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曹默气得脖子涨红,他的目光犹如利刃,恨不得剜了曹殊。对于曹默的愤怒,曹殊没有再看他一眼,待圆点悉数铳制毕,继续下一道工序。
药斑布在构思之初,讲究的是整体,但最终是否能够呈现饱满流畅的图案,纹样,刻版,刮浆以及染色这些工序都尤为重要。
曹殊前两道工序已完成,接下来的便是要刮浆了。
刮浆之前,他在桌案上寻了鹅卵石,再将浆刻好的花版纸反面轻轻打磨平整,在后续刮浆时染浆能够更好地覆盖住镂空的图案。
他不紧不慢地拿起刷子,稍微蘸取适当的桐油在花版纸上反复地刷,桐油适中,能够充分渗透其中。
桐油刷毕,曹殊拿起先前静置在一旁的胚布,慢慢地平铺在桌案上。
胚布置于最底层,待花版纸晾晒片刻后,再将其放在胚布之上。
染液在比试之前便就调好,大多选用黏度正好,浆调得越透,浆料的黏性就越好。
曹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他拿起平口刮刀,蘸取白色的浆料,手微微倾斜下来,再快速地在版面上刮下。
他戴着攀膊,袖口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腕。
曹殊用力刮浆时,手腕上脉络分明似是含着蓬勃的青筋,从上至下,快速且稳,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优雅从容,令人赏心悦目。
刮过三次后,浆料已是平均地布满在镂空的图案上,并且每处的细枝末节均完整地覆盖到。
曹殊在刮浆之前,他已掌握好力度,虽因断手荒废三年,但从第一轮比试过后,他已反复制作多次,如今能灵活地控制刮浆的力度。
刮完浆后,接着要进行收浆了。
曹殊掀起花版纸,颇为小心地捻起花版纸的一角,随即缓慢地掀开来,另一只手则是紧按住胚布,防止花版纸刮蹭到胚布上。
花版纸成功掀开,他迅速将其放入清水之中,如此刮奖这层工序成功结束了。
曹殊仔细地打量着印有图案的胚布,没有放过任何的一处细节,所幸未有瑕疵,他的心才稍稍放下。
比试台上的亭檐外置着晾布架,现下虽是秋日了,但凉风送爽,浆料干得还算快。
曹殊踱步至晾布架前,将方才的刮浆布安稳地置在架上。
他转身时,目光直直地看向季蕴,眼底泛着柔光。
季蕴眉眼含笑,颔首示之。
晾晒刮奖布时,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移动一下竹竿上的位置,以防刮浆布上的浆脱落。
曹殊抽回目光,静静地候着。
就在他等候的时候,其余几位选手已刮浆完毕,纷纷走至晾布架旁,晾晒刮浆布。
曹默眼前陈思文等人走至晾布架前晾晒,他站起身,仓促地拿起平口刮刀,匆匆地刮着。
过了半晌,他终于刮完,疾步走至晾布架前。
可其余二人均挂满了,唯有曹殊身旁的晾布架有空余,曹默只能走到曹殊的身旁。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向曹殊的刮浆布,便见上面的图案醇厚,排列匀称,极具美感,虽未经染色这道工序,但隐约有不俗之感。
曹默攥紧拳头,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想要冷静下来,可浓烈的嫉妒的情绪源源不断地积聚在一处,他的眼前开始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总是赶不上曹殊?
凭什么,凭什么!
只有毁了它,这样……
曹默气得头脑发昏,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恶念,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扶住晒布架,对着曹殊的刮浆布缓缓地伸手。
他要毁了它!
就在他即将要触碰之际,他下意识地张嘴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曹默的手猛地被攥住了,他仓皇地转过头,曹殊微沉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目光锐利地盯着自己。
曹殊用力地攥着曹默的手,冷声逼问道:“你要做甚?”
曹默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他慢慢地清醒过来,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差点犯浑,要当着崇州百姓的面毁掉曹殊的刮浆布。
“你放开!”他恼羞成怒,想要甩开曹殊的手。
曹殊并没有松开他,他漆黑的眼眸染上一层寒冷,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只是你当众这般做后,可有想到后果?”
“我……”曹默闻言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急忙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放开我!”
裁判官见状,走上前来询问。
“无事。”曹殊微微一笑道,“惊动大人,属实失礼了。”
言罢,曹殊立即松开曹默。
裁判官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曹默,低声警告几句后抬脚走上比试台。
曹默遭裁判官当众训斥,他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紧抿,面目逐渐狰狞起来,略显扭曲。
都是曹殊,都是他……
曹默喘着粗气,他狠狠地瞪向一旁的曹殊,眼里凶光毕露。
既然如此,就别怪他无情了。
不管今日能不能赢曹殊,哪怕是同归于尽,他都在所不惜!
季蕴盯着曹默扭曲的神情,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起来,生怕曹默做出什么事来。
曹殊察觉到季蕴的不安,他唇角噙起温和的笑意,张嘴无声道:“不要替我担心,我有分寸。”
季蕴读懂他的安抚,她的眉头蹙起。
半晌,曹殊见刮浆布晾晒得差不多时,伸手用指盖轻轻压印一下刮浆布,只见浆面上并无印痕,已经彻底干透。
他收下刮浆布,独自回到比试台上。
不远处晾布架旁的陈思文,自然目睹方才曹默的所作所为,他向来欺软怕硬,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想要离曹默远一点,
曹殊走回桌案前,看向旁边的染缸。
第92章
思远人(二)
待一切准备就绪,
再染色之前,曹殊松开手中的刮浆布,随后缓缓地将其放在清水中浸泡片刻,
直至浆发软后才可下缸染色。
竹篮挂在缸口,他将浸泡好的浆布置于竹篮之中,
以防浆布沉入缸底,
泛起灰脚,
影响最后的染色,
而药斑布的染色是力求上色均匀的,反之则前功尽弃。
曹殊伸手取下竹篮,
他拎其置于缸口,小心翼翼地下缸,
染缸中靛蓝色的染液很快便将浆布完全没入。
一鼓作气地下缸后,他见浆布在染液中沉淀,便松了一口气。
染色时不能急切,
就在曹殊耐心等候的时候,其余选手的刮浆布晾晒至差不多,便纷纷走至比试台上,
加入染色这个繁琐的工序之中,
唯有曹默还站在晾布架前。
曹默已经无法冷静下来,他的太阳穴砰砰乱跳。
他眉头紧皱,回头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已在染色,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但晾布架上的刮浆布还半湿着,
并未彻底晒干,只能干等着。
半晌,
曹殊低头观察着染缸中的浆布,他忖度一会儿,便拿起竹竿伸进染缸之中,颇为小心地挑起浆布出来透风。
透风过后,则是再次将浆布放进染缸中继续染色。
曹默的刮浆布好不容易晾晒干,他急忙从架上取了下来,匆匆地走上比试台,路过曹殊的染缸之时,他的眼底闪过强烈的恨意。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也顾不得其他,赶忙开始准备染色,动手时动静十分大,惹得其余选手纷纷侧目。
云儿方才离去,她前往附近的茶楼买了一些茶水和果子,买完之后艰难地穿过人群,走至季蕴的身旁。
“娘子,奴婢回来了,快用些罢。”她赶忙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季蕴的面前,笑道。
季蕴收回视线,她在台下坐了快半日,的确是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奴婢不过离开一会儿,曹郎君都在染色了?”云儿回头去看,诧异道。
季蕴咬了一口果子,她的脸色缓和不少,颔首道:“有一会儿了,你走后不久便就开始了。”
云儿闻言弯唇,她由衷地为曹殊感到高兴。
“你也用一些。”季蕴轻声道。
“奴婢还不饿,您先用。”云儿摇头,笑道。
比试台上,曹殊如此反复六七次后,染布就可出染缸了,他手握竹竿挑起竹篮中的染布,此时原本白色的胚布现下已经染成了浓厚的靛蓝色。
待染布挑出后,他先将其置在染缸之上,静静地等待着沥干,浸透染布的染液正不停往下滴,发出清脆的响声。
曹默闻见声响,他觉得格外刺耳,咬牙挑出自己的浆布观察。
然而他的浆布才刚下染缸不久,染液并没有完全浸透其中,颜色较为浅淡,浮于浆布的表面。
待到染布不再滴水后,即是沥干了。
曹殊挑着染布疾步走至晾布架前,将染布挑放在架上,随后伸出修长的手捻起染布的四角对齐,横跨两杆。
已至午时,正午的日光照了下来,带来一丝温暖之意。
曹殊手持竹竿,站在晾布架下等待,他面容温和,浓密的鸦睫垂下,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其余选手从染缸中将染布挑出,也置在晾布架上等其沥干。
曹默眼见就剩他一人,他打量着自己的染布,觉着染液浸透得差不多了,便也没有细看,着急忙慌地拿着竹竿将染布挑起来,快速地走到晾布架前晾晒。
陈思文早就觉察出曹殊和曹默两人之前的气氛不寻常,似有针锋相对的意图,他生怕惹祸上身,暗道,反正是你们曹家的事,同他这个外人不相干。
曹默气得咬牙切齿,在经过曹殊身旁时忍不住冷笑一声。
曹殊对于曹默的挑衅置之不理,只是观察自己的染布,还未彻底两杆,不仅要时刻观察,还要防止意外发生。
一阵秋风拂过,晾布架上的染布随风轻轻地摇曳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晾布架上,映入眼帘的是不同图案的染布,令人眼花缭乱。
裁判官走之晾布架前,一一地将每位选手的染布看了过去,再走至曹殊的身后时,毫不意外地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曹殊淡定从容地颔首,对于裁判官的欣赏,他不骄不躁,而是颇为谦逊。
曹默见状自然是十分眼红,他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袍,心中的嫉妒瞬间爆发出来,恨不得当众摧毁曹殊的染布。
季蕴远远地瞧见曹默的神情不对,她蹙眉,越发觉得他要对曹殊不利,但如今人多,她也无法提醒曹殊,随即目光担忧地看向曹殊。
谁知下一瞬,曹殊突然朝她望了过来,漆黑的眼眸含着笑意,似乎安抚她不要担心。
季蕴欲言又止,她先是暗叹一声,抿起一丝浅笑。
不觉间,晾布架上的染布悉数晒干,至此药斑布完成。
裁判官吩咐台下的小厮们前来将每位选手的药斑布收了下来,收齐走至各位官员面前,等候点评,最后再从中选出此次药斑布比试的魁首。
周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每位选手在比试台前站定,除却曹殊,每个人的神情都紧绷着,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掀起惊风骇浪,将所有人都淹没。
台下观看比试的百姓们满脸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后的魁首。
第一位选手是陈思文,他此次绘画的纹样是风戏牡丹,凤凰自古以来就是鸟中之王,是祥瑞的象征,而牡丹是花中之王,富贵饱满,两物相结合,相得益彰,只是他的纹样不如前两次比试那般认真细致,不知是知晓自己定赢不过旁人,便彻底放弃了,再刻牡丹花时,花版和茎叶没有刻得万分小心,边缘粗糙不堪,遂后续刮浆时,纹样明显不流畅。
陈密致打量着陈思文的药斑布,他的脸色不大好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思文。
陈思文吓得低头,不敢去瞧陈密致的脸色。
其他官员见陈密致沉着脸,都笑呵呵地点评着陈思文的药斑布,夸赞刻画得不错。
第二位选手……
官员点评过后,纷纷摇了摇头,点评继续。
曹默排在第三位,他此次绘画的是四君子,分别是梅兰竹菊,自古以来便视梅花为吉祥的象征,兰花品行高洁,竹子坚韧顽强,而菊花则是长寿花,坚贞不屈,不过在最初勾勒菊花的线条时,并没有画出菊花瓣的弯曲,所以在后续刻版时,他也没有察觉出这个缺陷,所以整体来说是较为生硬的。
菊花向来被官员们所喜爱,以此来借喻自己为官清廉,遂他们见到曹默药斑布上的菊花后,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曹默观察着官员们的神情,他见菊花讨得了他们的欢喜,不由得欣喜若狂,一时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身子微微颤抖着,面上的肌肉因兴奋而紧绷着。
官员们摆手,而最后一位便是曹殊,他今日绘画是锦书九华,锦书代表鸿雁,鸿雁是理想与追求的象征,以鸿雁喻人,是孤高清廉的寓意,九华则是菊花,与曹默不同的是,曹殊所刻画的菊花线条饱满流畅,生动形象,鸿雁展翅高飞,栩栩如生,好一幅天上人间的盛景,不难看出是对如今的盛世的赞叹。
当曹殊的菊花一出,彻底将曹默打入谷底。
曹默的脸色极其难看,他瞧着官员们被惊艳的模样,似乎将他抛之脑后,迫不及待地夸赞着曹殊的药斑布。
这一幕令他实在难以忍受。
各位官员从震撼中回过神,对于曹殊所刻画的药斑布不知该如何诉说。
陈密致从每位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无一不是对曹殊的欣赏,他目光阴沉地看向曹默。
曹默与陈密致对视后,他明白陈密致的意思,双手逐渐攥紧。
官员们不停交谈着,对曹殊的药斑布颇为满意。
比试台上的所有选手的药斑布都有官员们点评完,接下来就是选出最后赢得比试的魁首。
气氛瞬间就变得严峻起来,针落可闻。
季蕴神色紧张地等候着,场上的众人皆是如此。
选手们神色各异,官员们则是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
曹殊察觉到不同的视线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任何的紧张,而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台上,静候最后的公布。
“娘子,奴婢好紧张啊。”云儿小声道。
“我也是。”季蕴回道。
就在主仆二人轻声交谈的时候,裁判官得了陈密致的命令,他露出了然的笑容,快步踏上比试台上。
“各位肃静。”裁判官笑道,“此次比试共设有三轮,经过前两轮比试,胜出就是今日台上这四位,而魁首则在他们四位中选出,经过今日最后的比试,魁首是……”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裁判官。
“魁首是……”
曹殊不卑不亢地站着,身姿宛如修篁。
季蕴坐直身子,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比试台。
曹默攥紧双手,心乱如麻。
裁判官清了清嗓子,笑道:“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