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我爷年纪大了,总有一天,他身上的担子要交给我爹的——”村老的权力更迭——哪怕这种权力是范无救看不上的东西,但在蒯良村,蒯六叔却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是村民眼中的尊长者,地位不输于城中的大人物们。
“越是地位低微,越在意尊卑次序。”赵福生叹了一声。
蒯六叔已经出现病状,他一去世,村老的权力会递交到他儿子手里,因此几个儿子会是他权力坚定的拥护者,坚决不允许其他人破坏的,哪怕这个想要分家的人是他们的妻子、儿子。
蒯长顺目光闪躲,不敢直视赵福生的眼睛:
“我爹将来如果管村子,肯定不会是这样子——”
赵福生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而是道:
“既然分家也不行,那不如将蒯五驱赶出去。”
“这个问题不好说啊,毕竟都是亲人……”提到关键性的解决方法,蒯长顺将先前的愤怒收敛得一干二净,变得有些懦弱的样子,摇了摇头。
赵福生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个问题。
这些村民目光短浅,行事瞻前顾后,没有魄力,可悲可叹又可恨,困苦一部分来自于他们受环境所养成的天性。
大汉朝的制度养出了这些优柔寡断却又无法无天敢动私刑以致闹出鬼祸的愚民。
“也许蒯五死了,问题便迎刃而解。”她淡淡笑着,说了一句。
蒯长顺莫名松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赵福生的眼神让他感到压力很大,本能就想逃避,此时她主动转移话题,蒯长顺才觉得心中松快了些。
“是是是。”他也挤出笑容,附和了一声,随即又叹: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俗话说,祸害遗千年,好人不长命……”
“谁是祸害?谁是好人?”
赵福生偏头问他,他顿时语塞,不敢答应。
这一次,赵福生却没有容他逃避,而是问他:
“蒯五是坏人吗?庄四娘子是好人吗?”
“蒯老五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五叔娘,不,庄四娘她、她不应该偷人——如果她不偷人,她、她是好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给我们蒯良村脸上蒙羞了呀,我爷对她多好啊,她生孩子那会儿,我奶侍候了她好几天,成天端茶送水,还炖了咸鱼汤,为她补身体——”
赵福生听他絮絮叨叨,突然意识到一个从自己进村之后,便被忽略的问题:
“孩子呢?”
她这话一问出口,正在说话的蒯长顺突然一怔,他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之色,问:
“谁?”
“孩子啊!”赵福生再次喊出庄四娘子所生的孩子存在:
“你也提到的,庄四娘子所生的孩子。”
她说完之后,便见蒯长顺神情怪异,仿佛在听到‘孩子’这两个字的这一刻,许多种不同的情感被割碎后,生拼硬凑的组合在了他的脸上,显得有些瘮人。
他的眼中流露出慌乱、害怕,嘴角下垂,有些忧伤,好似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可偏偏他的眉梢紧皱,又像是有些疑惑不解的事困扰着他的思绪……
怪!实在是太怪了!
“孩子?哪个孩子?”他反问。
赵福生听到这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表情严肃,转头去看范无救:“二哥,早些时候庄老七在镇司交待鬼案时,提起庄四娘子生过一个孩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说完后,她看到范无救一脸茫然,不由鼓励他:
“你记忆力好,你再想想,叫蒯什么来着?”
“我、我记忆力好吗?”范无救有些吃惊。
他平时不大动脑子。
反正一切有他哥在,他凡事只过个耳朵,不往心里去,有事听从范必死、赵福生的吩咐就行。
这会儿听到赵福生的话,他心中压力陡生,求助似的看向武少春,结结巴巴的问:
“少春,你说呢?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是吧?”
武少春也十分苦恼:
“是有个孩子。”他目光躲闪,有些愧疚的看向赵福生:
“但是大人,我记忆力不好,我记不得了。”
赵福生摇了摇头:
“这不怪你。”
她敢肯定,蒯良村应该还隐藏了什么情况,导致所有人竟然不约而同的遗忘了庄四娘子的女儿。
这个发现令赵福生有些兴奋。
“长顺,你记得你五叔娘的孩子吗?”她问蒯长顺。
蒯长顺的神情怪异,闻言就道:
“记得的,是、是个女儿——”他说这话时,像是有些不确定,随后又痛苦的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可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
赵福生看他状态不对,连忙道:
“回头到了蒯五家后,我问问他。”
蒯良村被鬼域笼罩,这里的人记得庄四娘子有一个女儿,却不记得她的名字。
这个小女孩儿仿佛被某种力量从这片鬼域里抹去。
她是死是活?如今是还留在蒯良村中,还是已经离开了村子?
如果她不在村庄中,蒯良村出了鬼案后村子便已经戒严,村口甚至派了专人把守,这样的情况下,庄四娘子的女儿年纪不大,在村民们都被困死在村中的情况下,她怎么有能耐离开这座鬼村?
而她要是仍在村子里,那么村民们怎么会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呢?
赵福生总觉得庄四娘子的女儿兴许是这桩鬼案中的一个重大线索,甚至有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她鬼使神差的转头往身后看去——她目光所落之处,是与蒯六叔的房舍相邻的蒯氏宗祠。
据蒯长顺所说,鬼案爆发后,蒯氏族人无法进入宗祠。
有没有可能,庄四娘子的女儿在宗祠里?
她先去蒯五家看看,随后得摆脱蒯氏人,进入宗祠一探究竟。
赵福生打定主意,又回头笑眯眯的看蒯长顺:
“对了长顺,你说这庄四娘子真的与外乡人有染吗?”
蒯长顺整个人失魂落魄,嘴里还在念叨着庄四娘子女儿的名字,表情有些疯魇,听到赵福生问话时,他愣了一愣,好半晌后脑子才接收了她所说的话,有些迟钝的点头:
“是——是真的。”
“蒯满财说,是蒯怀德举报的?”
“唉。”蒯长顺叹了口气,有些复杂的道:
“怀德——是,是他举报的。”
赵福生就问:
“能不能跟我说说?”
蒯长顺一脸为难,不知该从何说起。
“大人想我说什么?”他兴致有些不高,赵福生提到庄四娘子的女儿后,他有些心神不宁。
“你爷说蒯怀德比蒯五低了两辈。”
这件事情涉及了村中丑闻,如果一来就说庄四娘子与人有私,可能会引起蒯长顺的排斥,她准备从细微处入手,不着痕迹的套话。
提起村中亲戚关系,蒯长顺不由松了口气。
他点头:
“怀德的爷爷与蒯老五是堂兄弟,但我四爷(蒯举明)是老来得子,两兄弟年纪相差很大,所以他们的后代子孙岁数差距也不小。”
“蒯五是不是找晚辈借钱,引起了蒯怀德的怨恨?”赵福生试探着问。
“那哪能呢?”蒯长顺毫不犹豫的摇头:“村里人都很讨厌他,但要说到怨恨报复,那也不至于——”
他说到后面,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目光躲闪,有些不欲多提。
赵福生敏锐的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突然冷不妨问他:
“长顺,蒯怀德多大岁数了?”
“他二十七了——”
蒯长顺随口答完,赵福生就道:
“听起来比庄四娘子年纪还大些。”
她这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却瞬间戳中了蒯长顺的逆鳞,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慌乱之下险些打翻了提在手中的油灯:“大人,蒯老五家快到了,你看看,那边就是。”
【第169章
闲话家常】
第一百六十九章
蒯长顺欲转移话题的态度太明显了。
这下不止赵福生看出不对劲儿,就连后知后觉的范无救及武少春都觉得有问题。
庄四娘子一生坎坷,可其实她年纪还不大。
一个住在隔壁的侄孙,年纪相仿——赵福生目光闪了闪,再问:
“长顺,蒯怀德娶妻了吗?”
“大人——”
蒯长顺脸上露出哀求之色,赵福生这会儿可没先前那么好说话了,态度强硬道:
“你就回答我这一个问题,我就不再逼问你。”
“我爷会打死我的——”蒯长顺摇头,年轻的脸上露出怯懦之色。
事实上他的这番表现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赵福生此前没有想到,举报了庄四娘子偷人之事的蒯怀德竟然有可能跟庄四娘子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呢?”赵福生语气温和,低声诱哄他:“如今蒯良村发生了鬼案,村子终年不见阳光,一直被黑暗包围,你不想要早些解决鬼案,将来村子回归平静后,交度到你爹手中,继而传到你手里?”
说完,赵福生又状似无意的道:
“只是问问蒯怀德的情况而已,毕竟他是举报了庄四娘子的相关人。”
蒯长顺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对!大人只是询问蒯怀德的情况,又非言及其他,说说蒯怀德有没有娶妻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打紧?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赵福生点头道:
“大人说得对,怀德他没有娶妻——”
他的回答与赵福生猜想的差不多。
蒯长顺只差一个开头,一旦防备被打开,他索性就道:
“怀德的父亲早死,只剩一个寡母,早年我四爷(蒯举民)在生的时候,怜惜这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对他们很是照拂,所以我四爷死后,怀德也很感念他四祖爷恩德。”
他说道:
“怀德知道四爷临终前最记挂的就是蒯五爷的婚事,所以蒯五成亲后,他也时常帮衬着他们。”
几人边说边走,蒯长顺道:
“蒯五是个不着调的,家里就五叔娘一人支撑,她可真能干,挑担肩扛,半点儿不输男人,家里、田里一手抓。不过毕竟是女人,有时一些活儿也干不了,怀德与她离得近,时常帮她挑水砍柴,干些杂活——”
他说完之后,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一时嘴快便倒出来了。
这位镇魔司的大人身上有一种异样的魔力,令他感到很是亲近,被她一问,蒯长顺便管不住嘴。
他心中生寒,深怕赵福生还要再问蒯怀德与庄四娘子的关系,正胆颤心惊间,赵福生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再问,而是看着蒯长顺微笑道:
“多谢你了,这些线索对我很有用。”
她竟然十分讲信用,说是只问一个问题便真的不再多问。
蒯长顺本来都作好了她如果再问,便将村里一些风言风语说出来的心理准备,但赵福生这一见好就收,反倒令他不知所措。
半晌后,他低低的说道:
“多谢大人。”
范无救、武少春也有些意外,不过范无救没有多言,武少春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人,蒯五家快到了,你看,那里就是。”
他举起了手里的铜灯,伸手往远处一指——
几人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微弱的光影照耀下,一条蜿蜒的田间小道直通了不远处的数间房舍。
这些房舍呈‘品’字形的结构,围绕着一块不小的坝子而建,坝子前方有一小块水塘,里面布满了残败的荷叶。
屋子已经上了年头,十分残破。
有些地方竹架上的篱笆脱落,仅用混了泥的稻草填补。
“我四爷留了五个儿子,但蒯四叔早年害病去世了,如今蒯大伯、二伯、三叔及蒯老五都住这里。”蒯长顺指着那些破旧的房舍,跟赵福生介绍:
“那边几家连在一起的房舍是大伯、二伯所住,侧面南边是三叔家的居所,三叔是杀猪匠,家中景况最好,那里,背后的西面有一些房舍,是蒯五家,与他家背靠着的,就是怀德的家。”
他感念赵福生先前讲信用,介绍起这几户人家的房子时,都说得很仔细。
“我三叔生病啦,也不知道好些没有。”他突然叹了一句。
“生病?”赵福生怔了一怔,不用她细问,蒯长顺就左右看了一眼:
“是从我五叔娘死的那天的事。”
他欲言又止,显然其中还有隐秘。
赵福生心中一动,看向蒯长顺。
但她言而信,说了之前问关于蒯怀德娶妻之事是最后一个问题,此时就算她意识到蒯老三的病有古怪,却并没有作声。
眼前的年轻人对她印象很好,且她深谙人的内心。
她见好就收,蒯长顺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必定对她有种怪异的亏欠感——这是人类的天性作祟。
蒯长顺有心想要报答她,到时不需要她多问,便会主动提及蒯老三生病的问题。
由他心甘情愿的说,他才不会撒谎骗人。
想清楚这一点,赵福生十分镇定的道:
“长顺,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我答应过你,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已经回答过了,我不想要你为难。”
她这样一说,打消了蒯长顺心中最后的顾虑,他正色道:
“大人如此体恤,我不能让大人冒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