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植那边,你也不用担心,由着他去。”孟太后微笑,“方才哀家许诺了姜书绾左相之位,无论他辞不辞这官,总归离不了朝廷。”*
残月盈盈,不堪一折。
一双手落在姜书绾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揉着。
“晚上看你也没吃多少,在想什么?”谢植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自然知道姜书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在此之前,她曾受太后传召入宫,想来与此有关。
纵然已经如此亲密,但提及朝堂之事,二人也总是会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谢植倒是无所谓,只是他了解姜书绾,知道她想要一码归一码,所以也就顺着她的意思避而不谈。
“诶……”她难得这样犹豫不决,思虑再三还是转过身,问他:“原先我在京畿路提点刑狱司,虽说也是你的下属,但毕竟开封府尹只不过是你的虚职,但如今到了礼部,直接就归你管辖,我们俩这样,别人会不会有意见?”
谢植的手掐在她腰上,已是馋了许久的模样,手指撩开裙摆往里伸,准确地找到位置,轻轻揉了下:“管那些做甚,嘴长在他们身上,实权还在我手上。”
其实姜书绾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就冲她那股和他撇清关系的劲儿,至今为止朝堂上不知情的人,还当他俩宿怨极深。
她抓住了他的手臂,阻挠着作乱的手指,趁机问道:“那倘若实权不在你手上了呢?”
谢植似乎并未起疑,如今二人的心意均已敞开,只觉得她这样的躲闪更添情趣,和她调笑:“不在我手上那也在你手上,怎么,才做了礼部尚书几日,就惦记丞相之位了?”
说着凑近了去咬她的唇:“我的都是你的。”
姜书绾晚饭时没什么胃口,只空空饮了两杯酒,这会儿被谢植抱着好一阵摇晃,四肢也觉得绵软无力了些,手臂软软地勾着他的脖子,似真似假地问了句:“上回你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意,但我还不知,你是何时惦记上我的。”
只听谢植微微一声轻叹:“在那些以为你心有所属的日子里,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何上天不能令我称心如意,直到薛子望给我那瓶毒药,我才知道,原来是上天惩罚我,没有对你一见钟情。”
姜书绾了然地笑了笑,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是何时开始有的,面露自得之色:“我多喜欢了你两年,那你必须得比我多活两年,公平公正是我毕生追寻,感情上更不能欠我,懂了吗?”
“傻孩子。”谢植有些动容,没想到姜书绾与他竟默契至此,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她却已经猜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动心,“你我经历的生死够多了,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再不让你受颠沛流离之苦。”
然而又突然恨她:“你既如此聪慧,为何早早没有看出我的心意?”
平白害他吃那么多醋,到头来竟是自己气自己,说理都没地儿去说。
姜书绾嗓音柔柔:“许是心里太过于在意,觉得你这般高高在上,又是那样的花名在外,所以难免患得患失。”
花名在外这几个让谢植心中不悦,他恨恨道:“若真万花丛中过,便会叫你日日夜夜都只想着我的好,再也看不进去别的郎谢植低头与她继续缠吻在一处,几乎要连她的呼吸一起夺走。
“……嗯,唔,我从来、从来没有看别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她眼中升腾着迷雾,不知是委屈还是快活,竟滚落滴滴眼泪下来,谢植收回手,指腹在她脸上蹭了蹭,抹去那些泪珠:“那往后,也只能有我。”
“那你呢?为何迟迟不肯与我表明心意,反叫我忐忑多时?”姜书绾不讲道理,拽着他的手臂摇晃起来,倒有几分小女儿娇憨模样。
回想起昔日种种,谢植只觉恍然如梦,他抚着她的脸:“没良心的小娘子,我何曾没有问过你,对我可有些许爱慕之心,你是怎么回我的?你跟我说,若你没有心上人,必然倾心于我,听了这样的话,我都没曾放开你的手,可想而知我是何等卑微。”
还有过去种种荒诞话语,甘愿与她偷偷往来,断不能叫她情郎发现。
原来竟是这般误会重重!姜书绾亦是心虚,她拍了他一巴掌:“可想而知你的脸皮是多么的厚。”
鹊桥仙(6)
后世之人谈起天祐四年,总会觉得那是改变大宋朝廷的转折点。
那一年,左相薛怀庭因通敌叛国被处以极刑,一时之间谢植被顶上风口浪尖,众人都以为,原本就大权在握的右丞相或许会独步朝堂,再无人可与其制衡。谁知道,孟太后兵行险招,竟破格提拔了时任礼部尚书的女官姜书绾为尚书左仆射。
都说蚍蜉虽然小,可也撼大树,更何况是姜书绾先前可是司刑狱的,与谢植较量起来竟也分毫不差,加之有孟太后力挺,短短两年后,竟也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彼时谢植以退为进,修国策一封递交皇帝与太后,其中通篇斥责左右丞相机制的不利。
就在这时候,刚刚成长起来的晟宗皇帝公然宣布,自己将终身不纳后宫,以江山为聘,与大宋缔结盟约,将自己完完全全奉献给朝堂与百姓。
晟宗皇帝刚刚年满二十,正是大好青春年华,就已经决定将自己余生完全奉献给百姓,此举博得一片厚彩。一时之间风波骤起,最终的结果就是,废黜左右丞相制。
而大宋第一女丞相姜书绾只挂虚名,实则还是主要宣奉命令、行台谏章疏,流传百世的《天祐正史》正是由她奉旨主修撰。
但那一年,还没人知道事情的走向会这般发展,只是各怀心思地赴孟太后举办的中秋夜宴。
如今的姜书绾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小探花,她的座次正挨着谢植,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觥筹交错,而谢植也是心情不错的模样,但凡有人敬酒他必一饮而尽,而席间更是妙语连珠,每每金句频出总能博得满堂喝彩。
他笑,姜书绾也跟着微笑,眉眼之间竟只容得他一人。
孟太后也笑他:“谢相当为百官表率,若大臣们个个都像你这般,岂不是都乱套了。”
谢植忙端起酒杯:“太后娘娘饶命,趁着官家出去的功夫逗逗大家开心而已。”
姜书绾这才留意到,赵元思已经不知所踪。今晚定远侯带着他家亲眷也一并来了,想来应该是准备让官家与卫锦茵相看。
一直跟在赵元思身边伺候着的小太监,暗暗朝姜书绾使眼色,她见谢植正喝到了兴头上,便也没有打扰,悄咪咪地就随着那小太监到了偏殿:“不知公公找我所为何事?”
小太监恭恭敬敬:“姜尚书,官家在紫云亭等候。”
姜书绾心中不解,然而还是朝着紫云亭走去,皎皎月光下,赵元思负手而立,显然是在等人,只是那卫锦茵为何不在此处?
“前几日朕的话重了些,但以你之聪慧,应该知道那不是对你。”他的神色是难得的温柔,与平日里的冷凝与严肃相比,柔和了不少,“别往心里去。”
姜书绾连连摆手:“下官未曾有过半句怨言。”然而心中却想起那一日谢植对她说的话,想到皇帝与太后之间早晚会生出龃龉的这种可能性。
赵元思走近了些,他的薄唇微抿,似是犹疑了许久,然最终问道:“大宋民风开放,从前嫁过人的娘子,做皇后也不是稀奇事儿,你……若喜欢政务,朕亦可允帝后同朝听政。”
沉默良久,双方无言相顾,赵元思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从不知道,世间竟会有如此折磨人的时刻,即便是当年哲宗临终立太子,也未曾像此刻这样紧张过。
那时候,他是知道的答案的,只需要等待,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
而现在,他不知道答案,想像中也许会立刻被拒绝,但是偏偏,姜书绾迟疑了。
这一分迟疑,竟给予他无穷的希望,赵元思贪心地想着,或许她跟着谢植只是爱慕权势,若她真是如此,那刚刚他给予的东西,谢植永远也做不到。
到底还是姜书绾先开口。
“臣曾在一书中读过,女儿既受父母之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之气,俗话说的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
赵元思不解,却隐隐觉得她想要表达什么与谢植有关的东西,因而只是微微颔首,未曾置评。
“所以官家与谢相除了君臣之外,更有甥舅的情分,臣每每思及此处,总会生出些许逾矩的念头来。”说到这里,她沉默地望着赵元思。
“但说无妨。”
姜书绾低头:“臣虚长官家几岁,又因着谢相的缘故,便也会不自觉地将官家视作亲人一般。”
赵元思的脸色已是如蒙霜雪。
方才姜书绾那一番话,倒也并非全都是刻意,赵元思微笑的时候,样子的确与谢植有三四分相似之处,然而刚刚这么一看,倒又不像了,谢植的眉目总是温和细腻,断不会这样冷脸对她。
“朕可以给你几天时间……想想清楚。”
他的手在背后握紧,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一女子卑微至此,哪怕她把自己当作爱屋及乌的那个乌。
“不必了,再想几辈子,臣也是一样的答案。”她又补了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草丛里一阵悉悉簌簌,然后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赵元思的嗓音寒冷如冰,一连说出三个字:“好!好!好!”
他没想到自己的的面子会被彻底驳斥,撕得一点都不剩,然而始作俑者却毫无悔意,赵元思觉得呼吸都有些凝滞,阴沉着脸:“姜书绾,那朕明日就会下旨,封你做左丞相。”
她沉默不语,却无所畏惧:“臣自当鞠躬尽瘁。”
赵元思随即冷冷一笑:“好一个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姜丞相这一份心,朕替天下百姓领了,明日也会一同颁布新诏令,女官不可与朝臣通婚,期待着姜丞相在朝堂之上能够大有作为。”
说罢,将手中的东西随手朝一旁的树丛中丢过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人都走了,你还不出来?”姜书绾对着草丛另一端说道,“没想到谢相也有听墙角的癖好。”
谢植今晚高兴,的确喝得有些多了,但他却没想到,还有让他更高兴的事,于是几步踉踉跄跄,才走到她面前,带着醉意捏她的脸。
“绾绾,我真是高兴,死而复生之后,每一天都快活极了。”
没想到惹怒了皇帝,他竟然还能这样高兴,于是故意冷着脸回他一句:“你是高兴了,快活了,明儿说不定我就被贬谪了,打发了。”
谢植也不与她辩驳,笑意更深,月光下,姜书绾见他伸出手,温柔唤她:“绾绾,我们回去吧,明儿一早还要启程去明州,见你姐姐和姐夫。”
她诧异道:“可夜宴尚未结束,你我就这样公然离席,不太好吧?而且,这是在宫里头哎!”
然而嘴上说着,手却也伸了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谢植牵着她在前面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交错重叠在一处,难舍难分。
“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都听见多少?”
“只听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有些得意,“没想到绾绾对我情深至此,植此生无憾矣。”
姜书绾无奈地摇摇头,开始反思姐姐对自己的叮嘱,不禁产生怀疑,自己对谢植的情意确实是明目张胆了些,断不能再这样下去,让他更加得意忘形,于是正色道:“方才那话又没人听见,谁能给你作证?”
谢植回过头,对她神秘一笑:“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
说完又一拍脑袋:“噢,还有我那外甥知。”
(全文完)
【番外一:明州·姜府旧事】
(1)端倪
“爹,娘,我们回来啦!”明州姜府外,两个小娘子提着裙子,兴冲冲地往院子里跑。
这两人一大早就出了门,玩到临近黄昏才回来,裙子都湿漉漉的。
“两位娘子慢些!”老管家跟在姐妹俩身后跑,想跟她们说,花厅里还有客人在,奈何根本追不上。
姐姐姜棠依人高腿长,跑在前面,险些撞上了从花厅里出来的一行人。
妹妹姜书绾好奇地眨着眼睛,躲在姐姐后面看那些人。
为首的那个男子衣着华贵,却满脸阴鸷,他看了姜棠依与姜书绾一眼,回首对着身后姜秉文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你家女儿们吧?”
姜秉文脸色微变:“回禀二皇子,正是小女。”
“便是为了两个小娘子着想,你也该慎重考虑刚刚那件事。”他扔下一句话,便带着人离去了。
姜夫人拉过两个孩子:“瞧瞧你们,平日里没个正形就罢了,今日家中有贵客,怎么还弄成这样?”
姜棠依吐了吐舌头,扯了个谎话:“跟着晏叔出海去了。”反正她也不会真的去问。
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海螺:“阿娘先别骂,这是我们在海边捡到的,知道您最喜欢海螺,瞧瞧这花纹多稀罕!”
“姐姐就是为了捡这只海螺,忘了满潮的时间,这才弄湿裙子的。”姜书绾才十四岁,还没及笄,讲话声音有些稚气,但却是句句护着姐姐。
姜夫人哪里真的舍得骂,两个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自小千珍万宠养大的,拍了拍她们俩的肩膀:“行了,快去沐浴更衣,莽莽撞撞像什么样子。”
“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个人,姜棠依拽着妹妹的手往院子里走,嘟囔了几句。
晚上入睡时候,姜秉文比平日里要沉默许多,想来应该是因为家里那些客人的缘故。
“夫君,今天来咱们家的是什么人?”姜夫人梳洗完毕后,坐到他身边,柔声问道。
姜秉文回过神来:“那是宫里头的二皇子。”
“宫里头?来找咱们?”
宋辽一战在即,奈何国库空虚,不知是谁向哲宗献计献策,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两浙路的富商身上,派了两位皇子分别去游说,富商们捐些银两便能得个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