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听择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也痛,把她紧紧抱进怀里,轻声哄着:“嗯,我们回去,回去……见奶奶。”裴枝没动,就这么看着机舱外港城的灯火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在视野。
夏季日出早,两人落地南城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照常升起,城市街头重新热闹忙碌,行人匆匆,地球还在继续转,没谁会记得昨夜的风雨。
医院人很多,电梯挤不进,裴枝就往楼梯间走。沈听择知道劝不住她,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太平间外,站着一名穿着蓝色警服的民警,像在等裴枝。确认过她的身份后,民警让她进去。
白布掀开,纪翠岚躺在那里,安静得就像只是睡着了。裴枝以为自己会哭,可泪水在眼眶转了一圈,又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奶奶说过,哭鼻子就不好看了。
起码,不能在奶奶面前哭。
那天上午,气温十九度。但阳光照不进太平间,有点冷,裴枝让沈听择回家帮她拿件外套。
沈听择知道她是想单独和纪翠岚待一会儿,但有丝不放心的,“那你在这等我。”
裴枝点头。
门被轻轻带上。
“奶奶,”裴枝蹲在纪翠岚的身边,手里紧紧捏着民警走之前给她的一张照片,声音哽咽,“是……我害死了你。”
金属的银光反射出照片一角,血渍已经干涸,能看清最顶上“VZ酒吧”的霓虹招牌,再往下是夜色朦胧,裴枝靠在后门边抽烟,一头烟灰色短发,眉眼倦怠,堕落的风情和生人勿进的冷恹掺半。
照片右下角的水印时间是三年前。
她知道这张照片肯定是廖浩鹏给纪翠岚的。
悔恨在胸腔里烧了一把火,耳边还响着刚才民警对她说的话:“据我们调查,当晚纪翠岚之所以会出现在VZ酒吧,是拿着这张照片去找她的孙女的……也就是你。在问询医生后,我们确定纪翠岚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导致认知功能下降,再加上之前受过很大的刺激,发病恶化比其他人都要快。至于死因……算是意外死亡,碰上酒吧正好有人闹事,地面有很多碎玻璃,而光线又暗,老人家没看清脚下的路,滑倒后撞到玻璃,导致颅内大出血死亡。”
裴枝不用闭眼都能想象到昨晚纪翠岚攥着这张照片在酒吧找她的场景。大概就是一个老太太,迷茫又无助地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囡囡。
那一刻,裴枝感觉到自己在失控,崩坏,对廖浩鹏的恨意快要将她蚕食。
可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是她一步步走错,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指甲掐进掌心,细密的刺痛传来,她却还觉得不及心口那股钝痛的万分之一。
沈听择去而复返的时候,就看见裴枝抱着膝盖蹲在那儿,很安静的,连呼吸都快听不见。他心跳一滞,跑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裴枝。”
裴枝有了点反应。她抬起头,一夜没睡的脸色苍白到透明,她朝沈听择摇了摇头说没事。
再后来的日子,裴枝没哭,也没过问裴建柏在哪,一个人操持着纪翠岚的身后事。
奶奶出殡那天南城又下了一场小雨,绵得要吃人骨头。
裴枝站在遗体告别厅里,眼睁睁地看着纪翠岚被推去火化,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迸发,忍了这么多天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沈听择把她抱进怀里。
裴枝哭到整个人都在颤抖,抓着他衣角的指尖都泛白,“我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们都还没有好好告个别……奶奶就走了……”
-
因为纪翠岚的丧事,裴枝在港城的交换学习被按下暂停键,连沈听择原定回北江的时间也一拖再拖。
直到他的手机数不清第几次亮起,裴枝凝视着他低声说:“沈听择,你去忙吧。”
沈听择回消息的动作顿住,“那你跟我回去吗?”
裴枝摇头,“我想在南城再陪陪奶奶。”
没给沈听择拒绝的机会,她很淡地笑了下,继续说道:“放心,我不做傻事。会按时吃饭,好好睡觉,不会生病。”
沈听择看着裴枝,那个时候的他不知道她面上的平静,是在掩盖将至的骇浪,也没察觉到她的承诺更像是无声的告别。
第二天傍晚,裴枝送沈听择到登机口,她抱住他的腰,手臂收得很紧。
沈听择失笑地摸了下她的头,“舍不得我就不走了。”
裴枝很闷地说不要,“我过两天就去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注意休息。”
适时登机的广播响起,裴枝松了手,目视着沈听择转身,垂下的手握紧又松开,她叫住他。
沈听择回过头。
隔着一米的距离,裴枝看着他,“我爱你。”
沈听择愣了下,反应过来后两步走到她面前,也不管周围人来人往,抬起她的下巴就吻,末了低声喟叹:“成心不让我走啊。”
裴枝被亲得微喘,她推了推沈听择的肩膀,“该走了。”
沈听择的身影彻底没入人潮。
裴枝用指腹按了按酸胀的眼角,拿出手机,转身边往外走,边发出去一条短信。
两个小时后,城西隧道边。
裴枝倚着车身,一条掐腰的黑裙子,和背后那辆库里南快要融为一体。车流经过卷起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点乱。
抽到第二根烟的时候,廖浩鹏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等走到近前,廖浩鹏眯眼上下打量一遍裴枝,“呦,今儿个是吃什么药了?居然约我见面。”
他不得不承认,裴枝的身材长相是真没得挑,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冷淡之下是让男人甘之如饴的妖和媚,浑然天成。
就像此刻,微微皱眉都是风情。
裴枝侧身从车里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语气冷漠:“这是你给我奶奶的吧。”
廖浩鹏接过,垂眼看了看,点头说是。紧接着他眼尖地看到边缘的暗红,“这……”
“她死了。”裴枝淡声打断他。
这回廖浩鹏一愣,有点反应不过来,“谁?”
“我奶奶,死了。”
风迎面刮过,就这样沉默一瞬,廖浩鹏也蹙眉,扬起照片,“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干的?”
“没,”裴枝否认得干脆,廖浩鹏刚要松口气,就听见裴枝继续说:“但是因为这张照片,她找到VZ酒吧,死的。”
廖浩鹏嘴巴微张,说不震惊意外是假的。
裴枝声线绷得冷硬:“廖浩鹏,你是帮凶。”
不远处传来刺耳的鸣笛声,将两人之间的暗流也撕开一道口子。过了会儿,廖浩鹏突然冷笑出声,“裴枝,你要点脸,别他妈的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情绪也慢慢跟着激动起来,他指着照片质问:“是照片有假还是我跟老太太说的哪句话有假?当初在VZ让我带着玩的人是你,不学好的人也是你!老子还没跟你算当年那笔账呢,拜你所赐,老子头上缝了五针,去年国庆还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烟烧到尽头,火星呲一声烫到裴枝指尖,她却没感觉似的,一双勾人的狐狸眼很黯。手机震了下,是沈听择发来的,问她在哪。
裴枝当他只是想关心她在干嘛,就没急着回。她把手机关了静音,扔进车里。然后转头,看着廖浩鹏一字一句道:“是,所以我们都该死。”
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温度。
廖浩鹏莫名被她的神情怵到,总觉得眼前的裴枝有点危险,没来由的。他甩了照片,胸膛起伏明显,“疯子!”
裴枝就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廖浩鹏,我疯不疯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廖浩鹏知道她指的是那年他想带她去开房。明明已经半醉的人了,却在有所察觉的那一刻,想也没想地拿起桌上的酒瓶往她自己身上砸,为了清醒一点,也为了让他滚远一点。
飞溅的酒瓶碎片划过廖浩鹏的额头,他骂骂咧咧地要动手,被裴枝又一瓶酒砸过去,她双眼通红地朝他吼,再过来一步我们就同归于尽。
同样的眼神在不同时空交错,最终归于面前这个女人。
这场对峙只持续了十分钟,以廖浩鹏离开收场。
裴枝捡起那张掉在地上的照片,撕得粉碎。然后坐回车里,视而不见沈听择给她打来的十几个电话,眼里只能看见五十米之外,廖浩鹏的背影。
最后一点理智开始分崩离析。
搭在方向盘的手收紧,发动车子,“啪”地一声打开大灯,油门踩到底,仪表盘码数在一瞬间飙升到最高,巨大的轰鸣过后,库里南直冲着廖浩鹏撞去。
廖浩鹏大概是听见声了,回头的表情惊恐到了近乎狰狞的地步,他跌跌撞撞地想逃,可人的两条腿哪里比得过四个车轮。
距离越来越近,三十米、二十米……
直到还剩最后十米,就要撞上去的那一秒。
从岔路口突然冲出来一辆迈凯伦,厚重的引擎声,连风啸都盖过。远光灯刺眼,像要逼裴枝看清车里坐的人。
单眼皮,瞳孔漆黑,像深渊。
是那个明明应该已经在飞机上的人。
他紧盯着裴枝的方向,还在加速。
裴枝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血液迅速回流,握着方向盘的手掐出了血印。她死死地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发生剧烈摩擦,响声彻天。可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
一个大侧转,迈凯伦横着替廖浩鹏挡住了库里南的所有撞击。
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巨响,震碎了目睹这一切的廖浩鹏的耳膜。
那天的晚霞特别红艳,像火,也像血,映满了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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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枝是在四天后醒来的。
入目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铺天盖地。她手撑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都痛。
护士刚好推门进来,见状连忙呵住她:“唉小姑娘,别乱动。”
裴枝靠在床头,整个人毫无血色,眼神都呆滞。她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任由护士检查换药。只在护士要走的时候,斟酌了一下措辞问:“和我……一起出车祸的人呢?”
护士把沾了血的纱布放进托盘后看她一眼,“那个啊,比你严重很多,还在ICU,还没脱离危险。”
话落的那一秒,裴枝尝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可这还没完。
护士敲了敲盐水瓶,试探却又笃定地问:“那是你的男朋友吧?”
“……你怎么知道?”
“听说动手术的时候,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护士走后,眼泪决堤,无声地掉在被套上。
出车祸这么大的事最后还是惊动了邱忆柳。她甚至不知道裴枝怎么就回南城了,被医院通知到的时候还是懵的。
裴枝本来也没打算瞒,只是觉得没必要说。
一天两个堪称噩耗的消息砸向邱忆柳,她静默了很长时间,才全部消化完。
她看向病床上的裴枝,安慰的话哽在喉咙口,眼里也有泪花,过了一会才启齿:“奶奶……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嗯。”
“那你……”
“妈,”裴枝深吸一口气,还是低着头,“对不起。”
到这一刻,她后知后觉自己有多自私。
如果沈听择没有拼命阻止她,那她就会背上故意杀人的罪名,在监狱里再也不见天日,又或者在警察找到她之前,她早就找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自杀了。
横竖都是留邱忆柳一个人。
邱忆柳哭着摇头,“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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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允许下床的那天,裴枝去到沈听择的病房外。
隔着同样一块冰冷的玻璃,她看见了沈听择,带着氧气罩,病号服很大,在他身上空落落的。几个月前还在外面陪着她的人,如今却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在眼泪又要不值钱地往下掉之前,裴枝听见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转过去的那一瞬,走廊光线昏沉,她清楚地对上薛湘茹的眼睛。
薛湘茹走过来,两人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也就省去了自我介绍。
臆想中的质问责骂没有,就连裴枝已经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心理准备。可五秒后走廊上依旧静得能听见仪器的嘀嗒声。
薛湘茹踩着一双高跟鞋,和裴枝对视,那双眸黑白分明,最能洞察人心。她声音很平静:“裴枝,我不会打你。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顿了顿,她近乎自嘲地笑,“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沈听择?”
裴枝脑子轰的一声,得知沈听择还昏迷不醒的痛楚在这一刻迅速汇聚到顶点,像膨胀的气球一扎就破,快要窒息。
可薛湘茹不给她喘气的机会,继续缓声说道:“他为了你,说什么都不肯出国,放着家里给他铺好的路不走,非要磕破头去受那些罪。现在又因为你,躺进了ICU里,你让我一个做母亲的该怎么办?你教教我。”
她一字一句,没有咄咄逼人,甚至没有因为情绪而上扬的语调,却把裴枝逼得无所遁形。
长久的静默后,裴枝脖颈垂下的弧度很低,声音也轻到几不可闻:“阿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果让他疼的话,她的爱也是放手。
?
54、雨天
这年盛夏降临得特别早,
六月初的天,气象台就发布了高温预警。
沈听择也终于在那天醒了过来,当时病房里只有裴枝一个人。他动了动唇,
只觉得喉咙很干,
嗓音也哑得厉害,“裴枝。”
裴枝闻声愣住,反应过来后红了眼,“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可没等她跑出去,
手腕就被沈听择拉住。动作有点急,牵着伤口作痛。
他皱了下眉,
缓过那阵疼后抬头问裴枝:“你怎么样?”
病房里很安静,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细尘浮动,
裴枝垂眼看向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针还扎在筋脉里,
淡青一片,因为他的动作回血了。
她反抓住他的手放回床边,
摇了摇头,“我没事。”
库里南的车型本身就偏大,
受到的撞击相对较小。再加上当时裴枝在减速,
所以她的伤要比沈听择轻很多。
“嗯。”沈听择坐起身,靠在床头朝裴枝笑了笑,
“过来,
让我抱抱。”
隔着几步距离,
裴枝忍住胸口汹涌的情绪,很慢地走过去,
沈听择顺势搂着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
顾不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