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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夏将军叹了口气,“我不是要打她。”

    娇容半信半疑,夏将军笑了起来:“我要是打她,你拦得住?”

    这倒是真的。

    “打女人,是懦夫所为。我夏某人不是懦夫。”

    娇容这下是信了他,把手缓缓松开。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一抹酡红染在脸颊上,总算是松了口气又十分不好意思。

    意料中的巴掌没落下来,又听那夏将军说不打女人,娇容的嫂子突然闹腾得比刚才还要厉害几分。

    “夏将军要打死人啦!仗势欺人啊……”

    夏将军的手顺势往下一挥——他扬起手臂,本来是要做这动作,示意亲兵上前的。

    那亲兵干脆用手把她嘴牢牢捂住,手臂也箍上。

    娇容还没反应过来,她嫂子已经被人家拖到偏厅里去了。

    她家里的丫鬟小厮,见到这场面,哪个敢吱声,连娇容也看得呆了,看得愣了,脸上刚刚恢复的血色又消失不见了。

    她心里想着,夏将军说是不打女人,可是没说不杀女人啊。

    夏将军站在那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隔开偏厅的厚棉帘子:“……这妇人……实在是烦人!”

    娇容结结巴巴地说:“……我嫂子她没念过书,不懂事,还请将军赎罪。”

    她是懵了,不知夏将军到底把她嫂子怎么了,眼睛禁不住往隔着偏厅的门帘子上瞥。

    夏将军是个粗人,他是关外猎户家出身,自幼练就一身武艺。但也不是没读过书,他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老粗,但是教他念书的先生是朝中被罢黜流放的文官,真才实学是有的。夏将军若是从文,也能做得一手好文章。只是他觉得他一个猎户家的儿子,演兵场上真刀真枪得比试,可比文试交上文章,不知怎么给人评判可稳妥多了。

    夏将军是他那年的武状元,又立了战功,娶了侯府千金,这才成了大将军。

    他死在城楼上的亡妻,铮铮铁骨,是个大气端方的女子。他从前在山里,也见过天性自然,率真烂漫的女子。

    娇容这种小家碧玉,他虽然不是没见过,可是却没说过话,没有认识过。他看着她那白瓷一样的小脸儿,就知道,这人跟公侯府里的姑娘不一样,跟乡野里的姑娘也不一样。

    他看见娇容连嘴唇上也没了血色,知道她是吓得不轻,就说:“我就是嫌她闹腾,叫她静静,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夏将军看了一眼娇容,声音和缓了些,他却没意识到,他这是在哄人呢——“

    我平常打打杀杀,一身的煞气,隔壁小孩见了我都吓哭了。可我也不是见人就砍就杀的。”

    他双手抱拳,朝天一揖:“咱们可还有王法呢。”

    娇容这才放了心,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那我误会夏将军了,我真该死。”

    她说自己“该死”,那声音也是细细的,软软的,是夏将军听过得最可爱的“该死”二字,无声无息地在他心口挠了一下。

    “今天你这光景我也看见了。张先锋是我兄弟,我是不能让你受委屈的。怎么着,跟不跟我走?我家中有两个女儿,你同她们一起也是个伴儿。”

    娇容脸一红,咬了咬嘴唇,她心想,这夏将军也太荒唐了。她一个寡妇,怎么好住到他府中去呢?回绝的心思虽然是立刻就有的,但是娇容还是装模作样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有劳将军费心了。不过将军误会了,我在这儿住得不委屈。我嫂子不会讲话,但是人是不坏的。”

    夏将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也不再劝。

    他又寒暄了几句,就匆匆离去了。

    走之前,那亲兵把娇容嫂子从偏厅里头带了出来,那妇人脸色发青,身子哆哆嗦嗦,不停颤抖。

    但娇容查看,她也不似身上有伤的样子。

    叫丫鬟端了热汤来,给嫂子灌下去,这人才回过神儿来。

    娇容问:“那人怎么你了没?”

    她这话本来也没有别的意思,谁知道她嫂子一把把娇容甩开:“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叫怎么我了?!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娇容鼻子一酸,差点儿又哭出来:“嫂子,我没别的意思。”

    “你是不是要去跟你哥传闲话?!”

    她嫂子突然瞪起眼睛,她本来就是肿眼泡,眼睛一鼓,活像条金鱼。

    娇容道:“嫂子,今儿的事儿,我半个字也不会跟别人说的。”

    她鼻子一酸,拔腿就往门外走。

    她都快走出院子了,突然听见身后嫂子夹杂着咒骂喝道:“谢娇容,你可真是厉害啊!”

    娇容脚步一滞,把手撑在月门上。她觉得天旋地转,脑袋里头嗡嗡作响。夏将军在她家做出这种事情,她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至于那亲兵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出格的。

    回府的路上,夏将军问他:“你怎么把那女人吓成那副鬼样子?”

    “回将军,属下进去,就把袍子脱了。然后指着身上的伤疤,一条一条跟她说怎么来的。”

    夏将军勒住马:“就这样?”

    “然后属下说,你要是在发出一声,我身上哪儿有疤,我也给她一模一样来一条。我说我们身上的伤疤,都是为了护着京城里的老百姓来的。她这样,就是不配,我起码要把自己身上的还给他。”

    夏将军点点头,拳头攥得咯咯响:“咱们脑袋别在裤腰上,出生入死,像这样的商户卖香料这种没用的东西,却赚得盆满钵满。居然还要跑过来撒泼耍赖,踩人两脚。实在是可恶。”

    他看了一眼那小兵,又说:“自然,咱们为的是大秦,求的是百姓安居乐业。百姓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也不至于说是挑着来,保护谁,舍弃谁。

    我气的是,她家里亲戚便是战火中丢了性命,她却,可不是欺负起别人家眷来了。实在可恶,不是良善之辈。”

    那亲兵闻言,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夏将军身边的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虽然是小兵疙瘩,可是跟寻常随从到底不同。

    他就呵斥了一声,脚离开马磴子,往那小兵屁股上踹了一脚:“你看你这吭哧瘪肚的样子,哪里像我老夏的兵。你到底想说什么?”

    “将军,属下是想说,你这样……等咱们走了,张夫人那日子怕是更难啊……”

    那夏将军人在马上,嘴角勾了勾,炯炯有神的眼睛黑得发亮,他俯下身子,笑着说:“你想得没错。这就叫置于死地而后生。”

    夏将军有夏将军的打算……

    那亲兵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只好默默点了点头。他隐隐觉得,这事是不能细问的了。

    娇容的日子,的确是愈发艰难了。

    一开始刚刚平叛,百业待兴。城中商铺酒家都张罗着重新开张,一些被烧了毁了的府邸都在重整修葺。

    所以除了一些小摩擦,娇容倒也不是过不下去。

    可是过了三五个月,百姓的日子上了正轨,马上就有事找上她了。

    第161章

    ◎大将军和小寡妇(三)◎

    这些日子,

    娇容的嫂子破天荒对她亲近起来。

    买了布料要分娇容一匹,头花首饰也都给她一份儿,娇容想着人心总是肉长的,

    就劝她自己,嫂子这人大略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是到了那天,

    她还在房里绣花,

    家里的丫鬟就叫她到前厅去,

    说是有人要让她见见。

    她嫂子在厅里坐着,

    另外还有个妇人。发髻梳得溜光,浑身都是一股子油腻又市侩的味道。

    那妇人见了她,眼睛一亮,站了起来,对她是好一阵夸。

    娇容嫂子就说:“我就说我这妹妹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总是没骗了你吧。不光模样好,女红也是一流的。”

    她拿出手帕子,

    “你看,

    这上边的花样就是我这妹子绣的。”

    她嫂子不吝夸赞,

    倒是头一回。可这就让娇容不得不多想,

    她隐隐约约猜出那妇人是什么人。

    果不其然,那妇人告辞之后,

    没过几日就又登门拜访了。

    这次话说得敞亮,

    也就印证了娇容的猜想。

    这妇人确实是个媒婆。哥嫂既然从她身上刮不下什么油水,

    又被那夏将军吓得不敢做什么小动作,

    就干脆让她再嫁。

    娇容心里憋着一口气,脸色都变得铁青。

    她听见那媒婆说:“东市的师掌柜,

    你们是知道的,

    这人品不用说,

    是清清白白的一家人。在咱们城中就有好几间铺子——这你们也是知道的。但是,人家在南边,关外,西域都也有铺子开着呢。师掌柜夫人去了好几年了,现在就差个人管家。孩子也大了,省心啊。师掌柜不图别的,就图门当户对的人家,端端正正的人品。跟咱们姑娘不是正正好嘛?”

    那媒人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这是什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良缘。

    可是娇容想,那师掌柜倒是个好人,可是他都四十多岁了,他的儿子都比娇容岁数大。她这会儿消了些气,倒是也想听听这媒婆要给她说的都是些什么人。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娇容也知道,除了改嫁,她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哪有几个人家是容得下寡妹的。

    她现在年轻美貌,还有些私房钱傍身,嫁出去或许好过在这里受气,再过个五六年,也不知道会消磨成什么模样。

    她更担心自己那点私房——不止是钱。张先锋家里也是商户出身,店铺归了他哥哥,可是张先锋名下也有城郊的几亩田地,租给了佃户,到了年末就有租子收。

    只不过,娇容想起夏将军来,她若是改嫁了,就不算张家的寡妇了,那要是还有什么事儿,可就没人给她撑腰了。

    那媒婆看娇容迟疑,道:“我手上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还有个姓孙的,是城门司的,年纪也不大,也未曾婚配过……不过我这人做事向来诚信,也不瞒人什么。这姓孙的打仗的时候断了腿,现在好是好了,但是有些跛。”

    娇容想着,若是全乎人儿,也不会说给她的。

    “跛得厉害吗?”

    她嫂子问。

    “不不,走起道儿来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什么也不耽误。”

    娇容没想到她嫂子竟然说:“不是我自轻自贱,我妹子虽然是这样好的一个人物。可是这样的郎君,竟不介意娶个寡妇吗?”

    那媒婆笑了笑:“从前大姑娘没出阁的时候,在先老爷的铺子里头帮忙。这姓孙的见过一眼,就忘不掉了。可是他家里没有几个钱,也知道高攀不上,不敢去提亲。如今大姑娘新寡,他……”

    娇容嫂子倒是冷笑起来:“如今新寡,他难道就觉得他配得上了吗?!”

    娇容看了嫂子一眼,她竟然这样维护她吗?

    那媒婆见娇容嫂子口气不善,沉下脸来:“……我看你家大姑娘也不急着嫁出去,又不是像没出过阁的,怕待成了老姑娘,也不怕城中的才俊先跟别人婚配了。”

    娇容的嫂子却又来打圆场:“那倒不是这样说,只是我们娇容可能吃苦去伺候别人的。”

    媒婆道:“我这里倒还有几个人选……”

    她便一一例数下去,总之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起来。

    这城中刚刚一场浩劫,对于新帝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胜仗;隐忍多年,终于拔除了佞臣贼子,肃清了朝中不臣之人。

    可对于百姓来说,折损的财产不计其数,更多出不少鳏夫寡妇,重伤残疾。

    不少汉子死了老婆,就立刻托媒寻找下一位了。倒也不怪他们算盘打得响,家中没了老婆,就少了人操持家务,柴米油盐,洗衣做饭,若是再有几个哭鸡尿腚的孩儿,那就更需要个女人来照拂了。

    哪怕是托了媒人,花一点银两,那换回来的,可是十倍百倍的收益。

    这么说起来,那媒人给娇容说的前两位,还的确是好人选。

    最后娇容嫂子看了一眼娇容道:“其实还是这师掌柜最好。不过我们不着急定下来,要仔细斟酌斟酌。”

    送走了媒婆,娇容一琢磨,她嫂子是早就看上了那师家了。

    这媒婆是上午来的,傍晚的时候,谢家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一家子吃过饭,正坐着厅里吃茶,娇容的娘身子不好,平时都在她自己屋里,今天也来到前厅一起坐着。

    谁知道,夏将军竟然带了人来了。

    娇容的兄长前次没有见过夏将军,但是早就听他夫人说过了,心中也是十分惴惴。

    夏将军扫了他们一眼,却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绣屏,问娇容:“这绣屏可是你绣的?”

    那绣屏一个小碟子大,一面绣着只鸳鸯眼的大白猫,另一面绣着朵黄色的牡丹花,乍一看寻常,可是若是细看,就看出那大白猫的眼瞳里,若隐若现是那牡丹花影儿。

    娇容看了一眼她哥嫂,她有时候是会绣些东西,然后送到街上铺子里头寄卖。这事儿娇容的哥嫂是不知道的。

    可夏将军问了,她就只好低着头,嚅嗫着:“是的……没事儿绣着玩罢了。”

    好在夏将军没再细问,却笑道:“我家中两个女儿不肯学女红,说要是学,就要跟绣这绣屏的师傅学。我叫人寻了半天,原来竟然是你。”

    他笑起来脸上就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娇容从前没注意到。夏将军威风凛凛,可是多了这两个酒窝,看起来也不那么吓人了。

    娇容嘴角浅浅勾起,可是怕别人觉得轻浮,并不敢笑。

    夏将军问娇容的哥哥:“不知可不可以请令妹做小女的女红师父?”

    娇容哥哥道:“这事还是看娇容自己拿主意。”

    娇容知道哥哥嫂嫂不乐意自己出去抛头露面,但还是说:“我这人身无长处,对自己这手绣工却还有几分自信。承蒙令千金欣赏,师父不敢当,但却十分乐意见见这位两位知己。”

    她这话一说,她嫂子脸上就有些挂相。

    娇容哥哥尬笑道:“就怕教不了人家什么……你也没跟名师学过,都是自己在家鼓捣……”

    谁知道这时候一旁沉默坐着的娇容母亲却突然出声了:“我看挺好,你就去吧。”

    夏将军看出娇容乐意,就利落说到:“那就这么定了。我明日就派人来接你到府上见见小女。”

    他声音洪亮,话说出来就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样子。

    果真第二天,就派人接了娇容去。

    夏将军有事,不过管家受到吩咐,对娇容毕恭毕敬,十分客气。

    娇容到夏府后头千金们的绣楼前时,这两个女孩儿正在舞刀弄棒。一个拿着红缨枪,一个手里握着银环大刀,叮叮咣咣,看得娇容睁大了眼睛,花容失色,生怕她们一个不留神就砍伤了自己。

    娇容本来以将门千金难缠,可这两个小女孩见了娇容,竟然面露几分喜色。

    她们俩都是十来岁的样子。一个浓眉大眼,英姿勃发;另一个眉眼清淡,唯有嘴唇有棱有角,上唇薄,下唇肉嘟嘟的。

    娇容就想,这个孩子嘴生得倒是像她爹,那个却跟夏将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可这两个女孩儿,一看却也知道是姐妹俩,她心里头觉得十分有意思。

    不想她从前也没怎么注意过夏将军的样貌五官,见了这两个孩子,反而心里头印象深刻了些。

    “你就是来教女红的师父?”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叫盈盈。”

    “我叫燕燕。”

    “你来了可好了,我们姐妹二人不喜欢做女红。你就在那边绣些活计,不要绣得太好,免得我们爹爹觉得奇怪。到时候不要绣完,剩下一点儿,给我们做做样子就好。我们俩就在这里练习武艺。”

    娇容忍俊不禁,觉得这俩孩子有趣得紧。她问:“可是这样不学,以后怎么办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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