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陈简:“你是不是觉得她是个好人。”沉默代表肯定。
陈简笑了一下,“她可不是个好人,比我坏多了。”被子从她的肩头滑下,承钰伸手,替她再次盖住。
他的指腹擦过她光滑的脖颈。
陈简看一眼他收回去的手:“她还欠我一条命。”她抬头看他,“所以,你不要管我。”
承钰回:“好,我不管你。”
陈简笑嘻嘻地伸出手,摸摸他带着雨夜湿气的头发,“乖。”她说。
承钰黑了脸。
她又笑嘻嘻地去揪他的耳朵。耳朵的形状也是长得极好的。
承钰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陈简一愣,望了用嘴巴呼吸,面色有点点涨红。承钰松开手,陈简吸气。然后不可思议地讲:“你变了。”
承钰凑得更近了。他开口,低沉的声音:“嗯?我怎么变了?”
陈简看着他放大的俊脸,有温热的气息裹挟住她所有的感官。她喉咙干涩了一下,随后开口:“你以前虽然不大爱说话,但对我还是很礼貌的。”
“我对你很有礼貌?”他问。
“对,你对我很有礼貌。”她回。
他问:“我怎么对你很有礼貌的?”他侧头在陈简面颊上亲一下,“是这样对你很有礼貌,”又在她唇角亲一下,“还是这样对你有礼貌,”最后他轻轻咬一下她的耳垂,收回头,看她的眼睛,“还是这样对你有礼貌?”
黑色的眼睛,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魔力。
陈简愣了足足有三秒,随后她咯咯笑起来,伸手,托着他的下巴,手指抚上他的面颊:“学坏了。”
他亲一下她的眼皮。
她说:“我就喜欢你学坏的样子。”
他回:“我就喜欢你似乎时刻准备着舍身炸白宫的气质。”
陈简睁眼,叫道:“谁时刻准备着舍身炸白宫?!”
他看向她,意思再明显过了。
陈简气哼哼地闭眼,在枕头上转过头,随后她又转回来,睁眼,问:“我真有一种舍身炸白宫的英雄气质?”
承钰:“去掉英雄两个字。”
她伸手要打他。承钰迅捷地抓住她的腕子,亲亲她的手指。
陈简似乎陷入了某种人生思考,良久她说:“可能是仇恨后遗症。”
他低声问:“仇恨后遗症?”
她却不回了。陈简面转向另一边,留给承钰一个雪白的侧脸。
窗台摆放一盆山茶。空气中有极淡的香气。
这时候她是神秘的。她不说话,她是沉默而美丽的。承钰猜不到她的心思。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她差不多看清了,她的挑逗,她的无礼,她天生带有的致命吸引力。
然而此时她是忧伤缄默的。她静静地侧躺在那儿,却如同形成黑洞,那种力量死死地攥着他,狠命地把他向里拽拉着,纠缠、缠绵,摧枯拉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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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简脸颊贴着温暖的枕头,想:仇恨后遗症。
她曾充满仇恨,疯狂而扭曲。她一双孩子的眼睛,看着那些形形□□穿着实验室制服的人,她对他们笑,撒娇,却把他们的脸,一张张记住,夜夜啮咬诅咒。
那些针剂让她痛死了。她本能地恨死他们了。
她也逃。在九岁前,一共逃了三次。却次次被人拎小鸡一样拎回来。那些人像看不懂事孩童一样嘲弄她拙劣的计策和路线,她恨得舌头都要咬掉了。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死。对于那个姓东山的日本男人来说,她是极有用的。她还不能理解这种有用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这点价值足以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折腾后,还没有被绑着,用草席裹着,沉到山涧里去。
第三次逃跑失败后,恩一领着一个女孩来到她的面前。
那是一个美丽又精致的女孩。粉色的和服,金色的束腰带。整齐的刘海下,雪白的一张小脸,皮肤干净到陈简几乎怀疑女孩的指甲缝都是干净的。女孩小步走来,抓住她的腕子,眼睛笑成月牙。
女孩轻轻地,软软糯糯地开口:“你好。”
九岁的陈简低头,看到自己因在泥地里奔跑而肮脏的鞋。鞋子裂了,露出拇指,生生地嘲笑自己。
她生出久违的羞耻之心。
她挣开女孩的手,在背后擦擦,哼了一声。
女孩睁着一双纯善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陈简问:“她是谁?”
恩一回:“东山尾莲的妹妹。”
“她叫什么?”
“东山爱子。”
“她来干什么?”
恩一笑:“他们说送她来陪你玩。”
九岁的陈简内心冷笑:陪她玩?监视她差不多!
但很快,她几乎开始怀疑人生。十岁的东山爱子单纯得几乎如同一张簇新的白纸。
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每每说话,几乎都要低低地哎呀一声。她握住陈简的腕子,糯糯地哎呀一声,软软地开口:“我们一起玩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吧。”
陈简面无表情:“不要。”
爱子抬头,刘海下漆黑的眼。卷翘的睫,小鹿一般水汪汪的眼。
陈简妥协了。
爱子找来编结的红绳,绑住她的腕子。红艳的绳,女孩的细弱的腕子。爱子又寻来木棉签,捏着木棒,探入水杯。棉球吸足了水,湿湿的一团。爱子白白软软的小手牵起她的手,低头,十分认真地用棉签擦拭她的手背,留下湿润的水印。然后爱子伸手摸摸她的头,摸摸她的耳朵,说:“不痛不痛,不哭不哭哦。”
陈简面无表情:“你烦不烦啊,快点。”
爱子抬眼看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简就不说话了。
爱子捋起她的袖子,女孩的手臂露出来,上面有红红的点,扎着血管,密集的,一个又一个。
爱子低低软软地哎呀一声。
陈简说:“你爸爸干的。”
爱子抬头看她,红润的嘴唇颤着,眼泪打转,半响,眼泪划过她白皙无暇的小脸。她声音仍旧那么轻,那么软,她问:“痛不痛?”
陈简说:“习惯了。”
爱子探出手臂,把她的脑袋抱到怀里,抚着她的头,用糯糯的声音安抚:“不痛不痛,不哭不哭哦。”
软软的小手抚着她的脸,爱子小女孩的声音传来,她在说,“不哭不哭,我做你的妈妈。”
爱子说:我做你的妈妈。
她真的开始做陈简的妈妈。
爱子找来梳子,木梳,刻着日文,带着木料的香气。她抚陈简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梳下来,细细软软地说:“妈妈替陈陈梳头发哦,陈陈的头发真漂亮。”
陈简看着镜子里自己杂乱的短毛,面无表情地让她梳头发。
爱子捧来自己的衣服,长长的和服,香软的衣料,顺滑,被她抱在怀里,带了暖暖的温度。她说:“妈妈给陈陈换衣服哦。”
陈简推开她,“不要。”
爱子抬头,小动物一样纯善的眼,“为什么嘛?”
“因为我是中国人,打死不穿你们的衣服。”
爱子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鞋尖。抱紧了衣服,眼泪砸在地面。
陈简叫:“哭什么哭,你就知道哭!”
爱子哭得更猛了。
陈简不说话。
爱子头一扭,小木屐啪嗒着跑走了。
晚上的时候她又来了,伸手环住陈简的脖子。两人贴着,小小的身体缩在被子里,暖暖的两团。窗外有月亮,十六的月亮,很大很圆,看上去又香又甜。
两人睁眼看着,爱子凑到她耳边,呼出小小的热气,她说:“妈妈给陈陈唱歌哦。”
陈简不说话。
爱子在被子里摇晃她的手臂,“要不要嘛要不要嘛。”
陈简说:“好。”
于是她甜甜软软地开始唱,她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洁净,如同彩霞如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吧。”
她们抱在一起睡着了。
九岁的陈简开始策划自己的第四次逃跑。可是她绕不开爱子。这个磨人精日日跟在她的后面。于是她对爱子说:“你是要当我妈妈对吗?”
爱子眨着大眼睛,“嗯嗯。”她说。
陈简笑了,她抓住爱子暖暖的小手,“妈妈是舍不得孩子受苦的。”她凑到爱子的耳边,“我们一起跑吧。”
爱子睁大眼睛。
陈简继续蛊惑,“你爸爸对你也不是真的好,你看你一个月能看他几次,他几个星期都不来看你。我们跑出去,我工作养你,我很能干的,我们买个大房子,住在水边,栽满樱花,春天的时候我们在湖里洗澡,唱着歌回来,然后躺在花瓣上晒太阳。”
爱子睁着眼睛,软软地看着,不说话。
陈简眼泪落下,砸在爱子的手背。她眼泪一下下落,一下下砸落爱子手背。她说:“我好痛,每天都好痛。”
爱子从宽大的和服摆里伸出手,笨拙又焦急地替她擦眼泪,“不哭不哭哦。”
陈简看她:“跟我走。”
爱子看她,半响,低低地应一声,“好,我和你走。”
陈简笑了。
她们开始第四次逃跑。她们在晚上见面,九岁的陈简指着爱子,“你你你怎么还穿着这个衣服!”
爱子一身雪白干净的小小和服,抬头无辜看她。
陈简要气死了,“你这个衣服,这个鞋子怎么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牵着手,趁着月光,越过大片大片的山路,穿过丛林。黑夜四合,只有黯淡月影投下来,野物长长地叫。荆棘擦破爱子娇嫩的手,血滴落下来,她低低地哭。
陈简骂她,“哭哭哭!你能干什么!你就知道哭!”
爱子继续哭。
九岁的陈简拽拉着爱子,生拉硬拽,继续跑。
爱子喘气,哭得更厉害了,“我好痛,陈陈,我跑不动了。”
陈简甩开她的手,“那你留在这里吧,我走了!”爱子抬头看她,月光下惨白的一张小脸。陈简狠下心,自己跑走了。
十分钟后陈简又回来了,爱子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头埋在膝中。她听到动静,惊喜抬头,白白的小脸,挂着眼泪,破涕为笑。
陈简恨死自己了,她几乎要哭出来,她打爱子几下,叫着“你好烦啊你好烦啊!”但还是一把拉起爱子,继续跑。
林深林密,天太黑了,黑团团笼下来,她们跑着,不说话,深深地喘气,突然陈简脚下一滑,直直滑过去,栽向深洞。滑倒的一刹那,她甩开爱子的手。她摔至洞底,痛得恨不得立刻死过去,吸气,朝洞口吼,“你不要……”话音未落,爱子跳了下来,惯性中撞到她的身上。
爱子摸上来,摸她的脸,急急地问,“你要说什么?”
陈简闭上眼,气得不想说话。
她们出不去了。穴太深,她们出不去。她们一次次地爬,一次次摔倒,泥土落满小小的身体。
高高的洞口被藤蔓遮着,天亮了又天黑,来来回回。陈简带的食物吃完了。她们饿得躺倒在地,细细地吸气。
陈简闭着眼说:“我要死了。”
爱子捏着她的手指,哭了:“我不许你死。”
陈简虚弱地冷笑,“你不许我死我也要死了。不仅我要死了,你也要死了!”
爱子哭,细细地哭,“我不许你死!”
陈简说:“我饿。”饥饿如同跗骨之蛆爬上来,钻进她的骨髓,抽光她所有的力气。
爱子说:“我给你做饭。”
陈简继续虚弱地冷笑。
爱子细细软软,失去力气的声音低低地,在空洞中响起,“我给你捏寿司。”
陈简问:“你会?”
“姐姐教我的。”她回。
爱子软软的声音仍低低地响,“我把饭蒸好了,冒着热气,真是香呀,好甜呀,我把它摊开,晾得温温的,铺一层,好暖好暖的。三文鱼放上去了,滑嫩极了……”
她说:“我把寿司捏好了,小小的一团,一个个放着,真是可爱呀,我先给陈陈吃一口,”她问:“好吃吗?”
“好吃。”陈简答。
爱子:“我拿过来咬了一口,再给陈陈咬一口。”她又问:“好吃吗?”
“好吃。”陈简答。
爱子:“我是妈妈,要让着你的,所以再给陈陈咬一口。”她问:“好吃吗?”
“好吃。”陈简流泪回答。她抱住爱子的脖子,哭起来。
爱子摸着她的头,声音虚弱:“不哭不哭哦。”
时间继续流走,伴随的是她们逐渐消散的生命力。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过,分不清白天黑夜,她感到爱子轻握了自己的腕子,将什么凑到自己嘴边,她反射性舔了一下。
甜的,巧克力。
她闭着眼问:“巧克力?”
爱子低低说:“临走前口袋里的,刚刚才想起来。”
她闭眼轻笑:“你真蠢呀。”
爱子不说话,摸摸她的脸,把化地变形的巧克力塞进她嘴里。
陈简想问,“你自己呢?我全吃了你呢?”神差鬼使,她张张嘴,咽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她继续闭眼,饥肠辘辘,醒了又睡了,睡了又醒。迷迷糊糊间耳边有细细的歌,在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洁净……”
她恍恍惚惚说:“我没见过樱花。”
那边低低一句:“我也没有。”
她记忆的最后,是爱子冰冷的小手。
九岁的陈简在白光中醒来,光亮照在她的脸上,身下是柔软温暖的被褥。她睁眼,看见恩一清隽的脸,白光下薄薄的脸。
她张张口,似乎想问什么。
恩一看着她,“她死了。”
她闭眼。
恩一低声,凑到她耳边,“不要想着逃避,我不允许你逃避,听好了,她死了,因为你自私,她饿死了。”
她身体剧烈的颤动起来,眼泪滑下。
恩一继续说:“不要哭,我也不允许你哭,你后悔了对不对,但就算你后悔了,现在让你选,你会选什么呢?”
她睁眼,仍旧颤抖着。