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远山氤氲,看不清轮廓。孟南枝心无旁骛,只专注练剑——
叉步反撩、丁步刺剑、丁步抱剑,
剑气划开身旁的白雾,转身行步时脚下一顿,
倏而扣剑朝前指去,冷声厉喝:“什么人!”
没人答应。
白雾遮住上山的路,看不清人影,
光听脚步声便知来人数量不少。
孟南枝眯了眯眼,抛剑一转背在身后,冷着脸纵身跃下巨岩,
一个跨步站在青石板台阶上,盯着白雾中影影绰绰的黑影。
不知何为,
看着越来越近的雾中身影,她眼皮忽然突突突跳了三下,一股窒闷从心口传来,明明身处山野,
却仍然有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
越来越近了。
孟南枝心底提起十分警惕,如果是山下村子里的人,
那么她出声时一定就会有人答应了,
十几户人家的村子,
老一辈基本都认识她,
一出声就都知道了。
看样子是外来人员,且来者不善。
孟南枝握紧剑柄,
然而比身影更先到达她身旁的是一股冷杉清淡的气息,
即便在这山野外如此清醒的空气下,依旧能闻得到这一缕气息。
或许是因为太过熟悉,
才会在第一时间就如此清晰地嗅到,比视觉更快,更快地给她传递了一个信息。
孟南枝警觉的神色一顿,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发颤,面色露出了一丝罕见的茫然。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来?
不是都放弃了吗?
她想飞快逃离此处,不管他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还是来这里干什么,都跟她没关系。
孟南枝转身提剑,连剑鞘都来不及去捡了,大步往青石板台阶上奔去,下一秒,一道低沉威严的嗓音透过白雾从身后传来。
“孟南枝!”
孟南枝脚步一顿,脚底像是生了根,再也挪动不了半步,心跳也在越来越近的气息里骤然加快。
云雾似乎也在这一刻散去,他踩在青石板台阶上的声音,他挺拔的身影一览无余。
霍锦西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到她前方,转身拦住她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嗓音清淡:“跑什么?”
孟南枝刚踩上一节台阶,不得不后退,强自镇定,“没跑。”
霍锦西就那样笔直地拦着她,近距离之下,紧迫的目光一寸寸下滑,从她高高扎着的丸子头到淡定的面孔再到一身藏青色道袍之上。
她单手下扣抓着剑柄,长剑背在身后,身姿清冷,一副疏离的姿态,霍锦西呼吸轻窒,目光重回到她的面容上,笔直而深冷。
“没跑?那你见了我转身就走是什么意思?”
孟南枝答不上来,嘴唇动了动,反问:“霍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霍先生?
霍锦西舌尖抵着牙关轻笑一声,往下一步,站到她面前,“我怎么会来,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孟南枝侧过脸,五指紧紧抓着剑柄。
“南枝,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谎,你在我面前已经说了不止一次谎了。”
不悦的语气暗含着低压,孟南枝嘴唇微抿,还在强装镇定:“霍先生,不管您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我想都跟我没关系,我们之间,我在邮件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没看到。”他一口否决。
孟南枝怔了一下,飞快转头看他,触上那双冷漠深邃的眼又飞快转开。
不可能啊,师兄不可能不帮她转发的,连霍总那边的辞职申请她都收到了回复,他不可能没收到……
没看到不代表没收到,收到了他不可能不看。
她霎时反应回来,他这是在抵赖。
孟南枝怔怔地后退一步,却依然在强撑着冷静:“既然没看到,那我重新跟您再说一次吧。”
“南枝,你是装不懂还是故意的?”霍锦西俯身靠近,压迫感铺天盖地。
“什么狗屁的烈日野鸟、山高路远,你当真以为我会在乎那些?”
“即便是,”他伸出两指,夹住她领口的藏青色棉麻布料,“你绞了头发出家做道士……那又怎样?”
孟南枝呼吸滞住了一瞬,看着近在眼前那双泛着红血丝的深邃黑眸里的魔怔,听着耳边不着调的话语,她差点都快以为他是被夺舍了。
他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也不会失了分寸。
他历来都是强大而冷静,世家的教养也不允许他出口带脏,真正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人,不屑与世俗为伍,尤其是他这样的人。
“你不在乎,我在乎,霍先生。”孟南枝一把扯回领口的衣服,再次后退一步,脚后跟踩空,只余脚掌踩着青石板台阶的边缘。
“你适应不了我的世界,我也适应不了你的世界,更何况我们之间隔着死仇,关老首长应该跟你说了,我师兄是之前绑架你的罪魁祸首……”
霍锦西视线下移,冷冷地嗤笑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扯回来两步,“什么狗屁师兄?强奸犯你也敢认啊?”
他视线定在她脸上,“不过就算你认了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那……又如何?”
孟南枝震惊地看向他。
霍锦西俯身逼近她,冷冷回视:“你既敢认他,那你倒是学学他的恶,也来强一强我,那我还得高看你一眼。”
孟南枝唇角颤了颤,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
他说的这是人话么?
江淮丙一脸便秘,简直不敢相信他耳朵里进了什么污言秽语,一把扯着陈岩和王李两保镖飞快往下走去。
三名黑衣保镖这会儿格外统一,走得飞快,直等藏身在云雾里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不适应?”霍锦西伸手屈指,一点一点地滑蹭着她的脸颊,“待得够久了哪有不适应的,猪站在风口都能飞起来,适应?不过是借口而已。”
孟南枝侧过脸要躲开,那冰凉的指尖蹭得她心底毛毛的。
下一瞬,下巴被紧紧捏住,虎口压着她的脸转回来,“躲什么躲?”
孟南枝抬手挥开他的手,抿唇:“霍先生,我们真的不适合,你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霍锦西冷笑,“她能救我的命还是能让我牵肠挂肚?”
孟南枝哑言,她不明白,都到了这个份上,他为什么还如此执着。
山风呼呼刮着,黑色大衣的衣摆被风卷起,一道一道地刮在她藏青色长袍上,一黑一青两道颜色融合纠缠,像是两轮宿命卷入漩涡,生生世世纠缠不清。
“霍先生,我们好聚好散吧。”孟南枝眼神有些空洞,认真道,“强求是没有好结果的,与其余生痛苦,不如当断则断。”
“当然不行。”霍锦西一口拒绝,“都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和我在一起余生就会痛苦了?”
往日漆黑深眸里的红痕快要染到眼尾,他上前一步,不顾她手里的长剑,抬手压着她的背,将她拥住。
怀里拥进她的那一瞬,霍锦西心脏微微一颤,脖间锋利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瞬,吞下到嗓子口的叹息。
一夜未睡,长时间的忙碌奔波寻找,麻木疲惫终于有了个着落。
他找到她了。
他的心也落地了。
孟南枝顾忌着长剑,不敢乱动,只能让他抱着,话却是冷冷地,“霍先生,请你放开我!”
“南枝,我知道你不爱我。”
孟南枝一顿,嘴唇紧抿。
霍锦西垂下头,埋首在她的肩膀上,“可我不信你连一丝喜欢、一丝心动都没有。”
锋利剑尾贴着他的耳畔,这不是城里那些没开刃的武器,也不是玩具,而是从前师父拿精铁打造出来的锋利长剑。
她不敢动,怕一不小心就划到人,他却毫不在意。
“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你不知道那天,我在梅园有多期待你回来,我连我们的婚书都写好了……”
他满心期待,等来的却是当头一棒,如何叫人不清醒?
孟南枝神情瞬间就恍惚了。
他,写了婚书?
可他难道不知道吗,他家里人都不喜欢、也不满意她,他注定要白忙活一场。
孟南枝抬起眼,压制住一瞬涌起的酸涩热气。
“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他侧首,干燥的唇瓣触碰上她的耳边,嗓音温柔得诡异,“南枝,我只要你回答我,这几天,你有没有想过我哪怕是一秒?”
孟南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垂下眼睫,视线也从她的侧脸上一寸一寸下滑,像条阴冷的蛇,吐着蛇信子在她脖间,孟南枝没忍住轻轻颤了下。
森冷的视线最终定在那白皙脖间的青色血管上,他冷笑一声,忽然放开她,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山上走去。
这明显是回道观的,孟南枝慌了,“你干什么?”
“你师父不正好在着么?”霍锦西转头看她一眼,神情冷漠而玩味,“让他也见见我这个徒弟姑爷。”
“你!”孟南枝下盘一绷站在原地,“你疯了!我师父不会同意的!”
“我管他同不同意。”霍锦西冷漠地看着她,嘴里吐出冰凉的话语,“我只是来通知他一声的。”
孟南枝怔住,脑海里乱麻麻的。
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
霍锦西却不管她,扯起她就往山上走,她不走,他抱也将她抱上去。
几道弯弯绕绕的青石板路走完,一座破破烂烂的道观出现在眼前。
他放开她,只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迈进去,刚过山门,下一瞬,孟南枝却尖叫了一声,丢开长剑甩开他,大步跑上前。
庭院的枯树下,一道白袍身影倒在青石地板上。
孟南枝冲到白影身旁一步跪下,声音颤抖:“师父??”
“师父!”
强忍许久的泪珠一颗颗掉落,她颤抖着,伸手去触了触师父的呼吸,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喷在手指上,紧悬的心才松下一些。
她连忙擦了眼泪,抬起师父的胳膊挂在肩膀上,单膝杵地就要使力站起来,身旁走过来一道身影,默不作声地帮忙将师父扶起来。
到这个时候了,孟南枝除了道谢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脑海一片空白。
只机械地弯下腰就要去背师父,霍锦西却拉了她一把,冷着脸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西服外套的纽扣解开,在陈家卫身前半蹲下,拉着他的手臂一扯,陈家卫就趴在了他的背上。
霍锦西一使力,背起陈家卫就往道观外走去。
孟南枝赶忙捡起地上的大衣拍了拍,大步跟上。
往下走的路比往上要更艰难,尤其还背着人,这人还是昏迷状态,总是在往下滑,霍锦西走一段路就要颠一下背上的人再继续往下走。
陈家卫迷迷糊糊有了些神智,艰难地动了动眼珠。
眼皮重得像是座泰山压着,只睁开了一条缝隙,但也勉强看清了背着自己的是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短发男人。
那箍着他两条腿的胳膊紧实有力,个子挺拔,又是在出现在这个地方。
不难猜是谁。
这小兔崽子,还算回来得及时,不然就幺妹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背得动他哟。
知道是他回来后,陈家卫眼皮一沉,放心地陷进了昏迷里。
到达巨岩旁边,江淮丙几人还在原地等着,见霍锦西背着人下来,忙迎上前,“老板,我们来背吧。”
霍锦西不语,背着陈家卫继续往青石板台阶下走去,孟南枝跟在他后面。
几人也不再说话,王李两位保镖冲到前头,去村里把车开过来。
他们只开了一辆奔驰大G过来,霍锦西把人直接放在奔驰上,孟南枝就把手里长安的车钥匙丢给了江淮丙,跟着上了奔驰。
越野车一路疾行,进了市医院。
紧急抢救过后,陈家卫再次被送往华西医院肝脏外科。
孟南枝进了医院后就跟在医生后面,听诊断情况,听治疗方案以及最后下达的病危通知,脸色渐渐苍白。
等她一回神,住院手续以及医药费被人提前办理好了,那一直跟在身后的几人都没了踪影,想感谢都找不到人了。
这次的病房不再是三个床位的普通病房了,而是被安排进一间VIP病房,想也知道是谁安排的。
想起上午他二话不说就背着师父下山,全程没一句话,进了医院后所有事情都有他安排,她不用再劳心劳力,无依无靠。
孟南枝再次看了眼安静的走廊,听见病房里传来仪器设备的嘀嘀声,忙推门进去。
陈家卫已经醒来了,孟南枝倒了杯水给他,嘴唇紧紧抿着,浑身围着一股低气压。
陈家卫小心翼翼地接过水,大气都不敢出,边喝边打量着病房,而后再看一眼小徒弟,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门口看去一眼。
“怎么给我安排这么空的病房啊,我可住不惯……”
“住不惯也给我住着,钱都出了。”
“你这娃子,出这个钱做啥子!普通的又不是不能住!快给我换了!”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孟南枝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去拦着,“又不是我出的钱……”
话没说完,陈家卫刚掀开的被子又立马盖上了,老老实实躺回去,
“真不是你出的?”
孟南枝唇角抽了抽,“真不是。”
陈家卫安心了,就像昏迷前一样安心。
算那小子有点眼力见儿。
想到了什么,抬眸看一眼小徒弟,她又在看门外了。
他心底老大不乐意了,“等人啊?”
孟南枝立马转回来,“没有。师父,这回你给我好好住着,再跑就会更加严重了!”
陈家卫摇头,“严重就严重吧,我也不想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