎到了令人站都站不稳的程度,雪粒疼痛地敲打在他们的身上。而在他们身后,那扇厚重的门被缓慢关上,哈代会留两个人在那里等他们回来,但这归途也迅疾地被黑暗吞没了。
他们向着目的地走过去——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在这样恶劣的天气环境之下却显得漫长得有些惊人了。周遭全然是黑的,一切建筑物的窗口、路灯的灯光,都全部熄灭了,是雪幕被撕开一角之后偶尔会露出庞大的幢幢的剪影。
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堆积起来之后蓬松而滑。阿尔巴利诺伸手抓着赫斯塔尔的手臂,而那个年轻的、在前面带路的警员手里的手电筒在黑夜之中飘忽得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很难计算他们到底走了多长时间,总之,直到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已经因为麻木而疼痛的时候。亚历山大说:“我们到了。”
阿尔巴利诺曾经经常在警局后面的停车场停车,但他也得承认过去的自己从未正眼瞧过变配电室和边上的发电机房,这两个小小的房子在风雪中看着就像是两个狭小的棺材。
实际上,“房子”是个挺客气的形容词,因为那发电机房其实就是个按了扇门的静音箱:完全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一层毫无特点的铁皮,里面附一层吸音材料,铁皮盒子上面装了整套通风和排烟设备;内容倒是很齐全,但是对即将挤进去的人不太友好。
发电机房的门也是锁着的,刚才亚历山大从保安那里拿来了钥匙,他的手指也僵硬而笨拙,试了三次才把那扇门打开。很少有人使用的房门发出一声缺乏保养的吱呀长响,又全被风雪吞没了。
阿尔巴利诺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借着自己手里手电筒的灯光面前看清了这个小小的发电机房的全貌:“显然他们最开始规划的时候建筑面积就有限,又在里面挤了两台发电机——里面真的好小。”
这也没办法,发电机房这种地方本来就不是用来给人躲避暴风雪用的,里面的位置被两台发电机挤得满满当当,实在是叫人难以落脚。
“我可以在门口等你们,”亚历山大提议,他冻得直哆嗦,但显然努力让自己显得并不受其影响,“是太挤了,三个人都进去的话根本都转不了身。”
阿尔巴利诺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那年轻人就在门口站着,为了让自己双脚暖和一点在原处蹦来蹦去的。阿尔巴利诺则开始毫无心里负担地指示赫斯塔尔干活,这就是他得带几个人来的主要原因。
“你帮我检查下散热器的水箱里的水有没有冻住,我得去看看油箱里面的柴油还有多少。”阿尔巴利诺向他指出水箱的位置,“要是水冻住了或者没有油就完蛋了——我虽然会用这玩意,但是可不知道之前负责维护的人把柴油存在哪里了。”
“一般人会在水箱里加防冻液吧?”赫斯塔尔忍不住问道。
“理论上讲必须如此,但是也有少部分人会偷懒在里面只加普通水。那样就算是不遭遇低温,水垢也会影响散热器工作。”阿尔巴利诺哼了一声,好像对这种行为十分不满的样子。
赫斯塔尔打开水箱盖往下看,然后说:“是满的。”
“好的,那我估计维护人员确实用了防冻液,谢天谢地——不过这样大型的发电机有两个水箱,还有一个在那边。”阿尔巴利诺提醒道,顺便给他指了一下。
赫斯塔尔点点头,他向另外一个水箱走过去的时候说:“我没想到你对这些东西也——”
“……有研究?感觉到挺惊讶的吗?”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道,他显得心情颇好,可能是发电机的油箱里柴油充足的缘故,“我已经自己生活了很多年了,赫斯塔尔,这种情况下会点什么都不奇怪。”
“比如?”赫斯塔尔打开第二个水箱盖。
阿尔巴利诺一本正经地回答:“织毛衣。”
这句神奇的发言让赫斯塔尔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开玩笑的吧。”
“我干嘛要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呢,”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轻巧地从赫斯塔尔和墙之间挤过去,去检查第二台发电机的油箱了,“而你呢,我刚才已经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了,现在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你以为咱们现在是在掰着手指玩‘我从没干过的事’游戏吗?”赫斯塔尔挖苦道。
“不,但是你知道这个游戏真挺让我吃惊的。”阿尔巴利诺检查完了所有油料,用力把盖子盖回去,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他,“我的问题是:我想听听你拉瓦萨·麦卡德的看法。”
“我对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能有什么看法呢?”赫斯塔尔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把话说得这么模棱两可,主要是透过虚掩着的门,他们还能看见亚历山大在门口晃悠呢。
阿尔巴利诺麻利的检查完了发电机组件和润滑油,然后把控制开关切换到手动档位,整个机器地动山摇地振动起来,发出巨大的噪音。在他能去处理第二台发电机之前,赫斯塔尔向前一步,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想让FBI插手哈代的案子,让你心烦了?”赫斯塔尔问道,他的嘴角几乎贴在阿尔巴利诺的耳垂上了,就这样,阿尔巴利诺也只能勉勉强强听清楚他的声音,“我以为园丁不是那种玩不过就掀棋盘的类型。”
阿尔巴利诺微微扭了下头,看向赫斯塔尔,他能从对方的眼里窥见一丝阴郁的笑意,就好像阿尔巴利诺现在在考虑的事情令他感觉到愉快——就好像如果BAU插手这案件,有危险的不是他们两个人一样。
阿尔巴利诺猜测,现在赫斯塔尔能显得这样淡定,主要是因为他或多或少地早已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也就是属于大部分连环杀手的结局。那不奇怪,阿玛莱特先生显然是会在开始做一件事之前就能在脑海里列举完这件事的最糟糕结果的家伙,或者换句或说,他早已开始心平气和地等待死亡。
看看他手腕上的那些割痕吧——还有看看他正在放任自己去做的事情。他正在逐渐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可能终究有一天会杀了他,或去做些更残酷的事情。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但是赫斯塔尔还是做出了不甚妥当的选择。
而阿尔巴利诺则不是,虽然他的母亲在这种事上没起过什么好榜样,但是他自己衡量,或许单就现在而言,他活下去的欲望要比对方强烈得多——因为正如夏娜·巴克斯所说,他必须自己决定结束的时间,而阿尔巴利诺则认为,最合适的时机尚未到来。
“园丁不是玩不过就掀棋盘的人,但是他总要选择合自己口味的对手吧。”阿尔巴利诺同样小声回答,噪音把他的声音全然吞没了,“奥尔加和巴特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但是不幸的是,麦卡德探员可能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个类型。”
“因为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类型,所以就想要对方的性命,这真是傲慢。”赫斯塔尔低沉地回答。
“为什么不呢?”阿尔巴利诺微笑着回答,“我们的凶手不也是那样吗,为了向某个人宣战,取了无辜的人的性命——傲慢是我们的原罪之一,那是一种致命的激情。”
“看来你对那位凶手有自己的看法了?”赫斯塔尔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不认为凶手真的是那些警察中的一个,那个人是从死者背后杀死死者的,这当然不会令他的衣襟喷溅上血迹,但是也不可能一点也没有溅在他的手上和袖口上,割断一个人的动脉能造成什么可怕的场面一般人根本没法想象。但是你记得吗?巴特派人搜查整个建筑物之前让人们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当时咱们两个全程站在旁边,没有人的右手和衣袖上有任何没洗干净的血迹,也没有人在口袋里藏着沾满血的胶皮长手套,因为巴特为了找凶器检查了每个人的背包。但是凶手又不可能用了洗手间的水龙头,一来是时间不够,二是水池里没有留下任何血渍……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把现场清理那么干净的。”阿尔巴利诺思量着说道,他伸手打开了第二台发电机的开关。
“但一楼只有那一个洗手间,但如果他向上二楼必须穿过整个大厅,没人能在手上溅满鲜血的情况下穿过去而不被发现。”赫斯塔尔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不得不抬高了声音才没有被机器的噪声全部盖掉,“凶手不可能上楼,但显然也没有留在大厅里——除非是他从别的门离开了。但除了正门之外的门都锁着,只有保安那里有钥匙,按理说不可能有任何人出入。”
警局的玻璃窗是向外推的,能敞开的那条缝绝不足以一个人从窗口跳出去,在那种情况下,凶手杀完人本来绝对应该被困在警局里才对。
“或者说保安号称只有他们那里有钥匙。”阿尔巴利诺叹了口气,说。
“所以你脑海里有个大概的想法,但是一句也没有对哈代警官说。”赫斯塔尔不甚赞同地说道。
“是啊,但是不这样做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我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死亡’。”赫斯塔尔回答,“那玩意你已经见多了,不是吗?”
“同样的故事被不同的创造者表述出来,也会拥有不同的意义。”阿尔巴利诺平和地回答。
赫斯塔尔摇摇头:“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杀死你的。”
“就好像我对你展现出的那些好奇心一样吗?或许如此吧,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阿尔巴利诺坦然地承认了,但依然奇怪地微笑,“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甚至比刚才那个更重要些。”
赫斯塔尔盯着他,而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继续说:“我注意到那位亚历山大好像不在门口了。”
不得不说,是发电机的震动和噪音削弱了赫斯塔尔对外面的注意力,所以当他转头过去的时候,看见那扇虚掩着的门依然张开一条小缝,但是门外全然看不见亚历山大的身影了。
赫斯塔尔整个人猛然一凛,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猛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外面全然是一片肆虐的灰白色,狂风夹杂着雪粒扑在人的面颊上面。他们两个在雪中摇摇晃晃地前行,阿尔巴利诺喊了两声亚历山大的名字,全被风声吞没了。
他们又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终于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穿过了狂风:那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赫斯塔尔凭着直觉往枪声响起的地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过去,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那把刀。问题是现在绝不特别适合打斗,在暴风雪之中能见度才不足一米——
他心里转着这些纷乱的念头,然后鞋猛然撞上一个东西。
赫斯塔尔低下头,发现亚历山大倒在地上,就一两分钟之内,雪在他的厚外套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在手电筒的灯光没有直直照射上去的情况下根本看不见。年轻人在雪地上挣扎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赫斯塔尔用右手按着放刀的口袋,在亚历山大身边跪下了,他看见对方用手捂着肩膀,衣料上有个小小的洞,鲜血必然还没有渗透厚厚的布料,但是必然已经开始在皮肤上流淌。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回头大声喊道,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之中低不可闻,“他中枪了,我们得——”
他猛然顿住了,直视着茫茫的雪幕,并没有人从被风雪撕开的黑色裂隙中走出来。
“……阿尔巴利诺?”他试探地又叫了一遍,虽然并不认为自己能得到答案。
“我看见了不远处好像有一个晃动的人影,但是哈代警官说只会留人在门口等我们,所以不大有可能是别人找出来了。”面色色苍白的亚历山大说道,他正让另一个警察帮他包裹腹部的伤口,子弹打得不是特别准,重重地擦过了他的腰腹,鲜血淋漓,但也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我担心是嫌疑人在外面游荡,但发电机的声音太大了,其他人听不见我的叫声,我又怕回头去叫他们那个人就跑了,所以……”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两台发电机的共同努力之下,供电终于又恢复了,WLPD的一楼大厅内部灯火通明,但是气氛却格外地低沉。
——赫斯塔尔最终也没能找到阿尔巴利诺,在雪那么大、能见度那么差的情况下找到一个人近乎是不可能的。赫斯塔尔倒也没听见其他枪声,但完全被风雪呼啸的声音隔绝了也说不定。
现在哈代的脸色简直比停电的时候更差,他质问道:“所以你选择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情况下去追一个犯人,而已知这个犯人刚刚从他之前的受害者手里拿了一把枪——”
“对他温柔点吧,哈代警官。”麦卡德心平气和地说道,“他刚刚差点被人一枪打死了。”
“阿尔还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呢。”奥尔加津津有味地补充道,她正坐在一张桌子上面,看上去有些过于兴致勃勃,身边堆满之前警员们筛选的那些员工资料。
在听这场谈话的所有人都难免瞪了她一眼,除了面无表情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的表情维持着得体的一片空白,让人看了还以为三天两头死一个男朋友对黑帮律师来说是一种常态呢。
“好吧,无论如何,”哈代顿了顿,放缓了语气,“你总应该看清楚凶手长什么样了吧?”
但是他的语气并没有安慰到对方多少,亚历山大极其惭愧地小声回答道:“……并没有,长官,能见度真的太差了……”
“那就等于我们已经回到原点了,屋子里的人一个也没少,就只能说凶手根本不在这个房间里。”麦卡德严厉地说道,“之前侧写的范围是错的,所以——”
“不一定呀,”奥尔加老神在在地打断他,“也有可能是巴克斯医生在风雪中趁乱冲到了阿玛莱特先生前面,然后冲着亚历山大开了一枪,之后就趁机逃之夭夭了。”
哈代张开嘴,跟卡带了一样顿了好几秒种,表情滑稽得令人想要把这一幕照成照片然后勒索他。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我不是,但是麦卡德探员很可能这样想呀。”奥尔加甜蜜蜜地回答,她说那些单词的时候语气飘忽的程度告诉所有人,她绝对是有点醉了,“毕竟按照他那套理论,如果有一个人犯了第一个案子,那第七个案子肯定也是这个人犯的;反正不管到底是谁犯的案,乔治·罗博的头发都会出现在……”
“莫洛泽!”拉瓦萨·麦卡德崩溃地喝到,“你要是愿意行行好花一点时间在找凶手上,而不是用这些宝贵的时间来挤兑我——”
“你现在要说那句‘你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有人正濒临死亡’了吗,麦卡德探员?”奥尔加锐利地直视着麦卡德。
“正是如此。”麦卡德毫不犹豫地瞪回去,眼里看上去好像有火在烧,“而你,莫洛泽,你没有职业道德。”
“哦,是吗?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奥尔加冷冰冰地哼了一声,然后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径直转向桌面上那堆资料,毫不犹豫地把其中的一堆扫在了地上。随着哗啦一声,纸页瀑布似的流泻到了地面上,滑得最远的那些纸甚至落到了赫斯塔尔的脚下。
哈代用一种哄闹脾气的小孩的语气说:“奥尔加——”
“那堆里的人都不是凶手,他们都是在场的人,我们现在已经排除了里面有凶手的可能性。而在警局任职三年以下却不在这里的人——都在这堆资料里面。”奥尔加说着抓起了另外那沓资料,迅速地翻看着,之前警员们都没有好好检查那些内容,因为他们当时认为凶手在他们中间,就直接把不在场的人都排除掉了。“这些——还有这些——都不是嫌疑人,身高太高太胖;这个?三届的散打冠军,不可能的。”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那叠资料上最上面一张扔到了地上,然后在如法炮制地扔掉第二张第三张,嘴唇之间喃喃自语地念着否定的词汇。哈代看着这一地狼藉,看上去一副不知道要不要发作的样子。
奥尔加看东西的速度非常快,手指不断翻动,更多纸页被她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下,半个大厅里的人都盯着她看,然后她哗啦从纸堆里抽出一张照片,举起来展示给在场的人看。
“谁认识这个警员?”她大声问。
人群中有个警察犹豫地举起了手:“呃……他是我的朋友。”
“他是左撇子吗?”奥尔加重新低下头去看手里的资料,声音堪称很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