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这就让夏泱泱心中生出不少疑虑来。若是山下那皇榜真的在各个城镇中张贴,那宫里的贵人也早该来看他的。她垂着头往山上走,夏季山中比她离开的时候喧嚣了不少,不时能听见虫豸的声音。山路上草也高,露水蹭到她裙裾上,潮湿闷热。
夏泱泱修养了半年,现在身子远比之前健康敏捷,走到山顶上时,也不过微微细喘。
然而草长莺飞,花木繁盛,叫夏泱泱突然意识到一件她冬日里没注意到的事情。
这处山,正是她在瀑布旁第一次进入幻梦中所见。在幻梦中,她上山的时候蒙着眼,到了山顶的这处平坦开阔的地方才被解开,但是夏泱泱十分笃定,就是这处了。
这山石,花木,分明就和梦里一模一样。
她站在铁索桥的一头,举目眺望,另一头已经没有道士沈七的影子。可是山谷中雾瘴生腾,却虚化出另一个沈七白衣飘飘的模样。
那时山谷之间没有铁索,若不是身怀绝技,谁也不能过去。可沈七一袭白衣,翩若惊鸿,抱着她,一起荡过这山谷。
夏泱泱身子一个激灵,好似浸到冰水里,喘不过气来。等她清醒过来,人却已经站在铁索桥上了。
过了这桥,那白墙黑瓦的道观,就历历在望了。
夏泱泱在青草的味道中走了过去。到了门口,倒是有两个陌生人,穿着暗色的劲装,但是气势凛然,站得也板正,一看就不是这附近的寻常百姓。
夏泱泱见多识广,一眼辨出这俩人必定是侍卫;而看他们周身气质,主人也一定并非凡俗。
这两个人虽是在门口候着,可见了夏泱泱也不阻拦,任由她往观里走,想来是没有领命拒香客于门外。
夏泱泱进了观里,不直接奔沈七屋子去,而是先装模作样绕了一圈儿,转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慢慢悠悠地往沈七房里去。
大略是她运气好,屋子里正好没人。
屋门是开着的,门口垂着珠帘。
隔着珠帘,夏泱泱看见看见沈七正盘腿坐在炕桌前边,他面前从房顶垂下两根绳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夏泱泱撩开珠帘,珠子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可是沈七却置若罔闻。
——果然是听不见了。
她走近一看,发现他前边摆着个木盘,上边钻着细小的孔洞。
——也真是看不见了。
可这事儿叫夏泱泱心里头又是一惊,炕桌上摆的这东西她认识。
当初那摄政王眼盲,她就给他雕刻了这东西。可沈七面前的,不是别的,正是她亲手做的第一个。她刻的时候,不小心在边缘划了条印子,这印子现在也还在。
沈七静静坐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在那木盘上用力摸着,像是要把上边写的印到皮肉里头。
夏泱泱掐指一算,自己也不过走了半年,当日那开朗纯真的小道士,头发里居然出现了一缕银丝,人也瘦了不少。
这些变化,没有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堪,却令他的轮廓更加分明,人也更多了些成熟的味道。
不过夏泱泱也没注意这些。
她叹了口气,取下背上的竹篓,从里头掏出个木盒来。
木盒里头装着一套熏香的家伙事儿。
夏泱泱把盒子打开,把里边的工具拿出来,在桌上一一摆好。
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沈七就在她对面坐着,拧着眉毛摸他那木盘。偶尔他笑一下,看上去干净得像是冬日暖阳照在莹白的雪上。
夏泱泱把东西摆好,却突然听见外边有脚步声。
她心里一惊,刚要拿起竹篓跑路。沈七却突然把手抬了起来,他眯起眼睛,手攥了面前那两根绳子中的一根,用力拉了拉。
那绳子刚一动,屋子里“唰”一下变暗了。一只只卷在门窗上头的竹帘,倏得打开,把光亮全都挡在了外头。
夏泱泱屏住呼吸,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皇叔他歇息了。咱们别扰了他。”
沈七嘴角勾了勾,像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个点笑了笑。
然后他舒展了一下腰身和臂膀,松了松衣带,然后在夏泱泱面前脱了外袍,只留下洁白的中衣在身上。
接着,沈七就离开炕桌,以手撑起脖颈,姿态优雅地侧卧在了炕上。
夏泱泱长吁了一口气,从那木盒里头夹取了一个暗红的凝珠,放到银叶子上,点了香烤。
银叶子热度上来,凝珠渐渐化成一汪殷红的液体,在银叶子上头微微鼓起一个弧度。
本来,她没想到有机会见着沈七。本来想着说,还可以把这香交到别人手上,再给沈七用上。
谁知道一路畅通无阻,既然这样,她也就亲手给他点上吧。
这时候夏泱泱才有点子后怕,这香珠珍贵,难得。若是别人忘了,丢了,那就太可惜了。
银叶子里的液体,渐渐减少,消散,弥散在这小室里。
沈七的呼吸渐渐平稳,夏泱泱走到他跟前,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眉头一会儿放松,一时紧缩,他突然伸出手,抓着她的虎口,把她的虎口捏得生疼。
这凝珠是用她的血调成的。
夏泱泱为了帮沈七,买了冰,又把自己浸泡在了冰水里,这才取了血,又用这冷却的血做成那凝珠。
沈七说她的血入药可以恢复他的五感,夏泱泱上个世界线中却是制香的行家里手,同样的药材,不过是配成不同的媒介,况且,这本来也是她能借机帮他,又不让自己涉险的唯一途径。
只不过夏泱泱没想到,这一路居然如此顺利。
那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像是雪后松林,伊人林中独行,赤脚走在雪地里,身后绽放出一朵连着一朵的红梅。
在这香气中,沈七和夏泱泱仿佛进入了一个幻境,又似从幻境中被唤醒。
一股血腥味扑进夏泱泱的鼻子,她睁开眼。耳畔是兵器撞击,到处都是金石铿锵,到处都是厮杀吼叫。
身着蟒袍的帝王,跌跌撞撞走到她跟前,在她手心划出深深的一道口子:“莫怪父皇,谁叫你生在帝王家!”【1】
他把话说完,就自刎在夏泱泱面前,鲜血喷了她一脸。
作者有话说:
故事进入收尾阶段,接下来讲的就是这两个人身上真正发生的事情了。
【1】《明史》列传第九曰:“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
第156章
而今再看,
虽然恍如隔世,但亦心如刀割。
夏泱泱不怪她父皇——等那些叛军冲进大殿,她将会面临什么,
不言而喻。
这些下等的兵士,
大多目不识丁,
却已经学会了永远要用侮辱蹂躏女子的方式去折辱这国之精神。
昏君已死,就要拿那弱小女子泄愤;昏君不死,更要当着他的面,用他血脉相连的女子泄愤。
夏泱泱曾经以为父皇在她手上刀口里撒的粉末是毒。
至于为何那亡国之君不干脆一剑给她个痛快,
在当时与其说来不及想,是根本不会去想。
当年的夏泱泱,
养在宫中,享尽尊贵荣华,是这国中最为娇柔纯净的一朵牡丹。
不需权谋,
不必思量,
心中无瑕,
未经风霜,
她不曾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信赖,
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般磊落。
那个时候,夏泱泱浑身颤抖地爬到她父皇跟前,双手地捂着他颈上不住冒出来的鲜血,
她被吓得连哭都忘了。
她的父皇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就在七天前,
他还摸着她的头,
给她擦伤了的手抹药膏:“朕的女儿,
不能受一点儿委屈。”——她不过是给玫瑰刺了一下罢了。
许多年后,夏泱泱才知道,父皇最后说的是“对不起”。
可当时,她来不及细看。因为就在她父皇合眼时,她也已经倒在他身旁,在地上不住痉挛。她身子里好像流的不是血,而是火,是熔岩。
外头的刀光剑影,也不那么骇人,她想要……想要有人推门来……来救救她,把水浇在她身上,给她解渴……
夏泱泱想着,大略是父皇赐她一个干净漂亮的尸首吧。
……
可是她没死。
于大将军从殿后闯入,褥单一卷,把她抗在肩头,把她救出宫去。
褥单子里,于将军扔了一只玉柄:“受不住,就先用这顶着。”
于将军曾经有位来自蛊疆的知己,他看了一眼夏泱泱手上的口子,看这她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就明白那逝去的帝王对他亲生女儿做了什么。
同夏泱泱一样,那叛军进来之后会对女眷做什么,他亦心知肚明。中了那蛊,待侮辱那女子时,便也被蛊毒侵蚀,身似寒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泱泱手里握着那玉柄,身上的困扰和焦灼让她无师自通。
于将军人在马上,背上扛着的单子里头渗出血来,单子里传出疼痛和欢愉交织的轻吟。在这战火连绵的官道上,如泣如诉。
那件事过后,二人便以父女相称,隐姓埋名,在邻国住下,卖酒为生。
夏泱泱身上的蛊每三个月发作一次,她以玉柄压抑蛊毒,也渐渐习惯。
直到那一天,沈七坐在她的屋子里,床榻上,扇柄撩开床帷,似笑非笑地说:“我来劫色。”
皇叔沈七,向来逍遥自在,远离朝堂。
他沉迷炼丹,早就听说过中了这种蛊的人,血液极其珍贵,炼入丹药,可使盲人复明,失聪者通音律,无嗅者闻见丈外花香……总是,是宝贝。
他就算不是个正经的皇族,却也有些死忠,视听通达。他也知道,夏泱泱这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儿。
他言语轻浮,实在该死。可不幸的是,沈七这话乃是实话。这人阴险狡诈,长着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并非光明磊落之人,凡事也爱投机取巧,乃是一名小人。
他摸清了夏泱泱身上的规律,知道每三个月的这个时候,这人蛊的“爹”就会刻意避出去。
沈七并不知这父女俩是什么来头,更不知道于将军深浅。所以他也不知夏泱泱身上的蛊缘何而来。这小人就算计起来了——与其大张旗鼓,闹个天翻地覆,不如趁人之危……
夏泱泱尚未发作,随手提起门口的陶罐往沈七身上扔了,就马上大喊一声,往门口逃。
可她一转身,沈七居然已经堵在门口了。
而夏泱泱发出一句无力无用的问话:“你要干什么?!”
她说出来,就后悔了。问他做什么?她难道还想他做给她看吗?
沈七嘴角勾起,把她压在木门上。他周身一股干净的气息,是一股寒夜烧木头的味道,清凛中带着甜香。
这烧木头的香味儿有没有火星子不好说,但反正是烧到夏泱泱身上了。不过眼睛一张一合的功夫,她身上变得滚烫起来,身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夏泱泱觉得自己变得无比空虚,等着什么东西来弥补。她知道,又是那个时候了。
沈七是有备而来的,他随身带了一颗昏睡丸,本来正是要拍到夏泱泱口中去。可是她的神情却变了。
最开始的时候,夏泱泱还靠在门板上,眉头紧皱,牙关紧闭。
可是片刻,她身上就好似有蒸汽散发出来,露出来的肌肤变得酡红,好像在热水里蒸过。夏泱泱的额角渗出水来。
她扯着身上的衣裳,眼神里的不屈被迷茫所取代。夏泱泱软绵绵地倒进沈七怀里,揪着他的领子,口唇在他脖子上宛如春蚕一般,蠕蠕而动。
沈七却怔忪了。
他远不似他轻浮言语中那般不羁和狂浪。沈七是个沉迷炼丹的纨绔皇族,对女子从未动过什么心思。
就在他发愣的功夫,沈七的锦衣华服竟然给扯开了,夏泱泱一手扯着她的发丝,一手抓着他的后背,十跟手指染了蔻丹,生生剜进他的后背去。
她穿着粗气,把他害得从脸红到了脖子,又从脖子红到心口,两瓣唇放开了锁骨,在上头余下两朵亮晶晶的梅花,仿佛春雪初融,雪水浸润了花瓣儿。
沈七觉得心口一片温热湿潮,像是蛊疆的丛林。
他取了那丹丸出来,掰了夏泱泱的口,拍进她嘴里。沈七对自己炼的丹,向来是有些自信的。然而若是这东西管用,就没有以后那许多事情了。
不过,背夏泱泱离开,倒也没多困难。夏泱泱蹭着他,缠着他,整个人盘着他,汗水把两个人融在了一块儿。
不过,等夏泱泱在马车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然不记得这番耳鬓厮磨了。
可是,她记得那年山顶的春风,也记得沈七带着她飞跃山谷时白色衣袂翩翩。他的发丝和她的缠在了一块儿,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就被沈七齐刷刷地割掉了。
夏泱泱在那山顶上待了四年。
可她不记得那铁索桥原来是沈七搭的。
“我这样的美人,怕是会死在你前头。到时候你就从这桥上下山。”
搭好以后,沈七笑着说。
不过那时候,夏泱泱觉得会早死的是她。
她身上的蛊渐渐压不住了。其实从破国开始,那蛊已经一年厉害过一年,她一开始只是手冷脚冷,沈七掳她到山上时,她已经时常浑身冰冷麻木。
在那年夏天,夏泱泱已经一觉醒来,腿脚就已经结上了冰。
“你这蛊,得跟男人睡觉才能解。”
沈七不见夏泱泱,推门看到她这模样,捋着鬓发,剑眉抬了抬,轻描淡写地说。
他手里捧了几只浆果,正往嘴里抛,手指上已经被染了一层红。
沈七走到夏泱泱身旁,手摸着她腿上的冰:“我师父到山上来了,你猜怎么着,他从前认识你爹。你身上这蛊,得要跟男人过夜才行……”
沈七突然伸手拉了下夏泱泱的小辫儿:“我看我送你去山下,找个冤大头,把身子养好了,再……”
他咳了几下:“这事儿其实不见得要跟心上人做……要不我屈尊降贵,勉为其难一下?”
夏泱泱闻言,颇是愣了一会儿,回过味儿来,脸上发烧,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面前这人生吞了。
“你怎可言语如此轻浮……”
她随手扯了枕头往他身上抛,嗔道,“我便不如死个干干净净吧,免得勉强别人,拖累别人……还要受你言语轻薄。”
她本来是被沈七掳到山上的,可是四年功夫,却早没有什么战战兢兢了。
沈七这人,除了炼丹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后来夏泱泱叫他送信去给于将军报平安,沈七居然也叫人送了信去。
其实后来,哪怕夏泱泱要走,也并非走不了。
只是人都是有惯性的,而夏泱泱去国离家,又觉得对于将军是个负累,还不如在这山上,跟沈七烂在一处。
沈七向来是个聪明的人,可这时候,却木讷起来。
他给夏泱泱打来盆儿热水,心里头就开始盘算,其实她这蛊,极为狠毒。跟一个男人还不行,起码要跟六个男人,才能耗尽。
——当初那亡国之君就是做得这等打算。他知道叛军闯入后宫,公主后妃必定保不住清白。“最是无情帝王家”【1】,这当了皇帝的人,那就不再是人了。
夏泱泱的父皇,当时就打定主意,与其让她自刎,倒不如拉几个叛军垫背,反正都是一死。
若不是当时夏泱泱身娇体弱,他这蛊怕是还要下得更重,要让她的尸身都带上那效用。
然而沈七纵然是个炼丹的痴人,却也知道,这世上的人并不都如他一般,把命看得重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