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泱泱长乐宫的人,均可泰然处之。只是她那贴身伺候的宫女,早上端上清粥小菜的时候,
却还令放了一碗浓浓的汤汁儿在案上。
夏泱泱不用凑近都能闻见那苦味儿:“我如今身子已经好了,
不用再喝这汤药了吧。”
那宫女低着头,
小声说:“公主,这药汤,活血化瘀。”
“避子汤?”
夏泱泱竖起眉毛,绷着小脸儿,“本宫清清白白,要这何用。我长乐宫里的人都这样,要外边的人怎么想?!”
其实她一连几日留在皇帝寝殿,夏煜又没刻意掩饰,这内宫哪有不透风的。
她叹了口气,看见那案上还有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边有只金镶玉的簪子,拿起来一瞧,种水皆属上乘,心里确实有几分喜欢。簪子下边压着封信,居然是她那驸马托人送来的。
夏泱泱拆了信,横看竖看,满篇都是风花雪月。她暗笑,自己又不曾跟这人熟识,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情丝万缕,柔肠百结。难不成以为她会信?
不过,这驸马还提到,他父亲随驾去行宫,他也会跟着,希望和她一见。这人如此热络,想必是从什么地方得了信儿,晓得了她并无身孕。
夏泱泱把这封信扔进火盆儿里,看着那火苗子,她眸子忽然一亮,从妆奁里拿了块没用过的黛石,又随手拿了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一起包了起来。
然后,她细声细气地说:“回赠给驸马吧。”
这天晚上,夏煜没叫人传她去暖床。夏泱泱难得消停,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外边雪霁初晴,夏泱泱就打算去御花园折些梅花回来,到瓶中插起来。
雪后清爽,御花园中一片清净,只是甬路上的积雪却已经被扫了,留下黑色的纵横。
燕国的御花园占地广,气势恢宏。一般园林,小桥流水,假山嶙峋,精致可爱。可是燕国这处御花园,一切都实在起来。
流水是真的水,一条河从宫中横贯出去,过了宫墙,再一条大街,就马上流入另一座宫殿。而那一座宫殿,是真的依山而建——青山也便是真的山。
不过,那一处宫殿只有消夏的时候,皇帝才回去小住,有山的地方,藏人的地方多,防备总是麻烦些。不过对于夏煜来说,根本没有避暑这回事儿,所以就更不去了。
夏泱泱跟身边的宫女说:“等会儿折了梅花,也给太后太妃们送去。这园子倒安静,也不见皇妹们来打雪仗。”
先皇驾崩,新帝又尚未立后选妃,如今后宫极为冷清,不过还有几位先皇的皇子皇女和她们的母妃。能留在宫里安身立命,多少算是识些时务,并不怎么出来招摇。不然以夏泱泱大婚的遭遇,还有夏煜对她的态度,在这宫中必定是不易。
不过,夏泱泱刚感叹没人来这花园里,就见一男一女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儿蹦蹦跳跳从梅园里跑出来。一人怀中抱了一捧梅花,到了夏泱泱身边,那男孩儿脸礼也未行,蹭着夏泱泱的裙裾就跑了过去。那女孩儿浅浅行了个礼,唤了声“皇长姐”,便也要走过去。
“九公主,这就走了?”
夏泱泱身边的宫女把人拦住,“长公主还未允你起身吧。”
那小女孩儿吱唔了一声,低头又行了个礼,颇有些不情愿地说:“这样可以了吧。”
夏泱泱笑了笑,也不生气,想着总是这十几岁的别扭心性罢了。她还未说什么,刚才过去那皇子又跑了回来,旁若无人地去拉那九公主:“给她行什么礼!”
这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合该是懂了事的,可堂堂皇子,竟然说出这般无礼的话来。夏泱泱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八皇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泱泱的宫女皮笑肉不笑地问。
这孩子但凡顺着那宫女的话,答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那九公主虽然跟这八皇子年龄相若,但女孩子总要灵慧一些,立刻把那八皇子一推:“八哥哥,还不赶紧跟皇长姐陪个不是,咱们若不回去背书,就要被罚啦!”
“九妹妹,你又怕她做什么?!师父何时罚过我们?你没听说,她大婚时候就出事儿,叫人家相爷家给退回来了。陛下都嫌她丢人,每日叫去训诫。若我是她,早就自行了断了。你跟她低头,沾染上了,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夏泱泱真是气得想笑,她明明是自己要回宫来,倒成了给”相爷家退回来了”,还要日日去被“训诫”,这就更是荒谬了。
“八皇子,长姐倒不知,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泱泱轻笑了一声,朝八皇子走了过去,“至于陛下训诫我,八皇子日日在自己的居所,又是从何而知?”
“谁不知道……”
那八皇子鼻端嗅见一股苏合香味儿,脖子后倏忽一凉,被五根冰冷的手指牢牢钳住。
他心惊胆战,但那点子侥幸随着面前几个人齐齐的一声“陛下”,变得荡然无存。
夏煜站在他身后,身着狐白裘的大氅,苍白的脸宛如玉雕,隐在雪白的毛领后。他用手拎着八皇子,眼尾带着一抹桃花,嘴角微微一勾——
“陛下……皇兄……饶命!”
八皇子还没来得及扭过脸来,就随着一声阴森森的轻笑,被甩在了梅园的矮墙上。他从不知道三皇兄竟然有这样的力道,只觉得连身上的赘肉都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好似震碎了一般。
“皇兄,你饶了我,我知道错了!”
他屁滚尿流地嚎着。
“哦?那就好。”
夏煜说,“来人啊,把八皇子送入冰窖思过。”
送入冰窖呆上几天,人莫不是要冻死了,那八皇子虽然年纪小,也明白过来,夏煜这是要他的命了。这宫中已无成年的皇子,八皇子自忖自己年纪小,怎么也不用皇兄忌惮,没想到夏煜居然也没有放过他。
他垂死挣扎:“皇兄,这于理不合!”
夏煜眯着眼,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于理不合的事情,在这宫里可多得是了。”
他晃了晃脖子,朝着九公主伸出一根手指:“把她也送过去,在冰窖外边看着他怎么思过。”
这一场热闹过后,梅园外又安静起来。
夏煜把手插回袖笼里,打了个冷颤,他瞥了夏泱泱一眼,凛着一张脸又往梅园中走去。原来他方才都在这梅园中。
夏泱泱叹口气,那八皇子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夏煜纵容这些皇子皇女,不劝学,不勉励,任他们恣意生长,但凡出了错处,就一个个置之死地。
夏泱泱缓缓呼出一口气,面前白色的一团。她旁边的宫女却皱起了眉头:“长公主,你闻见什么味儿了没?”
还未入梅园,就闻见一股淡淡的烧木头的甜香。
梅林深处,雪地里一抹明黄,夏煜身旁的太监正把枯草点上火。已经有数棵梅树已经被砍得光秃秃的,几个太监正抱着梅枝往那草堆上添。
每放上一把,那火堆沾了梅花瓣儿上的水,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夏泱泱昨日收到那只簪子,便是一支梅花簪。
夏煜见她进了梅园,扬起头,下巴轻点了两下,本来在园中忙碌的太监便走得一个不剩,连跟随夏泱泱的宫女也跟着走了。
梅园中一片静谧,唯有火烧枯枝的声响。
夏煜立在白雪皑皑的梅园中,把身子往大氅里缩了缩,那一抹衣袍的明黄隐去,他身后梅树已无枝桠,园子中只剩下一片雪白,唯余他唇瓣儿上的猩红。
夏泱泱在他正对面站着,见他不说话,旋即转身佯作要走。才走出两步,身后一阵疾风,腰上一紧,她就被拽入夏煜的怀中。
“你来赏梅。”
呼吸清浅,擦在夏泱泱耳畔,语调阴沉,却并无喜悲。
“臣妹只是来采些红梅,放回瓶中供养。”
夏煜掌下,她的腰肢纤细,但却还有几分软肉,微微一按,宛若凝冻,再稍微用些力,却又如无物般飘渺。
他忽而身形一动,用狐白裘的大氅罩住夏泱泱,将她抵在梅树的树干上。他伏在她身上,却并不说话,只用额头抵着夏泱泱的额头。
那狐白裘煦暖,竟让夏泱泱额上冒出一层细汗。目光所及,便是夏煜那鲜艳的红唇,微微张着,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空气中梅枝燃烧的甘甜,混着夏煜身上的苏合香扑在她面上,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夏泱泱不经意闷哼了一声,觉得嘴唇发干,喉咙里也燥那个热起来。
她伸出手,攥着夏煜的袖子,觉得自己站着的这块地,突然变得暄软滑腻,叫人站不得,靠不住,要跌落下去。
“长公主不该喜梅。”
夏煜声音暗哑,手上一扯,“嘶”的一声,夏泱泱披风的带子生生被扯裂,披风随之落在雪地上。
第39章
“草木无情,
陛下何须为难这花……”
夏泱泱的舌尖上,每个字都发颤。
“草木无情,人有情。这花还不是被你累了?”
夏煜抬手,
从夏泱泱的头顶拈下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梅花瓣。
他瞥了一眼夏泱泱,
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
这花瓣瞬间变成了一点红泥。
“长公主和驸马私相授受,朕心中不悦。”
夏煜的声音低沉,却清冽得好似梅园的风。冰冷的指端还携着梅花湿润的红泥,在夏泱泱的颈子上拂过,
沿着她颈子上被勒出的红痕,缓缓地留下一条浅粉色的水迹。饶是采茶的姑娘清晨拣新芽,
怕弄损了嫩芽,那手也不过如此轻柔。
夏泱泱半睁着杏眼,睫毛微微翕动,
好像梨花初绽,
不胜娇羞。白色的呵气在她唇畔氤氲成汽,
把清晰却又细小的声音送到夏煜耳朵里:“我同驸马,
是夫妻……并非私相授受。”
“夫妻……”
夏煜嘴角缓缓绽开一个弧度,大手罩住她腰下软肉,
手指深深掐入,“长公主自己听听自己说的话……就不害臊?!”
“长公主若是不懂怎么样才算夫妻,”
他向前一步,
把夏泱泱抵在梅树上:“不如让朕亲自教给皇妹,什么才是夫妻之道。”
……
夏泱泱身后的梅树仿佛舞蹈一般,枝桠摇曳,
细碎的花瓣自树冠纷纷脱落,
仿佛一阵花雨,
在雪地上留下殷红点点。一阵清冽的北风吹过,挟着雪尘,带起地上破碎的梅花瓣儿,在半空中打起了旋儿。
“煜哥哥……别……”
夏泱泱抽泣着,连声音里都含着水汽。脸也是潮的,碎发贴在脸颊,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在尖尖的下巴上凝成晶莹的一滴。她贴在树上,身子跟树一起颤抖着,“泱泱不去宫外,不过相夫教子的安生日子。煜哥哥你放了我吧。我谁也不嫁,青灯古佛给陛下祈福……”
披风下的湿热从缝隙中散出,往夏泱泱下颌上扑。她整个人都被被披风笼在那团苏合香里,只有头顶偶尔触及外边清冽风。她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手指扳着夏煜的后背,把他的袍子扯得扭曲。她的腿脚几乎悬空,忘了自己还有别的用处。
夏煜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披风外天寒地冻,怀中却炙热得好似熔岩流淌在他的心口。梅树枝干上的积雪被晃得簌簌地落下,钻进他的领子里,潮湿,冰凉。一簇雪花在从他的脖根儿滑到肩窝里,却在肩窝处融成了水,让夏煜一阵颤栗。
“朕说过,”
夏煜在她耳边呢喃,“你欠朕的,朕要你通通奉还。”
……
夏泱泱的婢女在园子外足足候了一个时辰,腿发麻,手脚都冻得失了知觉。好容易等到夏煜出了园子,她却也不敢多看,跪在地上的时候,总觉得他头发不似先前那般齐整,又觉得他颈子上似乎些可疑的痕迹。
可是再想下去也无意义,等这陛下和随从都不见了,这婢女才急急忙忙进园去寻夏泱泱。走到梅园深处,才见她倚在树旁,面颊上留着残汗,头发是乱的,再走近一看,鬓角发亮,湿漉漉的。可这身上却裹得严严实实,给披风卷得好似个粽子,一丝一毫都不露在外头。
她离去时那棵树尚还满树红花,开得如火如霞。而现在却仿佛历经了一场风霜洗礼,枝桠横斜,落花遍地。雪地上殷红点点,美得触目惊心。
这宫女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生出一层冷汗。可到底人乖巧,深吸了几口气,便上前去扶夏泱泱。
夏泱泱接了她递过来的手,身子一动,腿却好似没了知觉,差点儿跪倒那雪地上。
那宫女心头一震,把她扶紧了。夏泱泱便顺势依靠在她手上,微微一动,那宫女便瞥见她颈子上一片紫,仔细一瞧,连下巴上都带着淤血。
她见四下无人,就压低了声音:“长公主,陛下他……”
夏泱泱双眸通红,缓缓地摇了摇头:“莫要妄言。”
若是问这心里头的想法,这宫女自然是一百个不信。但是她自己的想法只能放在心里头。皇家的事儿,他们为奴为婢,心里有数便好。不过怕还是怕的,在这婢女心里,长公主到底年轻,若是出了事,陛下一身轻,到底还是长公主吃亏。
夏泱泱又何尝看不出这婢子口中不说,心中实则不信。可是莫说这婢子,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夏煜这个人,什么都做了,可又什么都没做。于她而言,则好像甜汤熬了一夜,从锅中盛出,调羹已经伸到唇畔,忽然来了一只野猫,把这汤碗都扑翻了。
一路上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并无言语,缓缓回了长乐宫,比去时几乎多花了一半的时光。
本来打算去折梅,到底也还是忘了这码事儿。到了下午,太阳竟然出来了,屋檐下的冰挂往下滴着水,连清扫过的走廊也湿漉漉的。
所以下午的时候,长乐宫来的这位不速之客,就跪了一裙子的泥水。
这人便是八皇子的生母,李太妃。这人夏泱泱其实并不认识,只是从原主的记忆中能搜出一二来。李太妃也风光过一阵子,只不过八皇子太小,先皇死得太早。可这风光总让她能留在这宫里,并未随其他无子嗣的妃子去了庙里当尼姑,日夜祈福。
不过夏煜登了基,她这份幸运,就变成不幸了。
宫中消息传得快,她跪在长乐宫的房檐下给她儿子请罪,说是若是夏泱泱不饶恕了她,她就在此长跪不起。
这架势,岂不是别人非要原谅她儿子不可。只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再大奸大恶之人,为了疼爱的子女,也有可能做出点让人心头一软的事情。
夏泱泱也不想她白白跪了,站在寝宫门口,温言软语地跟她说:“我并未跟八弟弟计较的心思,李太妃请回吧。只不过他被罚这事儿,陛下又怎么可能听我的。”
李太妃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那逆子得罪的是你,若长公主去求陛下几句,或许能有些余地。”
夏泱泱叹了口气,这人都不是糊涂人,但是关心则乱,就开始说些胡话了。
“太妃,跪在这儿伤身。泱泱尚且自身难保,你还是回了吧。”
夏泱泱转身要走,裙裾却被李太妃拉在手中,她双目猩红,撕心裂肺地说:“本宫不是想强人所难。只是你八弟弟被剥光了衣服,冻在那冰窖中,过了今夜,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我这个当娘的,就只求一件事,若是他这条命真的留不住了,只求陛下能给他个痛快。”
李太妃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只怕是也不要命了。
夏泱泱心头隐隐发酸,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其实这偌大宫墙之内,有多少惨死的人。夏泱泱一个过客,又能如何。
这天晚上,夏泱泱依旧被诏至燕帝寝殿。殿中幽暗,唯有中间有一处亮光。
夏煜坐在榻上,案前若干案卷,正借着灯光夜读。
新帝登基,政事繁重,虽先帝英明,暂无外患,但对夏煜来说,内忧处处。先帝治下,风调雨顺,虽然看似平安祥和,但是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要一一撼动,并非易事。
夏煜听见她脚步声,却也没有抬头,依旧是盯着他手里的案卷细细地看。
他认真起来,倒好似换了个人——眉眼间敛了狠戾,多几分沉静,那张脸仿佛美玉雕成。只不过那桃花眼底,依旧抹不去妖艳。这么个人,哪怕肆虐的是他,夏泱泱总还觉得是占了他便宜。实属罪过。
他旁边儿摆着一只小火炉,上边儿正烹着茶。茶叶的清香从壶嘴里溜出来,案几周围都是湿润的芬芳。
冬季里烤火免不得会口干舌燥,在这里烹茶倒也是个好法子。
夏泱泱走到夏煜旁边跪坐下,乖顺地拿起墨锭子,撩起袖子要给他研墨。
就听见“咣”得一声,夏煜掷了手中的笔,攥了她的腕子,扣在案几上。他手下用了些力,捏得夏泱泱腕子发酸,手也便松了,那墨锭子从手中滑出来,落在了乌木的案几上。
夏泱泱轻声道:“陛下不用臣妹研墨?”
“那不是墨。”
夏泱泱拧起眉,还未来得及细看那墨锭子,就被夏煜扯入怀中,头枕倒在他的腿上。夏泱泱眼底金光一晃,下巴颏儿上竟被一个冰凉的锐器顶着。
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动,嫩滑的下颌上就立刻被戳破,渗出一颗殷红的血珠来。
“你觉得这簪子如何?”
夏泱泱垂眸去看,夏煜手里攥着的,是一支金簪。簪上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这珠子圆润璀璨,光华夺目,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他挪开手,把那支簪子放在案几上,却又一抬手,冷不丁将夏泱泱头上插着的那支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