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46章===渐渐的,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哎呀,看,是羲和我相公呜呜呜!
乱说!明明是我相公!
虽说这里的王城,墨熄也不是什么成日介不出门的人,然而路过的姑娘瞧见他却还是会忍不住侧目。
墨熄生得俊美耐看,尤其是嘴唇,虽然薄淡,唇形却非常性感,是那种让人盯着盯着就情不自禁渴望亲上去的完美色泽。
只可惜,他虽然生着这么诱人接吻的嘴唇,却有着长年积雪的冰冷眼神,看谁都是一脸的不耐烦,一副禁欲面孔。
但就算这样,也无法浇熄姑娘们对他的眼热,而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华有种说法,都说羲和君看起来清高冷傲,但看看他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再看看他性子爆发起来那种说一不二的狠劲
啧啧啧,就知道他在床上能把人干的怎样欲仙欲死。
比如此刻,街上一家春馆的二楼就聚着一群绿肥红瘦的俏丽女人,她们要到夜里才接客,白日懒着,这时正好在二楼的廊庑下面吃点心聊天。瞧见了墨熄,免不了一番私语窃窃。
我可以断言,这个男人上了床,不会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角色。春楼的鸨母啐着瓜子,摇着罗扇,这样猜测道。
围在她周围的姑娘们就咯咯地笑作了一团,有女孩儿娇声道:干妈你净瞎说,羲和君洁身自好,从来不进风月场,你哪里知道他床上什么样?
嘁,你们太年轻,识人还太少。干妈我别的不行,看男人的眼睛贼毒。她点了点自己的那些个姑娘,开玩笑道,你们要是有机会陪他睡,恐怕会被他弄得少去半条命。
那些醉身红尘里的女人听了,反倒相顾笑得更欢了:干妈,我巴不得被他弄得失魂落魄呢。
就会嘴上逞强。鸨母翻了个眼白,那扇子远远点着墨熄的身影比划,你看他的腿,他的肩背,他的腰你们以为是病恹恹的望舒君啊?真跟他上床了那要被他操到哭都哭不过气儿!
嘻嘻,那也比两下就完事的软脚虾好呀。
越说越不堪入耳,映衬着那些娇花一般的脸,却也是说不出的可悲可怜。
她们都知道,好男人是不会睡在她们榻上的。
而她们无论心里怀着多少的柔情与真挚,都只能拿去献给那些会来临幸她们的老男人、丑男人、滥情无止的男人,到最后,还会被那些男人的妻子憎恨,被清白人家的姑娘鄙薄。
笑着笑着,就有些寂寞起来。
有姑娘遥遥看着墨熄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唉。
她什么也没说,周围的姊妹却逐渐都有些沉默。
这世上,风流的俊男人不够诱惑,冷情的俊男人不够性感。而墨熄这样的,明显有性子有热血的男人,却还正正经经,凉凉冰冰,那才真叫渴了姑娘的心。
可他的心是属于谁的呢?
我真羡慕梦泽公主。忽然有歌女罗扇遮唇,低声说。
整个重华,谁不羡慕梦泽公主啊。她身边的另一个姑娘撇嘴道,生得好就是好,别人喜欢她也就算了,听说羲和君也是非她不娶,只待她调养好身子,就要娶她过门呢,哎呦,真羡煞旁人了。
哎哎哎,还有谁喜欢她?说来听听呀。
那些公子哥都喜欢她呀,什么金云君,风崖君,望舒噗,望舒君怎么可能,他只爱他自己。
我听说顾茫之前也喜欢她呢。
这个肯定是瞎说的。顾茫谁都喜欢,没个定性。
不过提到当年的顾茫,这些女人还是有些兴奋的,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道:说起来,干妈,我听旁人道,从前你随军的时候,顾茫可是总爱找你呢。
女孩儿们复又都笑起来。
她们的鸨母曾经也是重华数一数二的风月佳人,她性子乖张泼辣,人称花椒儿,如今也就三十出头,嗔怒瞪人的时候依然有小花椒的余韵。
又拿我取笑,提我做什么?
好奇嘛,干妈传授传授技艺?
对呀,还不是干妈手段风流,顾帅才瞧得上。
鸨母翻了个白眼:顾茫?不提他,三天换一个姑娘陪着的风流种子,有什么好提的?顿了顿,又道,他要是没和君上闹翻,要是没成为叛徒,他要如今还是那个赫赫威名的顾帅,我保准他能跟你们都玩个遍。
想了想,又啐道:还真是个情圣。
她们却不知道,干妈口中那个情圣正是眼前那披着斗篷,乖乖站在墨熄旁边的男人。
顾茫看着墨熄喝掉第三碗凉茶,开口道:你还渴吗?
墨熄冷冷看他一眼:干什么?
顾茫道:晚上了,吃饭了。
居然还会提要求了。
墨熄还在不高兴:找你那位香囊恩客去。
顾茫固执道:找你。
墨熄气不打一处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你奴隶?
谁知顾茫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是奴隶,你是主上。
但你不是我的主上。他眉宇间略有些困惑,江夜雪说背面要刻名字,你说背面不用刻名字,为什么?
墨熄咬牙道:因为我不要你。
顾茫又愣了愣,眼神迷茫,重复道:你不要。其他人也不要。顾茫没有人要没有人想要顾茫吗?
是。明明是在刺伤对方,贬损对方,可墨熄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难受的人却是自己,他把茶盏还给摊主,没人要你。走了。
去哪里?
墨熄没好气道:不是饿了?带你吃饭。
第49章
花心的真相
重华这些年国力崛起迅猛,
帝都内的菜馆大大小小如雨后春笋冒出了一茬又一茬,但墨熄却领着顾茫去了一家明显上了年纪的酒楼。
鸿鹄馆。
这馆子当年是帝都拔尖儿的几家菜馆之一,只有王公贵族才去的起,时价高的骇人。但这些年鸿鹄馆的态度倒也缓和起来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竞争,
这只老鸿鹄不得不跟旁边那些物美价廉的小燕雀们效仿,菜价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寻常修士也能进得了门。
不过就算这样,老鸿鹄的气数也日渐熹微,
此时正值饭点,
它店外却仍旧是一派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凄然景象。
墨熄进了店里,顾茫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掌柜的是个微胖油腻的男子,
姓刘,忙来招呼:哎哟,
羲和君,
许久不见您了,
吃饭?
厢间。
好叻,
还是老的那一间?
墨熄顿了一下,
说:嗯。
刘掌柜的把他们请进了二楼尽头的厢间,
楠竹做的细帘子,
地上铺着绣有日月星辰的厚织毯。墨熄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领着顾茫进这隔间时,顾茫跟在自己后面,
被那铺天盖地的贵气震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拽住自己青着脸道先问清楚,
大哥你请客吗?不然卖了我也吃不起。
但是就像这家酒楼的大好华光一样,织毯上原本散发着碎光的金丝线,都已经黯淡蒙尘了。
墨熄翻着菜案,却因为脑子里思绪纷乱而什么都看不进去。最后他啪地把那缣绢绣成的精美菜案一合,推给顾茫。
你来。
顾茫还在拨弄自己颈环上的小铜牌玩,闻言一怔:不认识字。
墨熄道:有图,这缣绢上施了灵力,你可以看到图样。
顾茫听他这样说,就把菜案打开来,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看。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一会儿伸出手指在菜案上戳戳戳,一会儿又咬着手指出神,好饿。
墨熄不吭声,头转到一边去,也不看他。
顾茫觉察到了,于是问:你还在生气吗?
没。
顾茫想了想,忽然道:不生气,你也重要的。
墨熄心中一动,却仍板着脸冷冷道:何必谄媚我,我可没香囊送你。
顾茫笑道:但你送了我项链呀。
如果说墨熄眼底的情绪原本是嫉恨,此话一出,嫉恨便立刻褪色了大半,成了一种黯淡。
他看了一眼顾茫脖颈上漆黑的锁奴环,竟再也发不出什么火来。
毕竟,他人生的重大转折都是顾茫给予他的,若无昔日之顾茫,便也不会有今日的墨熄。
撇去国仇后,他还能怨顾茫什么呢?
在他家逢变故的时候,是顾茫向他伸出了手,在他籍籍无名的时候,是顾茫陪伴着他,在他困顿无助的时候,是顾茫笑着鼓励他。
顾茫是对他有恩的。
别担心啦,一切都会好的。
再差能怎么样啊,就算你伯父把你坑惨了,你也是贵族呀,你看我,我是个奴隶,我都不愁,你愁什么?
要是哪天你真被你那位伯父挤兑的没路走了,我的屋子分你一半住,饭分你一半吃,好不好?
你还有我呢。
顾茫为他做过多少事情?
墨熄前途未卜,在行伍间备受排挤时,只有顾茫一个会注意他的心情怎么样,饭有没有吃饱。墨熄性子清冷倔强,那时候与他同住的那几个贵公子都瞧不上他,觉得他早年没了父亲,如今母亲又不顾丑闻改嫁他人,到时候一怀孕,墨熄的境地一定凄惨至极。
他们甚至会故意把他的分粮给糟在地上。
是顾茫见不得落魄少爷受欺负,所以总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可是奴籍士兵的粮食并不好吃,顾茫看得出墨熄嘴上不说,但吃的却异常痛苦。
于是他就琢磨着,隔三差五就借着要给姑娘买首饰胭脂的由头,问兄弟们坑蒙拐骗坑些钱两然后默默地给小师弟多买几样点心,好哄这小可怜高兴。
那时候军队里的人都说顾茫太花心,他的哥们儿也都挤兑他太不专情。
前天还说要给小兰买玉钗呢,今天就又来要钱,说想给小蝶买簪花。唉,这风流种子。
顾茫当时最好的朋友陆展星也道:阿茫,你怎么回事?以前没见你这么大手大脚啊,你来行伍之后放野啦?
顾茫的回应是涎皮赖脸地伸出手:兄弟,给点赏呗?我回头给你洗一个月衣服。
陆展星惊道:你又看上哪家姑娘啦?!
顾茫胡诌道:隔壁村王老汉的女儿。
她才六岁!!你丧心病狂啊!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丧心病狂花钱追姑娘的顾茫,其实是打着逛青楼的名头,偷偷溜去附近城里的某家小破馆子的后厨里洗碗筷。
顾茫用了易容术,换了衣服,谁也瞧不出他是驻军的军爷,他洗着成堆的汤碗饭碗,那热火朝天的模样连掌柜都对他刮目相看。
小伙子,你看看你要不要干脆来我这里做长工?薪酬给你这个数?
易了容的顾茫眼睛依然明亮亮的,像有整个夏夜的繁星:谢谢掌柜,但是我平时也有别的事要做,脱不开身
唉,那真可惜。掌柜的拍拍他的头,很少见到你这么勤快的少年郎了。
为了照顾他,他的顾师兄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忍着不为人知的累。
可墨熄一开始都不知道。
直到后来,他看到同袍染血的信笺,意识到自己竟然爱慕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岁的男人,他冒着风雪按捺不住地去找顾茫告白,可帐篷里只有陆展星,而陆展星告诉他:
顾茫啊?顾茫被拉去城里的花楼玩啦!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
那一瞬间墨熄只觉得一击闷棍当头而落,他缓了好久,却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于是他纵马驰向陆展星所说的那个风月场,但他找到了顾茫的那几个友人,却独不见顾茫。
他不死心,胸中像是烧着无法止熄的烈火,他就在驻地附近的小镇里一家商户接着一家商户地寻过去。
最后他在一家小饭馆的后厨,瞧见了逛青楼的顾茫。
顾茫易了容,原本墨熄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可是当时他留着心眼,顾茫从水盆边一抬头,墨熄就捕捉到了那人撞上自己的眼神。
只那么一眼,墨熄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在找的顾师哥。
从听闻顾茫去了青楼时的失望,到瞧见顾茫在洗碗时的震愕。
当时墨熄的心,真是疼得厉害极了。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一腔热血涌在心口,令他望着顾茫的眼神都是滚烫而炽热的。
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他刚想表白的时候,去营帐里,没有找到这个人。当他怒气冲冲地奔向青楼,占有欲翻沸着想要把顾茫拽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这个人。
等他真的找到他了,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热切也没有那么冲动了。
他在风雪中喘息着,大步推开篱笆木门,惹得饭馆后院的小鸡崽子满地乱跑,他径直朝不知所错的顾茫走过去。
他看到了顾茫浸在水里的手,大寒天的,为了不让掌柜发现自己是个修士,也不能用法术,顾茫的手起冻疮了。
墨熄忽然喉头阻鲠,竟不知以自己如今地位,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这句喜爱,有什么资格问顾茫索要更多。
他沉默不语地把顾茫从小板凳上拽起来,长睫毛垂落,他捧着顾茫冰凉的十指。
他把他师哥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着,轻声问,你疼不疼?
顾茫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这点冻疮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嘛,糙一点才好看。顾茫用肿成萝卜的手挠了挠头,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你顾茫哥哥最英俊。
===第47章===
这话也太扯了,没人会觉得两根冻萝卜手指英俊的。
可顾茫不听啊,他的意思就是,既然你来了军队,跟我分在了一队,又是我的师弟,那我就不能让你受委屈。
墨熄不是没有劝过顾茫,他跟顾茫说过,顾茫给他的太多了,而他今后之路却并不明朗,这些恩情,他未必能够还的起。
而顾师兄这个军痞却只是笑,冬夜里他长睫毛上都是雪籽:谁要你还了?来了我队伍,就是我的哥们儿,我得罩着你。
墨熄道:可我
别可我可你了,那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拿个卷轴记着,你把欠我的都记下来,等你有出息了再连本带利地还我啊。顾茫笑着去揉他的头,哎哟,我的公主殿下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傻瓜。
墨熄看着那年轻鲜活的笑容在光芒中恣意生长,那时候他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将最好的还给顾茫,不但要还,还要把世上的奇珍异宝、花团锦簇都送给他。
他要待他好一辈子。
可是最后呢?
顾茫给了墨熄救赎,而墨熄还给他的却是颈上那一枚黑沉沉的枷锁。
而且说来讽刺,这倒真是如今他能给顾茫的最好的东西,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仇恨、心冷如铁之后。他能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菜点下去了,墨熄仍双手抱臂沉默地坐着,走神。
顾茫忽然道:你还是不开心。
墨熄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真没有。
顾茫坚持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你是不喜欢这里吗?那我们换一家。
墨熄叹了口气,从回忆里抽身,说道:换什么。这家店的菜做的很好,有几道你从前很喜欢,但不知道你自己方才点对没有。
以前的我顾茫喃喃,很喜欢?
我说过,我们从前认识。
顾茫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但还是道:行吧,你说认识就认识。
这家馆子多有蜀菜,呛辣的菜肴对顾茫而言并不陌生,毕竟西蜀国是重华国的同盟,西蜀战乱的那一年,顾茫去援盟过的。自打那时起,他就从一个半点儿辣子都不能沾,变得一口气吃掉一盘红油辣子鸡而面不改色。
但能吃归能吃,墨熄知道顾茫还是喜欢家乡菜的。
只是不知道,他叛变在外,投敌燎国的那些岁月,看着桌上的葡萄美酒,有没有思念过故乡的炊饼包子,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后悔。
和重华国寻常的温柔菜系不一样,这家馆子的一切都很热烈。厨房是半敞开的,只用个布帘子遮挡,在楼下的客人们能够听到热油愤怒地滋滋声,锅铲碰撞的叮咚脆硬声,时不时有武火轰地自镬内腾起,映得整个伙房都成烈红色。
鱼香茄子,凉拌鸡,一篮子锅盔,两位客倌趁热乎吃。小二左右手都端着菜,头上还顶着一个,冷了味道可不好啦。
顾茫伸出手,默默替小二把头上顶着的竹篮摘下来。
锅盔是猪油肉馅儿的,和面卷饼的时候往里头裹了猪肉碎末和花椒碎末,还有碧油油的小葱,两面涂抹着猪油贴炉烘烤而成,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热切的焦香。
顾茫不喜欢小葱,但把葱拨弄掉之后,他就很喜欢这个饼了,捧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吃。其他菜也陆续上来了:回锅肉,夹在筷子里,酱汁鲜亮的肉片儿微微颤抖,闪着油光。开水白菜,菜心柔软地浸在醇浓的鸡汤里,清爽回甘。爆炒腰花,刀花切成美妙的卷,和蒜薹一起在大火中一溜出锅,端上来的时候甚至还呛着火星的余韵,口感脆嫩。
菜肴的香味质朴而又猛烈,一筷子下去,七窍都在瞬间畅快极了,花椒的麻刺激着鼻腔与口舌。这一桌子菜并无昂贵食材,却好吃得很贵在技艺精湛,这也是他们从前要价极高的缘由。
好吃。顾茫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好像以前吃过?
听到顾茫这样说,墨熄本来就不怎么强烈的食欲变得愈发萧条,于是搁下了筷子,转头看着外面的街市巷陌。
顾茫舔了舔唇上的碎渣:公主,你怎么了?
墨熄初时并无动静,但片刻之后他蓦地反应过来,猛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第50章
恨你
顾茫多少有被他脸色骤变的样子吓到,
犹豫一会儿才说:公主啊
仿佛周身的血流都涌向了头脑,只两个字便如巨石入海,震得墨熄耳中嗡嗡,竟一时说不出完整话来,
你,
你怎么你怎么
怎么什么?
墨熄的指尖发凉,他不得不抬手抓住桌上的茶杯,这才勉强掩藏住自己的颤抖,哑声道:你怎么这样叫我?
哦,
李微教的啊。他说公主就是很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要好好呵护的人。顾茫笑了笑,
我觉得你挺像的。
你怎么了?
像是从悬崖坠至谷底,那种战栗仍在,
激动却已冷透。
墨熄咬牙,把脸扭开去,
说道:没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
瞥见顾茫有些茫然的神情,
墨熄闭了闭眼睛,
这才忍着把心中的隐痛剜去,
低哑地错开话题,
喝你的白菜汤。不用管我。
顾茫低头看着碗里的开水白菜:可汤没了。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
然后盯着墨熄面前的那碗胡辣肉丸汤。
你想尝我这个?
顾茫点头。
墨熄心情正闷,但他情绪复杂,
并不怎么想发脾气,
只把汤碗推给顾茫:这里头有整颗的花椒,
味道很重,你留心。
接过了碗,顾茫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锅盔掰碎了,沾着胡辣汤吃。他往碗里吹气,拿勺子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颗颗蜷缩着的花椒。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有一个漏网之鱼闯进了他的唇齿之间。
他一开始没有反应,甚至还嘎嘣咬碎了花椒的硬壳儿。
结果可想而知,须臾之后,顾茫开始往外吐花椒壳,眼睛湿漉漉的,舌尖被麻得又红又难受。他一下子把汤碗推远了。
有毒。
墨熄先是一怔,顾茫不是可以吃麻辣的么?
但随即又想到顾茫吃辣那是后来练的,一开始他可半点红都不愿意沾。燎国毁他神识的时候,大概把顾茫后天培育起来的耐受也给毁了。
这个认知让他愈发焦灼,时至如今他仍然保有一线希望,希望顾茫的迷茫都是假装的,可是在一起这么些日子里,顾茫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不是的。
昔日的神坛猛兽是真的死了。
墨熄能拥有的,能憎恨的,能报复的,只有眼前这一抔余烬而已。
墨熄有些无言地看着他:没有毒。
顾茫张开嘴吐出舌头,满脸的委屈:我中毒了。
跟他解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墨熄于是倒了一杯茉莉凉茶,递给他:慢慢喝下去,毒就解了。
顾茫将信将疑地捧过茶盏,皱着脸一点一点地喝着。
好点了吗?
嗯。顾茫点了点头,却犹豫地看着这整一桌子菜,不吃了。
墨熄道:你不吃有毒的就好。
顾茫忽然撇着嘴,有些不开心地:这里不好,下次不来。
墨熄看着他被麻的通红的嘴唇,心中翻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忽然说:顾茫。
嗯?
我第一次请人吃饭,来的就是此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顾茫想了一会儿:是我?
墨熄的眼睛有那么瞬间的明亮,可他很快又看到了顾茫眼里的迷惑,听出了顾茫语音末梢的疑问上扬。
顾茫道:猜对了吗?
墨熄没再说话,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低叹了口气,再没有回答。
吃过了饭,两个昔日的旧友,如今的仇敌漫步在夜晚的胭脂湖边,廊桥悬着红布灯笼,在河面投出梦一般温柔的霞光。
夜泊的舟楫划过,木浆一打,梦就碎成了浮光粼粼。
顾茫走在墨熄边上,咬着墨熄之前在路边一脸不耐给他买的三丁包,吃得腮帮鼓鼓的。
墨熄停下脚步,望着河面,半晌,忽然像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好像只是无谓的低喃:如果当初陆展星没有死,你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墨熄看着波光粼粼,说,没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反正你还活着,就总有转机。
嗯。
你嗯什么?
落梅别苑的嬷娘说过,我说嗯就是同意别人的话,同意别的话,别人就会开心。
墨熄道,你又为何要讨我开心。
顾茫又咬了口包子,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墨熄面上一怔,随即漠然道:你真不会看眼色,也不会看人。
顾茫咽下包子,一双纯澈无垢的眼睛看着桨声灯影里的墨熄:嗯。
你能不能不要连这个也同意?
嗯。
算了。
过了一会儿,又极不甘心地回头:我哪里好了?
你等等。
顾茫说着,把鼻子凑过去,小狗般在墨熄脸侧,脖颈,耳朵根闻闻嗅嗅。这一幕若是给爱慕墨熄的那些女人看到一定会目瞪口呆,不近人情羲和君居然会由着别人靠的这么近,做出这么奇怪又亲密的举动。
他一般不都是给人一个背摔,然后把人的肋骨砸断么?
但是她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墨熄确实不爱被生人触碰,但顾茫一定是个例外。不止因为顾茫这个人如今太单纯了,他做什么都是没有目的的,只遵从着孩童般的本性对什么东西好奇,他会放到嘴里去尝,想了解什么东西,他会凑过去闻。
而是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墨熄和顾茫就是最亲密的人,他早已习惯他了。
你身上有一种味道。最后顾茫说,和别人都不一样。
墨熄看了他一眼:什么味道?
顾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顿了顿,似乎想在自己可怜巴巴的脑袋里捞出点像样的字句来描述。可显然,他最后失败了。
他说:很甜,你闻起来像一勺蜜糖。
墨熄显然不想和他继续这种奇奇怪怪的对话,他问:还有呢?
顾茫双手攥着啃了一半的包子:这个只有你会买给我。
他说着,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墨熄: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墨熄微微一怔。
原来自己脸上的在意,呈现的居然是这样分明吗?
灯影水色里,顾茫那双大而眼尾很长的眼睛望着他,那么宁静,又那么平和。
墨熄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道:你是世上第二个说我好的人。
第一个人是谁?
墨熄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也是你。
顾茫有些吃惊:有两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顾茫吃惊完了,又道:那你该去多问问别人,会有很多人说你好。
没有别人了。从很早以前,他就不会对再对第二个人这样开口,也没有人能够再与他交心如此。
他的冷漠疏离,冰寒刺骨,早已把一个又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推到绝壁悬崖。
墨熄想到少年时的自己,想到在小饭馆里洗碗的顾茫,想到先君,想到梦泽。最后想到那一年洞庭湖战火连天,他像个乞丐一样跪在硝烟里请求顾茫回头。他想得胸口的旧疤都开始隐隐作痛,那些背叛他的,或者是他背叛的,此刻都在胭脂湖的秋水里涤荡。
他闭上眼睛,心中竟苦得厉害。开口时嗓音的沙哑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茫,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秘密,跟谁都没有说过,我
他忽然又不再出声。
他已经近乎十载不曾做过这件事了,以至于话语卡在喉头竟然吐不出来。慢慢地,他的那种冲动便消失了。
他像作恶多端所以被拔去舌头的厉鬼一样,所有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他也习惯了往肚子里咽。
这时忽听得顾茫说了一句:
你别说,我不听。
墨熄抬头:为何。
晚风里,顾茫随手掠开眼前的碎发,他靠在廊桥的木柱上,侧脸看着墨熄:因为你并不想告诉我。
而且如果我真的认识你,那么没准以后我自己也会想起来的。所以,没必要。
他捂住耳朵:我不听。
墨熄看着他折着耳朵的样子,沉默一会儿,忽地笑了。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在笑,而不是冷笑嘲讽地笑敷衍地笑或者皮笑肉不笑。
墨熄靠在木柱上,笑了好一会儿。顾茫看着他,慢慢地,犹豫着放下了捂耳的手,但后来又重新抬起。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抬手摸了摸墨熄的脸。
===第48章===
触手微凉。
照理来说,墨熄是该要怒斥要闪躲的。
可是在这桨声灯影里,在这折磨了他一整天,或许不止一整天,是从顾茫叛变起就折磨着他的痛楚里,他只是睫毛微颤,却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尾有些湿润了。
公主。最后,顾茫低声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牌子背面,可以有你的名字吗?
因为我好像是个好人?
没想到顾茫这次却摇了摇头:不。他说,因为我好像真的认识你。
墨熄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只尖锐的利爪攫紧了,竟连呼吸都是困苦的。
顾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主上。但是听上去好像不错,我想让你当。
墨熄看了他半晌,竟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心头比五味瓶打翻了更是复杂上千倍万倍,最后他恐怕是用了比千万倍更多的克制,才低缓地说了句:你远不够格。
什么叫够格?
墨熄干脆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