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天七夜,唇枪舌剑,幻法万千,不分胜负。全天界的目光都集中在北垣神殿紧闭的殿门上,没有人知道第八天晨光微熹时,深殿中的北垣上神问了东天上神一个问题:“若这世间因果当顺其自然,那么爱恨聚散也应当顺其自然,是吗?”
东天说:“是。”
“你未飞升时,与幼狐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乃至于生死相随,此为‘聚’。如今飞升后,镜仙喜爱世间万物,念及三界众生,不再独属于你一人,此为‘散’――你也应当从容接受现状,不该作任何强求,对吗?”
东天蓦然僵在了那里。
北垣步步紧逼,每个字都像滚烫的钢针刺进灵魂:“如果将来人间再发现有修士具备飞升的命格,镜仙亦会如当年化形陪伴你一般,化形下界陪伴新人,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你也能坦然视之,对吗?!”
砰一声徐霜策站起身:“住口!宫惟他只是――他――”
他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小狐狸。
徐霜策话音戛然而止,诛心之痛刺透胸腔,痛得脑海轰轰作响。
“霜策,”混乱中应恺怜悯的声音好似很近又好似很远,他说:“你这番不要强求的说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你觉得能说服我?”
徐霜策气血沸腾,再抑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昼夜,心魔丛生,颓然败退。
至此,再也没人能阻挡北垣上神对天下大同的执念,他那一纸绝对神谕将人间完全镇压,强行维持了数十载和平。
然而应恺不愿想到的是――世人是不会永远感激的。
很快烽烟随着灾难再度降临,民众请战之声沸反盈天,甚至怨恨起了当初治水止战的应恺,打翻了他的神龛、推倒了他的神像。
鬼太子终于粉墨登场。
“天下众生中只有人会恩将仇报,只有人会残害同类,只有人会易子而食,也只有人会因享乐而非生存去大肆杀戮。”
“这天地间花叶草木值得、飞禽走兽值得、蝼蚁蜉蝣值得,唯独只有人。人不值得。”
代表杀障的桃花一夜之间开满了上天界,北垣上神召唤巨型兵人,掀起了灭世之战。
应恺想清除这世间所有的恶,而这世间恶的只有人。
宫惟终于明白了上百年前那个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鬼太子赐予少年应恺的“极净、极致的道德”根本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颗剧毒的种子。
然而此刻一切悔之晚矣。
向来温善亲人的镜仙首次因愤怒而召出了极恶相,与鬼太子厮杀直下地府,掀翻了整座黄泉。同时东天上神欲下界斩杀灭世兵人,却遭北垣上神阻挠,两位神明顿时爆发血战,一度将天界荡平。
连万丈苍穹都被神明之血染成了淡金色,那一战的悲惨壮烈堪称史诗。最终东天与北垣不分胜负,只得立下神位之赌,赌约关键便落在了人间的最后一处战场――天门关。
矩宗宣静河在天门关与灭世兵人同归于尽,兵解飞升,立地封神。
输掉了赌约的北垣上神因此震怒,对宣静河降下极恶大劫,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宫惟赶到,亲自护法,将万顷巨雷悍然击回,载着宣静河飞上了天界。
自此,灭世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鬼太子被关进黄泉深处,北垣上神被天界除名,而新飞升的宣静河封了西境上神。
当万丈清光照耀天穹时,整个三界都赞叹仰望着新神,只有徐霜策看见了载着宣静河的那一面伤痕累累、通体龟裂的镜子。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鬼魅般的少年声音从耳边响起,说:“看见了吗?那就是宫惟的真身。”
徐霜策立于云端之上,反问:“那又如何?”
鬼太子被关在黄泉最深处的混沌之境,却好似对暗无天日的监牢毫不在意:“你是不是忘了镜子最喜欢做什么?――模仿。你对它展现出什么,镜子就给你看什么。你双手奉上最卑微赤诚的爱,镜子就把这份爱意原样反射回来。”
“……”
“世人来来往往,镜子却永远伫立在原处。此刻它映照着你,以后也会公平地映照出别人。”鬼太子声音低沉犹如恶魔,微笑道:“明白了吗,东天上神?这才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奈何啊。”
徐霜策猝然闭上眼睛,磅礴神力从周身爆发,将鬼太子的声音骤然驱散!
没人能看见他的手紧握住不奈何剑,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灭世之战后,如何处置戴罪的北垣成了当时上天界最大的难题。
宫惟在应恺飞升时发过血誓,一旦应恺堕入杀障,就必须立刻将他诛杀。但如今到了要应誓的时候,宫惟却充满了犹豫和矛盾,于是请来当时上天界所有仙神,这些数百年碰不了一次面的神们聚在一起,商讨再三,却始终想不出两全之法。
最终宣静河试探地做了一个提议:“既然当初立下血誓是为了杀障,如今不妨也从杀障入手。如果北垣上神能将自己灭世的罪孽全部偿清、将杀障也全部化解掉,血誓不就顺势而解了吗?”
宣静河飞升时神魂受创太严重了,至今没有完全恢复,这段时间宫惟一直在用神力为他弥补魂魄,因此总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闻言苦恼地道:“但这么深重的杀障可如何化解呢?”
满堂仙神都摇头不知。
宫惟扭头期待地问:“徐白?”
“……”
之前长年化作小狐狸让宫惟养成了喜欢跟人挨挨蹭蹭的性子,此刻他跟宣静河挤在一张席上,幸亏宫惟身形小,宣静河又削瘦,因此才挤得下,饶是如此宣静河还是差点被坐没坐相的宫惟挤到地上去。
徐霜策垂下眼睫,遮住了又冷又沉的瞳孔:“不知。”
宫惟无比失落:“连徐白也不知。”他托着腮叹了口气,只能说:“那请各位仙僚今晚费心再多想想,明日再议吧。”
人间硝烟散尽,天界的明月也似乎格外圆亮起来,万丈清辉将云海映得澄澈透明。
那天深夜徐霜策打坐良久,心魔燥郁,便起身出了东天神殿,在云海中漫步片刻,发现自己竟然又习惯性来到了一座辉映月华的广袤宫殿前――是宫惟在天界的住所。
宫惟喜爱人间,终年化形遨游尘世,此处不过是常年空寂的琼林罢了。
徐霜策静静伫立片刻,正要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却突然听清风拂来宣静河柔和的声音:“然后呢?东天上神生气了吗?”
徐霜策蓦然顿住了脚步。
宫惟笑嘻嘻地道:“那怎么会!徐白从来不真生我的气。徐白剪了我一大撮尾巴毛作为惩罚,然后找来冰块让我含着,含了大半碗冰我才感觉好一点――那口水鸡真的太辣了!徐白后来再也不准我吃了!”
夜明珠将宫殿映照通明,镜仙与西境上神对坐两侧,茶香袅袅。宣静河想了会儿还是忍俊不禁,微笑道:“没想到东天上神气度高华,竟然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
宫惟眨眨眼睛笑道:“那自然了,徐白想得可多着呢,他还曾经教育我说长大以后不可以去找母狐狸,耽于情爱就不能好好修炼化形了,就一辈子是只狐狸了。”
宣静河差点把茶喷出来。
宫惟摇头而笑,眼底闪着微光,少顷笑意终究淡去。
“现在回忆起来,那应该是最开心的时候了吧。”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若早知有今天这个结果,还不如永远不要飞升,永远停留在人间呢。”
殿外明月清风中,徐霜策瞳孔微微睁大,站在了原地。
“……”宣静河似乎思虑良久,突然起身长拜下去,道:“关于北垣上神杀障一事,我有一法。”
宫惟正要起身去扶他,闻言诧异道:“何法?”
宣静河说:“我命中八字破煞,以毒攻毒,极克杀障。我愿意与北垣上神互换命格,下凡投胎转世直至杀障磨尽,如此困局可解。您看如何?”
不仅殿外的徐霜策,连宫惟都愣了一下。
“不可,万万不可。”宫惟反应过来,立刻摆手:“应恺的杀障不磨个几千年绝对没完,你魂魄都没补全,投胎转世太危险了。”
宣静河认真道:“我明白,然而这是化解杀障最安全也最稳妥的方法了,不然您现在只能将北垣上神彻底诛杀――但这不正顺了鬼太子的心意吗?他在将飞升的修士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我们不能将种子拔除,只能将修士杀死,天道对善恶的应答当真只有这一种方式吗?”
“……”宫惟沉吟不语,皱起了秀丽的眉心。
“我是化解杀障最好的人选,您若放心不下,也可以每一世都下界来探望我。”宣静河顿了顿,宽慰地道:“您可以化作一只小狐狸,每一世都路过我投胎的门前,这样每次我诞生时都会记起与您的约定。当数千年后我将杀障磨尽,自当与您再度相见于天门下,难道不好吗?”
夜明珠灼灼其华,宫惟沉静的面容在光辉中清明剔透。
此刻的殿外,徐霜策立于风中,仿佛连呼吸都停住了。
“……不,我自己才是最好的人选。”许久后宫惟终于缓缓开口道。
宣静河不解:“可是――”“是我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给鬼太子留下了可趁之机。是我没有保护好将飞升的修士,才造成了如今玄门覆灭的惨状。”宫惟平静地道,“承受千年轮回之苦的理应是我才对。”
宣静河声音罕见地严厉起来:“您怎可作如此想!提出此法的人是我,并且也是我命格最为合适,怎能舍近而求远呢!”
宫惟笑了起来,他身上有种少年特有的跳脱和顽皮:“因为我不想变成小狐狸下界去看你。”
宣静河没料到这个答案,微愣了一下。
“因为我只是徐白一人的狐狸。”宫惟天真地托着腮,清亮的眼底仿佛有光:“要是我再变成小狐狸去看你,那就是违背了当初的诺言,徐白会生我气的。”
广寒月夜下,清风呼然拂过,扬起了东天上神的鬓发与袍袖。
良久,徐霜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翌日天明时,众仙神再度齐聚天界,仍旧对化解北垣杀障之事一筹莫展。
一向寡言少语的东天上神却突然越众而出,言辞坚决不容置疑,当众自请下凡与北垣互换命格,以千年轮回之苦来化解那灭世的杀障。
这亦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上天界再次被震动了。
第82章
东天上神下凡投胎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临下凡前徐霜策去探视了应恺一次。应恺被关在镇压法阵里,
巨大磅礴的金色光球将他笼罩其中,出乎意料的是神情并不仇恨或颓丧,相反非常平静。他已经知道了徐霜策要与自己互换命格的事,
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
只说:“你实在不必这样做。”
徐霜策却道:“我不全是为了你,
更多是为了我自己。”
两人在灭世一战中厮杀得你死我活,彼此的鲜血甚至淹没了天河,
但此刻却都奇异地恢复了和平,
甚至有了几分少年时代相处默契的意味。应恺自嘲地摇头笑了笑:“你知道吗?之前我愤怒失望,
不堪重负,
面对世人时总是满心冤屈不平。如今当真被世人恨得咬牙切齿了,
反而内心平静坦然下来,也不再把那些恶评当成一回事了。若是此刻被诛杀处死,上路时应当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徐霜策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但我却不能甘心。”
应恺奇道:“为何?”
“你还记得当年天下第一人的那场比试吗?”
两人隔着金色的监牢彼此对视,
应恺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故意输给我的吗?”
半晌后徐霜策轻轻地点了下头。“……”
应恺摇头苦笑起来,
但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片刻后唏嘘道:“怪不得在那之后你就立刻带着小狐狸离开了沧阳宗,任凭我怎么挽留都不肯留下……原来如此!”
徐霜策缓缓地摇了摇头:“当时我也只能想到出走这一条路,
便以为那是最好的办法。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试图通过什么也不做的方式,来减缓你向深渊滑落的速度,
但我唯一的朋友仍然落到了今天的地步……如今我想试试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主动去做一些什么,看看最终的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应恺。”徐霜策吸了口气抬起眼睛,
沉声道:“我是修本心道的,
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不需要你的任何感想或看法。离开上天界对我自己也是最好的选择,
当千万年后你杀障尽除,你我二人再度于天门下被镜仙亲迎,那时我应当就能问心无亏了吧。”
法阵内外安静岑寂,应恺看着他,欲言又止。
徐霜策最终点了下头,转身向外走去,这时却听应恺终于在身后道:“霜策!”
徐霜策略停下脚步。
“――虽说是交换命格,但我猜你不会把你的情障交给其他任何人来解决,对吗?”
从应恺的角度只能看见徐霜策微微笑了一下,尽管笑意稍纵即逝。
“对,”他说,“因为我根本不打算解决。”
他回过头,走出了这座广阔璀璨的监牢。
宫惟守在外面,应该已经等待了很久。
茫茫云海广袤无际,让少年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一点孤独。徐霜策不由把脚步放轻,但隔老远就见宫惟的耳朵一动,准确地回头看来,眼底顿时亮起了光:“徐白!”
“……”
徐霜策停下脚步,须臾做了一个在上天界堪称十分无礼的动作――他抬手对宫惟一招。宫惟却毫不介意,像小狐狸奔向自己最喜欢的人那样,抬脚奔来停在徐霜策面前,抬起头问:“你这就要走了吗?”
徐霜策看着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点了下头。
宫惟有点忧虑,片刻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打算自己去人间投胎的时候,千万年也不觉得辛苦,只感觉坦然。如今要送你去了,反而觉得前路困难重重,内心实在焦灼不安……你一定要去吗?”
徐霜策的语气温和而疏离:“之前众位仙僚所言甚是。你是天神,投胎成人容易夭折,且易招邪祟来扰。而我当凡人时便与应恺的杀障有过因果,还是我去最为适当。”
“……”宫惟垂下眼睛,过了会难过地道:“徐白。”
“嗯?”
“为什么我感觉你最近都淡淡的,也不愿意我去喝桃子酒了,也不愿意我去找你玩儿了,是因为你哪里不高兴吗?”
徐霜策微微一怔。
两人四目相对,少年瞳孔清明澄澈,而徐霜策却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突然涌起难以遏制的冲动,甚至向宫惟微微抬起了手,然而最终还是在袍袖中紧握成拳,强迫自己一点点垂下了手臂。
“没有。”他别过视线沙哑道:“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宫惟对徐霜策那向来是怎么说怎么信,闻言总算松了口气,眼底又浮现出笑影来:“我也是。我每次看到你都满心欢喜,仿佛春风晓月、花团锦簇,想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关系吧!”
徐霜策重重闭上眼睛,如魔咒般在心中重复过千万次的话再度从耳边响起――
“小狐狸喜欢你。”“我最喜欢徐白啦。”“因为我只是徐白一个人的狐狸啊!”……
“春风晓月、花团锦簇,想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关系吧!”
……
“镜子最喜欢做的不就是模仿么?你双手奉上最卑微热诚的爱,镜子便将这份爱意原样反射回来。”鬼太子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心底浮现:“东天上神,这才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奈何啊。”
“――不,”徐霜策突然睁开眼睛,声音仓促仿佛是不想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时间,说:“我看到你时不是那样的。”
宫惟疑道:“徐白?”
“我看到你时,除了满心欢喜,还会无端生出许多忧虑、嫉妒、恐惧和不平。你知道为什么吗?”
“……”
宫惟有点诧异,须臾迷茫道:“为什么?”
“等你明白的时候,我就可以回来了。”徐霜策顿了顿,又短促地笑了下:“或者你一直不明白也没关系,我愿意永远……永远怀揣着这些欢喜、忧虑和恐惧,直到漫长生命的尽头。”
他修长的指尖有些发颤,将宫惟的鬓发掠去耳后,然后转身头也不回走向远处,扬起的袍袖很快消失在了皑皑云海中。
而宫惟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徐霜策与应恺互换命格,投胎下凡,从上天界消失了。
不多久后,西境上神宣静河下鬼垣摄政,被世人尊称为鬼太子师,亦离开了上天界。
宫惟化作一只软蓬蓬的小狐狸,在人间某处大宅院门前趴了好久,终于听到上空响起嘹亮的婴儿哭声:“哇――”
“恭喜恭喜!”“喜得公子!”“恭贺主家喜添麟儿!”
……
在灭世之战中被无辜杀死的百姓虽然可以立刻转世投胎,但并不代表杀人的罪孽就不用还了,因此应恺每次投胎都带着先天重病,往往长不到弱冠便会夭折,用这一世接着一世的病痛来偿还当初的人命债。
徐霜策略好些,虽然不至于先天不足,但命带杀障的普通人往往不会有好结果,几乎每一世都孤寡孑然且半途就死于非命。每一次他降生和临死时宫惟都会变作小狐狸依偎在旁,亲眼见证了他活得最长的一世是做了乱世将军,纵横战场杀敌无数,最终也被万箭穿心,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