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无数灯光在黑夜中浮起,车辆慢慢地移,车流逶迤而去,像拧长了的发亮的绳,浸泡到浓稠的墨水里,一下下地,闪着动着。电话响了。
第34章
陈简没接电话,她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人似得,双手机械地搭放在方向盘上。终于,绿灯亮了,她活了过来,踩下油门,汽车带着夜归的女人冲破黑暗。
与此同时,铃声也断了。
她回了原来的住处,屋内蒙上一层薄灰,角落有干死的虫尸。她用脚踢了踢这些短命的可怜蛋,挽了袖子去洗浴间浸拖把。等到全部清理一新,又去浴室冲了个澡,陈简死狗一样爬上了床,累极后脑子不用转,倒也有简单的快活。
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是不想做梦的,可到底那梦还是伸出手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扯进去了。梦里她成了黏湿的泥土,她游着动着,在地中奔腾欢跑。有人形的生物从天上飘下来,人形生物头发是飘逸的火,火人大脚一踩,将她踩住了。她哎呀一声叫痛,火人探出手来,从地底将她这团黏土给抓握上来,那两只巨掌揉捏她的身体,她哎呀哎呀轻哭。渐渐地,她的人形出来了,她的四肢伸展开来,笔直的腿,柔腻的手,火人将她抛起,往水中一投,她沉入水底,仰头,缓缓向上游动起来,游动的同时,身上的脏污一点点褪去,她破出水面,阳光照得她闭眼。
那一瞬间,她彻底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到耀眼的女人。
火人讲:“我是赫准斯托斯,听好了,潘多拉,这是你的名字。”
她哎呀一声。
火人散成了粒粒火种,从空气中褪去。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从空气中走出来,金色的头发,真是漂亮。女人捂着嘴冲她笑,笑够了,伸出葱白的指头,点一下她。她的身上开始漫出香气,她侧头闻闻上臂,也是香气腾腾。
女人眼波流转,开口,“我是阿芙洛狄忒哦。”
她哎呀一声。
女人脚尖一点,化成花瓣不见了。
一个穿着带翅膀的凉鞋,手中持着魔棒的青年倏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哎呀一声,向后一跳,青年攥住她的腕子。她忽然觉得自己会说话了。
青年冲她眨眼,讲:“我是赫尔墨斯,再见。”
她说:“再见。”
另一个女人出现了。身背长盾,手中执一只利矛。女人说:“我是雅典娜,我应该赋予你智慧,可我不想给你。”
她想:“傻.逼。”
她被披上华丽的金色长袍,乌黑的发间绾上发带,珍珠项链环绕她雪白的脖颈。为她着衣的人伸手,递予她一只华丽的盒。她接了,抬头:“哎呀,这是什么呀?”
那人说:“我不能告诉你。”
她将盒子跘在地上,负气地攥住那人的腕子,问:“告诉我吧!”
那人说:“我真的不能告诉你,宙斯不允许我告诉你。”
她合掌,用美丽的眼睛看过去,哀哀求道:“告诉我吧。”
那人软了心肠,低声凑到她耳边,讲:“是不好的东西,会毁掉人类的,你千万不要打开。”
她睁大眼睛,哎呀一声。
她成了新娘,戴上花冠。有人攥住她的手,交到另一个人男人的手里。男人的手很暖和,温温的一片,裹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哎呀一声。她缩到男人的怀里,去摸他的脸,又抬头去望,她说:“你长什么样子,为什么我看不清你的脸?”
男人低下头,下巴蹭到她冠上花环的柔软头顶。他身上有干净的味道。他说:“没关系,我能看清楚你就好了。”
她双手探过去,扶住他的两颊下方,说:“那你快看我,看看我的眼睛,好看吗?”
男人看她一眼,她用美丽的眼望过去。男人别过头。她手指摸到他发烫的耳根,熏红一片。
她哎呀一声,想:“我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男人可真是好,他烧灶煮饭,用花瓣熬制的香油,一下下地替她梳头发。她去握住他的腕,他就停下来,很温柔地亲吻她的耳朵。她咯咯笑。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来了,老头说:“我是宙斯,没有人能违抗我的命令,我要你在七天内打开盒子,不然你就会死去。”
她哎呀一声,落下眼泪来。
她可真是难过呀,又绝望又难过。她依旧看不清男人的脸,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可他真是暖和,手心暖和,脖颈间的气味也是暖烘烘的。她探出手,环他的脖子,想:我真是喜欢你呀,我好喜欢你呀。
第七天的晚上,她把盒子打开了。
陈简是被不速之客叫醒的。
不速之客一张老神在在的脸,端坐在轮椅上,像个等着人行个反甩手绢的大礼,膝跪着上前伺候的满清大王爷。
陈简眼里看清了人,脑中哐当一声就砸醒了。她反射性的往后蹭了一下,警惕地看着,口里讲:“你不要捏我下巴。”
恩一笑了,说:“多金贵的人啊,我瞧瞧,你下巴上是不是镀了佛光,每个看见的人都摸一摸才甘心。”
陈简抬眼看他,有那么几秒后,她从被子里探出两只脚,手一撑,近了前去。她朝他露出一面的侧脸,闭眼,面上是慷慨就义的表情,像抗日电影里藐视尖刀的女义士。
恩一装模作样地将她看了一看,陈简等半天,没等见那凉凉的手指头硬捏上来,不禁睁眼。就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同时看到他一边打量着自己,一边嘴里说着:“过得不错,下巴长圆了,但有点不好,脸大了,太占地方。”
陈简气得嘴巴里要冒火,她两脚啪嗒一下打上地板,蹬蹬跑出房间了。恩一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笑完他停下来,叹一口气。
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桌上铺着红白格子桌布,两碗皮蛋瘦肉粥,熬得浓稠,白浆裹着菜叶,热腾腾冒气。他们吃完后,恩一说要下棋,陈简说我不要,我心情不是很好,恩一仍旧将棋盘摆上来,哗啦啦两盒棋子扣在桌面上。
他抬手,用指头将盖子挑开了,露出白白黑黑的一片。
他拈了一颗,点在木盘上。
他说:“来吧。”
她晓得,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是绝不容被违背的。她负气地拈了棋子,咬一下唇,负气地啪地一声砸在线条上,像拍某人地脸。
恩一很和善地笑了。
紧接着,他很和善地把她杀到片甲不留。
陈简猛地站起来;“不玩了。”
恩一轻轻说;“坐下。”
她看着他,没动。
他说:“坐下。”
她“啪”地坐下。
恩一慢慢地收棋子,一颗一颗地收着,讲:“知道老男人的乐趣是什么吗?”
她讲:“不知道!没兴趣!”
恩一仍旧收着棋子,极其有耐心地,一颗颗拈起来,放进棋盒里:“没关系,我告诉你。”他继续说:“逗猫、逗狗、还有呀,逗小姑娘。”
陈简差点咬着舌头。
恩一终于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盒内,抬眼来:“小姑娘总是有小脾气的,小姑娘也总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想要的。不过这也没关系,但是呀,小姑娘不要以为自己很年轻啊,很快就是老女人了。”
下午的时候她被恩一带到一家私人诊所。诊所在大厦的十六楼,乘电梯上去。里屋清扫的很干净,等候厅有一张红色的大沙发,旁边是绿色的植物。
他们在等素心问仙。大厅里还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华裔。男孩虎头虎脑,矮墩,虎眼,女孩较为细瘦,肤白,比男孩高一寸。
他们在抢一本画册。关于眼泪小偷。眼泪小偷是没有实体的,她是一只轻飘飘的虚幻的体,在夜间潜入孩子们的家,悄悄偷走孩子们的眼泪。
男孩抢了姐姐的画册,得意洋洋地翻。女孩握紧了拳头站着,死死咬着唇。
陈简环顾四周,心里奇怪,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恩一却不答她,只是看着两个小孩,开了口,他讲:“弟弟怎么能这样呢,东西明明是姐姐的,他怎么能抢姐姐的东西呢?”
站定原地的女孩听见了,心里想:是呀,我是你的姐姐,你却总是抢我的东西,你要不要脸?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心里想着,越发委屈,就过去,扯住书身,要夺回来。弟弟不给,姐姐推了他一把,弟弟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恩一看着,叹了口气,又开了口:“可是姐姐毕竟是姐姐,就算弟弟拿了自己的东西,也不能动手呀。”
弟弟揉着屁股站起来,心里想:对呀,我不过拿着看一看,你就来推我,你怎么这么歹毒!
他就冲过去,用脑袋抵自己的姐姐。两个小孩揪打在一起。
恩一看着,哈哈大笑。
陈简目瞪口呆,想:逗小孩打架,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恩一笑完了,讲:“小男孩和小姑娘总是要吵架的,可再怎么吵也是要和好的。”
他话音刚落,内侧的门开了。一个女人和青年走出来。女人似乎是两个小孩的母亲,青年是医生的助手。女人走过去,要带着两个小孩离开。两个小孩跟在母亲身后,向外走,途中,女孩突然伸手勾了下男孩的小指,男孩一愣,女孩松开。女孩抿唇,跨步快走,男孩跑故去,牵住她的手。
恩一说:“你看,总是要好的。”他说完,转身去问青年:“你们医生在里面吗?”
青年说:“是的,在里面。”
陈简听出青年明显的日本口音。
青年问;“病人是?”
恩一指向陈简:“这儿呢。”
陈简睁大眼,刚要讲话。恩一看她一眼,缓缓讲:“小时候生的病,发作起来吓人,那么锋利的小刀,一下下地往身上割,别人去拦她,她就哭,再继续拦,小刀就冲着你来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青年看向女人,又转回来,认真严肃地点点头。
恩一继续说:“本来以为好了,都十年啦,估计最近受了什么刺激,人又要不好了。”
陈简冷笑:“你调查我?”她说完,提了包,就要走。恩一没动,青年却尽心尽责地几步跨过来,握住她的臂膀:“小姐。”
陈简看他握住臂膀的手,青年立马松开了,腼腆地鞠躬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第35章
与此同时,陈简的电话响了。她望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转头去问那个穿衬衫的青年人:“卫生间在哪儿?”
青年人伸出手指头来,给她指了个方向。陈简点点头,惜字如金地讲了一声谢谢。青年人好脾气地冲她笑笑。
陈简照着方向走了,眼神都没留一个。厅屋里,恩一对着青年讲:“看见没有,脾气大着呢。”
青年人反问他:“先生你要先进去吗?”
恩一看着他,笑了,说:“你这人真没意思。”然后他又说了句好,接着手搭扶上轮椅,滑向门。
青年人抢先走过去,帮他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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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内,陈简用脚别上门,只剩下一溜长长的光缝,她闻到清洁水的味道,捂了鼻子。黑暗团成一片,电话另一头,承钰说:“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动不动玩活人消失不见?”
陈简放开捂鼻的手,问;“你厉害啊,专门打电话来教训我的?”
承钰要被这个女人气得死了,他开口,声音略快:“我教训你?我哪敢教训你?你这么厉害,你说,嗯?你说,你是不是把自己发送到火星了上去了,要我向宇航局借一只火箭绑着去找你你才开心嗯?你说啊,动不动消失不见,动不动挂人电话……”
他话音刚落,陈简掐断了电话。她想:你不是觉得我动不动挂人电话吗,好呀,我怎么能辜负你呢?
她坐到马桶盖上,一下下地按下放水键。水流冲刷声中,她又觉得委屈了。
她想起一个童话,小狮子受了伤,蜷着舔伤口,小狮子的好朋友小羊每天都来安慰它,小羊咩咩说:“小狮子小狮子,你一定很疼吧。”小狮子傲娇地别过头,说:“强者是不需要你们这些弱者安慰的。”小狮子接着说:“你不要来了哼。”于是小羊说:“好。”小羊离开了。小羊不再来了,小狮子却又难受了,蔫蔫地趴躺着想:你怎么能真不来了呢?
她今天一早上都在想:你怎么还不打第二个电话呢?你怎么能真的不打电话了呢?
这第二个电话终是姗姗来迟,却气得她差点将电话生生捏爆开。掐了电话的下一秒她就后悔了,她躬着身子,用脚尖踢打墙壁,又拨过去,接通的那一刻,又后悔了。
她想:我怎么能这么快低头呢?显得我是什么了?
可电流到底是通了。于是她飞快地讲:“你不是说我爱挂人电话吗,呵,是这样吗?”
承钰只觉得一股郁气在胸膛撕咬,他吸了口气才冷静下来,冷笑一声讲:“行,你能耐,能耐大了,麻烦有能耐的陈小姐你好好心,大发慈悲,当可怜我这个没能耐的,你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成不成?”
“什么问题?”
承钰问:“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有毛病?”
陈简想:可不是吗我毛病大了,大到被人骗进医院,说不定要抽血呢,我毛病这么大你还跑我身边你说你是不毛病更大?
她按断电话,屏幕贴着脸颊滑下来,又想:可是你讲话怎么能这么气人呢?
怎么能这么气人呢?
于是她又拨过去。
电话通了。
“喂。”
承钰:“……………………”
“你真觉得我有毛病?”
承钰彻底气笑了,讲:“你没有毛病,我怎么敢觉得你有毛病?我都说了,你是能耐。错了,你不仅仅是能耐,你直接就是amazing!”
陈简想:好呀,厉害了姓傅的,你是不是真要把我气死?
她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对你做什么吗?”
“你想对我做什么?”
她想:我想骂你,我还想穿过电话爬过去揍你。可是她到底不舍得真骂他,也舍不得真揍他,于是陈简说;“你听好了。”她伸出手来,用力拍打马桶盖子。
幽暗的空间里发出响亮的声响,顺着通话口传过去。
她说:“听到了吗?”
承钰:“………………”
陈简掐断电话。
她算是解了一口气。她去摸自己的手掌,有丝丝疼痛传来。她把手掌贴上自己冰凉的脸,用以镇痛。
帖了好久,她想:真疼呀,我拍什么拍?我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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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和她的男孩吵了架,另一边的房间里,老男人开口了,他说:“没错,好像是这个词,PTSD。”
夹鼻眼镜医生双手交叉置在桌上,粗浓的眉毛皱了皱,“创伤后应激障碍,你能具体说一下……”
恩一想到很多年前。他与军区负责人商量好时间后,故意透露出这个消息。那天晚上,他按照原先的安排,放了一场大火。夜色浓得像泼墨,他坐着轮椅置身嶙峋的高峰,看着清澈的夜晚里,浓烟滚滚而上,火光肆虐。
火光舔亮的天空下,他静静地望,半响后,扭头,问身边的人:“陈简呢,出来了吗?”
那人答:“负责带她出来的人还没到。”
他点点头。
又过了几分钟,他心里有了古怪,准备再唤了几人去寻。一个瘦的人影慌慌张张跑过来。他问:“怎么回事啊?小鬼呢?”
瘦子战战兢兢地讲:“我去的时候没在原来的地方找到她,我我我……”
他望瘦子的眼:“所以你就先跑了?”
瘦子拼命摆手:“我我我没……”
他说:“哦,我晓得了,你就先去安全的地方找了,所以没找到。”
瘦子猛地跪下来:“我我我……”
他笑了,摆摆手,身旁的人过来,把瘦子拖下去。有人踩住瘦子的胳膊,另一人举起枪,对着瘦子小指开了一枪,血肉四溅,瘦子抱着手尖叫打滚。
尖叫声中,他又唤了几人去找。他一回头,见开枪的人正看着自己。他又笑了:“看什么看,带下去敷药啊是不是傻?”
尖叫声远了。再去的几人抱着小人儿跑上来了。小人儿湿淋淋的,颤着抖,他去掐小人儿的下巴,小人儿也不像平日那样恶狠狠地去咬他的手。原本的大眼睛闭着,眼皮打抖。
抱人的男人说:“找到的时候躲在水缸里,差点憋死了,看守她的人烧焦了,倒在旁边。”
他去掀小人儿的眼皮,小人儿睁眼了,没有生机地看他。
他说:“说话呀。”
小人儿不答。
他笑了:“说话呀听见没有。”
小人儿依旧不答。
他笑了,停了笑,说:“你他妈给我说话!”
小人儿闭着嘴,眼泪滚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